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虎 子
一個瘦瘦的公安架住了我,另一個高個子公安給我銬上了手銬。我沒有害怕。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只是有些驚慌。我看得出,爺爺和奶奶疑惑、害怕、不安。幸虧云云沒在家,她還在醫(yī)院里。如果云云在,她肯定會阻攔公安的。爺爺問那個高個子的公安:“你們?yōu)樯兑业膶O子?他犯啥罪了?你們咋能隨便逮人?”爺爺干枯的聲調不足以傳達他此刻的心情,他那枯瘦的手臂一揚一揚,好像要把疑問、不滿和憤怒揚上去,拋給老天。爺爺?shù)哪X袋搖晃著,面部的皺紋向一塊兒擁擠。奶奶撲過去,抱住了那個瘦瘦的公安的腿,號啕大哭:“放開我的孫子!娃沒干啥瞎事。他才十八歲呀!”奶奶的身子顫動著,束攏在一起的花白的頭發(fā)散亂了,仿佛把一顆焦灼的心懸在了頭頂。霎時間,沉重的氣氛黑布一樣,蒙住了這個家,壓在了爺爺和奶奶的身上。我不知道該給爺爺和奶奶說什么好。我只知道,我在爺爺和奶奶的心目中有多么重的分量,給我銬上手銬,等于給爺爺和奶奶的脖子上套上了繩子。兩個村干部將爺爺和奶奶攙扶到了另一個房間,高個子的公安跟著進去了。兩個公安的面容沒有電視劇中表演的那么冷酷、那么夸張,他們的面部板平板平的,好像面龐不傳達心情,只表述職業(yè)而已。
我被那個瘦瘦的公安架出了院門,走上了街道。我回頭一看,爺爺和奶奶緊隨在我的身后。他們猶如顫動的枯枝,在西北風中搖曳。爺爺一走一搖頭,好像要把附著在身上的災難搖落掉;奶奶招著手,叫著我的名字:“虎子,虎子,不要害怕,沒事,有我和你爺爺在?;⒆樱⒆印本崖曃娌蛔∧棠痰暮艉?,她那生動而急迫的呼喊從傲慢的警笛聲中穿越而過。奶奶仿佛給我叫魂:虎子虎子……
我被塞進警車以后似乎才清醒了,我將去什么地方?我本來想問一問坐在我身旁的公安,為什么要銬走我。我一看,他用雙目嚴厲地壓住了我,我沒有張口。一時間,我忐忑不安,有些驚怵了:我還能見到云云和孩子嗎?
云 云
我的老公今年十八歲。十八歲就有了孩子?是呀。十八歲就有了。我的娃子呢?我眼前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仿佛被清水沖洗清晰了,被放大了。我睜開了雙眼。一個護士站在我的床跟前。護士說,孩子在保溫箱中。你不要說話,你很虛弱,你昏迷了一個晚上。這里是重癥監(jiān)護室,再觀察一天,你才能挪到大病房中去。護士正在給我掛液體。這個護士和我一樣,有一張蛋形臉,只是,她的眉毛比我濃,頭發(fā)比我黑,年齡肯定比我大,至少大我十歲。護士又戴上了口罩。淡藍色的口罩罩住了她的面龐,也罩住了她的表情,我只能從眼睛上去窺探她的內心:這雙眼睛和那雙眼睛是一樣的淡然,是一樣的鄙視我。我剛進產房,一個護士的目光就拋過來了,她不錯眼地盯住我:這么小就生孩子?護士的話仿佛不是從戴著口罩的嘴里吐出來的,而是從眼睛里甩出來的。女醫(yī)生問我:多大了?我說十四歲。女醫(yī)生說,孩子幾個月了?我說八個月了。女醫(yī)生說,八個月整?我說我說不準。護士又戳過來一句:連這個也不知道,就知道……盡管,護士把后面的話咽下去了,我自然明白,委屈在她肚子里的那句話的內容是什么;盡管,她已是生過娃娃的很老練的婦女了,可她畢竟是護士,是縣城里生活的人,她矜持,我不,我是農民的娃,我敢做,就敢說,你無非想說,這么小,就知道和男人××,用鳳山縣的粗話說就是××。我要給你說,和我××的是虎子,他是我的哥哥,我的老公,我的愛。我愿意,咋了?既然你知道我是孩子,你是大人,就不要抱怨我。假如你心里有點酸溜溜的味道,就吐出來。你可能會說,你們那時候,十三歲,連男同學的手都不敢拉,現(xiàn)在的女孩兒十三歲就……我何嘗不想十三歲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何嘗不想等到二十三、三十三再和男人××,再生娃娃?你知道,我和虎子生活在什么境況中嗎?我不可能和護士去爭辯……醫(yī)生用聽診器聽了聽,給護士說,推到產床上去。
