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瓊,凌海衡

(華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

一、引言

千百年來,“山河無恙，國泰民安”一直是各國人民共同的愿景。早在公元前4世紀，柏拉圖便設想了衛(wèi)國者保衛(wèi)下和平安定的理想國，而后莫爾(St.Thomas More)亦勾勒出熱愛和平的烏托邦。國家作為想象的共同體，“不是虛構的共同體，而是一種與歷史文化變遷相關，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的建構”[1]，而暴力作為引起歷史演變的破壞性力量，在國家構想中往往被壓制性地遺忘，即在人民對國家的想象中，暴力通常是被排斥的、不在場的。在冷戰(zhàn)硝煙漸散的20世紀80年代，刀槍入庫的景象便給予部分人正處于和平時代的預想。然而，鮑曼(Zygmunt Baumann)指出，“現(xiàn)代性要求的冷靜和理性沒有抑制住暴力，而只是對它進行重新調配，暴力被調離人們的視線而變得不可見”[2]。換言之，暴力并非消失殆盡而更多地是以隱匿的形式存在。齊澤克(Slavoj ?i?ek)曾將暴力分為主觀暴力(Subjective Violence)與客觀暴力(Objective Violence)。主觀暴力指“純粹暴力，是對事物‘正?！推綘顟B(tài)的擾亂”[3]2，包括謀殺、搶劫、強奸、虐待等對人身造成傷害的形式；客觀暴力是“內在于事物的‘正?！癄顟B(tài)里的暴力，是無形的、肉眼難以看到的”[3]2，包括體系性暴力、機構性暴力和象征性暴力三個層面。盡管該分類已較為全面，但沈春花在考究當代西方暴力理論研究時在上述框架下亦補充了其他抽象暴力形式，比如“過度暴力”(Excessive Violence)，指超過必要限度、故意傷害他人的暴力行為，又如羅伯·尼克森(Rob Nixon)所說的發(fā)生緩慢、時常為人忽略的“慢性暴力”(Slow Violence)。語言具有延異性，理論也在動態(tài)中不斷完善，但總的來說主觀暴力、客觀暴力連同其他抽象暴力共同構成當代暴力研究的主要內容。

作為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唐·德里羅(Don DeLillo)親歷烽火與和平時代，創(chuàng)作出不少反映美國生活圖景的佳作。其中，長篇小說《白噪音》(WhiteNoise)尤為突出，不僅榮獲美國全國圖書獎，還被奉為“后現(xiàn)代文學的巔峰代表”。小說以真實細膩的筆觸描述了被消費異化的物質世界到頭來威脅人類身心健康的生存境況?！熬窭Ь场薄八劳霭悼帧薄拔幕±怼薄胺礊跬邪睢薄帮L險社會”“危機”成了評論家對《白噪音》的主流印象，折射出物質充盈表象背后的粉飾太平，但未能全面論述暴力因素對危機的揭露及警示作用。事實上，《白噪音》不僅將暴力隱匿在以聲學術語命名的標題之中，還以暴力為敘事邏輯串聯(lián)起整個故事并逐步打破當時在美國社會中普遍流行的共和國想象，暴露社會弊端。因此，對暴力及其表征的國家想象的幻滅的探討必然對反思美國后現(xiàn)代社會具有一定啟發(fā)意義。

二、客觀暴力與世界經(jīng)濟軸心

小說以山上學院的開學日為開篇，初始便展現(xiàn)了立體音響等器物堆砌陳列、琳瑯滿目的畫面，不僅讓學生們興奮不已，也讓父母們更加感慨“他們是一群思想上相仿和精神上相連的人”[4]4。誠然，較高的經(jīng)濟水平能提升國家認同感、歸屬感和民族自豪感，而豐饒充盈的物質總能潛移默化地提升擁有者的幸福感。象征著消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超級市場成為小說表現(xiàn)美國繁榮經(jīng)濟的重要載體，鐵匠鎮(zhèn)的居民時常流連于超市，而在杰克看來購物給他們帶來了安全感和滿足，使他們感到國家的昌盛繁榮。這正印證了利奇(William Leach)對步入消費主義階段的美國民眾心理的判斷，即“獲取與消費是獲得幸福的手段；貨幣價值是衡量社會一切價值的主要標準”[5]。可以說，二戰(zhàn)后身處世界經(jīng)濟軸心的狀態(tài)滿足了美國民眾對富庶期許已久的想象，并使民眾在對經(jīng)濟的認知中多了一種幸福能在交易中得以保障的想象，而這同時也催生和掩蓋了社會中的不安因素。

