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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上的英雄

        2020-03-23 07:42:06樊健軍
        鴨綠江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矮子細葉

        1

        每個遛狗日都是狂歡節(jié),兩天前開始,龔義良就拒絕了老水他們的牌局,招致他們的不滿和半真半假的攻訐。他不在乎,也從來沒打算還擊他們。老水在巷子里開著麻將館,除了邀請人來打牌,還是打牌。他沒那么多閑心眼兒,也沒那么無聊。每次遛狗前,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察看每條狗,準備狗糧,檢查拴狗的項圈牢不牢靠,給運狗的皮卡車洗個澡,加滿油。他有二十三條狗,一條高加索,兩條杜賓犬,兩條德國牧羊犬,三條拉布拉多獵犬,兩條巴爾干獵犬,五條狼狗,余下的都是本地土狗。將每條狗過一遍眼,得老半天。之后,他才有時間來擦拭那桿雙管獵槍,它是水門鎮(zhèn)的一個混混從廣東帶回來的,來歷有些可疑。他花了兩千元要過來,到手的當天就將它仔細打磨了一遍,擦去了槍身的污跡。有些斑駁的地方?jīng)]法處理,就讓它斑駁著,也正好作為獵槍輝煌歷史的見證。

        他需要一桿雙管獵槍。那個混混吹噓說,它是英國皇室使用過的。他知道他說的是假話,也不會去相信他的話,可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它買了下來。誰能完整地掌握一桿雙管獵槍的經(jīng)歷呢,英國皇室某個王子拿它在某個女人跟前炫耀過也未可知。第二次擦槍時有了意外發(fā)現(xiàn),槍托上有個字母x,也有可能是個X。他猜測是獵槍的某個前主人刻上去的,為了證明擁有過它。這桿獵槍他只開過三槍,從混混手上得到的幾顆霰彈就用完了,成了一件漂亮的擺設(shè)。鎮(zhèn)派出所將它收繳過幾次,每次都是在省城工作的外甥幫他要回來的,要回來的獵槍表面上完全一樣,但已被鎮(zhèn)派出所做過手腳,即使有霰彈也不一定能順利打響了。鎮(zhèn)派出所也有苦衷,既不能違拗他外甥的臉面,又擔(dān)心雙管獵槍在他手中會扯出禍端,只有將手段隱晦地使在獵槍上了。他不知雙管獵槍成了閃著光環(huán)的廢物,照舊扛著它進出。后來,他從一個老獵戶手中得到一桿鳥銃,鳥銃不及雙管獵槍威武,但關(guān)鍵時刻能派上用場,內(nèi)心空著的一部分才被填充了。

        明天帶不帶鳥銃出行呢,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還是不帶。鳥銃派上的用場有限,就那么三四回,打過幾只野兔,兩只山雞。有一次險些誤傷了兩條巴爾干獵犬中的一條。多半時候他不會開槍,究其原因同他不喜歡殺生有關(guān),有時碰不上任何野物,鳥銃無用武之地。他的重點在遛狗,不在打獵,打獵不過是個幌子,或者是外在的形式。遛狗時順帶好像也在遛自己,生活也是個形式嗎?他沒想過,可能也想不到那么深刻。他似乎有些厭惡鳥銃,丑頭丑腦,不像是致命的利器。檢查了一遍狗糧,剩余不多,他打算給女兒龔在在打個電話,讓她寄些狗糧回來,想一想又將手機放下了。著什么急呀,他對自己說,本來就很少拿罐裝狗糧給狗吃,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從菜市場買新鮮豬肉回來喂狗。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龔義良給自己洗了個澡,換上他外甥送他的迷彩服。只有在遛狗的日子他才穿上它。他又到關(guān)狗的院子轉(zhuǎn)了一圈,狗們見主人穿上迷彩服都異常興奮,有條狗跳起來撲了他一下,樣子很兇狠,但不用害怕,它們不會將他怎樣。這狗一跳倒提醒了他,得預(yù)備一些紗布和醫(yī)用膠帶,提防狗們有閃失。從狗屋出來,他吩咐女人余細葉炒幾個菜,晚飯照例得喝上幾杯小酒,好睡個安穩(wěn)覺,養(yǎng)足精神投入第二天的行動。

        養(yǎng)狗之初,余細葉同龔義良發(fā)生過多次戰(zhàn)爭,從波瀾壯闊的討伐到消極的抵抗,從蓄意的破壞到視而不見的默許,現(xiàn)在已是風(fēng)波平息相安無事。她慢慢習(xí)慣了他這樣那樣的毛病,與其同他慪氣,還不如去適應(yīng)他,甚至有些取悅或獎賞他。每回遛狗的前一天,她都會給他做上幾個喜歡的菜,灌上一壺酒。雇請的幫手何子貴每次都會提前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正好一塊喝上幾杯。

        余細葉的酒菜上桌,何子貴卻不見人影,給他去個電話,對方回復(fù)剛剛進了鎮(zhèn)子,馬上就到。果然,不過兩三分鐘,何子貴就進了屋,見了龔義良一臉愧疚,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何子貴的妻子癱瘓在床,臨出門時他妻子弄臟了身體,給她洗拭了,換了一身干凈,出門就晚了。何子貴解釋。龔義良端起酒杯,示意他喝酒。何子貴養(yǎng)著三條土狗,有條狗通人性,每逢他妻子有事就差狗來叫喚他。之前何子貴養(yǎng)狗多半為了吃狗肉火鍋,上半年進的狗苗,下半年就成了肥狗。發(fā)現(xiàn)那條通人性的母狗之后,何子貴就再也不吃狗肉火鍋了,養(yǎng)著的狗給妻子做伴,壽終正寢的狗就一把火紙一炷香偷偷埋葬了。

        第二天,龔義良起了個早,何子貴也趕了早,必須趁涼快將狗拉出去,到了中午狗就沒法活動了。龔良義給狗一條條套上項圈,何子貴將它們一一弄上車,高加索的塊頭大,只有往車斗里搭塊木板,讓它順著木板上車。高加索卻不聽使喚,何子貴拽它不動,再拽它就擰轉(zhuǎn)身想往別的地方走。懂事點!龔義良見狀低吼了一聲,高加索扭頭看了主人一眼,很不情愿踏上了木板。有兩條狗上次遛時腿上受了傷,還沒痊愈,就不帶出去了??捎袀€家伙咬住了龔義良的褲管,他將它套上項圈,系在了柚子樹下。上了車的狗們搖頭擺尾的,眼睛里放著光,車斗外的世界讓它們無法平靜。后座上擠了四條狗,其中一條將兩只爪子搭在車窗上,吐著長舌,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副駕駛座上端坐著一條德國牧羊犬,兩眼盯著車前方,不時又扭頭看看主人。

        皮卡車在晨光中駛出了水門鎮(zhèn)。遛狗的地點選在水門村,離鎮(zhèn)上不出半小時路程。有人捎信來說,那兒最近有野豬出沒,不少莊稼被禍害了,讓他去遛遛狗,嚇它們一嚇。道路順著水門河往上行,有段河堤筆直、平坦,每次行駛到這里,他都會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以前在村子里那么多人會吹口哨,他怎么都學(xué)不會,還因此遭到別人的嘲笑。后來,是一個戰(zhàn)友教會了他,不只吹口哨,還會吹葉笛。

        車斗里有狗吼叫了一聲,是土狗,只有它們才會無緣無故地亂吼。

        龔義良將頭伸出駕駛室,朝車斗里掃了一眼,只見到何子貴被風(fēng)卷起的衣角。老貴,怎么不多養(yǎng)幾條狗?他大聲朝車斗里丟去一句話,呼呼的風(fēng)聲灌滿了耳朵,沒有回音。

        他瞄了一眼后視鏡,何子貴的衣角不見了。何子貴沒有養(yǎng)狗的條件,他妻子的醫(yī)藥費,他們的生活費,全靠在外打工的兒女寄回來。他雇請他來遛狗,一天付兩百元工資,不多但也不少。之所以這么做,一半是因為何子貴缺錢,更大的原因是,除了他,水門鎮(zhèn)再找不出第二個有耐心而又能親近狗的人。龔義良打了一下喇叭,有摩托車逆著他開了過來。又摁了兩聲喇叭。那人非但不讓路,反而朝皮卡車沖了過來。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將車剎住了。摩托車往斜刺里一飆,靠著他左側(cè)的車門停住了。

        又去遛狗???龔百萬。何文秋歪著腦袋,一臉譏笑向著駕駛室。

        龔義良不答話,用手打了一下喇叭。他同他是戰(zhàn)友,一塊上過戰(zhàn)場,蹲過貓耳洞。

        我說啊你就不能干點正經(jīng)事?老到老了,反倒像個浪蕩公子哥兒,不嫌丟臉???