站在過道里的虎子、爺爺和奶奶都撲過來了。虎子拉住我的一只手說,云云,堅強些。奶奶強裝著笑臉說,娃呀,不要害怕,是女人,遲早要生娃娃的。我說,我不害怕,我死都不怕,還害怕生娃娃?我給虎子說,我死了,你就把娃養(yǎng)大。我這么一說,虎子眼淚下來了?;⒆诱f,云云,你不要胡說,我要你,也要咱的孩子……還沒等虎子說完,護士將我推進了產房。
醫(yī)生又問,馮虎子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是我的哥哥,我的老公。醫(yī)生說,叫他簽個字。醫(yī)生晃了晃手中的一個鐵夾子。那里面夾著病歷。我說,叫虎子簽字。他是孩子的爸爸。
我已經躺在了產床上,醫(yī)生動員我剖腹。醫(yī)生說,順產可能有風險。我說,我哪怕死在產房,也不剖腹。我不怨你們,順產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能把我的想法說給醫(yī)生聽。我不能在肚子上留一條疤痕。光滑、漂亮的肚皮上留一條疤,太難看了。不只是難看,不只是礙眼,它肯定會使虎子難受?;⒆右坏┡可衔业亩瞧ぃ坏┛匆娔菞l疤,他肯定會……我不敢再多想,我要為虎子著想,叫他貪戀我完美的身體,叫他愛我身體上的每一寸皮膚。
娃子生下來,我還沒有見到娃的模樣,也不知道是男娃還是女娃。等我醒來時,護士站在我的跟前。護士說,一個老太婆來看望過你,說是你的奶奶。我問護士,我的奶奶人呢?護士說,她回去了。
奶 奶
我有重孫子了。我給老頭子說,我們有重孫子了。一個松陵村,像我這般年紀的,還沒有誰有重孫子。老頭子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不是老頭子高興不起來,他的高興被艱難的日子壓住了,直不起腰。在我們的有生之年,能抱上重孫子,算是一種福分,可是,這福分太大了,太重了,我們背不起,扛不動。老頭子愁眉不展,他說,虎子才十八歲,云云也只有十四歲,他們還是娃娃,娃娃能把娃娃養(yǎng)活大嗎?我安慰老頭子,你不要害怕,不要煎熬,有苗不愁長?;⒆铀麐屍蚕禄⒆映鲎叩臅r候,虎子剛過百天,不照樣長大了?老頭子說,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咱們的兒子祿才還活著,現(xiàn)在,祿才沒了,咱們老了,咱倆說走,腿一蹬就走了,留下孫子和重孫子咋辦呀?老頭子的話也在理。我明白,老頭子不是怕死,也不是怕窮。窮了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莊稼人的一生是熬出來的,苦熬。老頭子被肩上的責任壓怕了。人老了,責任沒有老。我們對孫子和重孫子都有責任的。假如我們不擔責任,喝兩口老鼠藥就安然了,年過七十了,夠本了,還死賴在人世上干啥呀?活著是受苦??墒牵⒆有枰棠毯蜖敔?。即使我們不能為孫子遮風擋雨,也是他心中的一盞燈。這盞燈不滅,孫子的腳下就有亮光。
我們一家,誰也沒有料到,祿才的媳婦會出走,連祿才也沒有料到。我問祿才,你媳婦是什么時候跟河南人好上的?祿才說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這話我信。祿才對媳婦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在生虎子之前,祿才的媳婦流過兩次產——后來,我才知道,不是流產,是祿才媳婦去醫(yī)院做掉孩子的。她就沒有打算和祿才好好過日子。后來,我還知道,祿才的媳婦和祿才結婚以前,在娘家就有一個相好。有一個河南人和祿才的媳婦大白天在藥廠里睡覺,松陵村人知道的不少,唯獨我們一家人被蒙在鼓里。這種事,村里人怎么好意思向我們開口?我不怨村里人。這個河南人是來松陵村的藥廠指導種中藥的。祿才的媳婦說是去藥廠上班,實際上是去和河南人睡覺的。女人哄男人天衣無縫。這話沒錯。祿才的媳婦看起來靦靦腆腆的,也不瘋張,和男人們說話的時候,眼睛也不抬,她把女人的風騷從面貌上打掃得干干凈凈的,不要說祿才沒有看出來她的不正經,我也被迷惑了——她真能裝??!