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慧琴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華中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9)
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 年)是英國浪漫主義偉大的詩人。羅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曾稱他是他那個時代詩壇上偉大的風景畫家。勃蘭兌斯(George Brandes,1842-1927)認為他的出發(fā)點是“純地形學的”,“他的終生任務是描繪英國自然,面對面地描繪他直觀所及的英國自然風貌”[1]65。受西方批評界的影響,國內(nèi)傳統(tǒng)評家通常將華茲華斯與“自然詩人”“自然主義者”聯(lián)系在一起。近些年人們的研究,賦予華茲華斯更多的稱號,如生態(tài)詩人、“反田園”詩人、“博物學”詩人等。無論批評家們對華茲華斯貼上何種標簽,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批評有一個共同的出發(fā)點,即華茲華斯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問題。
作家與地理環(huán)境間的關系問題,是近幾年我國文學地理學批評的一個研究熱點。文學地理學批評與生態(tài)批評和環(huán)境批評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但不完全相同,主要是因為文學地理學批評不僅突出作家的地理環(huán)境寫作問題,也更強調(diào)文學作品的發(fā)生問題和作家的地理基因與地理記憶等問題。從根本上來講,作家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問題是人地關系問題,而人地關系的理論基礎直接來源于西方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華茲華斯的詩歌蘊含了極其豐富的地理環(huán)境描述,為文學地理學批評打開了一扇方便的門道。本文筆者試圖聚焦華茲華斯敘事詩作中生活或行走在鄉(xiāng)村里的窮人,以他們表現(xiàn)出的躁動情緒為切入點,探討華茲華斯如何將地理環(huán)境與窮人的躁動情緒聯(lián)系起來,達到塑造窮人形象的奇特效果。
華茲華斯的自傳體長詩《序曲》(The Prelude,1700-1850)、《布萊克大娘和哈里·吉爾》(Goody Blake and Harry Gill,1798)、《愛麗絲·菲爾》(Alice Fell)、《荊棘》(The Thorn,1798)、《索爾茲伯里平原》(The Salisbury Plain,1842)和《邁克爾》(Michael, A Pastoral Poem,1800)等敘事詩都涉及地理環(huán)境對人的情緒產(chǎn)生影響的問題,這些詩作都可以被看作是詩人對地理環(huán)境與人之間關系的理性思考。倘要理解他的這種思考,我們就有必要追溯一下西方“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在19 世紀前后的演變過程。
“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簡稱“決定論”,是人地關系的一種理論,認為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人類的體質(zhì)特征、心理狀況、民族精神、經(jīng)濟興衰、人口分布和社會發(fā)展程度等?!暗乩憝h(huán)境決定論”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希波革拉第(Hippocrates,公元前460—前377 年)在《論空氣、水和地方》中說明大自然和人類的相互關系,認為氣候決定人的體格、聲音、性格和智慧,季節(jié)影響人的外貌;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7-前347 年)認為海洋影響人類的精神生活;色諾芬(Xenophon,約公元前430-前355 年)在《居魯士遠征記》中記述了許多有趣的關于地理學和人種志學的觀察記載,認為人口分布的疏密與自然地理環(huán)境有關;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公元前384-前322 年)認為地理位置、氣候、土壤等影響個別民族的特性和社會性質(zhì)。16 世紀中葉,法國政治思想家、法學家讓·博丹(Jean Bodin,1530-1596 年)在《易于理解歷史的方法》中指出,地理環(huán)境是引起人類多樣性的原因,氣候不同造成了人們在體格、習性和為人處事等方面的差異。他的觀點極大地影響了孟德斯鳩的思想。1748 年,孟德斯鳩(Montesquieu,1689-1755 年)在《論法的精神》中闡述了法與氣候性質(zhì)和土壤性質(zhì)的關系,認為氣候?qū)θ说捏w格、生活習慣和勤勞程度,對民族性格、地方習俗和飲酒,及疾病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強調(diào)了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社會政治法律制度具有約束性。