        何文秋說話向來不中聽,之前還軟和些,顧及龔義良的臉面,打龔義良養(yǎng)狗之后,每次見面都沒好話,越來越難入耳。好像龔義良養(yǎng)狗花的都是何文秋的血汗錢,狗們吃的豬肉都是何文秋的心頭肉。

        龔義良懶得答話,順手從副駕駛座上拿起雙管獵槍,將槍口頂在了何文秋胸口上。

        有種你開槍??!老子替你擋過一槍了,再來一槍也犧牲不了我。何文秋挺起胸脯,將獵槍頂回去幾寸。

        能的你!想當英雄???你就不怕槍走火了?他乜斜了一眼何文秋,后者的瞳孔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誰不曉得有個外甥罩著你?!你就多惹些事,哪天將他帶到陰溝里去,同你一起放狗打獵。何文秋用手撥開了槍管。

        何子貴清楚他們是開玩笑,可玩笑中分明又夾著刺,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勸阻他們,也容不著他插話,索性靜立在車斗里看戲。

        我哪兒惹你不痛快了?攮到了你的瘡癤還是踩到了你的尾巴?龔義良收回獵槍,仍舊將它放在副駕駛座上。

        我沒閑心陪你瞎扯淡!告訴你,磚場犯事了!何文秋無心打嘴皮子仗,發(fā)動摩托車,嗷嗷幾聲,朝皮卡車相反的方向沖了出去,同時從尾煙中噴過來兩句話,沙咀水庫也扯上事了,明天來找我,過期不候!

        老良,何主任真替你擋過子彈?何子貴有些好奇地問。

        毬蛋!嘴上不損人就活不了命!龔義良朝車窗外吐了口唾沫。

        還去遛狗嗎?

        去!怎么不去?!嗑出個臭蟲就不嗑瓜子了?!

        2

        三年前的一天,龔義良覺得該開始過自己的生活了。這個決定不是突然的,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這在他內(nèi)心埋藏得太久太久,只要條件具備,遲早會在某個春天冒出來。它就像被注入強大生命力的種子,或者像痼疾一樣的陰謀。從余細葉的方向看,絕對是這樣,同他同床共枕多年,卻對他的陰謀沒有絲毫的察覺。他就像個狡猾的特工,始終潛伏在她的生活里。他盼望這一天都大半輩子了,當它來臨時,卻沒法同余細葉說,在她跟前多少有些心虛,好像虧待了她,或是偷走了她的什么。也沒法同別的人說,估計也不一定有人理解——說給何文秋聽,同他從來就尿不到一個壺里;說給老水聽,只有牌桌上缺了角老水才會貓叫春似的叫喊他。再說呢,他也不是那種喧喧嚷嚷的人,不喜歡將自己的那點破事向外界抖個底朝天。

        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讓余細葉炒了幾個菜,還逼著她陪他喝了兩盅酒,弄得她暈暈乎乎的,不知有了啥喜事。他什么也沒說,一個勁地將自己朝醉里喝。他以酒同過去的生活告別,酒醒之時就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那將是他一個人的生活,同余細葉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過不上那樣一種生活,這輩子就在世上白走了一遭。他有了開始別樣生活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一座磚場四分之一的股份,加上承包的近三百畝水面的沙咀水庫,一年有將近二十萬元的收益。磚場和水庫是他的兩根支柱,是他的兩條腿,支撐起全部生活的重量。這兩條腿健壯得很,有力得很,憑借它們的支撐足可以過上讓鎮(zhèn)上每個人都羨慕的生活。再往前追溯幾年,從水庫和磚場掙回來的收入,讓他在鎮(zhèn)上建起了一幢五層高的樓房,臨街的一樓是兩個鋪面,一個租給人家開藥店,另一個讓余細葉開了小餐館,樓上閑置的房間被裝修成了旅店。女兒龔在在嫁去了省城,女婿經(jīng)營著一家小公司。兒子龔正正上縣城開了一家電腦店。他們過往都是他的羈絆,現(xiàn)在都安置妥帖了,有了各自的去處,包括余細葉,也不需要他來養(yǎng)活她。他們就像吸附在他身體上的螞蝗,被他一只只捉開了,丟到了一邊。

        剛剛萌生想法的時候是很模糊的,他究竟要過一種怎樣的生活,才能讓自己滿意。像城里人那樣活著,冷熱有空調(diào),出門有小汽車,這些沒有什么,他一樣可以有。有就有了,無非身體舒適些,腳少走些路。他花了好長時間來琢磨這個問題,在牌桌上酒桌上隱隱約約問過好些人,得到的答案要么吃吃喝喝,要么玩玩耍耍,鈔票成堆,女人成群。他不需要那么多鈔票,更不需要那么多女人。有時候,一個余細葉就讓他煩了,要是有幾個余細葉,那不活活將他煩死了。有一天,他偶然看到,一個同他年紀相當?shù)哪腥丝钢粋€小木杈,木杈上挑著一只野兔從街中心走過。一條土狗緊緊跟隨其后,眼巴巴盯著木杈上搖搖晃晃的兔子。剎那間,祖父的形象就從記憶中蹦了出來,像復(fù)活一樣浮現(xiàn)在腦海里。

        像祖父那樣活著未嘗不可。

        小時候,他就極力模仿過祖父,祖父走路的姿勢,說話時不快不慢的速度,微醺時那種沉醉的神情,無一不讓他著迷。他將一根扁擔(dān)當獵槍像祖父那樣扛在肩膀上。祖父豢養(yǎng)的兩條狗卻對他的行為不屑,怎么叫喚它們都不近身??墒窃谧娓父熬筒灰粯?,只要祖父扛上獵槍它們就趕緊攏了過去,一條在前面開路,一條在身后跟隨。它們的腳步同祖父完全一致,祖父快它們也快,祖父慢它們也慢。祖父的腰間掛著一只酒葫蘆,走一步酒葫蘆晃蕩一下,走一步又晃蕩一下。他找不到干透的葫蘆瓜,便將一只小玻璃瓶掛在腰間。祖父抿一口酒,咂巴兩下嘴,眼睛微微閉著,真不知那酒是不是瓊漿玉液。那時候野物多,祖父出獵從不空手,有時打只野兔,有時捉只山雞。祖父啥事不干,啥事也不管,就會打獵喝酒。祖父的日子是愜意的,自在的,也是簡單的,澄明的。成年后,他對祖父神仙般的過活有了更深的體會,那不單單是自由自在,一個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是多么可貴,多么難得而稀罕。他不只是模仿祖父的生活,而是要根據(jù)自己挑選的活法,不受人左右,完全依照自己的喜好來生活。

        他要像祖父那樣養(yǎng)幾條狗,肩上扛一把獵槍,腰間掛著永遠不會落空的酒葫蘆。祖父的生活還有些寒酸、簡陋,他要比祖父更盛大,更遼闊,有更多的可能性。

        龔義良的新生活從收養(yǎng)一條土狗開始。它不是一般的土包子,而是條趕山追獵的狗將軍。沒人領(lǐng)著它,也沒人管教它,它就盲目地亂跳亂跑,這盲目中也有收獲,有時咬回來只野兔,有時是只碩大的山老鼠。也添過亂,咬回來野貓,也咬過鄉(xiāng)鄰們的雞鴨,有次還傷了人,在人家腿肚子上留下兩個血窟窿。狗惹了禍,主人要將它繩之以法,在它脖子上套上繩索,準備叉到水塘里溺死它。龔義良及時趕了去,給了狗的主人一千元錢,將狗從繩套中拯救了出來。狗主人對狗也是有感情的,只不過狗惹了禍,一時心里添堵才起了殺心。狗主人得了錢又聲明說,狗今后再惹禍可不關(guān)他的事,又對狗說,死畜生,管好你的嘴巴,別給你的救命恩人惹禍。那狗瞧瞧舊主人,又瞧瞧新主人,后來乖乖地跟在了龔義良的身后,不需叫喚,更不需要用繩子拽著。

        可能因為有過一次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jīng)歷,這狗乖巧了,上了山撒了野地潑煞,對著人,再也沒有露過兇相。

        有了第一條狗,很快就有了第二條、第三條。第五條狗是條狼狗,模樣比誰都兇,見了人不叫不吠,只拿眼睛盯著。那眼睛里有光,好像隨時要撕扯人一口。每逢有人來,龔義良都要喝斥它,生怕它會扯出事端。有一天夜晚,狼狗還是掙脫了狗鏈子,將一個被尿逼急了慌手慌腳在街邊撒尿的人扒拉下褲子,將人家豐滿的臀部撕扯出一個血肉模糊的深坑。龔義良費了好大一番周折,賠償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才取得受害者的諒解。