第一，追求商業(yè)效益的學術經(jīng)濟應運而生，致使象征性暴力隨即而至。在齊澤克的觀念中，象征性暴力也被理解為符號暴力，存在于語言及語言形式之中。杰克作為山上學院的教授，以首創(chuàng)北美希特勒研究系聞名。希特勒作為納粹黨黨魁，毫無爭議給人類歷史帶來了極其負面的影響，而杰克為了獲取研究中第一位的頭銜，輕視學術本該散發(fā)的德育意義，將為人唾棄的希特勒作為研究對象，而這想必離不開逐利經(jīng)濟在學術領域的作用。力求重拾希特勒生平的杰克，以獨特的學術品牌為傲，但無形中卻被希特勒研究以象征性暴力的形式征服。

一方面，為增強學術威信，杰克在校長的建議下對外自稱“J.A.K.格拉迪尼”。這一組字母不僅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第35任總統(tǒng)約翰·肯尼迪(John Kennedy，JFK)，預示著二者都與槍殺暴力相關聯(lián)的命運走向，而且構成了語言層次的暴力。齊澤克認為“語言簡化了被指涉之物、肢解事物、摧毀它的有機統(tǒng)一并將事物塞進一個最終外在于事物自身的意義場域之中”[3]55。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也持相似觀點，認為“被命名是個體獲知的語言傷害的最早形式”[6]2“個體從一出生就被語言定義了身份，并以這一身份參與之后的社交生活。但是‘語言定義’的‘我’對個體真正成為的‘我’總是視而不見”[6]30。從認識論角度，被貼上的標簽J.A.K就像一件借來的外套，使得杰克漸漸失去身份認同感，造成了自我認知困惑，產生了“我只是名字后面的虛構人物”[4]17的迷茫與焦慮。從方法論角度來看，當杰克被冠以J.A.K之名時，他便被暴力地從其初始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投進與該名字相匹配的習慣、特性中。在改名的驅動下，杰克在外貌上也作了改變，他開始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授課，并逐漸將這一習慣內化：認為不戴厚重的黑框眼鏡就無法教授希特勒課程。由此可見，語言體系通過命名扭曲了杰克本來的面貌，影響其個體主體性以及身份建構，使他受困于名號而無法充分地展示真實的自我。

另一方面，為鞏固學術權威，杰克偷偷地開始艱苦的德語學習。希特勒研究所伴隨的語言暴力不僅表現(xiàn)在衍生的名稱符號對個體身份認知的干預性，還體現(xiàn)在“語言作為媒介表現(xiàn)出的控制作用”[7]。杰克不但要忍受德語發(fā)音給舌部帶來的撕裂感和挫敗感，而且還要忍耐德語對其思想交流的控制。在希特勒問題研討會上，他難以逾越德語的障礙進行自由的表達，只得大量使用英德語言中相同的詞匯，并將講稿內容局限于希特勒的母親、哥哥和狗這類生活化而非學術性話題。德語施加的壓力與控制表明基于“個體生存依賴語言及其形式，習慣性的說話方式反映社會地位”[3]1的生活經(jīng)驗，迎合經(jīng)濟效益的杰克作為希特勒問題專家終究難逃德語帶來的語言暴力。

