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深處,一種聲音響起時,年味便濃濃地散開——那是豬叫的聲音。
每年的臘月下旬,各個瑤寨的豬叫聲此起彼伏。
殺豬過年。莊重、喜慶。
每家每戶殺一頭豬過年,是瑤山人家過年的頭等大事。再窮,也要養(yǎng)一頭豬留著過年時殺。這種習俗延續(xù)至今。
小時候的印象極其深刻。臘月二十五六,天剛放亮,被窩里暖暖的,我賴著不起床,天南地北地想著什么,突然聽到豬嗷嗷叫,急忙起床,跑到門口土坪上,便看見大人們都在忙著去豬毛,開膛破肚,清洗豬腸,不亦樂乎。旁邊的一口大鍋燒著沸騰的水,霧氣裊裊,整個寨子都在為殺豬而忙活著。
小孩子們幫不上忙,但也都不閑著,圍觀也是一種活兒,更是一種樂趣。起先是主人家的孩子圍觀瞎鬧,接著整個寨子的孩子陸陸續(xù)續(xù)圍攏過來,孩子們的嬉笑聲在空中飄蕩。
瑤家人過年殺豬隆重,儀式感非常濃。
有四個角色是必須到位的。一個是師公,一個是刀手,一個是煮飯婆,還有一個是接“紅”婆。師公一般是頭天晚上到主人家,吃過晚飯后開始切割黃紙,打紙,卷筒,扎花,整個過程一絲不茍。次日早上,弄干凈的豬整條抬上桌,把四肢擺正,豬首對著祖先牌位,師公念念有詞,開始奉神敬祖活動。奉神敬祖活動持續(xù)近一個小時,完畢后,才能分割豬肉?,幖胰说木醋媲榻Y可見一斑。
刀手,顧名思義就是操刀的人,操的不是菜刀,而是殺豬刀。刀手自備齊全的殺豬工具,下手穩(wěn)準狠。一個寨子一般會有兩三個刀手,年老的“退居二線”時,經(jīng)過培養(yǎng)的年輕人接上。
煮飯婆和接“紅”婆一般是請那些做事比較得體、長得比較福相的婦女來擔任。煮飯婆從一早便忙活開來,淘洗好的米上鍋后,得一直守在灶臺前看火添柴,猛火過后,細火慢慢跟上,不能把飯煮成夾生。飯一夾生,就意味著主人家來年諸多不順。因此,煮飯婆的壓力是很大的,不能出丁點差錯。接“紅”婆就是接豬血的人,殺豬時,刀進心臟,準備抽刀時,接“紅”婆便迅速果斷地把盆子放到合適地方,豬血噴出,不偏不倚,正中盆子。接“紅”婆放盆子是很講究經(jīng)驗的,放偏一點,豬血灑到別處,意味著不聚財。盆子放得越準越聚財。
在瑤山,吃年豬隆重喜慶的氛圍勝過過小年。本寨每戶來一兩個人,平時有點過節(jié)的,這個時候也都捐棄前嫌,到場同樂。鄰寨鄰村親戚朋友也會應邀而來,就算不認識的人路過,也可一同用餐。少則三五桌,多則八九桌,酒肉上桌,吆喝一聲,舉杯同慶,歡樂滿滿。主家就算平時很小氣,但到了這個時刻,也都會很大方,豬雜任煮,豬肉任煮,管吃夠吃飽。一場年豬酒席,可以彰顯出主家的寬廣胸懷。自家養(yǎng)的豬吃的是紅薯、木薯和山中的野菜,豬肉鮮香甜美。豬紅更是餐桌一絕,一大鍋豬紅里面放進山上種的生姜和野生韭菜,輕滑爽口,色味俱佳,每個人都能吃上兩三碗。
一個寨子一天只能殺三頭豬,早上殺張三家的豬,吃過豬雜后,到了中午殺李四家的豬,又飽餐一頓后,傍晚一行人才開拔到王五家。在這一過程中,村民們齊心協(xié)力、熱情好客的性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殺了年豬后,每家每戶的灶頭上都會掛上一排排豬肉,煙火熏過的土豬肉味更香,過年時用來招待客人體面又豐盛。一頭豬少則一百多斤,多則兩三百斤,到了夏天,灶頭上還掛有豬肉,有些人家的年豬肉甚至到了秋天還吃不完。
時代在變,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也在變。去年,由于寨子里大多數(shù)年輕人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小孩,缺勞動力,不少人家放棄了養(yǎng)豬。原以為不會再聽到豬的嗷叫聲,沒想到,到了該殺年豬的那天,村人從鄰村采購豬回來,殺年豬的味道依然沒變。母親也從鄰村購回一頭豬,提前打來電話通知我回去殺年豬。我準時回到老家,得知母親買年豬花了2000多元,便埋怨起母親來:“花那么多錢買一頭豬,我們家人又不多,一時怎么吃得完。家里有冰箱,去市場買一二十斤放在冰箱里不就好了?!蹦赣H卻說:“不殺年豬,沒有煙熏肉,哪里像過年?”
我看著母親認真的表情,心里頓悟:原來,殺年豬,并不僅僅是為了吃豬肉,更多的是為了那種過年的感覺,那顆敬祖的心。那種長期以來形成的習俗,像文化的根,深扎在瑤家人的心田,令我魂牽夢繞。
作者簡介:邵君禮,瑤族,廣西賀州市人。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百花園》《青年文摘》《小說選刊》《都市小說》《山西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