        當?shù)诹鶙l狗,一條德國牧羊犬進門時,龔義良意識到再不能像祖父那樣對狗們放任自由了,拿鏈子鎖著它們并不保險,必須有個集中豢養(yǎng)的地方。他家后院有棵柚子樹,原本狗們就鎖在柚子樹下。他要在那兒修建一個狗們居住的院子。磚是現(xiàn)成的,上磚場去拉就是,無非年底在給他的分紅中抵扣磚款。他雇人先砌了圍墻,將柚子樹包圍起來,再在圍墻根下砌起一排排狗屋,大大小小,總共有三十間。狗屋子剛起來時鎮(zhèn)上有人來瞧稀奇,不知那像柜臺般低矮的小屋子能有啥用,后來才知是狗屋子,又嘲笑龔義良小題大做,錢多燒手。他懶得理睬他們,狗屋子砌起來了,又用水泥抹了地,還砌起了兩座花壇,栽種了月季,黃黃白白的幾簇。

        關(guān)狗的院子有了,狗也慢慢多起來了,拉布拉多獵犬之后是杜賓犬,杜賓犬之后是巴爾干獵犬,再之后是高加索。土狗都是從養(yǎng)狗的人家?guī)捉?jīng)挑選引進的,一條比一條健壯、威風(fēng)。狗多了,事情也跟著多了,不同品質(zhì)的狗關(guān)在一個院子里,剛開始糾紛不斷,慢慢就和平相處了,偶然有些爭斗,但經(jīng)過龔義良的教訓(xùn)大都老實了。這些還是小問題,大問題是遛狗,狗們不能長期關(guān)著,得讓它們有同世界接觸的機會,不然狗們也會犯抑郁癥。去哪兒遛?可不能在鎮(zhèn)子上,這么多狗沖出去,不把人嚇死,也會把人嚇出毛病來。只有將狗拉到鎮(zhèn)子外,拉到山野里,天寬地闊的地方,讓狗們?nèi)鋈鲆埃竿革L(fēng)。龔義良因此買了皮卡,又考了駕照,還找來了何子貴幫忙。

        狗屋子還有幾間空著,未來肯定都會有主人。聽說純種的藏獒價格不菲,一條不下幾十萬,每次想到藏獒,內(nèi)心就有個地方癢癢,想撓又撓不著。不管藏獒幾十萬元一條,適當?shù)臅r候肯定要引進一條,不能讓它缺位。他還思想過魏瑪獵犬,灰色的狗毛,棕色的眼睛,有歐洲貴族的味道。也思想過臘腸犬,靈巧而又勇敢的小家伙。

        3

        水門村的遛狗之行進行得很順利,開始就小有收獲,狗們?nèi)龀鋈ゲ痪?,一只冒冒失失的灰毛兔子從草叢中竄了出來,落在了一條狼狗的爪下。收山時才發(fā)現(xiàn),那條逮著兔子的狼狗不知是太勇敢還是太不小心,肚皮被樹枝劃傷了。這讓龔義良很沮喪,狗屋里原本就有兩條狗受了傷至今還沒痊愈,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需要特別照顧的家伙。可是狼狗很堅強,一聲不吭,受沒受傷一個樣。龔義良的內(nèi)心酸酸的,說不清是為狗的堅強而感動,還是出于對狗的憐憫。

        第二天,他很不情愿去見何文秋,但又不能不見。他越來越厭煩同人打交道,能不見盡量不見,有時間還不如同狗待在一塊兒。平時磚場的事情他極少過問,放手由另幾個股東經(jīng)營,沙咀水庫也是,除了春上放魚苗和年底捕撈,其他時間一概不過問,由它自生自滅。他不想見何文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喜歡他說話的口氣,咋咋呼呼的,一件針鼻孔似的小事,被他一說就好像天崩地陷了。這不像以前的何文秋,沒去部隊之前,何文秋的性子有點像個小姑娘,說話聲不高不低,軟軟和和,從戰(zhàn)場上下來后,整個人就全變了,像只蚊子,見誰都一頭高歌沖過去,哪怕是個獅子也不例外。他沒法定位何文秋,何文秋是他的諍友,是他的反對派,還是攪屎棍、搗蛋鬼?好像哪種定位都不準確,都不全面。他是出于嫉妒,還是關(guān)心,也沒法確認。他就像個異己分子,在龔義良的生活中始終沒有停止過發(fā)出另類的聲音,吼叫過,咆哮過,也冷嘲熱諷過。

        何文秋有股子倔勁,不管做什么事,有理還是無理的,不達目的絕不放手。這點同龔義良有些相似。伺候完狗們之后,龔義良說服自己去找何文秋,躲是躲不掉的,他不去找他,他也會倒過來找他。從以往的事情看,雖說何文秋咋咋呼呼慣了,但從不無中生有、捏造事端,每次都是確有其事,至少從表面上看都是為了龔義良著想。說不定磚場真攤上了什么事情,只不過龔義良暫時不知道,又或者何文秋沒法同磚場的另外幾個股東商談。

        何文秋是街道辦主任,當年退伍之后,何文秋被安置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干了沒幾年就下崗了,后來幾經(jīng)轉(zhuǎn)折,就進了街道辦。這街道辦可不是個小地方,權(quán)力頂?shù)蒙习雮€鎮(zhèn)政府,不只管著鎮(zhèn)上的大街小巷,還管著鎮(zhèn)子周邊的幾個自然村。龔義良來到街道辦,何文秋卻不在辦公室,問街道辦的人,說是去鎮(zhèn)上轉(zhuǎn)悠了。后來,果真在一家小酒館里找到了何文秋,正被幾個人包圍著,那幾個人都是識得的,其中有一個是賣豆腐的。何文秋見了龔義良,收住話頭,朝他瞪了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長。之后何文秋回轉(zhuǎn)頭對賣豆腐的說,把你的豆腐鹵水倒進下水道,再橫流亂潑你就自己砸攤子!又說,沒時間同你瞎扯淡,我又要替人擋槍子了!也不理會賣豆腐的如何反應(yīng),何文秋就出了小酒館,沖龔義良走了過來。

        你把大小狗爺們都伺候好了?何文秋的話不舍譏誚,每次都是不饒人的口吻,要不是怕別人說閑話,你的事我才懶得管,同你是戰(zhàn)友,倒八輩子霉了我。

        有事說事。后面還有一句話,我不是來聽教訓(xùn)的,龔義良將它咽回了肚子。

        你別不耐煩,你的事我不幫你,就沒人幫你了。何文秋提醒龔義良注意自己的處境,在鎮(zhèn)子里已是孤家寡人一個。

        偉大的何主任,我的太上皇,我承認是你在罩著我,庇佑我,沒有你哪有我現(xiàn)在的生活。

        龔義良也將嘲諷藏在話里,何文秋不可能聽不出來,卻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也就乜斜了他一眼,帶著些惋惜的語氣說,我?guī)湍阋彩前讕土?,朝河里扔塊石頭還能看個水花,你掙的錢哪里有個正經(jīng)用途,除了幾聲狗叫,啥也聽不到。

        我不同你磨嘴皮子了,說吧,磚場怎么了?哪兒礙著你了?龔義良沒耐心同何文秋斗嘴了,先投了降,屈服了。

        何文秋想笑又不笑出來,結(jié)果凜了臉,正顏說,沒礙著我,但妨礙了別人。

        磚場離鎮(zhèn)子不遠,幾片土丘之間,在街道辦的管控范圍之內(nèi)。創(chuàng)辦以來的幾年間,大事沒經(jīng)歷,小事卻是不少,取土,燒磚落下的煤灰往何處傾倒,道路拓寬,等等,都一一化解了,沒遇上翻不過去的火焰山。

        曾矮子你曉得吧?何文秋盯著問。

        曉得,他爹曾黑子,原來在鎮(zhèn)上賣芝麻糖的。

        曾矮子在磚場附近有塊地,曉得啵?

        龔義良搖搖頭。

        曾矮子將地種上了柑橘,曉不曉得?

        龔義良又搖搖頭。

        那么多的柑橘樹,別說你沒看見。

        真沒看見。龔義良叫屈似的說,我好久沒去磚場了。

        啊哈,你就給我裝憨吧。人家的柑橘樹都種了三四年,三四年你都沒去過磚場?

        龔義良點點頭,再搖搖頭,一臉懵懂瞧著何文秋。磚場是磚場,柑橘樹是柑橘樹,井水不犯河水,磚場同柑橘樹扯得上什么關(guān)系。人家曾矮子沒理由拿柑橘樹來訛詐磚場,也訛不走什么。

        你就曉得養(yǎng)爺似的養(yǎng)著狗!還曉得個什么!何文秋見了龔義良佯裝無辜的神情,一股火氣忽地冒了上來,抻出一根指頭,戳著龔義良的鼻子尖說,曾矮子的柑橘今年掛果了,你去看看,都成什么樣子了,全是讓燒磚的廢氣給害的。實話告訴你,曾矮子要去縣上告你們,要不是我攔下了,你們的磚場早就給查封了。你還去遛狗,遛個祖宗,想哭都沒眼淚啦!