第二，經(jīng)濟發(fā)展推動社會公共機構運轉的同時，誘導了客觀暴力中的機構性暴力的滋生。沈春花指出，“在現(xiàn)代西方社會，各種公共機構在服務于資本主義社會體系運轉的過程中也對個體自由和自主發(fā)展構成多種形式的傷害，由此形成機構性暴力”[7]。1925年電視機開始出現(xiàn)，1956年美國電視機數(shù)量便已大增，“約有70%的家庭擁有至少一臺電視機”(1)①數(shù)據(jù)來源于大英百科全書網(wǎng)，原文鏈接為https:∥www.britannica.com/art/television-in-the-United-States#ref283600。。小說中，看電視、聽廣播與逛超市構成鐵匠鎮(zhèn)居民的三大日常消遣活動。然而，電視廣播的普及在讓人們品嘗到發(fā)達經(jīng)濟所帶來的甜頭時也在食用惡果。廣播電視臺作為傳播資訊的媒體機構扮演的角色十分復雜：一方面它以監(jiān)督與糾正不良現(xiàn)象、協(xié)調社會關系和主導大眾為主要功能導向，另一方面在落實功能時又難免傳播不良現(xiàn)象，成為暴力的誘因。在《白噪音》中，電視上時常播放水災、地震、泥石流、火山噴發(fā)等自然災難的畫面，在電視的影響下，青少年墨卡托(Orest Mercator)不惜冒生命危險決心要坐在籠子里與蛇博弈以打破紀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小說多次將電視與垃圾郵件等同的原因不僅在于電視模糊了真實與虛擬的界線，也在警示電視的負面效應和所能給觀眾傳遞的摧毀性力量。

與廣播電視相似，醫(yī)療機構中的暴力因醫(yī)療機構在大眾觀念中營造的救死扶傷形象而容易被掩蔽。在客觀性暴力體系下，機構性暴力被理解為該機構或其員工造成的損害，因此醫(yī)療中的暴力問題更多地指“掌握大部分決定權的醫(yī)生對病人的治療是否適當，治療不及時、方法不正確或者過度治療都會造成病人身體不必要的痛苦”[7]?！栋自胍簟烦尸F(xiàn)了兩回問診場景。第一次是芭比特(Babette)帶哭泣不已的幼子去診所。在看病過程中，夫妻兩人皆忐忑不安，杰克就曾坦誠憂慮一直貫穿在他與醫(yī)生的關系中，他不僅擔心被醫(yī)生所拋棄而且總是對醫(yī)生說謊。這種焦慮，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醫(yī)患間的信任危機，而杰克夫妻的警戒可以說是對醫(yī)生存有的暴力可能的一種自我保護。在醫(yī)療機構中，醫(yī)生作為掌握醫(yī)學知識的一方具有較大的主導權，而病人由于健康問題處于弱勢地位，必須由醫(yī)生通過他們的知識、資源和經(jīng)驗加以干預。在這一過程中，“病人作為弱勢一方在承受身體痛苦的同時還失去了表達情緒的權力；成了被物化的、不完整的個體”[7]，也就是問診中的患者不幸地處于?？滤f的知識—權力層面上的“凝視”(Gaze)之中。第二次是杰克體檢。為進一步表現(xiàn)醫(yī)療機構暴力，德里羅在34章以杰克的體檢經(jīng)歷集中展現(xiàn)醫(yī)生形象。在杰克和克拉伐蒂博士(Dr.Chakravarty)乍見交談時，后者不斷地強調“我是醫(yī)生，你們是病人”[4]285，以此暗示病人交出身體主權。而后面對杰克詢問病情，醫(yī)生以其醫(yī)學知識、地位和權力自恃，以“目前階段你還沒有必要知道這一點，這是你該知道的全部事情”[4]286“你知道得越少越好”[4]287等話語百般推辭。被剝奪了知情權的杰克不僅無從反抗，反而得在醫(yī)生權力之下被迫順從。言而總之，即使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醫(yī)療機構已掌握良好的醫(yī)學技術和擁有精密的儀器，但物質水平上的進步還不足以消滅隱藏在醫(yī)療機構中的暴力行徑，還不足以提升民眾的就醫(yī)幸福感。