裝出了賢妻良母的樣子。我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女人,我知道,女人僅僅吃飽了肚子不行,女人不喂飽下面,就不會安分守己,自然會找野食吃。作為老人,我咋能去和兒媳說被窩里的事?侄媳婦旁敲側擊祿才媳婦,意思是打探:祿才是不是不行?祿才媳婦不開口。侄媳婦很直接地用粗話撬祿才媳婦的口:我那兄弟×不動你,得是?祿才媳婦忍不住了,才說,活人能叫尿憋死嗎?松陵村的男人多的是。侄媳婦一聽,祿才媳婦的口氣不對,就給我說了實話:祿才媳婦在外面有人了。我只是提防著她把野男人領到家里來,沒有料到,她會出走。
兒子本來就瘦弱,媳婦的出走,把兒子打垮了。他的肝病一天比一天重。兒子最終帶著一腔恨和怨走了,兒子臨走時,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和老頭子。他的生命力已經從目光中消逝了,他留下的一絲氣息里只有擔憂了,擔憂我們老兩口和虎子。我說娃呀,有我和你爹在,虎子會長大成人的。兒子那微弱的氣息終于斷了。兒子的肝病花去了三十萬元,給我們頭頂?shù)奶齑亮藗€大窟窿。難怪老頭子唉聲嘆氣,這樣的日子,擱在誰頭上,誰都害怕。最怕的是虎子有什么閃失,他是我用麥面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的。
爺 爺
如果不是有才給我說明白,我真會和那個公安干起來的。我活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怕誰?我對小伙子說,你把我們也銬走吧,把我們和孫子關在一起。有才說,三伯,你不要攔人家,人家是執(zhí)行公務。你到村委會來,我給你把事情說清楚,你叫人家把虎子帶走,你要相信,公安不會冤枉好人的。事有事在,你一鬧,事情就鬧瞎了。村委會主任馮有才是我的堂侄。他的話,我聽。
在村委會,有才給我說,云云生下孩子的當天,縣醫(yī)院給縣公安局報了案。十四歲是幼女,幼女生娃娃,不符合法律條文。縣公安局接到報案,開始偵查。云云在縣醫(yī)院給公安實話實說了,娃娃的親爹是咱虎子。公安局把虎子帶去訊問是必須的。我說,公安既然知道,兩個娃是你情我愿,就沒有犯法,為啥還要帶走虎子?有才說,按照法律條文規(guī)定,和未成年的女孩兒睡覺,即使雙方情愿,也算強奸。強奸?我一聽,再也坐不住了:你情我愿也算強奸?照你說,虎子犯了強奸罪?有才說,按照法律解釋,就是強奸。又說,人家女娃才十三四歲呀,這叫生摘瓜。我不由得戰(zhàn)栗?;⒆邮藲q就要去坐監(jiān)?我一聽見監(jiān)獄兩個字就害怕了。在那個地方去一回,虎子回來就完了。松陵村的大狗和二狗就是樣子,兄弟倆因為盜竊被判了刑,回來后,就人不人、鬼不鬼了?;⒆舆M去了,我們老兩口活著還有啥意思?不,不能叫虎子進去。我說有才,你可要幫幫三伯呀,三伯不能沒有虎子。有才說,三伯你不要害怕,我去公安局把娃和你家里的狀況說清楚。法律再硬,也不是石頭,不是拿上就打人。你和三嬸千萬不能倒下去,要挺住,不然,虎子和云云就沒靠山了。我說有才,不是怕不怕的事情。叫我三天不吃不喝,我能挺住;叫我三晚上不合眼不睡覺,我能挺住;三九天在冰窖里凍我三天,三伏天在太陽地里烤我三天,我都能挺住。要是把虎子關進監(jiān)獄,我恐怕挺不住。
虎 子
“姓名?”
“馮虎子?!?/p>
“住址?”
“鳳山縣鳳凰鎮(zhèn)松陵村。”
“年齡?”
“十八歲?!?/p>
公安干警問什么,我老老實實地答什么。公安的口氣像硬柴棒一樣,沒有一點兒水分。他的口氣再嚴厲,我也不害怕。
“醫(yī)院里的孩子是不是你和劉云云生的?”
“是的。是我的娃?!?/p>
“從頭說,從認識劉云云說起。你是不是強奸了劉云云?”
“不!不是!”我?guī)缀跏墙谐鰜淼?,“我沒有強奸她。我愛她,真的愛上了她……”
“說過程,說細節(jié)?!?/p>
我還沒有開口,旁邊的另一個公安說:“年輕人真可怕,太可怕了,碎碎的一個娃就干這事?”