        龔義良慢慢記起來了,當初創(chuàng)辦磚場時就同曾矮子打過交道,的確,有個土丘就是曾矮子的,當時想把它一同辦下來,可人家死活不答應(yīng)。至于什么時候種的柑橘樹,他當真沒注意,磚場取土的地方還沒逼近曾矮子的土丘哩。也許曾矮子早就盤算好了,早晚會有這么一出戲,就看如何收場。他的內(nèi)心咯噔了一下,何文秋的話不像詐唬人,如果事實真像他說的那樣,損失可就大了。雖然磚場他只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可這四分之一的股份是他的一根支柱,要是磚場被查封了,那就是南天折柱,他的世界立馬就傾斜了。不至于完全坍塌,但要想維持平衡就有困難了,何況他的計劃還沒有完成,還要引進藏獒,藏獒之后,還有別的更多的獵犬等著他。他的生活才開始呢,可不能折在曾矮子手中。

        龔義良忽然生出了許多感激,別看何文秋平常對他沒什么好話,可心是向著他的,只要有損于他的事情,不管他在場不在場都給照看著。話又說回來,換了他龔義良也會這么做,畢竟他們是戰(zhàn)友,在戰(zhàn)場上生死與共過,經(jīng)歷過炮火與死亡的洗禮,這其中的感情無法言說,一般人也無從體會。

        文秋,咱們不繞彎子,你說曾矮子的事情該咋辦?因為有了感激,他的態(tài)度就變得溫和了,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聲音低下去許多。

        柑橘樹姓曾不姓何,你們磚場年底分紅也沒我的份,該咋辦?該咋辦還得咋辦!何文秋的回答冷冷的。

        龔義良被何文秋的冰冷速凍了,直瞪瞪盯著他,沒接話。

        半天過后,何文秋才嘆了口氣說,你們磚場的幾個股東先去曾矮子的柑橘園瞧瞧,到底成什么樣子了,再商量一下,該怎么補償人家,血肯定是要出的,問題在于怎么出,出多少,曾矮子會不會滿意。你這會兒問我,我也找不出頭緒,騎驢看戲本,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不鬧到縣上去。

        說到這兒,何文秋停頓了一下,往后說,還有沙咀水庫,又停頓了一下,擺擺手說,咳!水庫的事情還是等以后再說吧。

        4

        用龔正正的話說,他媽余細葉的陣地是被老龔溫水煮青蛙,一寸寸煮去的。龔正正有個習(xí)慣,高興時喊龔義良老爸,不高興時喊老龔。作為老龔的龔義良絕對是個刁民,是個狡猾分子,欺騙加隱瞞,一次次在余細葉跟前謊報軍情,那些不速之狗最終一條條進入了他們老龔家。第一條狗進門時,龔義良說是別人送的,不要錢。第二條狗系到柚子樹下時,龔義良說這條狗養(yǎng)肥了,到時燉狗肉火鍋。第三條狗牽到家時,恰好余細葉在往狗食盆里倒剩飯剩菜,余細葉看了一眼狗,狗也拿眼看著她,她再看,狗也再看,一點不怯生,最后倒是她不好意思同狗對視了,轉(zhuǎn)過身就走,那狗就在她背后咆哮了一聲,把她嚇得一個趔趄。平靜過后,她有些擔(dān)憂,這些狗不是善茬,萬一哪天咬傷了人,麻煩就來了。她只不過想想,并沒有朝深里去追究,無非幾條狗么,每天餐館里客人吃剩的東西多的是,足夠?qū)Ω端鼈儭?/p>

        當?shù)谖鍡l狗——那條狼狗到來時,余細葉不再往狗食盆里倒剩飯剩菜了,狗們也不怎么喜歡她倒的剩飯剩菜,龔義良從菜市場買回來的肉更受它們歡迎。狼狗吃過豬肉之后似乎嘗到了肉的美味,新鮮的人肉對它更有誘惑力,終于有一天將那個深夜撒尿人豐滿的臀部當成了美味佳肴。這個突發(fā)事件讓余細葉心驚肉跳,噩夢連連。狗是不祥之物,要給她的家?guī)砟撤N禍患,有可能會將她的家撕咬成碎片。她要求將那個惹禍的惡魔就地正法,過去對她言聽計從的龔義良,這一回對她的意見不理不睬,完全狗迷心竅,情愿讓她陷身惶恐,任由她內(nèi)心的恐懼與日俱增。

        你別像仇人似的盯著它們,它們可聰明了,通人性,你對它們好,它們對你絕對很友好。龔義良勸說余細葉。

        我還不如一條狗?她反問。

        你怎么能同畜生計較呢?他說,想想覺得可能不妥,假意打趣說,你可是它們的女皇,對它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余細葉在內(nèi)心哼了一聲,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看我怎么樣。我要毒死它們!他不做劊子手,就讓我來充當劊子手。她的內(nèi)心少有地堅硬,但做出這個決定仍舊讓她無法抑制像地震一樣自內(nèi)而外地顫抖。她從地攤上買回一包老鼠藥,與剩飯剩菜攪拌在一塊,倒在狗食盆里。結(jié)果讓她差點氣炸了肺,狗們一條未傷,她養(yǎng)的雞倒死了三四只。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得及時,估計所有的雞都難逃厄運。她去處理死雞時狗們齊刷刷站成一排,幸災(zāi)樂禍似的對著她,有條狗朝她吼叫了兩聲,像是嘲弄,又像是警告。

        她受夠了狗們的羞辱,卻想不到個有效的法子來還擊它們,只有將委屈和眼淚往肚子里吞。如此憋了一腔幽憤,無處排遣,日子便過得悶悶不樂,好像每天都有無數(shù)狗爪印梅花似的開在腦門上,耳朵邊也全是狗們的聒噪。她原本在照看餐館之余向一個老婆婆學(xué)習(xí)繡花,正在繡一對花開并蒂的枕套,被狗們這一鬧騰,思想就不集中了,不是繡走了樣,就是針尖刺破了手指頭,枕套上染了好幾處血跡,就賭氣不繡了。后來,見龔義良請人砌起了圍墻,給狗們圍了一個單獨的院子,她才略略放寬了心,重新捏起了繡花針。有圍墻圍著,狗們也生不了事,想咬人也跳不過墻來。

        龔義良不單砌起了圍墻,在圍墻根下還砌起了狗屋。余細葉已經(jīng)脆弱的神經(jīng)再度緊張起來,一間狗屋就是一個冰窟窿,那么多的狗屋連起來讓冰窟窿變成了無底深淵,一不小心,就會一頭栽進去。一間狗屋關(guān)一條狗,多少條狗才能將狗屋住滿。一條狗就是一個爺,養(yǎng)一條狗比養(yǎng)一個爺還要難。那么多條狗,那么多個爺,不說別的,吃也會把一個家給吃掉。養(yǎng)爺天經(jīng)地義,養(yǎng)狗純屬燒錢,有那個錢還不如留給養(yǎng)爺?shù)膶O子。她不能放任龔義良把錢扔狗嘴里了。她是個悶葫蘆,平日里就不喜歡多話,終于憋不住了,就打電話給女兒龔在在和兒子龔正正,也不說什么事,就讓他們趕快回來。

        余細葉謀算著開一個家庭會議,她一個人制止不了龔義良,就讓兒女來幫腔。她不相信舉合家之力還收不住龔義良養(yǎng)狗的野心。女兒到底疼娘,龔在在電話里問了三四遍是不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余細葉偏不說,龔在在急了,趕忙跳上長途汽車,傍晚到達縣城,叫上龔正正,要連夜趕回水門鎮(zhèn)。龔正正卻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嘟嘟嚷嚷的。龔在在不容他嘟嚷,揪住他的胳膊將他拽上了出租車。姐弟倆回到家,余細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將兩個孩子弄得如此緊張,幸好女婿和兒媳都沒回,否則更難堪。余細葉在內(nèi)心埋怨自己,是不是小題大做了。龔在在有些鬼精靈,不再問她,只拿眼睛盯著,似乎要在她臉上盯出什么破綻。余細葉更不便說了,拿話岔開,先安排兩個孩子睡下了。

        第二天,余細葉有了主意,先領(lǐng)著女兒和兒子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去了龔義良關(guān)狗的院子,但不敢跨進院去,只隔著鐵柵欄朝里張望。那幾條狗驚動了,在院子中間站成一彎弧形,眼睛齊刷刷盯著他們,樣子有點兇狠。有條狗還朝他們吼叫了一聲,像是警告他們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更別妄想進入它們的領(lǐng)地。龔在在對狗有些恐懼,狗吼一聲,她就哆嗦一下。龔正正倒是很興奮,隔著鐵柵欄朝它們打手勢,吹口哨。那條吼叫過的狗被激怒了,猛地朝鐵柵欄撲過來,鐵柵欄被撞得地動山搖。

        這些東西遲早都是你們姐弟倆的。房前屋后轉(zhuǎn)過之后,余細葉帶有某種預(yù)謀似的說,兩根老骨頭辛苦一輩子,就積了這點家當,生沒有帶來,死也不會帶走。

        娘,您說什么話呢。龔在在嗔怪說。

        反正不是瞎話,誰能長生不老?真長生不老的,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余細葉嘆了口氣說,還不只這些,磚場的股份,加上沙咀水庫,一年的收入不下二十萬吧,具體多少我也不完全清楚。爾后又壓低聲音說,你娘經(jīng)營餐館多少有點積蓄,都在存折上。

        娘,有多少呀?龔正正好奇地問。

        不告訴你,到時你就知道了。余細葉戳了龔正正一指頭說,不是你娘偷來的,也不是你娘搶來的,都是拿汗水浸過的干凈錢。

        娘說這些干啥?只要您和爹健健康康,幸幸福福一輩子。龔在在說。

        是啊,說這些干啥呢,過不了三兩年,累死累活積蓄起來的這點東西肯定都沒了。余細葉感嘆中夾雜著怒火說,要化成狗屎了!