第三，小說中廣播電視和診所都以其特有的權威來實施并隱藏暴力行徑，是典型的機構性暴力，也是客觀暴力中體系化暴力的具體化形式。一般來說，體系化暴力指“某群人遭遇的最廣泛意義上的社會不公正和不平等”[8]?！栋自胍簟分性岬揭粋€好的內科醫(yī)生的重要性，說道“如果你的內科醫(yī)生沒有名氣的話，你肯定要死于蘑菇狀的胰腺癌。你就準備著去感覺低人一等和完蛋”[4]238。評論家借此例揭發(fā)了影響等級劃分的醫(yī)療資源因素，認為“醫(yī)學消費的差別性詮釋了社會階級差異編碼”[9]；同時也印證了“體系性暴力存在于整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社會土壤中”[3]14的判斷。馬克思曾以批判的口吻說道，資本主義經(jīng)濟“在一個極點積累財富的同時也在另一個極點積累了痛苦、苦役、奴役、無知、殘暴和精神墮落”[10]。的確，鐵匠鎮(zhèn)的居民在享受資本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福利的同時，也在不同程度上遭受著潛伏于資本經(jīng)濟中的體系性暴力、機構性暴力和象征性暴力構成的客觀暴力的威脅。經(jīng)濟中存有危機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危機以極強的力量悄然而至，不知不覺中突破、擊潰人的心理防線，但身處其中的人卻渾然不知。在施害者與受害者的距離被加長的后現(xiàn)代社會，《白噪音》第一部分“波與輻射”在小鎮(zhèn)上埋下多條暴力線索，以不可見的客觀暴力預示民眾對“國富則民安”的想象終將破滅，為享受于美國為世界經(jīng)濟軸心成就中的個體敲響警鐘，勿以為“倉廩實便知禮節(jié)，衣食足就知榮辱”，不然“在買賣不停交易不止的資本主義中，沒有東西可買可賣之日，也將會是整個地球被吞噬之時”(2)①引文翻譯自艾麗絲·沃克(Alice Walker)的語錄，原文為：Well,capitalism is a big problem,because with capitalism you’re just going to keep buying and selling things until there’s nothing else to buy and sell,which means gobbling up the planet。。

三、慢性暴力與現(xiàn)代避風港

《白噪音》素有“生態(tài)災難小說”之名，小說第二部分“空中毒霧事件”敘述了一起化學品泄漏事故，是該觀點最為顯著的體現(xiàn)。尼克森曾將毒氣聚集、毒物轉移與氣候變化、森林砍伐、核輻射、海洋酸化等一系列的環(huán)境災害作為慢性暴力的實例，其共性在于這些災害不能造成瞬間轟動性效應，但往往能在較長的時間尺度上給人們造成持續(xù)性的創(chuàng)傷[11]。由此可知慢性暴力的關注焦點在生態(tài)環(huán)境，主要指“對生態(tài)的慢性破壞以及被污染的環(huán)境對個體健康造成的慢性傷害”[7]。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人類關系密切，小說中毒霧事件爆發(fā)后，鐵匠鎮(zhèn)居民集體從居所撤離去外地避難，正響應了一百年前梭羅那句“如果沒有一個可以居住的星球，那么還有什么房子適合居住”之言。