你不也是從年輕過來的嗎?你可能覺得,我年輕懵懂無知,其實,我什么都知道。我一無所有,只有年輕。我有啥可怕的?我抬頭注視著這個公安?!罢f你的,看什么看?不想說?”一個公安走到了我的身后,注視著我。
“我說,我從頭說起。”
我和劉云云是在深圳認識的。我們在同一個工廠同一個班組上班。她干活手底下有點慢,我就幫幫她,我們相鄰,我能幫上她。漸漸地,我們相互熟悉了。我們只是年輕人之間的相互吸引,兩情相悅,也就是說,對上了眼。云云并不是那種放縱的女娃娃,她對男娃有一種警惕、一種防備,并不亂交往。有一天,我們去職工灶上排隊打飯,一個男娃插隊插在了劉云云的前邊,劉云云只是說了一句:不能插隊。那個男娃回過身就給云云一個耳光。我一看,上去給那男娃一個耳光,那個男娃和我打在了一起,他就不是我的對手。我喝喊著叫那男娃給劉云云認了錯。我覺得,男人欺負女人不叫本事,而是羞恥。從那以后,劉云云和我形影不離了,好像我是她的保護神。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在她的心中會樹起一個高大的男子漢的形象。她和我無話不說,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她說,她的家在四川省廣元市的農村。在她五歲那年,她的爸爸在外打工,死在了煤礦上,母親改嫁了。繼父是鎮(zhèn)上的一個混混子。母親在一家鞋廠上班。繼父有酗酒的惡習,手里常常提著一個酒瓶子,腳步踉蹌地在街道上走。繼父一旦喝多了,就強行把她摟在懷里,重復著一句話:我遲早會收拾你。劉云云說,繼父的臉整天陰沉著,一雙眼睛也陰沉著,她不敢正眼去看繼父。在那個家里,她提心吊膽,不知哪一天厄運會降臨。母親保護不了她,母親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繼父一拳頭打過來,母親躲也不躲。她要和母親分床睡,繼父不叫她分床,母親只好順從了。晚上,繼父和母親在床那頭親熱,故意弄出響聲,刺激她。母親一旦開口,繼父總是那句話:我遲早會收拾她。她當然明白,收拾是什么意思。十二歲那年,云云出逃了。她一路流浪,到了深圳。她說,她要過飯吃,在泔水桶中撿著吃人家倒掉的剩飯剩菜;晚上,鉆過稻草堆,睡過馬路、車站。因為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身酸臭味,才沒人欺負她。盡管這樣,她差一點被一個拾荒的老頭子強奸了。折磨她的不只是餓肚子,不只是衣不蔽體,不只是居無定所,折磨她的是對人的害怕、對生活的恐懼。她渴望得到護佑。她說,我就是她的親哥哥,是她的天。她離不開我。她一聲一聲地叫我哥哥。她懷孕后,我倆回到了鳳山縣。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等等?!惫舱f,“你和她同居的時候,沒有問她的年齡?”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公安:“我問了,她說她是2001年出生的,十六歲。我相信了她的話,因為,她完全不像十三歲的女娃娃。你們也看到了,她的長相老成,高個頭兒,大手大腳的,很成熟的一個女娃娃。她懷孕后,才拿出了身份證,我一看,她只有十三歲?!?/p>
“和十三歲的女孩兒發(fā)生性關系就是強奸,即使她同意也算強奸,你知道不知道?”
我無法回答。我沒有強迫云云。她愛我,愛得很深。她說,她連命給我都心甘情愿,不要說她的肉身子了。第一次睡在一張床上,我還不敢,我們只是親親嘴,摟摟抱抱,就相安無事了。不知過了多少天,她脫得一絲不掛的,摟住我哭了。她說,我不和她做,就是我嫌棄她。她說她沒有和任何男人做過,她是干干凈凈的。她說她為了證實她對我的愛,她必須和我做,非要和我做不可。她的口氣就不像十三歲的女娃,而像二十三歲的姑娘。我和她做愛時根本沒有想到她是多大的年齡,沒有想到這樣做是不是犯罪。沒有這樣想。做畢愛,我們都哭了。我們就像田地里被獵人追趕的兩只兔子,共同找到了一個可以藏身的窩。
“馮虎子,你對你說的這些話要負責?!?/p>
“我負責,全是實話?!?/p>
我在訊問筆錄上蓋了手印。
云 云
我從一個護士那里得知,是他們的科主任報告了醫(yī)院,院長打電話給公安局“告密”的。我看這個護士大不了我多少歲,就把她叫姐姐。也許是姐姐同情我,給我說了院長“告密”的事。院長說,十四歲的孩子生孩子本身就是“案件”。我沒有殺人放火,沒有偷盜搶劫,沒有吸毒販毒,沒有做小姐賣身,這算啥子案件?他們無非要知道娃子的爸爸是誰。我給護士姐姐說了,娃子的爸爸是虎子。虎子是我的哥哥,十八歲的哥哥;是我的老公,是我的愛,是我的全部?;⒆硬粫惺掳??護士姐姐笑了笑:不會的。
