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芳

冬天，三伯倒下了，在家里躺著。

那天我牽著堂妹回到家，已是傍晚。冷風(fēng)呼呼刮著，門前高大的楊樹嚓嚓地響，屋后的駱駝山上斑鳩鳥不時(shí)嗚叫?；氐郊?，放下書包，父親說，三伯近幾天病情加重，讓我去看看。

三伯躺在黑漆漆的木床上，正微笑著向堂妹噓寒問暖，他的臉還像以往那樣白皙，只是清瘦些。

“孩子，這幾天都是你將妹妹帶回來。累不？”三伯滿臉堆笑。

“不累，我也是順便的?！蔽疫B忙說。

“你三媽，我桌子上的柿子餅，你拿給孩子吃?！比樝蛑龐尶慈ァ?/p>

我拿著三媽給的柿子餅回到家，父親正在做飯，我來到灶臺(tái)下把火，跟父親說三伯身體還好，只是瘦了些，父親長嘆一聲。我問父親，三伯得了什么病，父親只說是食道的毛病，不嚴(yán)重，還能吃飯。

夜晚，寫完了作業(yè)。父親招呼我吃剛用鐵鍋炒的花生。母親說：“你三伯是苦命人，眼看著要熬出頭了，你說這……”母親的話看來沒有說完，我就拽著父親的衣襟，追問三伯怎么苦命。父親說：“三伯出生時(shí)左手沒有手指頭，如光禿禿的樹木，你爺爺奶奶念及他那只手不能干活兒，就省吃儉用供他讀書。1957年到1959年，他讀了師范，畢業(yè)后成為國家正式教師。本來這書教得好好的，他被打成‘右派，趕上‘文化大革命，還戴著高帽游街?！?/p>

“怎么，我們老師說，現(xiàn)在沒有‘地富反壞右了，我們家的富農(nóng)帽子也摘掉了?！蔽铱煅钥煺Z。

“說是這樣，可你三伯的‘右派帽子還沒摘掉，也不知什么時(shí)候安排他回校教書?！备赣H說完嘆息一聲。

“應(yīng)該快了吧，前兩天還聽他三伯說，他的一個(gè)同學(xué)平反了，已經(jīng)安排教書了?！蹦赣H說。

春天到了，門前萬象河畔的柳樹發(fā)出新芽，這些柳枝時(shí)常輕輕拂著河水，照照自己柔美的容顏;屋后的駱駝山上，高大的樹上鳥兒婉轉(zhuǎn)，在空蕩的山谷回響。三伯偶爾起床去室外散步。一個(gè)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我看到他來到屋后的駱駝山腳下，對著綠樹紅花，清脆鳥鳴，他禁不住自言自語：“這么美好的春天，這么美麗的景象，難道都不屬于我了嗎？”年少的我，當(dāng)然不能理解三伯的心境，但今天看來，三伯對于疾病給予他的命運(yùn)，多么的不甘。

三伯已經(jīng)不能吃藥了，飯也少吃。盡管三媽精心照料，但他的身體越來越消瘦，眼睛深深陷了下去，兩頰上有兩個(gè)坑。我時(shí)?？匆娙龐尩难劬t紅的，七歲的堂妹每次回家，也知道幫三媽掃地、把火，我也常過去幫忙洗洗三伯的衣服。看著我們姐妹倆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他深陷的眼睛滿含笑意。三伯待我很好，堂妹沒上學(xué)前，他一直供我鉛筆、本子，我優(yōu)異的成績?nèi)莵硭麑ξ业膽z愛。我已是五年級的學(xué)生，略略懂得一些人間疾苦。

三伯不能吃飯了，這可急壞了父親，三伯才39歲啊，他實(shí)在不忍心看著三伯就這樣……從工地回來，父親就去山上弄些松樹枝曬干，挑到街上賣，然后去醫(yī)院買些營養(yǎng)藥，找醫(yī)生給三伯掛上吊瓶。

那天，天陰沉沉的。我放學(xué)回家，聽到三伯屋里女人的哭泣聲，一種不祥的兆頭涌上心頭。走進(jìn)三伯的家，三伯躺在地上的稻草上，穿著一身深藍(lán)色的棉衣。三伯已經(jīng)不能動(dòng)彈了，再也不能喊我的乳名了。想到三伯對我的疼愛，我號啕大哭。三媽坐在地上，緊緊地扯著三伯的手，打著他的手，說三伯不該拋下年輕的她。村子里的人，看到這場景，都揮淚嘆息。

要人殮了，和三伯見最后一面，燈光下的三伯竟然眼睛睜著，嘴巴也張開。父親合上三伯的眼睛和嘴巴，并說：“三哥，你嘴巴張著，我知道你是餓著走的;你到死也沒有閉眼，我知道你心愿未了。”三媽聽了父親的話，哭得更厲害了，趴在棺材上，怎么也拉不走。

三伯出殯后，我依然帶著堂妹上下學(xué)。每次看見三媽，她的眼睛好像還紅腫著。

“娘，三媽怎么和三伯的年齡差別那么大？”有一天，我突然向母親問到這個(gè)問題。母親向我講述了三伯的婚事：

他的第一個(gè)女人姓徐，娘家把她許配給馮家做媳婦，她不滿意馮家，看中三伯教書，有收入，就嫁給了三伯。后來她在回娘家的路上，被馮家人搶走。她帶信要三伯救她，說只要把她救出來，她還嫁給三伯。三伯將家里的一囤稻谷全部賣掉，與馮家打起了官司。法庭審判，將徐姓女人發(fā)配回娘家，由娘家人重新安排。徐姓女人回娘家后，或許嫌棄三伯的那只殘手，沒有選擇重嫁三伯。三伯的第二個(gè)女人，姓肖，她是死心塌地跟三伯過日子，誰知好景不長，她難產(chǎn)而死。經(jīng)歷了兩次婚姻的打擊，三伯對婚嫻不抱希望了。幾年后，息縣那邊過來一個(gè)女孩兒討飯，十三四歲，孤苦伶仃，三伯收養(yǎng)了她。她當(dāng)時(shí)坐在三伯家的大板凳上，兩條腿還懸在空中呢。三媽就在三伯的腋下長大的。

“三伯真的命苦，好不容易和三媽能過平靜的生活，怎么又得病了呢？”我好像突然長大了。“那他怎么葬在菜地邊的山坳里，為什么不葬在我爺爺奶奶那邊的墳里?！蔽矣趾闷娴刈穯栆痪?。

“傻孩子，能葬在祖墳的都是有兒子的人，你三伯只有兩個(gè)女兒，沒有資格進(jìn)祖墳的?！蹦赣H耐心解釋。

“是這么回事。”我略有所悟。

三伯帶著不甘和無盡的悲痛走向了另一個(gè)冷冰冰的世界。他去世的第二年，上面來了政策，給他平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