在事態(tài)緊急之際，杰克不斷地否認事件的真實性，反復強調“窮人居住的暴露地區(qū)才會發(fā)生這種事，這些事在鐵匠鎮(zhèn)這樣的地方不會發(fā)生”[4]126。杰克的否定可以說是在守護鐵匠鎮(zhèn)為避難所及安定之鄉(xiāng)的想象神話。他曾毫不吝惜稱贊道，“鐵匠鎮(zhèn)遠離大城市。我們不像其他小鎮(zhèn)子那樣感覺到威脅和悲哀”[4]95。默里(Murry)也多番表達其居住滿意度，說道：“我住在一個叫鐵匠鎮(zhèn)的小鎮(zhèn)上，哪能不快活呢”[4]11。鐵匠鎮(zhèn)對于默里而言是躲避糾紛，遠離是非的好選擇；特雷德懷爾姐弟(the Treadwells)的走失事件也側面反映比起外部城市，在一定程度上鐵匠鎮(zhèn)安全得多。然而空中毒霧事件的出現(xiàn)，將威脅生存的生態(tài)問題暴露無遺，無情地粉碎了鐵匠鎮(zhèn)作為避風港的美好想象。德里羅巧妙地將小鎮(zhèn)居民對自然環(huán)境的態(tài)度變化含蓄地隱藏在杰克一家觀看日落的敘事中。在毒霧事件爆發(fā)前，杰克一家(除海因利希外)熱衷于擠在小窗前觀看壯麗的日落景象；在那之后，習慣依舊延續(xù)，只不過在杰克看來，“日落漂亮得讓人幾乎消受不起；那輪原本已經(jīng)燦爛輝煌的落日如同夢幻的空中景致，透露著恐怖”[4]187。日落是向新一天過渡的自然標志，但在西方文學中早至亞里士多德就有“老年之于生命就像黃昏之于時日”一說，因而日落也在一定意義上象征著晚年。杰克已然從日落之景觀中意識到美麗表象后潛藏著危險，居住在鐵匠鎮(zhèn)的余生并非就能安定祥和。反常的是，德里羅將杰克工作的學校設定在山上，卻鮮少對日落之外的山川河流等自然事物一落筆墨，朱新福將其歸咎于“人們對真正的自然缺乏了解和交流，習慣于把虛幻的映像視為真實”[12]。但從淺層意義上說，將杰克對自然風景的不以為意與風景遭到破壞而無法激發(fā)人們的審美情趣聯(lián)系起來也未嘗不可。杰克的日常散步，沒有曲徑通幽只見殘破廢墟，而這種廢墟最突出的表現(xiàn)要屬垃圾的空間積聚。杰克在面對堆積如山的垃圾時，內心曾多番發(fā)問垃圾是否是由他們家扔出來，從中傳達了自己作為巨量垃圾產生者之一的反躬自責。垃圾的積聚容易滋生蟲蟻、發(fā)出惡臭，不僅污染著小鎮(zhèn)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且還影響居民的生命健康?？梢哉f，杰克自責的背后是對垃圾的再思考與再認識，他認識到垃圾不但威脅著生存環(huán)境，而且威脅著他對小鎮(zhèn)的舊認知。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主要談及的小鎮(zhèn)居民，除杰克外，大多是外來人口，且身份不明具有神秘性，譬如足不出戶的租客德語老師鄧洛普(Dunlop)，又如突然出現(xiàn)的紐約流亡者群體。他們在故事中的露面不難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本身的移民歷史。地方是通向國家的起點，小城鎮(zhèn)亦是大世界，地方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折射了一代美國人對國家建設的遐想。二戰(zhàn)后，美國在戰(zhàn)后新世界中呈現(xiàn)出“作為全球和平與自由的捍衛(wèi)者”[13]形象，易使人產生美國為現(xiàn)代避風港的聯(lián)想。在美國采取保守政策的20世紀80年代初，德里羅以杰克等人的口吻勾勒出大部分國民對美國環(huán)境的希冀——秩序安寧，既無霜雪也無風。然而，空中毒霧事件、日落景觀、垃圾拾遺經(jīng)歷無不在警示小鎮(zhèn)或整個國家永遠處在“水軟山溫明月下”不過是美好的想象和虛幻的泡影，有著80年壽命的“尼奧丁”衍生物作為慢性暴力的渣滓終將在一段極其漫長的懵懂歲月中氤氳繾綣。

四、主觀暴力與美國英雄

譯者朱葉將《白噪音》第三部分的標題(Dylarama，即dylar + drama)翻譯為“戴樂兒鬧劇”，以“鬧劇”二字凸顯個人的閱讀體驗，將由藥物戴樂兒引發(fā)的系列事件定性為滑稽且荒謬，但是與此同時也掩蓋了貫穿于戲劇沖突中的暴力因素。從情節(jié)來看，“戴樂兒事件”敘述了一起由明克(Mink)以藥品研發(fā)之名對芭比特施加的性暴力引發(fā)的槍殺事件。性暴力通常指對人身體的侵入。小說中，雖然明克和芭比特之間的性交是在后者同意的基礎上進行的，但芭比特作為他人妻子的倫理身份和她對“進入”(Enter)一詞的反感體現(xiàn)出她對不倫性行為本質上的排斥。從這個意義上，明克施行的性暴力是對芭比特原本正常夫妻生活的干擾，且它連同擾亂明克生活秩序的槍殺暴力都是由藥物戴樂兒誘發(fā)的可見的主觀暴力。實行性暴力的明克(別稱格雷先生Mr.Gray，象征著灰暗面)，毋庸置疑是應受道德譴責的“罪犯”形象，在此參照下，打著復仇名號的杰克儼然升華為揚善懲惡的英雄式人物。