        龔在在這才聽出來,因為養(yǎng)狗的事,老娘同老爹較上勁了,老爹要養(yǎng),老娘不讓,嫌養(yǎng)狗糟蹋錢。老娘向來精打細算過日子,不說一分錢要掰成兩瓣,但能省一分就要省一分。老娘的樂子原來在料理全家的一日三餐,現(xiàn)在估計轉(zhuǎn)移到存折的數(shù)字上了。

        養(yǎng)狗能花幾個錢呀。龔在在寬慰余細葉說。

        娘,姐說得對,養(yǎng)狗花得了幾個錢,何況還有狗肉呢。龔正正附和說。

        你們?nèi)デ魄疲鞘枪穯??那是爺,黃金白銀買回來的爺,一個爺比一頭牛還金貴!你還想吃狗肉,做夢去吧!人不被狗吃掉就萬幸了!余細葉的嘴角沾上了唾沫星子,你們啊,到時別怨娘啥都沒給留,不是老娘不想留給你們,而是你們那個糊涂的爹……說著說著,話也不完整了,眼角跟著有了晶瑩。

        娘啊,養(yǎng)大我們,您和爹就夠辛苦了,不要您們留什么,我就要您們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生活。龔在在替余細葉拭去眼角的淚水,替她將幾根散亂的頭發(fā)拂到腦后去。

        姐,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我要。你看,網(wǎng)絡(luò)上,微信上,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他們的生活過得多么妖孽。龔正正的話里不只藏著貪婪,也透著羨慕嫉妒恨。

        去,你給我滾一邊去!龔在在惱了,一腳踹在龔正正的腿上,龔正正被踹了個趔趄。

        龔正正吐吐舌頭,趕緊溜了。

        娘,誰能沒個愛好呢?看看左鄰右舍,有喜歡下象棋的,打麻將的,也有喜歡釣魚的,爹喜歡養(yǎng)狗就讓他養(yǎng)唄,他勞苦了大半輩子,該過幾天輕松自在的日子。你不也喜歡繡花嗎?爹養(yǎng)狗同你繡花是一個道理,都是個愛好。龔在在勸解她娘。

        他養(yǎng)狗怎么同我繡花是一個道理?他養(yǎng)狗投的錢都是投進了狗肚子,化成了狗屎。你看看我繡的枕套,見過的客人哪個不說好,不說漂亮?我繡花非但不花錢,還給招來回頭客。余細葉爭辯說。

        愛好就得花錢,那些釣魚的,一根釣魚竿就幾萬元呢,賽車就更貴了……娘,您就睜只眼閉只眼,全當沒看見,咱沒看見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我眼睛又沒瞎,哪能看不見?就算瞎了,耳朵還好著呢,那死瘟殤的狗叫你不想聽,它吵也將你吵死了!

        龔在在的勸說沒能消解余細葉內(nèi)心的疙瘩,加之龔正正在一旁搗蛋,事情就變得混沌了。可余細葉不甘心,不管怎么著,她是娘,兒子也好,女兒也好,總歸會偏向娘。余細葉決定開個家庭會議,女兒和兒子到底向燈向火,是同當娘的堅守在同一戰(zhàn)壕,還是當個叛徒,站到龔義良的狗陣中去。結(jié)果兩票對兩票,想不到還是龔正正疼愛老娘,龔在在站到了龔義良的狗陣中。龔在在想同娘說幾句話,余細葉偏不再理睬她,只拿個背影對著她。

        5

        龔義良早晚會去關(guān)狗的院子轉(zhuǎn)悠一圈,察看狗們的狀態(tài),這是每天的必修課。這天早上同往常一樣,狗們見了他有的搖頭擺尾,有的拿鼻子上上下下將他嗅了個夠。它們很安靜,也很溫順,狩獵趕山時那種狼一樣的兇殘和暴戾不見了。它們很友好,甚至有些討好他。那兩條狗腿上的傷已經(jīng)痊愈了,那條狼狗被樹枝劃傷的肚皮也不見痕跡了。兩條巴爾干獵犬中的一條似乎有些不對勁,看他的眼神有些倦怠。他呼喚時它也愛理不理,不太情愿走到他身邊來。他主動摸了摸它的脖子,又搔了幾下它的肚皮,它一動不動任由他動作。有可能它想安靜一下,狗有時也像人一樣,情緒化。給每條狗招呼過后,他開始給狗們投食,狗食是新鮮的豬肉,七八兩的一團,每條狗一團,投放在各自的狗屋前。狗們進食時他就在旁邊監(jiān)視,謹防有些霸道的家伙爭搶別人的食物。余細葉將客人吃剩的骨頭什么的用桶裝好,放在院子門口,但都被龔義良拎給了何子貴。龔義良的狗不吃殘羹冷炙,不吃那些臟東西。

        照料完狗后,龔義良給龔在在打了個電話,讓她寄些狗食回來。龔在在大概還沒睡醒,嗯啊幾聲就將電話掛了。這囡囡長這么大,睡懶覺的習(xí)慣一點也沒改變,好像比小時候更惡劣了。

        之后,他又給他外甥打了個電話,問能不能弄到霰彈,沒有霰彈雙管獵槍就是個啞巴。外甥的態(tài)度同以往不一樣,支支吾吾的,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他也不勉強,聽外甥支吾幾句就掛了電話。

        接下來,他又給磚場的幾個股東去了電話,約他們一塊去曾矮子的柑橘園,看看何文秋說的情況到底屬不屬實。三個股東一個叫寧富強,一個叫何三喜,還有一個叫龔文祥。磚場的日常事情都是他們仨在打理,龔義良幾乎不過問,只在年底分紅時才同他們聚一聚。寧富強是個火爆脾氣,說話做事一向霸道慣了。寧富強在電話中說,他種他的柑橘樹,咱們燒咱們的磚,誰也不礙著誰,別理他,看他能把天翻了!何三喜則憂心忡忡,還記得嗎?咱們當初同曾矮子談過,他死活不肯將那個土包讓出來,他是有預(yù)謀的,早就算計了要訛上一筆。龔文祥按輩分,比龔義良矮一輩,電話里就嗯哦幾聲,啥態(tài)度也沒有。龔文祥是個悶罐子,平日里話也不多,四個人湊一塊辦磚場,也不用他多話,有寧富強就夠了。何文秋繞開他們找上龔義良,很顯然曾矮子的事情不是寧富強的霸道能擺平的。

        最終,他們幾個股東在磚場碰面了。龔義良提議去曾矮子種柑橘的土丘瞧瞧,寧富強立馬就嚷嚷,瞧什么瞧,管他種干橘還是濕橘,咱們就不理他,看他能扛個梯子咬掉我的卵去。但寧富強拗不過另外三個人,只得一同去了。磚場取土的速度有些讓人吃驚,龔義良模糊記得磚場同曾矮子的土丘隔得有段距離,現(xiàn)在僅僅越過半個土丘就看到柑橘園了。照這個速度,過不了兩三個月就會挖到柑橘樹下。何文秋的話一點也不夸張,柑橘樹的長相的確不太像樣,樹葉暗淡無光,葉面上還積了厚厚一層塵土。柑橘稀稀落落的,東吊一顆,西掛一個,像被火烤過,呈現(xiàn)一種死不拉嘰的土色。

        咱們要賠人家多少錢?何三喜不無擔(dān)憂。

        賠個卵!幾顆爛橘子能值幾個錢?!寧富強的態(tài)度沒有了之前的強硬。

        硬扛不是辦法,過分擔(dān)憂也沒道理,幾個人聚在一塊扯了好半天,最后決定去找何文秋,將曾矮子喊到街道辦,當面鑼對面鼓地談判。

        你們打算怎么辦?說來聽聽。何文秋并沒有將曾矮子叫過來,相反對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很有興致。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寧富強說。

        什么叫該怎么辦?你們總不會耍無賴,認為柑橘樹的死活同磚場沒什么關(guān)系吧?何文秋很詫異寧富強蠻橫的態(tài)度。

        關(guān)系肯定有一些。何三喜囁嚅說。

        寧富強瞪了一眼何三喜,何三喜別開臉,裝作沒看見。

        如果賠他橘子呢?龔義良試探著問。

        賠他橘子?一畝地產(chǎn)多少橘子?一斤橘子多少錢?何文秋掃視了他們一圈,冷笑了兩聲說,賠了今年還有明年呢,你們不想想?

