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思穎

內(nèi)容摘要：《儒林列傳》梳理了先秦至漢初的儒學發(fā)展脈絡來考辨儒學六藝的師承沿革，同時又以春秋筆法對異化扭曲的儒林進行諷刺和批判。本文還進一步探究漢武帝時期儒學復興的具體原因，在此基礎上總結(jié)司馬遷的儒學觀。

關鍵詞：《儒林列傳》 儒林 儒學

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評論了陰陽、儒、墨、名、法各家的長短，極力推崇“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2的道家。據(jù)此，班固父子批判司馬遷“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的思想傾向。于是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評價道：“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認為《史記》不以儒學為正統(tǒng)，后世也因此對《史記》頗有偏見。但是在《論六家要旨》中，司馬談也同時指出“儒家以六藝為法”，“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即便司馬遷在《史記》的敘事觀上繼承了父親推崇黃老之學的觀點，但他在《太史公自序》中“紹明世，正《易傳》， 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也表示自己秉承先人遺志的決心。司馬遷認為《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賢，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薄啊洞呵铩芬缘懒x”“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4由此可見，司馬遷的歷史理性精神使他在肯定道家“無為”思想的同時，也對儒家的道義精神表達贊許之情。

司馬遷在《史記》中撰《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和《儒林列傳》，其中《儒林列傳》系統(tǒng)地記載了儒家學派自孔子創(chuàng)立至漢武帝尊儒的發(fā)展歷史，敘述了《詩》《尚書》《禮》《易》《春秋》五經(jīng)至漢初到漢中葉的師承沿革。司馬遷對孔子及儒學的地位的肯定體現(xiàn)了司馬遷對儒家思想和儒家學派的重視，儲欣在《史記選》卷六里提出“《儒林列傳》序千百年文學廢興，悉備于此，至其敘述《六經(jīng)》，推崇孔孟，亦復不遺余力。讀此而猶謂太史公專尚黃老，豈非眊耶！”這也駁斥了后世很多人認為《史記》不以儒學為正統(tǒng)的觀點。

茅坤的《史記鈔》卷八五寫道：“太史傳儒林，不采道德之士及說經(jīng)者之旨，獨疏六藝門戶，此其不知學之故。古人云，漢儒傳經(jīng)而經(jīng)亡，于此亦可概見也?！毕喾矗胺?qū)W者載籍極博。尤考信于六藝?！保ā恫牧袀鳌罚?。筆者認為，司馬遷正是意識到“六藝”在儒家傳承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才選擇了重師承輕學術的寫法?！犊鬃邮兰摇分小巴硕拊姇Y樂，弟子彌眾，至自遠方，莫不受業(yè)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薄白蕴熳油鹾?，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可以窺見司馬遷對“六藝”地位的肯定以及對孔子的向往與景仰之情，而在《儒林列傳》的首句“太史公曰：余讀功令，至于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嘆也。”卻可以看出司馬遷旗幟鮮明地提出對當代漢儒的失望。吳汝綸也贊同“此篇以公孫弘曲學阿世為主。自公孫弘廣厲學官，是后博士習經(jīng)無通洽者，終漢之士，以博士家為俗儒。劉向、揚雄始振古學，而許賈馬鄭宗之，然皆不習博士經(jīng)，是漢之儒風壞于孫弘，驗也，太史之識卓也?！?

在《儒林列傳》對當代漢儒的敘述中，司馬遷更是將矛頭直指公孫弘：

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矣。

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為從諛。弘疾之，乃言上曰：“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p>

固之征也，薛人公孫弘亦征，側(cè)目而視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

此言一語成讖，在《平準書》里也記錄有公孫弘墮落的緣由：

公孫弘以漢相，布被，食不重味，為天下先。然無益于俗，稍騖于功利。

在《汲鄭列傳》中也有公孫弘和汲黯的交鋒：

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勝為功。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說也，欲誅之以事。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nèi)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請徙黯為右內(nèi)史?！睘橛覂?nèi)史數(shù)歲，官事不廢。

于是司馬遷評價道“弘為人意忌，外寬內(nèi)深。諸嘗與弘有郤者，雖詳與善，陰報其禍”6，難怪他要廢書而嘆：這樣心胸狹窄、曲意逢迎、陰鷙惡毒之人算得上儒者？然而公孫弘并非個例，他實際上代表著漢初那些因儒學而起家顯貴的大批儒生們，品行不端者大有人在。于是楊紹文感慨道“嗟乎！儒術之壞自此始矣。”7