受美國文化的浸染，德里羅將美國人民的英雄情結帶入文本，傾注到杰克的人物塑造中，為他譜寫了一出后現(xiàn)代復仇記。在決定執(zhí)行槍殺計劃前，杰克曾詢問默里他的日常生活算不算某樁英勇行為，渴望用別人的肯定來撇清與怯懦的關系。在默里“在正面對抗中殺死一個人，在理論上是何等振奮人心”[4]321等說辭下，杰克被煽起了壓抑已久的英雄情緒，從內心蜷縮的角落走出，拿起手槍，向鐵城走去。德里羅巧妙地將槍殺事件設定在鐵城中的一個德國鎮(zhèn)里，以德國二字讓讀者聯(lián)想起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畫面。美國式英雄往往是進攻性強、自信十足的，德里羅緊扣這點并且在39章中用極大的篇幅展現(xiàn)杰克進攻前胸有成竹的內心活動，以滿足杰克在想象中成為美國式英雄的欲望——“當杰克走進汽車旅館時，杰克以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筆下英雄人物的畫外音口吻說出‘我突然想到，我用不著敲門。門會開著’”[14]，以顯示他作為英雄的尊嚴。

杰克不辭艱險，打著捍衛(wèi)丈夫尊嚴的旗幟向懲治惡徒之路走近，一面在傳承美國精神中的英雄主義，使想象變?yōu)楝F(xiàn)實；一面卻也在解構英雄形象。第一，杰克槍殺明克的動機并不純粹正義。在杰克口中，他是為妻子的貞潔和自己受到的侮辱報仇。然而，細看文本，在第26章杰克便已知曉妻子的“背叛”，但他無言語上的憤怒與指責且當晚依舊保持性愛。直到第39章杰克才直接表達出對明克的怨恨和復仇的決心，此時距獲悉真相已有13章，其間杰克雖不時為妻子遭受的性暴力而痛苦，但夫妻相處較之前無多大異樣。在章節(jié)轉換之間，德里羅在第34章和第36章開頭分別以“蜘蛛出沒的時間到了”和“蟲子懸蕩的時間到了”暗示季節(jié)轉換的同時,彰顯杰克的知與行之間的時間跨度之長。從“滑雪面罩”“針織帽子”到“短褲”，從“知曉真相時距春季希特勒研討會還有好幾個星期”到研討會結束再到“臨近期末、學生離校后才執(zhí)行的槍殺”，杰克的復仇執(zhí)行力在被拉長的時間線中無疑略顯軟弱無力。另外，在準備槍殺之際，明克興致勃勃地提起與芭比特的特殊關系，對此杰克也無過激的反應。相反，杰克一直對“戴樂兒”念念不忘，謀劃著如何在槍殺時從明克手中將它搶走。因此，可以說芭比特，如名字所暗示不過是充當挑起沖突的物品，是用以掩飾杰克暴力動機的玩偶工具。從這個意義上，不同于除暴懲惡的傳統(tǒng)英雄人物，杰克虛偽藏奸，打著正義的幌子實則行劫掠之徑，也具有“惡”的一面。其二，槍殺對象過于勢單力薄，大大弱化了英雄色彩。成就的高度，一部分源于對手的高度。明克作為一股黑暗勢力，直至小說結束前兩章一直處于隱身的神秘狀態(tài)，但是他的出場形象不過是“四肢攤開坐在矮腳的椅子里”[4]336，穿著簡單，蝸居在簡陋的小房間里。在和杰克的“對戰(zhàn)”過程中，明克沒有任何警覺性和威懾性，并且僅在聽到杰克“飛機正在急劇下降”的言語后，他更是直接“踢掉拖鞋，將自己的身體蜷縮成飛機墜毀時應該采取的姿勢，腦袋盡量向前，雙手交叉在膝蓋后面”[4]343。明克怯懦無力、不堪一擊的形象不僅極大程度上違背了讀者的心理預期，也使杰克的成功槍擊有欺軟凌弱，勝之不武之感。第三，救贖和解的結局顛覆了死亡走向或嚴懲不貸的模式。在明克中槍后，德里羅筆鋒一轉，不再遵循杰克原先設想的偽造明克自殺假象的趨向，而是讓杰克承擔起贖罪者的角色，將明克送去前身為基督教教堂的大樓里治療。通往教堂的過程也是洗滌殺戮罪惡的儀式化程序，在途中杰克慈悲心高漲，尋求彌補，感慨“人類古老的糊涂和古怪的癖性又一次在身上流動起來：同情、悔恨、慈悲”[4]347。雖然在言語中，杰克貶低了同情等情感，但聽到修女的“上帝已死”言論后的惴惴不安表明杰克內心深處并不希望傳統(tǒng)信仰的泯滅。小說中的另一人物默里曾說過“懷舊情愫是不滿和憤怒的產物”[4]283，杰克的懷舊情感衍生于槍殺事件的寬容結局，從中透露出作者對以暴力作為解決問題的手段的不滿與否定(3)①德里羅對暴力的譴責態(tài)度在繼《白噪音》后的《天秤星座》(Libra,1988)和《墜落的人》(Falling Man,2007)中更為顯著。2005年，德里羅在接受采訪時曾譴責槍的暴力驅動作用——既危害自身健康也威脅他人生命。(原文：“It gives him a motive.It gives him a sense of direction.And,it’s a substitute for real life,and it’s the way he will choose to end his life as well as the lives of innocent people.”)訪談文章鏈接可見https:∥www.vulture.com/2015/10/don-delillo-on-gun-violence-new-york-writing.html。，有道是“以暴易暴，不知其非”。