我懷孕一個多月的時候,虎子就要我把娃子做掉。我不做?;⒆犹焯靹裎易龅敉拮?,我還是堅持不做。我心里過早地有了害怕,也過早地有了愛。愛不一定誕生在肥沃的土壤里,愛的種子在貧瘠的土壤里照樣會萌芽、生根、成長。娃子是我和虎子愛的果實,我要叫娃子長大了讀書,上大學,不再打工。我心里有我的小算盤,我不能給虎子說,做掉了娃子,就等于把我和虎子之間的愛砍了一刀。娃子是我和虎子的紐帶,只有娃子才能把我和虎子牢牢地捆住,有了這個娃子,即使虎子想跑也跑不掉的。我不能沒有虎子。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虎子。我真沒有料到,這娃子會給虎子帶來災難。
我一路流浪到深圳的時候,生命已經如游絲一樣,吹幾口氣就斷了。我那模樣,就是個渾身污臟的乞丐。在街道上,我和虎子只對視了幾眼,兩個人的心就接通了。他不嫌棄我,是他帶我到餐館里吃了我一年來都沒吃過的一頓飽飯,是他帶我到商店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是他帶我到澡堂里讓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澡,是他帶我到廠子里找到老板給我安排了工作。他說他叫虎子,陜西鳳山人。我說,我叫劉云云,四川廣元人。老天爺終于在我十三歲的時候,給我送來了一個哥哥,送來了愛,我從此結束了流浪。
原來,虎子和我一樣,是苦命人,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娃子。我們是同病相憐。像我們這樣的娃子,能活下來,能保住性命就很幸運了。我還在乎什么呢?我是心甘情愿地將我給他的,也算是相互取暖吧??伤弧2桓?。第一次,他和我做畢,他趴在我的身上,緊緊地摟住我,放聲大哭了。我被他的哭聲嚇住了。他先是抱住我哭,后來一邊哭,一邊抓自己的頭發(fā)。他為啥哭得這么傷心,我不可理解。也許他用哭聲傳述他的全部感情。他的哭聲撞擊著房間里的角角落落,使我們租住的房間里傷感和溫馨。他大哭一場之后,破涕為笑。他在我的眉毛上、臉龐上、嘴唇上親吻著。他說,云云,我把你叫一聲媽,行嗎?你就是我的媽,比媽還親。他摟著我一聲一聲地叫媽。他這么一叫,反而把我叫哭了。我和他都沒有媽。媽媽只是我們的念想,只是空中的一片云。他需要媽,我也需要媽。我哭著說,我就是你的媽媽。你是我的親哥哥。我們舔著、吞咽著彼此的淚水進入了夢鄉(xiāng)。
虎子說,我們這些人,沒有童年,沒有少年,沒有爸媽,沒有奢望,只希望過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只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小家庭,只希望將來叫我們的娃子不過我們過的日子。生活使虎子過早地催熟了,他好像不是十七歲,而是二十七歲、三十七歲。他的成熟和年齡無關。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晶亮,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也許,是護士姐姐擔心,害怕她說出院長“告密”的事,惹出什么麻煩。她再次進來給我說,院長之所以“告密”是為了我好,是擔心我被人欺負,說透了,是擔心我的娃子是被人強奸后生下的野種。我看得出,護士姐姐怕我記恨她們的院長。我說姐姐,你放心,我不記恨任何人的,我心中不裝恨,只裝著人們對我的恩情。我能保住命,娃子能保住命,多虧了醫(yī)生和護士,我感激他們。
護士姐姐把娃子抱來了,我看了幾眼。護士說是男娃子。盡管他那么小、那么小,但他是我和虎子的娃子,他肯定會長得跟虎子一樣壯實的。
馮有才