從根本上來說,孟德斯鳩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正式奠定了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基礎[2]94,對19 世紀西方文學地理學的探索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在不同程度上,斯達爾夫人(Madame de Stael)、黑格爾(Hegel)、洪堡(Humboldt)丹納(Taine)等人將孟德斯鳩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運用于文學,闡釋地理環(huán)境與文學的關系。斯達爾夫人在《論文學》“北方文學”中強調(diào)了氣候?qū)δ媳蔽膶W產(chǎn)生的不同影響,大自然的景象對南方和北方的詩人激起了不一樣的情緒。她指出:“北方人喜愛的形象和南方人樂于追憶的形象之間存在著差別。氣候當然是產(chǎn)生這些差別的主要原因之一?!盵3]46-47黑格爾在《美學》中認為每個藝術作品都屬于它的時代、民族和環(huán)境,偉大藝術家寫的外在自然環(huán)境其實都是真實的,盡管他的感覺受自然景物的影響,“因為自然不只是泛泛的天和地,人也不是懸在虛空中,而是在小溪、河流、湖海、山峰、平原、森林、峽谷之類某一定的地點感覺著和運動著”[4]323。洪堡在《宇宙》中指出,季節(jié)和氣候?qū)Σ煌褡宓奈膶W描寫手法和詩意的色彩產(chǎn)生影響。丹納在《英國文學史》和《藝術哲學》中探討了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系,指出文學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決定于種族、環(huán)境和時代,其中環(huán)境是指地理環(huán)境。
以上不難看出,19 世紀的哲學巨擘和文學巨匠愈來愈關注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問題。毋容置疑,生活在18 世紀末19 世紀上半葉的華茲華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18、19 世紀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影響。1787 年,華茲華斯進入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學習。在求學期間,他閱讀了大量古典文學作品,同時學習法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極大地提高了他的知識視野和文化視野。1790 年暑假,因為受到盧梭的思想的影響,他與同學一道去法國、瑞士和意大利旅行。既受盧梭的思想的影響,又熟悉法國語言,并在法國居住過一段時間,不言而喻,華茲華斯自會受到與盧梭同為法國啟蒙思想代表孟德斯鳩的影響,也自會了解孟德斯鳩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斯達爾夫人是法國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比華茲華斯早4 年出生,她在華茲華斯去法國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處女作《論盧梭的作品與性格書信集》,且在18 世紀90 年代和19 世紀頭10年之間發(fā)表了大量的著作。雖然她所發(fā)表的大部分作品并未署名,但上層社會和文學界人士都知道作者是她。并且,斯達爾夫人對莎士比亞非常熟悉,對莎之后的英國詩人、小說家、哲學家和史學家也非常熟悉,她還在1800 年初,師從洪堡學習德語,以便閱讀歌德等人的原著。洪堡是華茲華斯同時代的德國人,是德國自然科學家、自然地理學家,近代氣候?qū)W、植物地理學、地球地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是歐洲浪漫主義運動的支持者。而華茲華斯對自然哲學興趣濃厚,他提出的情感論與洪堡關于博物觀察與自然審美之間的關系的觀點十分接近,洪堡指出自然也必須借由人的感受來體察。至于丹納,因為他的學術生涯開始于華茲華斯逝世之后,在此不加贅述。