“何為英雄”這一命題見仁見智。在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英雄和普通人一樣,并沒有多勇敢,只是比普通人多勇敢五分鐘而已”的觀念下，杰克可謂之英雄。但從廣義上說，與暴力關聯(lián)的英雄基本繞不開果敢堅毅、樂于奉獻的品質，正如牛津字典將英雄定義為“因勇敢或做好事而受到許多人欽佩的人，尤指男人”。顯然，功利主義下的動機加上虛弱可憐的對手又讓杰克施行的主觀暴力與英雄行徑背道而馳。解構大師德里達曾說過“解構不是一種混合物，而是一種張力，存在于記憶、忠誠、對我們已有東西的保留和同時一種異質性，一種全新的東西，一種斷裂”[15]。小說對杰克英雄形象的既肯定又否定，一方面便是對美國記憶中單槍匹馬打天下的超級英雄想象的保留，另一方面也是與狹隘的非正義的英雄主義的斷裂。德里羅用寬容的救贖結局言說了另一種可能的新時代英雄形象，即遠離暴力放棄武力停止征服，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也可謂豪杰。

五、結語

“我的死亡是非暴力的、偏狹的、憂慮重重的”[4]84，杰克在說這句話時安分守己，沉浸于鐵匠鎮(zhèn)和平景象的想象中，未曾察覺到客觀暴力和慢性暴力已然在小鎮(zhèn)上悄然發(fā)生?？陀^暴力、慢性暴力和主觀暴力這三種暴力并非是孤立地存在，而是有一定的因果聯(lián)系，其中客觀暴力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具體來說，客觀暴力根植的繁榮經(jīng)濟下的耗損、揮霍推動了小鎮(zhèn)環(huán)境的癌變；明克屋內電視機中的媒體暴力誘導他步入歧途;隱藏在姓名和德語后的象征性暴力連同對醫(yī)療機構的失望使杰克拿起手槍，向希特勒走近。三種暴力逐漸顯現(xiàn)，從不可見到可見，從隱匿到浮現(xiàn)，將美國后現(xiàn)代社會的問題別樣呈現(xiàn)出來。正如杰克所言，“幻覺仍然是該地區(qū)的一個問題”[4]194。

通過披露鐵匠鎮(zhèn)的暴力表象，德里羅從經(jīng)濟、生態(tài)、文化三個維度打破部分美國人過于樂觀，滿足于經(jīng)濟成就,沉湎于民族文化自信的美好想象。枝上啼、驚春夢的黃鶯兒總是容易遭人敲打，但好夢也易生出惡之花。德里羅展露美國后現(xiàn)代社會的暴力生活，批評民眾薄弱的生態(tài)意識和狹隘的美國英雄主義，粉碎了美國人民的進步想象，被扣上“壞公民”的帽子似無可厚非。但伺機而動的各種暴力表征表明“被打斷的未必就是美夢，也極有可能是引人恐慌的噩夢”。在這個意義上，德里羅的批判不是拋棄民族身份的嘲諷和挖苦，而是以防“黃粱一夢，轉眼成空”的深思遠慮，是對國民境遇的深切關懷和對民族未來安定的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