我已往公安局跑了好幾次。三伯家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只有一個愿望:將虎子取保候審。公安局宣傳科的科長是我孩子的表舅舅,我托他見到了刑偵隊的隊長。隊長姓孫,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高個子,大塊頭,像電視劇中的人物。我代表松陵村村委會,將三伯家的境況說了一遍,代表松陵村村委會申請將虎子取保候審。前兩次來,孫隊長說,他給局長匯報,這事要局長定奪,這次來,孫隊長告訴我,不能取保候審。孫隊長說,這是明擺的事,他和十三歲的女孩兒發(fā)生關系就是強奸?!缎谭ā返谝话偎氖粭l第十四款有明確的法律條文。強奸罪給馮虎子砸定了。我說,具體事,能不能具體對待。我說,我是看見了的,兩個孩子在一起,像成年夫妻一樣,恩恩愛愛的。說是強奸,恐怕不符合事實。孫隊長說,虧你還是村委會主任,你咋是個法盲?法律條文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你還要我們具體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我的道理再充足,也充足不過法律條文。我不能和孫隊長爭辯,也爭辯不過他。我明白,如果我沒有鳳山縣公安局宣傳科科長那一層關系,我恐怕和孫隊長是搭不上話的。我只能給孫隊長說,娃才十八歲,你給看守所的人打個招呼,不要叫同室的犯人欺負孩子。孫隊長揮揮手,仿佛要一把將我這看似多余的話揮走:你回吧。我們知道怎么辦。
我不能給三伯和三嬸實話實說。假如我說,虎子的強奸罪砸定了,三伯和三嬸恐怕就氣死了??梢哉f,這一家人的日子一直在昏天黑地之中。眼看著,虎子大了,有點盼頭了,又遇到了這樣的事——娃才十八歲。我那堂兄馮祿才花了三伯三十萬元也沒保住命,現(xiàn)在恐怕還有二十萬的欠賬沒還。三伯和三嬸要把賬記在祿才媳婦的身上。我覺得,厄運不全是這女人帶來的。年輕的女人,哪一個不貪歡?剛結婚那兩年,祿才的女人還是很安分守己的,松陵村人有目共睹。后來,祿才病了。他還像防賊一樣,提防著女人。我記得,有一次,祿才把媳婦的一個相好堵在了房間,掄著一根木棍,打那一絲不掛的小伙子,把小伙子的小腿打骨折了——幸虧,小伙子嫌丟人沒告狀。三伯把我喊去的時候,祿才還準備給小伙子動刀子。如果一刀下去,祿才也等于把自己戳死了。是我給劉村的村委會打電話,叫他們派人把那小伙子拉回去的。從那以后,祿才的媳婦徹底放縱了。女人嘛,要男人用一顆心安頓,也要用下面安頓,你的心離開了女人,下面又沒能力安頓女人,她不離開你才算怪事。女人貪歡不是錯。祿才的女人還算有良心——給祿才生了一個虎子。不然,三伯也就斷根了。
我給父親說起三伯家的事,父親嘆息一聲:過了,你三伯把事做過了。父親的表情和我是對抗的,言語也是對抗的。父親說,你三伯做村支書那些年,把事做過頭了。父親再一次說起了三伯年輕時做松陵村的村支書,整治過多少人,是多么的缺少理智,是多么的黑心腸。我知道,父親相信因果報應,他把三伯家現(xiàn)在的不幸用因果報應做了結論。我當面頂撞父親:你又是陳芝麻爛谷子?我三伯把事做過頭了,是他的錯,和祿才有什么關系?父親又是嘆息:有才呀!你掐指頭算算,松陵村把事做過頭的人,哪一個的后輩兒孫日子過得好?你還不相信報應?父親說著,站起來,正色道,你如果把事做過頭,我可不答應。還沒等我給父親一個承諾,父親說,有才呀,人這一輩子,不論是誰,要有一顆善心,要做善事,積善積德,作孽必定有惡果。我說,三伯家的事該管,還是不該管?父親說,要管,一定要管。孩子是無辜的?;⒆邮莻€好娃娃。
不論虎子是否可以取保候審,我要再托人找人。我不能眼看著這個家倒下去。
奶 奶
醫(yī)生告訴我,那孩子只有三斤六兩。我活過七十歲了,從沒有見過,誰家的娃娃生下來這么小,只有一把大。再小,也有命呀。娃娃會活下來的。娃娃是老天賜給我們的,我們就叫他天賜。好人多災難的咒語會從此失靈的,上蒼會護佑我們一家的。我們是好人。
現(xiàn)在,我只為虎子擔心。不知道虎子什么時候會被放出來。我說我要去公安局給辦案的人說,兩個娃娃好得像一個人,咋能是強奸?侄兒有才不叫我去。我也知道,兩個娃娃解褲帶是早了一點,娃們貪玩,也在情理之中,要是在舊社會,這也是常情,我娘生我的時候,也是十四歲半,我爹只有十七歲。社會變了,人還是吃喝拉撒的人,還是男人和女人要睡覺的人。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我家虎子咋能強奸云云呢?再說了,女人把腿夾緊,一鼓勁,就像門上了鎖,男人是很難打開的。男人強奸女人,不是男人有本事,是女人放棄了抵抗。說虎子強奸云云,不是冤枉我的孫子嗎?老頭子說,那是法律,你的道理再大,也大不過法律。松陵村人誰不知道,六組開料石場的宋成成,吃喝嫖賭,欺男霸女,被他糟蹋的女娃娃有好幾個,咋告不倒他?法律咋不管?