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孟德斯鳩、斯達爾夫人、黑格爾及洪堡等人只是從理論上闡發(fā)了“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與藝術之間關系的觀點,從而為18 世紀的西方文學地理學奠定了理論基礎,為19 世紀的西方文學地理學提供了探索經(jīng)驗,而華茲華斯則將“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付諸于文學寫作實踐,真正體現(xiàn)了“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與文學的關聯(lián)。
華茲華斯對“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運用和闡釋,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將地理環(huán)境與人物的命運和情緒聯(lián)系在一起,且前者對后兩者產(chǎn)生了影響或決定作用。從他的諸多詩歌作品來看,受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他筆下的窮人往往表現(xiàn)出躁動的情緒,如《索爾茲伯里平原》中的旅人奔走在幾乎荒無人煙的原野上,或風雨呼嘯的森林邊;《廢毀的農(nóng)舍》中的瑪格麗特衣衫襤褸卻固守在潮濕寒冷的破屋里;《布萊克大娘和哈里·吉爾》中的布萊克大娘凍得發(fā)僵,在寒霜月夜里偷取哈里的籬笆;《山楂樹》中的紅衣女子在荒涼山上的山楂樹旁痛哭;《露西·格瑞》中的露西在風暴肆虐的荒原中翻山越嶺,上坡下坡;《邁克爾》中的牧羊人邁克爾無畏風暴,疾走在山嶺原野中去拯救他的羊群;《西蒙·李》中年邁力衰的老獵人西蒙在荒涼破敗的艾弗莊園挖一截腐爛的樹墩;《堅毅與自立》中的拾蛭者在荒無人煙的水鄉(xiāng)佝僂著腰身捕捉螞蝗等。這些窮人生活境遇各不相同,躁動方式也不一樣,或與戰(zhàn)爭、與饑荒、與疾病、與遺棄及與工業(yè)革命時期鄉(xiāng)村生活巨變等有關,但如若細讀與這些人物命運相關的文本,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引起他們躁動的原因不僅僅與經(jīng)濟和個人遭遇有關,更有與他們賴以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
關于“躁動”一詞,《辭?!酚腥龡l釋義,其中第二條是“因焦急而活動”[5]2875。由此看來,躁動的產(chǎn)生與個體的心理狀況有關,多由于個體內(nèi)心的焦慮或著急所引起。就華茲華斯上述作品中的窮人而言,躁動是窮人個體情緒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往往與其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尤其是氣候變化有關,具有情景性。如若考察華茲華斯詩歌中的氣候?qū)θ说木駹顩r和心理因素的影響,就不得不考慮在他之前的一些重要思想家的主要觀點。博丹的大量研究都是圍繞氣候影響人類精神和心理的因素而展開的,并據(jù)理說明因氣候的原因,造成了南方人與北方人的精神面貌和性格之間的差別。孟德斯鳩則關注氣候下的人類活動,認為不同氣候帶下,人們的思維特征和內(nèi)心的感情沖動差異極大。早期的學者們普遍地傾向于這樣一個觀點:“氣候因素對于人類身體的作用,類似于氣候因素對于其他一切生命包括動植物的作用。在特殊‘刺激物’的影響之下,生理性適應便孕育而生。”[6]110也就是說,人們認為氣候,包括陽光、雨露和水分,對人類身體的作用與對動植物的作用是一樣的。雖說將氣候分為炎熱、寒冷或溫暖的劃分方式顯得有些老套陳舊,不能兼顧系統(tǒng)的氣候分布帶和氣溫分布帶,也不能包涵氣候概念的各個要素,且與地理位置和海拔高度等要素脫離開來。但是,人們?nèi)匀火堄信d趣地討論氣候?qū)θ祟愖饔玫膯栴}。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十分強調(diào)不同氣候的影響力,甚至濫用為:“炎熱使人虛弱無力,使人的機體組織松懈以至于無精打采;寒冷使得人們遲鈍并行動緩慢,然而也同時使得人們變得更為強壯更為專注。”[6]111對不同氣候下窮人的“躁動”行為,華茲華斯與上述觀點有共同之處,并賦予“躁動”不同的含義。
一是“躁動”是窮人在惡劣地理氣候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出勤勞勇敢的本質(zhì)?!哆~克爾》中牧羊人邁克爾居住在格拉斯密谷地森林旁邊。雖然年事已高,但他性格剛強,手腳硬朗,干什么事都在行,比其他的牧羊人做事更留神,更干脆利落。他對自己生活和勞作的地理環(huán)境和天氣變化具有高度的敏感性,正如詩人寫道:
不論刮的是什么風,狂風唱的是
什么調(diào),他都能明白其中的含義;
往往,當別人誰也不曾留神,
他卻聽到了南風在隱約吹奏,
仿佛遠處高山上傳來的風笛。
這個老牧人,聽到了這個信號,
便想起他的羊群,便自言自語:
“這股風,它想派點活計給我干!”