        那,將柑橘園買下來?龔義良又說。

        何主任,可不能偏袒矮子鬼。寧富強叫屈說。

        我偏袒?要不是鎮(zhèn)政府讓我來找你們談?wù)?,我才懶得搭理你們的破事。何文秋在鼻子里哼哼幾聲說,讓曾矮子來同你們面對面,有痰吐痰,有舌頭嚼舌頭,沒痰沒舌頭夾卵走人,免得說我偏袒誰。

        何文秋的幾句話將他們幾個弄得面面相覷。

        曾矮子面對龔義良他們絲毫沒有怯意,也不咄咄逼人,比預(yù)想的鎮(zhèn)靜許多。寧富強說,矮子鬼,哪里不能栽橘子樹,偏要栽到磚場附近,分明要訛詐磚場。

        橘子樹栽在我自個兒的地盤上,既沒侵占別人的地盤,也不礙著誰,哪里要訛?zāi)銈兇u場了?曾矮子并不氣憤,相反帶著和顏悅色。

        說個數(shù),該賠償多少橘子給你。龔義良說。

        一棵橘子樹摘一百斤橘子不算多吧?一畝地兩百棵樹,就是兩萬斤橘子,十畝地就是二十萬斤橘子,一斤橘子一元錢,這一年下來就是二十萬元,咱們鄰里鄉(xiāng)親的,算不得真,打個對折,就十萬元吧。曾矮子慢聲細氣,將賬算得絲紋不亂。

        你也不看看樹上掛了幾個橘子,還二十萬斤呢。龔文祥忍不住插話說。

        你們沒見剛掛果的時候,滿山滿樹都是,枝丫都壓彎了,后來被你們燒磚的煙霧熏過,就的的著著落個沒完,打那個,那個保胎藥都不管用。再過一個月,你們?nèi)タ矗9苈浔M了。你們喝酒吃肉,我自個兒煮碗清湯面都吃不成,豈不成了冤大頭?不找磚場,你們說找誰去?曾矮子臉上是刮不掉的委屈。

        龔文祥瞧瞧何三喜,何三喜瞧瞧寧富強,寧富強再瞧瞧龔義良,龔義良只得溜一眼何文秋,何文秋水平風(fēng)靜的,看不到任何波動。明擺著曾矮子在漫天要價,按橘子數(shù)量來補償不是個好辦法,一年十萬,年年十萬,這磚場就是替他曾矮子開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將橘子帶樹整個挖起來,長痛不如短痛。聽聽曾矮子是怎么算這筆賬的:咱不要高也不能低,就照鎮(zhèn)政府征地拆遷補償?shù)臉藴?,一棵柑橘樹三百元,一畝地兩百棵樹六萬元,十畝柑橘樹就是六十萬元。這是一錘子買賣,咱也打個折,少個十萬元,就五十萬元,咱們就算了結(jié)個毬。

        矮子鬼,你這是敲詐勒索,吃人不吐骨頭,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收拾你!寧富強咆哮起來。

        曉得你能!咱是不敢讓你補償我,天青白日的,總有人能管得住你們。曾矮子沒有被寧富強嚇住,不緊不慢地說。

        寧富強捋起袖子要揍人,龔義良將他攔腰抱住了。這柑橘樹的補償就夠麻煩,如果再生出別的事端,磚場真就要關(guān)閉了。他們可能輸?shù)闷穑升徚x良這會兒不能栽跟斗,這個跟斗要是栽下去,剛開始的新生活就傾斜了,拿什么來養(yǎng)那些狗,又拿什么去遛狗。

        你們都給我閉嘴!冷靜一些!曾矮子,你也給我冷靜一點!我讓你們來,是要坐下來好好談?wù)?,有商有量,相互理解一點,相互寬容一些,咱們自己把事情解決,不是叫你們來吵架的。何文秋鐵青著臉訓(xùn)斥他們,并且警告說,誰要是在這兒鬧事,別怪我不講情面,到時送他到派出所待著去。都給我回去好好想想,過兩天咱們再坐下來商量。

        第一次商談就這么散了。后來又聚談過兩次,曾矮子說什么也不愿意讓步,他提出的條件龔義良他們又接受不了,事情就僵住了。

        龔義良不指望龔正正了,將那條巴爾干獵犬抱上皮卡,直接上縣城去找給狗治病的醫(yī)院。他開著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詢問了幾個遛狗的女孩,才打聽到一家寵物醫(yī)院的確切地點,在一條步行街上,皮卡沒法開進去,只能將狗抱過去。臨進門時,狗掙扎了一下,要跳下地來。替狗看病的是一個瘦臉的精干男人,他翻翻狗的眼皮,拿聽診器聽聽狗的心跳,又莫名其妙盯著狗好長一陣子。龔義良總覺得他有些假模假樣,不像個能給狗治病的醫(yī)生。但最終瘦臉男人給了龔義良一大包藥丸,并且叮囑他,半個月沒見效再來。龔義良有些將信將疑。瘦臉男人似乎很理解他的顧慮,不失時機地推銷他的業(yè)務(wù),如果你覺得麻煩,可以安排它住院,交給我們來照顧,不過先說清楚,費用可不少,每天不會低于五百元,你考慮考慮吧。

        龔義良沒有聽從瘦臉男人的勸說,將狗帶了回來。半道上接到何文秋的電話,問曾矮子的事情考慮得怎樣了。他沒有話來回答,就嗯啊了幾聲。他們不是沒有商量,而是他不能把商量的結(jié)果告訴何文秋。不理他矮子鬼,想來訛詐老子,吊頸鬼尋錯了樹!寧富強依舊盛氣凌人。何三喜卻有些忐忑不安,這恐怕不行吧?龔文祥第三個表態(tài)說,咱們不說賠償,也不說不賠償,拖一拖,看他曾矮子怎么囂張。他們?nèi)齻€人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一致的,不管僥幸,還是耍賴,能不賠償就不賠償,能少賠償就盡可能少賠償一些。捫心自問,柑橘樹掛不住果,同磚場的廢氣就扯不上絲毫關(guān)系?也許不像曾矮子說的那么確切,但也不無原因。創(chuàng)辦磚場時,就計劃要用石炭替代煤來充當燃料,水門鎮(zhèn)有不少石炭山,就地取材,能降低一大筆成本。后來,他們完全照計劃行事,將石炭粉碎拌入泥土中,再制成磚,既節(jié)約了燃料費用開支,又避免了堆放石炭廢料的麻煩。石炭燃燒后產(chǎn)生的廢氣排出后,多少會對柑橘樹產(chǎn)生影響,說不定在掉落的那些柑橘中就能化驗到石炭廢氣的成分,甚至有人傳言石炭中有放射性元素,造在磚里對人會有傷害。

        龔義良的態(tài)度不明朗,何文秋在電話那端急了,帶著近乎呵斥的聲調(diào)說,你們怎么搞的!明天都到我辦公室來!

        何文秋說話習(xí)慣了粗聲粗氣,但這一次不只是急切,簡直是氣急敗壞。龔義良想不出磚場同曾矮子的事情結(jié)果怎樣,對他何文秋又有什么影響。肚子里龔義良對他頗有些蔑視,有些瞧不起他,何文秋后來的一切,同戰(zhàn)場上受的那一槍始終無法分割。好歹是個男人,怎么也不能老是拿過去的事情說話。但何文秋情急如此,龔義良就不敢怠慢了,俗話說狗急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第二天,磚場的四位股東如約來到了街道辦,何文秋果真早早就等待在辦公室,見了他們,劈頭蓋腦就是一排火箭炮。

        我警告你們,上樹別上到杪,吃飽了飯要曉得放筷子。上半夜替自己想想,下半夜也要替別人考慮。曾矮子的事情七拖八拖,都拖了快兩個月了,鎮(zhèn)長都親自找你們談話了,你們都當了耳旁風(fēng)不是?不把鎮(zhèn)長放在眼里不是?別以為你們磚場就是尊大神,誰也不敢動彈你們,想一想,磚場底下的那塊地皮,可是在水門鎮(zhèn)的地盤上,是良田,你們造磚取土的地方,那都是旱地。還有燒磚的石炭,誰給你們采礦權(quán)了?上面追查下來,誰給你們承擔(dān)責(zé)任?大家都頂著真來辦事,磚場早該關(guān)門了!你們今天都在,到底曾矮子的事情該如何了結(jié),痛快一點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fù),我也要好向鎮(zhèn)長交差。