松陵村人誰不知道,我把虎子拉扯大,太不容易了。我是女人,虎子他媽也是女人,按理說,都是女人,這女人為啥那么心狠?她把自己三個月大的兒子丟下不管,跟野男人跑了。我知道我的兒子身體弱,伺候不了你,你的×癮大,你把野男人領進門,我和老頭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們對你夠寬容了。我就弄不明白了,當今的女人為啥把褲襠里的事看得比養(yǎng)兒子還大了。你就是整天叫男人騎在你的身上,到頭來,沒有兒子,能行嗎?兒子才能把你的命延續(xù)下去,兒子是你的依靠,這道理,你可能到死也不懂。你沒臉、沒心,心里只有褲襠里那兩寸大的地方。只操心那么小的地方,那不行。人心要寬廣,心里要有丈夫、兒女、父母、兄妹甚至全村人,心里要有天有地。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你知道虎子是咋長大的嗎?沒有媽的娃,就是給他吃飽穿暖和,他心里有欠缺。這種欠缺很難補上的。當虎子哭喊著要媽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娃從小就知道,他是個沒有媽的孩子,小學畢了業(yè),虎子就不讀書了。他去西水市打工,在餐館里給人家端盤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瓷盤子,被老板打得回家躺了一個月。我問虎子,老板用啥打你?;⒆诱f,用小圓板凳在屁股上打,把三個小凳子打爛了。娃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十四歲那年,虎子去了南方。他給我和他的爺爺說,你們放心,我要掙大錢回來,叫你們過上好日子。虎子雖然沒有掙到大錢,卻給我們領回了孫子媳婦。孫子媳婦比錢金貴得多,我們不要錢,要人,我們一看,云云是個好娃娃,她對虎子好,就是吃一碗面,也要在虎子的碗里挑著吃,難怪虎子跟云云說,你就是我媽,我把你叫媽哩。我看得出,云云確實像媽媽一樣疼愛虎子。有這樣的孫子和孫子媳婦,我們死了,也能閉上眼睛了,我要去找公安局里的人,把我關進去,把虎子放出來。關我三年五年,我也心甘。老頭子說,你不要跟著添亂了。這事,還是要有才出面去跑。
爺 爺
有才跟我說,他已經到縣公安局跑了三趟了,人家口頭答應虎子取保候審,就是不辦理。我說有才,人家是不是等著咱送禮?有才沒吭聲,兒子活著的時候,為給他治病,我欠下幾十萬元債,賬沒還,我拿啥送禮?不送禮,虎子出不來,我和老伴擔心,娃在里面受苦。我在電視上看,有些人在羈押期間,還沒判刑,平白無故地死在了里面。這事叫人害怕。為救虎子,我搭上老命也值。可我這命恐怕一毛錢也不值的。一個松陵村,一個鳳山縣,誰比我活得更難?恐怕再沒有。再難,我也要挺住,為了孫子,我不能倒下去。一天天地熬吧。
有才抽了兩口煙,說三伯,你先回去,看來,這事急不得?;⒆釉诶锩娑嚓P幾天也沒有啥。過幾天,我再去公安局跑一趟。我說,那好吧,我聽你的,我相信法律的公正。
虎 子
我徹夜難眠。
我一躺下來就想起了爺爺和奶奶,想起了云云和娃娃。爺爺和奶奶肯定為我的事急得團團轉,卻毫無辦法,云云肯定整天以淚洗面,茶飯不思。這事也怪我。我還沒有到理智之年。云云不止一次地說,她想知道,那是咋回事,那天她說,她只要知道一下××是咋回事,就不再做了。其實,云云不只是出于好奇,她是太愛我了,她要把她的肉身子給我。我們愛得越深,越想做。結果,卻是這樣?云云和娃娃咋辦呀?云云和娃娃住在醫(yī)院里,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錢。這錢從哪里來?只能怪我依了云云——她堅持要娃娃,我不想傷她的感情,也就依了她,沒把娃娃做掉。我明白,災難不是云云帶來的。我今年才十八歲,我本該坐在教室里讀書,卻被關在了看守所。為什么?這是我的錯?我不會怨天尤人的?!靶』镒?,犯了啥事?”
同室里的一個瘦高個子問我。
“我也不知道?!?/p>
同室里還關著三個人,瘦高個子是流氓罪,還有一個搶劫犯、一個盜竊犯。
“小兔崽子,還不說實話?”