這話不假:不論是什么時辰,
只要風暴一來,行人趨避,
老漢便上山;不知有幾千幾百回,
他在山上被濃霧重重圍裹,
獨自堅持著,從霧起直到霧散。
就這樣,這老漢活過了八十個年頭。[7]055-056
邁克爾對風的信號的捕捉,及對風的含義的理解,主要源自于他的地方經(jīng)驗,即他對自己生活之地和勞作之所形成的一種經(jīng)驗性的認識。自古以來,人們認為氣候?qū)θ水a(chǎn)生了重要影響,特別是對居住在某一地區(qū)或國家的人們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就個體而言,氣候?qū)θ说纳眢w狀況有直接而立竿見影的作用,對人的精神狀況——亦即性情也產(chǎn)生影響。顯然,邁克爾對格拉斯密谷地的氣候形成了經(jīng)驗性認識,然而,這種經(jīng)驗性的認識只屬于他個人的,因為“別人誰也不曾留神”。這就體現(xiàn)了個體對地理環(huán)境認識的差異性。邁克爾之所以對地理環(huán)境具有個人獨特的認識,是因為地理環(huán)境氣候?qū)λ木駹顩r產(chǎn)生的影響,致使他勤勞、勇敢、及對自己羊群充滿了關愛和責任感。這也注定了他的“躁動”表現(xiàn)為,一旦感覺到狂風暴雨的來襲,他不管什么時辰,都會立即上山去保護自己的羊群,且?guī)资耆缫蝗盏貓猿执┬性陲L里、雨里和霧里。
在地理環(huán)境影響下,這種因勤勞而產(chǎn)生的“躁動”在《堅毅與自立》中也有所體現(xiàn)。老人或為苦難所磨損,為疾病所摧傷,背脊佝僂,向前低俯,頭和腳差不多相抵。盡管如此,他仍然孑然一人,孤零零地游走在荒涼的水鄉(xiāng),捕捉螞蟥?!斑@可是艱險而又累人的活計!/說不盡千辛萬苦,長年累月,/走遍一口口池塘,一片片荒野;/住處么,靠上帝恩典,找到或碰上;/就這樣,老實本分,他掙得一份報償?!盵7]114對老人而言,為了維持生計,他不得不一直行走在水鄉(xiāng)的每一片荒野上和每一口池塘邊。他的“躁動”就表現(xiàn)為不斷地行走。他不得不東奔西跑,走遍一口口池塘,是因為“從前,它們(指螞蟥)到處有,容易捉到;/這些年,它們變少啦,越來越少;/我還是干下去,哪兒找得著,就上哪兒找?!盵7]114-115如此看來,老人能捕捉到多少螞蝗,能掙得多少活計,完全取決于螞蝗的數(shù)量。然而,這些年,為什么螞蝗的變得越來越少?對這個問題的具體原因,人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地理環(huán)境的改變必是首要原因。因此,可以說,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老人的勞動收獲和住行,螞蟥數(shù)量的減少使老人的生計更加艱難,也使他永遠處在行走的“躁動”中。
二是“躁動”是窮人在寒冷氣候中行為更激烈,意志更堅定的表現(xiàn)。在《布萊克大娘和哈里·吉爾》中,氣候?qū)Σ既R克大娘產(chǎn)生的行動影響和精神影響都是顯著的,她的“躁動”體現(xiàn)在身體凍得瑟瑟發(fā)抖,引發(fā)她一次次抽取哈里樹籬的枯枝的念想和行為。布萊克大娘又窮又老,衣著單薄,吃得又差,住的小屋在山北當風的坡上,破舊又寒磣。但她喜歡的是夏天,因為夏天天氣暖和,白天長,行動輕快,心情舒暢:“最討人喜歡的還是夏天——/白天又長,又輕松又暖和;/那時,老大娘坐在門前,/像山雀一樣快快活活?!盵7]228然而,當冬天小河封凍時,她的境況就大不一樣,她的老骨頭也開始瑟瑟發(fā)抖?!捌鄳K的光景你不難想象,/每天夜晚都苦楚難熬:冷得夠嗆,她只好上床;/冷得夠嗆,她怎能睡著!”[7]228寒冷的冬天使老大娘徹夜難眠,苦楚難熬,冷得瑟瑟發(fā)抖。盡管也有那么少數(shù)順心的時刻:“當陣陣狂風連夜猛刮,/把樹上那些枯朽的枝柯、/厚實的木片吹落到地下?!盵7]228雖然偶爾狂風吹下的枝椏能暫解老大娘的寒冷,但是在冬天她的家里從來沒有夠燒三天的泥煤或柴草。于是,老大娘連續(xù)多次走向了哈里·吉爾的樹籬,卻在一個月圓濃霜之夜,在她裝滿一圍裙枯枝后,她被哈里逮住了。雖則如此,但是老大娘“一聲沒吱”,跪在枯枝上,禱告上帝讓哈里這輩子別再暖和。似乎是她的禱告得到了上帝回應,因為從此以后,哈里就一直“躁動”不已,無論白天還是晚上,他的牙齒老是打戰(zhàn)不止,渾身冷透。當然,哈里所受到的懲罰,也暗含了詩人對老大娘這樣的勞苦弱者的同情和關愛。