        寧富強張張嘴想說話,又一字未吐閉上了。

        我們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呢。何三喜小心翼翼地說。

        何文秋拿鼻子哼了一聲,我給你們指條路,就看你們走不走。

        主任的辦法敢情好。龔文祥說。

        比方說,你們給曾矮子一個股份,讓曾矮子拿那個種了柑橘的土丘入股,往后磚場四個股東變?yōu)槲鍌€股東,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少誰的,誰也不欺負誰。說到這兒,何文秋掃視了他們一圈,見四雙眼睛正緊緊盯著他,似乎想逃避什么似的補充說,其實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鎮(zhèn)長的意思,那天你們都在場,鎮(zhèn)長不是說得明明白白,間接補償么。如果你們沒意見,就按鎮(zhèn)長的意思辦妥了。

        8

        龔義良的耳朵里盡是槍響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有人哎喲一聲,翻倒在草叢中。他的腦袋是空白的,他的手下意識地朝火光閃爍的地方扣響了扳機,一串子彈射出去之后,對面的草叢徹底安靜了。這種安靜很嚇人,你不知哪兒埋藏著死亡的巨獸,隨時有可能咆哮一聲,會撲出來眨眼要了你的命。龔義良蜷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等他確信危險過去之后才摸索著朝何文秋倒下的地方爬過去。草叢中是一張扭曲的臉,何文秋正死命掐住他的大腿,他的褲襠已被鮮血染紅了。龔義良簡單地給何文秋包扎了一下,就趕緊背上他迅速撤離了危險地帶。后來,在向上級匯報時,龔義良將擊斃敵人的功勞歸于了何文秋,因此也將立功授獎的機會給了對方。他不能不這樣做,相比何文秋,他是幸運的,況且他在匯報時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何文秋被擊中的畫面。他相信,如果他同何文秋互換角色,被子彈擊中的是他龔義良,何文秋也會像他那么做的。

        退伍時,何文秋因為立功授獎被安置在水門鎮(zhèn)供銷社,而龔義良正好回家耕種他家的幾畝責(zé)任田。

        三十多年下來,何文秋的這張臉在龔義良眼里再熟悉不過,時而又陌生得不敢相認。

        曾矮子的柑橘翻篇了,但你的事情沒有完,沙咀水庫不能再像以往那么承包了,現(xiàn)在不是街道辦說了算,還有另外兩個村,估計最后得公開拍賣經(jīng)營權(quán),我提醒你,該早一點做好準備。同曾矮子簽訂協(xié)議之后,何文秋似乎陰魂不散,仍舊糾纏著龔義良不放。

        你別老是盯著我行不行?龔義良有些惱怒。

        不是我盯著你,而是你招人眼,有那么多人盯著你!也別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己,你想想啊,你都干了些什么招人現(xiàn)眼的事情,不說磚場同曾矮子的糾紛,沙咀水庫是集體資產(chǎn),你上交了多少承包費?三百畝水面啦,一年就五千元!你聽聽別人背后的議論,不知我拿了你多少好處,替你背了多大的黑鍋。以前我念及咱們是戰(zhàn)友,你承包沙咀水庫也不是我手上開始的事情,做個睜眼瞎,仿佛沒這回事。之前兩個村還沒插手,但畢竟修建水庫時淹了人家的地,鎮(zhèn)政府也明確了,沙咀水庫由三個村共同管理。你要弄清楚,現(xiàn)在即使我不說,你也扛不過去了,你就醒醒吧。何文秋的眼睛像對牛卵一樣鼓了起來,言語上寸步不讓。

        9

        龔義良將那條巴爾干獵犬抱起來,放在皮卡車的后座上。它的性情越來越溫順了,抱它的時候它拿舌頭舔了舔他的手背。它的身體越來越輕,好像沒什么重量了,距離上次去縣城也就半個月時間,它肚子上的肋骨都突兀了,毛色干枯,沒有一絲生動的氣息。他給它精心調(diào)制了飯食,藥物都摻雜在飯食中,可對它沒有任何治療作用,仍舊不可阻止地消瘦下去。他很擔(dān)心,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僅剩一副骨架。他將狗帶進城,仍然找到上次那家替它看病的寵物醫(yī)院,那個瘦臉的精干男人正同一個抱著一條貓的女人說著什么,他的目光全落在女人的胸口上,不知是他在看貓呢還是在看別的什么。

        龔義良抱著狗坐在不銹鋼沙發(fā)上,不知坐了多久,瘦臉男人才送走女人。瘦臉男人回到屋內(nèi)時微微皺了皺眉頭,龔義良趕緊站起身,將狗抱給瘦臉男人看。瘦臉男人認出了他,也認出了他懷里的狗,并沒有表露過多的熱情,只不過冷冷地掃了一眼,問,又怎么了?龔義良耐著性子,將狗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瘦臉男人有些不耐煩,說,趁早宰了吧,還能熬鍋狗肉湯,晚了狗肉湯也沒了。龔義良的身體抖了一下,有些低聲下氣地問,就不能治治嗎?瘦臉男人脧了他一下,癌癥,還怎么治啊?!該用的藥都用過了,再用藥也是白花錢,只要你不心疼錢,那就接著治療。

        狗會犯癌癥?他幾乎不敢相信。

        狗是動物,是動物都有犯癌癥的可能。瘦臉男人冷聲冷調(diào)回答。

        但離開時他求著瘦臉男人給狗開了一大包藥,他就不相信狗犯的是癌癥,也許是別的病呢,沒準再吃上幾天藥就好轉(zhuǎn)了。

        龔義良給犯病的巴爾干獵犬單獨放食,并且在一旁蹲守著,不讓其他狗來搶食。本來又到了遛狗的日子,狗們在院子里嗷嗷叫著,就差沒將頂棚掀翻。狗們的叫嚷調(diào)動不了他的情緒,曾矮子的事情剛剛完結(jié),沙咀水庫的前途未卜,加上犯病的巴爾干獵犬,都叫人很是沮喪。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開始走霉運了,不然好端端的日子哪有這么多煩心的事來找上他。喝涼水塞牙,鹽罐里生蛆,放個屁把褲子爆了一個窟窿。越想越低沉,越想越灰暗。他感覺胸口都氣悶了,像有石頭壓著,讓他喘不過氣來。想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怎么就那么難呢?回想起前幾回遛狗時,他站在山坡上指揮著它們,那會兒他就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將軍。可現(xiàn)在……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不去遛狗了,多投放些狗食堵住它們的嘴。

        投放狗食過后,他給龔在在打了個電話,狗食所剩無幾,要讓她再寄些回來。電話響了許久,卻無人接聽,只得掛了電話。這有點不太像龔在在,以往打電話響不過三聲,一定會聽到她的聲音。也許她在忙吧,等他靜下來看到未接電話應(yīng)該會很快回電。等了大半天,都沒有回話,他只好再撥了一次。七八聲系統(tǒng)音之后,他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有氣無力的。他問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電話那頭就傳來嚶嚶的哭泣聲。他的腦袋里轟隆炸響了一下,龔在在從小就很倔強,極少哭鼻子,就算把她一個人丟在鴨棚里也不會哭鬧。他猜想是小夫妻間鬧了什么矛盾,受了委屈,或者是不是女婿或小外孫有什么不好的事,但不敢往深處去想。電話那端一時靜不下來,他無法問個究竟,只有耐心等著。

        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龔在在號啕著說。

        你說清楚點,什么沒有了?龔義良追問。

        后來,他才從龔在在斷斷續(xù)續(xù)的言語中聽出事情的原委。小夫妻做了一個比他養(yǎng)狗更為瘋狂的舉動,將他們小公司的流動資金加上住房抵押的貸款全部投進了股市,先是賺了不少,但是最近股市暴跌,不到半個月時間,投入的本金就十之八九都被股市吞噬了,六七百萬元進去,退出來時還不到五十萬元。先前龔義良聽人說起過股市,具體怎么一回事不十分清楚,但現(xiàn)在聽明白了一點,股市就是一架絞肉機。他的額頭冒出了冷汗,難怪女兒會哭泣,小公司癱瘓了,房子抵押給了銀行,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虧了就虧了,沒什么了不起的,就當買個教訓(xùn),你們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只要努力,以后一切都會重新回來的。龔義良怕女兒想不開,軟聲安慰她。

        龔在在斂住了哭泣,可能是想明白了,再多哭泣也于事無補,只會讓人笑話。

        龔義良知道幾句安慰話解決不了問題,對女兒經(jīng)濟上的支持已經(jīng)超出了他能力許可的范圍,何況他自己也正面對磚場和沙咀水庫的危機。即使給她個三兩萬元,杯水車薪的,頂多算個心理安慰。就像龔在在支持他養(yǎng)狗,絕望的時候最親的人哪怕就一句好話,也會給對方帶來無窮的信心和力量。他什么話也不說,從銀行匯了兩萬元給女兒??蓻]想到龔在在經(jīng)濟上的崩塌就像多米諾骨牌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就在匯款后的第二天,龔正正哭喪著臉從縣城回來了。龔正正完全是他姐姐的復(fù)制版,聽到姐姐在股市賺錢后也將店里僅有的資金加上住房貸款,全倉買入了股票,八十多萬元進去,退出來時不到十萬元,在縣城能夠變現(xiàn)的財產(chǎn)差不多虧損干凈了。龔正正孤家寡人逃回了水門鎮(zhèn),老婆一氣之下要同他離婚,帶著孩子去了娘家。

