蔣子龍
春從哪兒來?一說是東風吹來,“風含和氣滿城春”;一說是由鴨子的羽毛帶來,“春江水暖鴨先知”;一說是大雪送來,“飛雪迎春到”……我欣賞這最后一種說法。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冬天是白色的。雪給大人們帶來希望,即“瑞雪兆豐年”,下雪就是“下糧食、下好運”,即便圍在熱炕上扯閑篇,心里也是踏實、溫暖的。大雪還極大地激發(fā)了孩子的想象力,給他們帶來只有冬天才能玩的各種游戲與無盡歡樂。甚至可以選一塊地方把厚厚的積雪清理掉,撒上糧食,在糧食后面布好機關(guān),因雪封大地而覓不到食的各色鳥兒們,便會飛撲過來,自投羅網(wǎng)……
雪是大自然的精神,是冬天的福音,滋補和呵護天地萬物,潔凈和攏住人們的靈魂。這樣的冬天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改變了,變得枯燥干冷、灰不溜秋。無雪的冬天讓人們煩躁不安,甚至會拖累年節(jié)變得模糊、混沌。
就在我對下雪已經(jīng)不抱太大希望的時候,一天早晨,被鬧鐘按時叫醒,收拾好泳具準備去游泳館,一開門陡然發(fā)現(xiàn)門外的世界大變了?;野刀鴵頂D的城市被層層疊疊的潔白所包裹,白得透徹清亮,連被清洗過的空氣都涼沁沁帶著一股清香。高高低低的建筑、樹木、線路與管道……城市能分出多少層橫面,就有多少層潔白,足可稱得上“銀色三千界,瑤林一萬重”。馬路上積雪沒了腳面,人很少,車也很少,有些街段雪如處子,我的自行車在上面軋出了第一道轍印,破壞了雪的平整和寧靜,既有些不忍,又有一種獨享的快樂。自行車已無法再騎,只能推著它碾出“嘎嘎”的聲響,一如心的歡快。
每天在游泳館里的一個多小時,常常是一天當中最輕松愉快的時候。大雪之后,更有一種異樣的興奮,泳友們說的全是雪,臉上掛著雪花般的笑容。游泳完了,我仍不想回家,要飽覽這難得的雪景,便推著自行車拐進堆山公園,山上山下一片皚皚,清絕幽香、纖塵不染。白雪同陽光相輝映,天地間變得明亮而輝煌,原本冰涼的雪,卻成了歡樂的溫床,奇異而迷人。來山前賞雪的人很多,所有人在雪地上都變成了孩子,大家都想在未被踩踏過的白雪上,留下自己的腳印,都想摸一摸雪,或?qū)⒀┻裳┣颉?/p>
我繞到山的背后,人卻很少,只有一老者在山坡上彎腰尋覓著什么東西。我以為他掉了什么物件,便上前幫忙尋找,他卻提醒我道:“小心別踩了!”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在一塊石頭下面,潔白的一層薄雪上面,托著兩片翠綠的嫩葉,水靈靈、肉嘟嘟,格外喜人,真是“動人春色不須多”。老者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扒開雪層,將這株神奇的小植物拔出來,十分珍愛地托在掌心上,比一根手指長不了多少,大小一共四片葉。我大為驚奇:“這是草還是菜?這么冷的時候還能鉆芽長葉?”
老者一笑,甚為得意:“對了,它稀貴就稀貴在最冷的時候冒頭,喜歡長在石縫里、斷崖下,或不被人注意的角角落落,平時緊貼著地皮,一下雪就支棱起來,好像給春天報信?!?/p>
“好一個春嫩不懼寒!”
“你如果拿它當草,那也是仙草,實際上它是一種野菜,土名叫‘吃春?!?/p>
“吃春?”我咂摸著老者話里的韻味,吃到它就等于吃到春天了?還是春天想吃它才乘雪來到人間?這正應了古人的名句“春色先從草際歸”。有了這樣一場雪,春天就開始發(fā)芽,漸漸會變得芬芳。這樣的春,才是新春,年也才稱得上是新年。
老者掰了兩片“吃春”的嫩葉遞給我,我放進嘴里慢慢品嘗,微甜、多汁,后味還有一絲淡淡的清香。老者告訴我,明天早晨來,可能會多找到幾株鉆出雪層的“吃春”。于是,我們約定,明早繼續(xù)到這兒來“吃春”,然后,分頭下了山。
我走到堆山的東側(cè),從遠處東湖的湖面上傳來陣陣喧鬧聲,冬泳者把靠近碼頭的堅冰砸破,清理出一塊十幾米見方的水面,有人站在碼頭的高臺上振臂高呼,然后他縱身跳入水中,轟然激起一陣大笑。其他人也紛紛仿效,呼喊著各種各樣的滑稽口號躍入水中。破冰垂釣者則遠離嘻嘻哈哈的冬泳者和看熱鬧的人,在湖的深處星星點點布開陣勢,像白棋盤上的黑子一樣均勻。
我推車走出堆山公園,市區(qū)主要大道上灑了鹽水,被汽車輪子反復軋過之后如同新翻過的土地,雪花洗凈了車輪自己卻變黑了,雪泥堆出了一道道壟溝。街道上車多人多,碰撞的多,摔跤的多,卻很少有生氣吵架的,挨摔的人樂樂呵呵,看摔跤的人也樂樂呵呵。一場大雪居然使緊張、煩躁、牢騷滿腹、火氣旺盛的城里人變得和善了。人們一旦取得了跟大自然的和諧,會感到幸運和快樂。未春先有思,人們的心里已經(jīng)洋溢著暖暖的春意。
也許是為了保存這場難得的大雪,雪后氣溫一直很低,把松散的雪花變成堅固的整體,抗拒著來自外力的摧殘和陽光的融化。在城里的背陰處和人們較少踩踏的地方,仍然保留著一層光滑結(jié)實的殘雪,記錄著天地間曾經(jīng)有過的潔白,并以此迎接熱熱鬧鬧的新春。
摘自“河北新聞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