《露西·格瑞》中,露西的“躁動”體現(xiàn)在她意志堅定,不畏風暴的肆虐,獨自歡快地走在荒原雪地上。露西住在遼闊的荒地上,沒有同伴和朋友,但卻是一個甜蜜溫柔的孩子。受父親之托,她帶一盞燈進城去,為母親照亮雪地。露西趁早提燈上路,歡快的步子變換不定:“山上小鹿哪有她活潑:/她步子變換不定,/腳兒揚起了白雪粉末,/像一陣煙霧騰騰?!薄八掀孪缕?,越嶺翻山,/卻沒有走到城里?!盵7]011從積雪的河濱到木橋的中段,都留下了她一個挨著一個的腳印。但這么惡劣的天氣,露西為何不放棄前行,選擇回頭?詩中最后兩節(jié)的傳說似乎給了我們答案:“石塊上,沙土上,她只顧前行,/從來不回頭望望;/唱著一首歌,寂寞凄清,/歌聲在風中回蕩?!盵7]012露西活潑、意志堅定、無懼寂寞的性格躍然于眼前。
三是“躁動”是窮人面對荒涼,宣泄內(nèi)心極大情感苦痛的一種方式?!稄U毀的農(nóng)舍》是一首優(yōu)美絕倫、極度深刻的詩作,曾受柯勒律治的大加贊賞。這首詩觸及英國社會下層普通百姓的困苦生活,浸透著詩人深切的同情,或許是詩人希冀借助自己講故事的天才,教會人們?nèi)绾胃惺芩说母鞣N顛躓困頓。詩中,瑪格麗特曾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有勤快的丈夫和兩個可愛的孩子,但由于病蟲害肆虐了整整兩個季節(jié),地上收成只有常年的一半,加上戰(zhàn)爭年月,讓她曾經(jīng)擁有的歡樂土地遭到了錐心的傷害。丈夫大病漸恢復后,發(fā)現(xiàn)微薄的積蓄難以抵御變故和衰年,變得陰郁消沉,最終入伍,留下一小袋金子,離開了家。瑪格麗特曾經(jīng)神色溫柔,用井水笑臉招待每個過路的客人,但從此后一蹶不振,或漫游很遠的地方,在田野里游蕩,尋找永遠找不到的人,或獨自在家哭泣嘆息。因為丈夫不在家,她的茅舍荒頹了——
“從前,每當十月的寒霜第一次降臨,
他都會補好每一條裂縫,用新稻草束,
修葺棕綠的屋頂?,敻覃愄鼐瓦@樣
漫不經(jīng)心地獨自挨過漫長的冬天,
直到霜,雨,化凍,讓這破屋塌陷。
她睡覺的時候,夜晚的潮氣
使她胸口冰冷,刮風下雨的日子,
即使坐在自己家的爐火旁邊,
也有風吹動她襤褸的衣衫。但是,
她仍愛著這不幸的地方,無論如何,
也不肯離開這里;她心愛的那條路,
這簡陋長椅,仍帶給她苦惱的希望,
那希望扎根于她心里。她就在這兒,
朋友,在病中淹留,就在這兒死去,
這斷壁殘垣里最后一個人類住客。”[8]045
以上這段是瑪格麗特故事的高潮部分,它留給讀者、也是最能打動讀者的是瑪格麗特內(nèi)心的悲傷和靈魂的自尊。面對冬天里的寒霜、雨雪、潮氣,即使胸口冰冷,即使衣衫襤褸,瑪格麗特仍然愛著這個不幸的地方——她的家,不肯離開。她以一種消極的方式度過余生,但卻用極深卻無力的愛愛著眼前荒涼的家。在荒涼的裹挾之中,沉默成了她宣泄悲情苦痛的唯一方式。正如布魯姆所言,“瑪格麗特是個悲劇性的人物,因為摧毀她的正是她最優(yōu)秀的稟性:希望、回憶、忠誠和愛”[9]198。
同為情所困,但卻與瑪格麗特不同的是,《山楂樹》中的紅衣女子面對荒涼的山頂,在山楂樹旁痛哭,以痛哭的方式來宣泄內(nèi)心的悲痛。這位紅衣女子名叫瑪莎·雷伊,原是個活潑而爛漫、真情厚意的少女,卻遭男子斯蒂芬的拋棄,懷了孩子后,她也瘋了。此后,無論白天黑夜,不幸的瑪莎都要冒著雨雪,冒著風霜去那片荒涼的山上,坐在那山楂樹旁,哭訴不休。即使是在最惡劣的天氣里,她也坐在那里哀嚎:“一陣陣雨霧,一陣陣風,/我找不到任何籬笆或屏障,/而那風!同尋常的風相比,/要猛烈十倍,好不夸張?!盵8]069狂風暴雨都未能阻止她的“躁動”,未能阻止她的慟哭哀嚎。
華茲華斯就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人物命運、性格和情緒間的關系,寫出了許多生動有力、令人百讀不厭的敘事詩。他在敘事詩中塑造的窮人,個性鮮明,栩栩如生,給人一種真實的印象。他們在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的各種“躁動”,能喚起人們普遍的同情,從而產(chǎn)生共情。雖然這些窮人產(chǎn)生于詩人的想象,但是他們又超越了詩人的想象,普遍地存在于詩人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他們既是工業(yè)時代英國鄉(xiāng)村生活的縮影,更是地理環(huán)境影響下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外在體現(xiàn)。詩人采用了如下藝術化手段。
