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一刻

考上博士，我卻抑郁了

咨詢已經(jīng)進行了25分鐘，坐在我對面的阿倫依然像剛進咨詢室的時候那般局促不安，兩只手時而放在腿上來回摩擦，時而彼此交叉揉搓著。

阿倫是一名博士一年級的學生，本來以為考上博士就萬事大吉，沒想到第一年就遭遇了嚴重的危機。這半年多來，阿倫感覺自己每天都在實驗室加班加點，有時候甚至為了寫文章熬通宵，但是結(jié)果卻差強人意，已經(jīng)被導師批評了好幾次。

原先還是實驗室“開心果”的他，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整天悶悶不樂，最近兩個月甚至感覺什么都不想做?！胺凑鍪裁炊际清e，那還有什么意義呢？”阿倫嘆了一口氣，然后接著說，“以前還主動跟同學開開玩笑，周末有時間出去玩，或者在宿舍打游戲，但是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這些事情也沒啥意思了。”

阿倫昨天剛?cè)タ戳司窨?，說是中度抑郁。醫(yī)生給他開了抗抑郁藥物，并建議他尋求心理咨詢的幫助。

“我真的有這么糟糕嗎？我的導師為什么總是批評我呢？”他望著我，想要得到回應，但是當我們眼神相對的剎那，他又再次轉(zhuǎn)移了視線。

所有付出，只為一句表揚

阿倫第二次出現(xiàn)在了咨詢室，這次比上次放松了一點。他經(jīng)過反思，發(fā)現(xiàn)自己的抑郁和導師的關(guān)系很密切。他回顧了和導師這半年來的關(guān)系發(fā)展。我一邊聽著他講最近的經(jīng)歷，一邊去感受當下的對話。我試著把自己的觀察反饋給他——你好像很在意外界的反應。

“對對對，老師，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這樣的人。”阿倫突然興致大增，對著我頻頻點頭，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情況被人理解到了，反而變得輕松了起來。

阿倫一直都很在意周圍人的評價，尤其是導師。自己很希望被導師肯定，感覺只有這樣自己所做的一切才會有價值，才是有意義的。相反，如果導師批評了自己，就會感覺整個人都被否定了，羞愧難當，而且以后也沒什么前途了。

最近連續(xù)幾次在提交任務之后，導師都指出了阿倫幾個低級的錯誤，比如寫錯時間，遺漏了數(shù)據(jù)等。阿倫也很委屈，明明已經(jīng)檢查了好幾遍，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這種錯誤呢？上周要提交一個課題的申請書，這事本來是一個師姐在負責，但是由于她去了外地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所以任務臨時落到了阿倫頭上。導師給了他三天的時間。本以為問題不大，但是開始做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需要補充的材料實在太多了，結(jié)果連著兩天都在熬夜整理。第二天晚上導師發(fā)信息跟阿倫要材料，阿倫當時說還在寫。結(jié)果第二天去提交材料的時候，阿倫感覺導師對自己的態(tài)度很冷淡，而且批評說做事情太拖拉。“我一個大男生，差點哭出來。太讓人心酸了。我做了那么多，非但沒有任何表揚，反而又是被批評一頓。我真的是太難了?！?/p>

我好奇地問阿倫：“你好幾次提到‘表揚這個詞，好像你非常在乎是否被表揚？”

阿倫對此表示肯定。但是從導師那里基本很少得到表揚，即使去直接要，也沒有要到。反而遭到了羞辱。導師說：“你還讓我夸你，你做事總是拖拖拉拉，要么就犯一些低級錯誤，讓我怎么夸你呢？”這讓阿倫心里更加難受。

立足當下，優(yōu)先改善情緒

經(jīng)過我的引導，他開始把注意力從事件的描述轉(zhuǎn)到內(nèi)心情感的體察。一直很希望被肯定，仿佛權(quán)威的肯定可以讓自己獲得證明——我是有價值的。所以，經(jīng)?；仡?，這段時間有沒有得到導師的表揚。一旦沒有得到肯定，甚至遭到了批評，就會感覺很羞恥，自己仿佛是一個被人嫌棄的、沾滿泥水的孤兒?！拔乙矔猩鷼猓歉嗍菤庾约禾顒?，怎么就不能表現(xiàn)好一點呢？”接著我就會覺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行，能力很差，以后也做不出什么成績，后半生仿佛就是黑暗的。

當阿倫描述這些體驗的時候，就非常接近他的抑郁狀態(tài)了。我們開始找到他抑郁背后的原因。當他能夠去面對和體驗這種感受，而不是單純否定和壓抑它們，這種抑郁、難過、羞恥的情緒反而會慢慢減弱。尤其是能夠被咨詢師準確地理解，不含任何評價地接納，讓阿倫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積極感受，“我覺得在咨詢里不需要刻意表現(xiàn)得那么好”。

“這是不是與我的潛意識，或者跟我的家庭有關(guān)？但是我現(xiàn)在還不愿意談這些?！卑悘娬{(diào)，并不希望現(xiàn)階段談及過往的經(jīng)歷，更多想趕緊改善當前的情緒狀態(tài)。

我對此表示尊重，對于咨詢關(guān)系剛剛建立的初期階段，我們并不適宜立刻挖掘這么深刻的部分，而是先集中在意識層面的感受、想法和行為，和阿倫商討如何在短期內(nèi)改善自己的狀態(tài)。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我們一起針對抑郁的情緒做了一些工作，包括每天做一次“情緒日記”，去覺察和反思自己的情緒規(guī)律;通過散步、慢跑，與朋友、家人多聊天等方式增加積極情緒體驗;通過增加睡眠，逐步緩解疲憊不堪的身體狀態(tài)，改善注意力和記憶力。

放慢腳步，邁入新的階段

當他的心理狀態(tài)變得逐步穩(wěn)定的時候，阿倫主動建議更加深入探討自己為什么那么在意導師的評價。

在大概第10次咨詢的時候，阿倫逐步意識到，自己渴望表揚的背后，是因為自我價值感太低，總是覺得通過權(quán)威的認可才能感覺到自己是有價值的。這與早期被父母過分嚴厲對待密切相關(guān)，而他和導師的關(guān)系也恰恰重演了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

在后面的咨詢中，我們開始花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探討如何建立一個更加客觀、完整的自我評價體系，這對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挑戰(zhàn)，因為它是一個系統(tǒng)的、長期的、艱難的過程;但是，這也是一個成長的機遇，讓我們有機會活出自己生命本來的色彩，體驗到作為一個獨立的、有價值的個體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