今上初即位，復以賢良征固。諸諛儒多疾毀固，曰“固老”，罷歸之。

學官弟子行雖不備，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shù)。言《詩》雖殊，多本于申公。

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當死。（《儒林列傳》）

弘曰：“此非人情。不軌之臣，不可以為化而亂法，愿陛下勿許”（《平準書》）

公孫弘在面對卜式愿以家之半助邊的請求時，沒有因循人情站在國家角度來抵御匈奴，而以“非人情”之由縱容統(tǒng)治者與民爭利，造成了國富民貧的局面。作為司馬遷老師的董仲舒面對權勢拋棄了“道”“德”，甚至屈于政治，以“天人三策”的學說為漢初的政治統(tǒng)治建立新的理論基礎。當儒家拋棄了以道抗勢、以德抗力的正言，失去了教化之力后，它在成為官學之時便滑入了利祿之學的軌道，淪為政治的附庸。這也許也是司馬遷沒有為董仲舒單獨列傳的原因。

司馬遷繼承春秋筆法，褒貶鮮明，直書不諱。他毫不掩飾對儒學六藝、正言之學的欣賞，但同時對異化、扭曲、墮落的儒生和儒學進行了理性的解剖和批判，強調(diào)對孔子、荀卿等人所代表的“真精神”的繼承和發(fā)揚。筆者認為，當時漢武帝時期畸形、異化的社會環(huán)境也是司馬遷抨擊的對象。

武帝始臨天下，尊賢用士，辟地廣境數(shù)千里，自見功大威行，遂從耆欲，用度不足，乃行一切之變，使犯法者贖罪，入谷者補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亂民貧，盜賊并起，亡命者眾?？址湔D，則擇便巧吏書習于計簿能欺上府者，以為右職;奸軌不勝，則取勇猛能操切百姓者，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亡義而有財者顯于世，欺謾而善書者尊于朝，悖逆而勇猛者貴于官。（《漢書·貢禹傳》）

漢武帝即位后，漢朝開始經(jīng)歷一個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尤其是在武帝后期的統(tǒng)治時期：“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nèi)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其所以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漢武帝勞民傷財，雖然抵御了匈奴，卻造成了“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的局面。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集中穩(wěn)定政權，漢武帝急需新的政治理論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基礎。他拋棄黃老之學對社會的“無為”來集中自己對民生的控制權，轉(zhuǎn)而利用儒生使之改造儒家經(jīng)典以“有為”的手段來形塑帝國政治。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就成為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皇權思想的精神支柱來加強君臣之分。公孫弘由“為天下先”的理想墮化為“騖于功利”，董仲舒由“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到被“以為下愚”以至于最后“竟不敢復言災異”離不開這樣的社會思想環(huán)境。漢武帝的煽動也是導致儒生滑向利祿深淵的推動力。不得不說，儒家在維護大一統(tǒng)的國家和鞏固中央集權制的國家制度上起了重要作用。也正是如此，漢武帝實行的缺少黃老之學理論支撐的貨幣改制在推行之后并沒有改善市場，反而導致了市場經(jīng)濟的混亂以及社會的不安定。反過來促使儒生選擇求仕之路以獲得優(yōu)越的生存條件。

盡管漢儒庸于世俗，汲汲于功名，但是“自孔子卒，京師莫崇摩序，唯建元、元狩之間，文辭案如也?！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儒學中關于教育的有益?zhèn)鹘y(tǒng)被保留下來，同時儒學的盛行推動了傳統(tǒng)儒學經(jīng)典典籍的保存、傳播、發(fā)揚。于是王治皞在《史記榷參·儒林》提出“秦火過后，得以昌明六藝，則廣厲學官之功，不可沒耳?！?/p>

司馬遷以春秋筆法表示對儒學六藝、正言之學的充分肯定，也對異化、扭曲、墮落的儒林和儒學進行了諷刺和批判，同時強調(diào)對孔子、荀卿等人“真精神”的繼承和發(fā)揚。

注 釋

1.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見《史記》。

2.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見《史記》。

3.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見《漢書》。

4.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見《史記》。

5.吳汝綸：《桐城先生點勘史記》，卷一百二十一。

6.司馬遷：《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見《史記》。

7.楊燕起：《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8.司馬光：《資治通鑒》，卷第二十二。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