其一,意象化的藝術處理。華茲華斯強調(diào)“微賤的田園生活”(low and rustic life)是他的詩歌題材,“因為在那種生活里,來自內(nèi)心的各種強烈情感都能夠找到更好的土壤,能夠臻于完熟,少受一些約束,說出一種更質(zhì)樸有力的語言;因為在那種生活里,我們的各種情感可以在一種更純樸的狀態(tài)中共存,從而使我們更準確地對它們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們表達出來;……最后,因為在這種生活里,人們的熱情是與自然的美和永恒的形式融為一體的?!盵10]597他執(zhí)著于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寫了大量關于農(nóng)夫、乞丐、獵人、老嫗、詩人等一批窮人的詩。因此,勃蘭兌斯稱他是“寫下層和最下等社會階層生活”的“主要代表和發(fā)言人”,他的詩具有“強烈的民族情緒”,體現(xiàn)為一種“愛國主義”精神。[1]4
華茲華斯所處的時代有如此大量的窮人,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有經(jīng)濟的、政治的和社會的。1770 年代,英國大多數(shù)人口還都在農(nóng)村,且人們的社會地位是按擁有的土地權而定?!霸谵r(nóng)村,地主貴族擁有了15%-40%的土地,甚至更多的農(nóng)村生產(chǎn)土地?!盵11]356這些地主貴族不勞而獲,雇傭佃農(nóng)耕種土地,并且由他們承擔各種封建稅收。除去各種雜稅,農(nóng)民們所剩無幾,幾乎難以養(yǎng)活家人。隨著英國工業(yè)革命不斷地深入發(fā)展,尤其是18 世紀末的圈地運動,致使大量的農(nóng)民失去了土地,加上1812 年洪水泛濫,農(nóng)民的收獲化為泡影,接著又發(fā)生了災荒。饑荒將低下階級的廣大貧民逐出家鄉(xiāng),漫無目標地在全國漂泊。1830 年,英國路上隨處可見餓死的人們,他們的肚子里什么都沒有。雖然在19 世紀上半葉,英國人口在總量上翻了一番,但在1850 年,英國工廠工人人數(shù)也不過占全國人口的2%-5%。華茲華斯關注這樣的一個鄉(xiāng)村群體,背離18 世紀古典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將筆墨轉(zhuǎn)向社會下層階級,書寫一個個苦難的鄉(xiāng)村窮人,無論男女、無論老少。
然而,他對窮人的敘事書寫并非是純粹的客觀描述,而是溶入了他對他們的敬愛、關切、同情等各種情感。他將窮人由具象上升為意象,承認他們雖然貧寒,但卻有一顆善良、真誠的心,剛毅而自立,勤勞而勇敢。如《西蒙·李》中的西蒙,年輕時是一位神氣十足的獵手,吹號無人能比,吆喝的聲音十分洪亮。然而,當他老時,無依無靠,貧窮贏弱,哪怕是一截朽爛的樹墩也沒有力氣挖起來。詩人幫他挖出了纏結(jié)的樹根,他卻感動流涕:“淚水頓時涌上他兩眼,/道謝的話兒來得那么快——/感激和贊美來自他心間,/卻實出乎我的意外。/我聽說世人無情無義,/以冷漠回報善心;/然而,見別人滿懷感激,/我又止不住酸辛?!盵7]223在華茲華斯筆下,西蒙不再是純粹的普通人,而被注入了詩人的智慧,被賦予了特殊的時代含義,成為了一種保持著純樸民風的窮人意象??茽柭芍卧Q:“形象無論多么美,總不能代表詩人,盡管它們是自然的真實寫照,盡管它們被訴諸同樣準確的語言。獨創(chuàng)性天才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已經(jīng)受到一種支配一切的激情或由這種激情所生發(fā)出的有關思想和意象的修改……或者已經(jīng)注入了一個人的智慧的生命,這個生命來自詩人自己的精神?!盵12]059
其二,舞臺式的戲劇化呈現(xiàn)方式。華茲華斯借助地理環(huán)境,尤其是氣候變化,將窮人置于最惡劣、最糟糕的天氣中,讓他們面對生命的挑戰(zhàn),作出行動的選擇,從而更突出他們剛強、堅毅的性格,或是對親情和愛情的執(zhí)著,對勞作和生活的熱愛,讓他們的形象變得更加高大。當人們讀莎士比亞的《李爾王》《麥克白》《裘力斯·凱撒》和《暴風雨》,簡·奧斯丁《傲慢與偏見》或者夏洛蒂·勃朗特的《呼嘯山莊》等,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都有關于暴風雨的描寫。華茲華斯在其敘事詩中也有許多關于暴風雨的描寫。無一例外的,這些作品中的暴風雨都來得特別猛烈,對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具有渲染的作用。這也似乎說明了一個事實,即英國文學中有這樣一個關于暴風雨寫作的傳統(tǒng)。