“他們說我是強奸犯。我睡的是我的媳婦?!?/p>
“你多大了?”
“十八。”
“你媳婦呢?”
“十四歲。”
“哈哈!你小兔崽子本事大得很呀,十七八歲就開女娃娃的苞?給叔說說,十三歲的女娃娃是啥滋味?我出去了也嘗嘗?!?/p>
瘦高個子幸災樂禍,眉飛色舞。流氓!這才是真正的流氓。聽那個盜竊犯說,瘦高個子賊膽大,睡了村支書的女人,連村支書的女兒一起睡了。村子里的留守女人,他一個也沒放過。
“我沒有強奸,她是我的媳婦。”
“就算是強奸,‘老二享了大福,坐幾年,劃算。人生在世上就是為了吃和×?!?/p>
“你胡說哩。”
“哈哈!你這小兔崽子,我沒有胡說。我啥事沒經見過?強奸罪給你判定了。人家女娃娃才十三四歲,你就睡了,你可占了大便宜,不判你強奸不行的?!?/p>
瘦高個子的口氣酸溜溜的,他一臉的得意,好像我被判了強奸罪,是他的福祉。整天和這些人在一起,聽他們滿嘴臟話,呼吸著他們的氣味,心里很難受的。如果說,我是因為年輕,缺少理智才干出傻事,這些四五十歲的人,為什么盡干齷齪之事?犯罪和年齡關系不大。
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了。他們幾個的放屁聲、酣睡聲、咬牙說胡話的聲音肆無忌憚。馬桶里的尿臊味和他們幾個人的汗臭味在房間里徘徊著。窗口是黑的,月亮大概鉆不出云團,反而被烏云染黑了。房間里黑得很厚重。我站在窗口跟前,向外眺望。爺爺和奶奶還在為我發(fā)愁?云云和娃娃怎么樣了?我徹夜難眠。
云 云
他們給我做了筆錄。我給他們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啥子話說不出口?為了救虎子出來,把我關進去,叫我死也行。我愛虎子,他是我的哥哥,我的丈夫,我的愛,我的全部。我給他們說,我多么愛虎子,他們未必相信。他們的思維是一條線,是一支箭,直直地射出去,靶心上只有兩個字:強奸。他們總認為,我是個女娃娃,沒有成熟,我們在一起睡覺,必然是虎子強奸我。他們就不知道,生活讓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無爸無媽的娃子過早地成熟了;生活像無情的柴火,像一鍋臟水,過早地把我們燒熟了、泡熟了。年輕只是生理年齡,不是心理年齡。我們經歷的事,一些父輩也未必經歷過。我給他們說愛,他們根本不理解我們這些娃子之間的愛,我用鳳山縣人說的粗話說,我說不是虎子強奸我,我情愿叫虎子×我?;⒆硬弧?,我非要叫他×我不可。說是虎子強奸我,還不如說是我強奸虎子。娃子是我和虎子弄出來的,虎子要做掉孩子,我堅決不做,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的粗話一出口,兩個公安瞪大了雙眼。那個做筆錄的女公安忽地站起來了,男公安喊了一聲:劉云云,你太放肆了!好好說,用文明的語言說。
即使我用粗話說,他們未必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女娃娃會愛上一個十七歲的男娃娃。女公安說,如果樹上的果子還沒有成熟,就是果子說,你把我摘下來吃了,摘果子的人能摘嗎?吃生果子的人本身就錯了??磥恚麄儾恢皇菫榱吮Wo果子,而是為了懲罰吃果子的人。我不能不為虎子擔心。
我要去公安局找公安,爺爺和奶奶不讓我去。我說,我要把虎子換回來,哪怕把我關進去,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爺爺說我想得太單純,爺爺說你再硬,硬不過法律條文。我不能坐視不管,我執(zhí)意到了縣公安局。
馮有才
電話是縣公安局打來的。打電話的人叮嚀我,叫我不要把真相告訴三伯和三嬸。打電話的人在電話中簡略地說,劉云云去縣公安局鬧事,用頭碰在辦公桌上,受了傷,正在縣醫(yī)院搶救。這孩子,真是胡鬧。虎子犯法是既成事實,你再鬧,也鬧不過法律條文。既然你們錯了,就認錯、認罪,還鬧個啥?太沒理智了。人一旦理智失控,就會犯糊涂、做錯事。虎子取保候審和他犯了罪是兩回事。我真是拿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辦法。
我忐忑不安地騎上摩托,直接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問我是劉云云的什么人。我說我是松陵村的村委會主任。我問醫(yī)生,劉云云的傷勢怎么樣。醫(yī)生說,正在搶救中。唉,怎么會是這樣呢?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