        龔義良傻眼了,女兒的困境已讓他無能為力,如果不拉兒子一把,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個家眼看著就要散了。余細葉將存折拿了出來,不過十幾萬元,還不夠還上龔正正銀行的貸款。余下的攤子就撂給龔義良了,龔義良束手無策,想教訓(xùn)兒子一頓,可龔正正自知犯了錯,整天東躲西藏的,不敢同他見面。余細葉等了兩三天,不見龔義良有動靜,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鐵錘,徑往關(guān)狗的院子跑。關(guān)狗的院子有道鐵柵欄,鐵柵欄上掛著鎖,只一錘就將鎖砸脫了,復(fù)一錘,鐵柵欄就大開了。我叫你養(yǎng)狗!我叫你燒錢!她邊砸連咆哮著。龔義良原本躲在老水的牌室里,聽到消息慌急慌忙跑回來。狗已經(jīng)跑光了,就剩那條犯病的巴爾干獵犬奄奄一息躺在它的狗屋子里。

        那些狗被閉關(guān)多日,本來就焦躁不堪,這會兒得了自由,撒開腿,跑得滿鎮(zhèn)子都是。龔義良提著項圈追趕,追上了一條又跑了另一條,情急之下打電話讓何子貴來幫忙。兩個人費了老大的勁,才將狗一條條追回來。幸好狗雖然野著,但沒發(fā)生傷人的事件。

        事情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責(zé)備龔正正也不解決問題。龔義良決定賣掉磚場的股份,這是目前他手頭上唯一能變現(xiàn)的資產(chǎn)。他想過去銀行貸款,他貸款同他兒子貸款那是一回事,一樣要承擔(dān)利息。找別人借,多了別人不會借,三千五千起不了多大作用,還得記著人家的人情。怎么將磚場的股份轉(zhuǎn)讓,是找外來的買主,還是磚場內(nèi)部消化,龔義良征求寧富強的意見。寧富強倒是挺夠義氣,答應(yīng)他的股份暫時由他們四個人頂下來,并且承諾將來龔義良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了,如果想贖回去,仍舊原價交回給他。

        最后,寧富強拍了拍龔義良的肩膀說,老良啊,有句話我早就想說,那狗你還是別養(yǎng)了吧,咱們啊沒那個富貴,也沒那個自在,消受不起啊。

        10

        龔義良驚懼而醒,一身冷汗。夢里像是有建筑垮塌了,從很高的地方,他看見有磚塊和混泥土朝他砸過來,又覺得自己混雜在磚塊和混泥土之間墜落,往下是無底的深淵。這個夢不需解釋,他明白自己在恐懼什么,支撐他這種生活的兩根柱子一根已經(jīng)折了,另一根正在搖搖晃晃,隨時有折斷的可能。也有不明白的,那些狗進入他的院子才三年,有的還不到三年,它們就要流離失所了嗎?他不甘心,這種不甘心有垂死掙扎的意味,但如果這樣做能夠維持現(xiàn)有的生活,他不會放棄。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個英雄,一個悲愴的英雄,一個不甘失敗的英雄。

        那一瞬間他在內(nèi)心理解了何文秋,何文秋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同何文秋相比,似乎他要遜色許多。

        他第二次因沙咀水庫的事給在省城工作的外甥打了電話,外甥回復(fù)說,這事不好操作,我再努力一下,您要有思想準備,很難說結(jié)果會樂觀。

        過兩天,外甥回電話,母舅啊,對不起,這事我沒辦成功,辜負您的期望了。

        龔義良還能說什么呢,明擺著是他自己過分了,不應(yīng)該去為難外甥。畢竟是一座水面三百余畝的水庫,哪像一桿雙管獵槍那么簡單。思來想去,還有一條路該試試。他直接找上了鎮(zhèn)長,鎮(zhèn)上的大事小事原本就是鎮(zhèn)長在管著,不找他還能找誰?

        鎮(zhèn)長剛吃過飯,邊剔牙邊說,沙咀水庫的問題由他們?nèi)齻€村協(xié)商解決,他們的意見不統(tǒng)一,鎮(zhèn)政府才會出面協(xié)調(diào),目前他們還沒什么意見反饋。龔老板啊,咱們都是老熟人了,扯句閑的,你對沙咀水庫有感情,我很理解,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完全拿感情來說話的,打個比方說,你家有商鋪在出租吧?每月租金多少?兩千還是三千?給你兩百,租不租?肯定不會答應(yīng)吧?沙咀水庫是同樣的道理,是集體資產(chǎn),集體資產(chǎn)的收益不能流失,經(jīng)營權(quán)得公開拍賣,對誰都公平。提個醒吧,早些做準備,歡迎你來參加競拍。

        這最后一條路也給堵死了。不過何文秋總算給他掙回了一點面子,如果龔義良競拍成功,三個村會在上繳的承包金中暗地里返還給他兩萬元。不出一個星期,沙咀水庫的經(jīng)營權(quán)如期競拍,起拍價從十五萬元開始,一路飆升,到三十三萬元才收住腳步。龔義良從開始就放棄了,每年十五萬元的承包價,依照他的經(jīng)驗,收益最好的年份才勉強夠得上這個數(shù)。三十三萬元的天價,就算打腫臉他也充當不了這個胖子。

        根據(jù)三個村同競拍成功者簽訂的合同,龔義良有一個月的清庫時間,但清庫所得大半通過余細葉的手流向了龔正正。龔義良孤立在水庫大壩上,有風(fēng)從空蕩蕩的庫區(qū)刮過來,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

        犯病的巴爾干獵犬最終沒能挺過來,死時就剩皮包骨頭。它躺在院子的一角,見了龔義良幾次想抬起頭,但沒能如愿。它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完全熄滅了。他在山坡上找了個向陽的位置,挖個深坑,將它掩埋了,并在墳冢上壓了塊大石頭。

        何文秋勸說,把狗都散了吧,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水替龔義良嘆息,當初何苦養(yǎng)狗呢,還是打打小麻將快活。

        余細葉倒是很乖巧,將收集的剩飯剩菜用桶裝好,放在了鐵柵欄前。或許這是她稀釋內(nèi)心愧疚唯一有效的方式。

        又到了遛狗的日子,按照以往的儀式,龔義良檢查了狗們,擦拭了獵槍,給鳥銃裝好了火藥,到菜市場林胖子那兒割了肉,洗了澡,換上了迷彩服,再在何子貴的幫助下將狗一條條弄上皮卡車,在晨光中駛出了鎮(zhèn)子。狗們休息時,龔義良同何子貴并排坐在一根丟棄的木頭上吸煙,煙火明明滅滅中龔義良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想送給何子貴幾條狗??墒钱斔麄?cè)視坐在身邊的人——他的目光從他臉上的溝溝壑壑中爬過時,又將貿(mào)然冒出來的想法咽回了肚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

        狗們不得不以余細葉的剩飯剩菜為食。

        事情的轉(zhuǎn)機最終是何子貴帶給他的。一天午后,何子貴突然跑了來,見了龔義良卻又吞吞吐吐,老良啊,有個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龔義良直視著他,不知他要說什么。何子貴說,是這樣,我女兒打工的那家工廠的老板據(jù)說以前也是當兵的,養(yǎng)了許多狗,沒時間照管,想請個有經(jīng)驗的人幫忙。為啥你不去?龔義良問。你看我能去么?何子貴反問。龔義良沉默了半晌,問,能將我的狗帶去不?何子貴愣怔了一下,搔了一下腦瓜說,這個啊,我再問問。如果能,我不要工資。龔義良添話說。

        很快何子貴就給了回復(fù),那邊不但同意龔義良將狗帶過去,工資會照給。

        事情敲定后,龔義良囑咐何子貴不要聲張。何子貴有些迷糊,但依舊點頭應(yīng)下了。龔義良想給龔在在打個電話,拿起手機又放下了。或許她會理解吧。又問余細葉,一塊出去不?余細葉瞪大了眼睛,都像你神經(jīng)啊。但她的眼眶隨即不可抑制地奔出了淚水。

        臨行前,龔義良將雙管獵槍和鳥銃送給了何子貴。我暫時替你保管吧。何子貴不加推辭收下了。在何子貴的幫助下,龔義良將狗一條條趕進鐵籠子,裝上皮卡車,乘著夜色駛出了鎮(zhèn)子,朝南方奔去。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樊健軍,江西修水人,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代》《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曾獲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xué)獎(小說)、第一屆海鷗文學(xué)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江西省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首屆《星火》優(yōu)秀小說獎,入選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最受歡迎的中文小說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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