這其實與英國的地理環(huán)境有關。英國是一個很古老的大陸的一部分,坐落于東部的最古老的山脈被風和水侵蝕殆盡,而西邊較為年輕的巖石結(jié)構卻仍然聳立,且西邊比東邊要高出許多。因四面環(huán)海,英國屬于典型的海洋性氣候,一年四季多風多雨,每年約2/3 的時間內(nèi),風從西方吹來,并且持續(xù)不斷地吹,這意味著天要下雨?!霸趤碜源笪餮蟮谋╋L雨抵達東部低地之前,威爾士充當著屏障。由于暴風雨成功地緩解了自身的暴力,因此東部大平原享有近乎理想的氣候——始于種植谷物和畜養(yǎng)牛群?!盵13]206華茲華斯《山楂樹》和《最后一只羊》等以匡拓山為背景,其他一些詩中講到的荒野、平原也有許多集中在英格蘭的西南部,那里多暴風雨,也適宜飼養(yǎng)家畜,如牛羊群。斯達爾夫人認為,“南方的詩人不斷把清新的空氣、繁茂的樹林、清澈的溪流這樣一些形象和人的情操結(jié)合起來?!盵3]47華茲華斯也不例外,他將英格蘭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與詩中人物的形象和情操結(jié)合在一起,以揭示他們最獨特的形象和最真實的情感。布魯姆談到華茲華斯《廢毀的農(nóng)舍》里的瑪格麗特時說,“我在西方文學史上屬于海洋性氣候,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曾見到有人像華茲華斯這樣理解希望的天啟力量,它從美好的記憶中汲取能量,卻比絕望之情更加危險?!彼€指出:“華茲華斯的慧眼看出,希望具有危險性并可以摧毀我們的本性,他獨特的記憶神話也因此成為了經(jīng)典?,敻覃愄氐南M筮^她本人,也大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盵9]198華茲華斯置瑪格麗特于荒涼、雨雪、寒霜和潮氣之中,讓她直面自己的情感,舔舐內(nèi)心的傷痛,回憶卻讓她更加悲情和痛苦。
其三,作家的地理基因和地理記憶的外化?!暗乩砘虿⒉皇且粋€文學作品里的概念,它只與作家本人相關,是作家與自然之間的關聯(lián)性之體現(xiàn),它的來源是自然世界,特別是作為人之生存與發(fā)展基礎的地理環(huán)境;它的目標是文學作品,即它只有轉(zhuǎn)化為了具體的文學作品,它的意義與價值才得到了完整而充分的實現(xiàn)?!盵14]120-121華茲華斯之所以對作品中的人物和氣候變化,地理環(huán)境如此熟悉,主要是因為他的大半生生活在英國的鄉(xiāng)村。他經(jīng)常漫游在鄉(xiāng)村,甚至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與最普通的人交流,聽取各地流傳的民間故事,通過聽、看,經(jīng)過回憶和想象,再現(xiàn)這些窮人形象。因此,可以說,他對窮人形象的塑造,是詩人對自己的生長環(huán)境和所見山水人物的審美發(fā)現(xiàn)和藝術傳達,是詩人身上具有的地理基因和地理記憶的外在體現(xiàn)。
詩人對曾經(jīng)居住過的山谷周圍的地理環(huán)境,如荒野、山脊、湖床、山坡、山崗相當熟悉,對那里的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和人物懷有很深的情愫,對童年的記憶非常深刻。1797 年,華茲華斯卜居在英格蘭西南部的薩默塞特郡,《最后一頭羊》里提到的匡托克山,也在薩默塞特郡。1799 年,華茲華斯移居到英格蘭北部威斯特摩蘭郡,《紡車謠》里的歌謠就在那里傳唱。華茲華斯與蘇東坡有些相似,二人都喜歡與農(nóng)民交談。蘇東坡在黃州呆的幾年里,總喜歡與漁夫、樵夫、商人等各類人群交往相談,體察民情。華茲華斯卜居在不同鄉(xiāng)村時,也經(jīng)常與那里的人們交談,對那里的人們特別是牧民生活非常了解,并將他們的情感和行為轉(zhuǎn)化到詩作中。例如,《邁克爾》中“我”喜愛谷地的牧羊人,聽他們講故事,“那時,我是個孩子,不喜歡讀書,/而由于自然景物的溫柔感染,/已經(jīng)體會到造化的神奇力量;/那時,這故事引導過我,去探索/我自身之外別人的悲歡,去思考/(當然,雜亂無章,也很不充分)/人,人的心靈,和人的生活?!盵7]055詩人還期盼牧羊人的故事能被永久流傳,“盡管這故事平凡而粗陋,/我還是把它講出來,相信有一些/,天性淳樸的有心人會樂于聽?。唬疫€癡心地指望:它能夠打動/年輕的詩人——他們,在這些山嶺中,/我離去以后,將會接替我歌唱?!盵7]055
因為人不能孤立于山川草木的自然而存在,所以地理環(huán)境中的氣候風土總會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于人類。華茲華斯漫步于自己熟悉的英國鄉(xiāng)間,形成了一套認識自然、自我和人類人生哲學。孫靜稱之為“漫游哲學”,認為華茲華斯“通過自然與鄉(xiāng)間的閑逛來傾聽自我,尊重他人,面向世界,這就是他的漫游哲學”[15]25。華茲華斯漫步湖區(qū)、游走鄉(xiāng)間,他并非是一位消極遁世的詩人,而是用心聆聽民間故事,并用他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段,成功塑造了很多窮人的形象,并希冀更多的人了解這些窮人的故事,呼吁社會要給予他們以人文關懷和人道援助。
概而言之,華茲華斯在詩作中借助地理環(huán)境,尤其是氣候的變化來渲染窮人的躁動情緒,通過地理特征來助推窮人一步步走向更加艱難的生活困境,這不僅是詩人塑造窮人形象和突出主題的獨特的藝術表達方式,也是詩人獨特的地理觀察視角和地理基因的外在表現(xiàn),更是詩人對地理環(huán)境對人類情緒和文學作品產(chǎn)生影響的理性思考。
恩格斯和馬克思曾談到:“處理性格與環(huán)境的關系,在抓住了一定時代以及一時代內(nèi)一定階段的本質(zhì)特點的同時,還應注意民族和地域等方面的特點,使性格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映襯下,顯現(xiàn)其民族的、地方的氣質(zhì)?!盵16]52顯然,“地域”的特點和“地方的氣質(zhì)”也包括了自然地理環(huán)境。其實,在敘事性文體中,文學創(chuàng)作家一直自覺或不自覺地從不同側(cè)面接觸到人物性格與環(huán)境這個問題,不同的流派在不同的文學時期采取的創(chuàng)作方法是不同的。就英國文學而言,中世紀文學多離開現(xiàn)實社會環(huán)境,忽略自然地理環(huán)境,虛構半人半神化的英雄式人物的英雄事跡;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多描寫的是社會環(huán)境中王室和宮廷貴族的生活;啟蒙時期,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 1660 —1731)雖寫貧苦人們,但觸及到的只是社會環(huán)境;古典主義的作家則離開環(huán)境刻畫人物天生的性格。然而,在英國文學中,早在馬克思和恩格斯之前,華茲華斯就關注到自然地理環(huán)境寫作問題。他背離英國文學中早期敘事文學傳統(tǒng),把視角轉(zhuǎn)向社會的下層階級,以彌爾頓式追求正義的強烈意愿,借助自然地理來刻畫塑造窮苦大眾,再現(xiàn)他們的窘迫生活。在塑造窮人形象方面,他關注到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重要性,并通過自然地理環(huán)境描寫突出人物的命運、性格和情緒,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環(huán)境寫作方面是先知先覺的,具有超前意識。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把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同他的哲學觀點、社會觀點聯(lián)系起來,把他的美學觀點同他的創(chuàng)作實踐聯(lián)系起來,使其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歷經(jīng)200 多年,仍為眾多的世界讀者所喜愛。這無疑給當前的詩歌寫作和詩歌生態(tài)以啟示和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