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
席勒說:真正的價值并不在人生的舞臺上,而在我們扮演的角色中。
——題記
一
歐陽柳生來的時候,我們都已鋪好了床,正襟危坐地互相介紹。這當口,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搬著一個大籐筐呼哧呼哧地移了進來,籐筐里裝滿了鵝黃透紅的大蘋果,蘋果們咕嚕咕嚕滾動著,閃著紅光白光。
他們將蘋果們放在貼著歐陽柳生紙條的床前,又氣喘吁吁地出去。接著,又嗨喲嗨喲地接連抬了好幾個籐筐進來,這些籐筐里都裝著雜七雜八的各式生活用品?;L筐們一個個排著疊著,就像果品公司到貨一般。大家立刻傻了眼,都不說話,靜靜地專心致志地看著。
這時候,兩個中年人抬完了,女的看了我們一眼,向門外大喊一聲:“柳生,快進來嘛!”
門外立刻有人答應(yīng)一聲,嗓子特好,圓潤洪亮,還伴著走廊里的回聲嗡嗡作響。在余音繚繞中,歐陽柳生走了進來,小伙子異常英俊,滿頭的黑發(fā)自然鬈曲,一副希臘人的面孔,五官像刀刻一般,棱角分明,身材也很高大,只是嘴唇上一抹微微發(fā)黑的茸毛,顯出了稚嫩。他走路很重,地板嗵嗵作響,震得玻璃窗瑟瑟發(fā)抖。一見我們都齊整地圍坐著,專心致志地盯著他,他大概沒料到,唰的一下,白凈的臉羞得緋紅,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登時耷拉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尖,尷尬地愣在那兒。
這時,男的中年人說:“柳生,你坐嘛?!?/p>
他便像得到指令的機器人,一下坐到自己的床上,那床上的墊草被屁股壓得吱吱地響個不停。
女的中年人一看,說:“柳生,你起來,我還沒給你鋪床呢!”
歐陽柳生正想站起來,但想想又坐下了,突然很大聲地吼:“媽!你們走嘛!討厭!”
我們都不說話,他的爸爸媽媽愣了一下,也不聲張,互相看著,然后又看看他,輕輕地站起來,一人提著一個小黑皮包走出了宿舍門。
我們就那樣無聲地坐著,驚詫地想到世上居然還有讓父母護送的大學(xué)生。一會兒,他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們一眼,又低下頭去,手心里玩著自己的衣服尖角。
玩了一會兒,他沒抬頭,說:“我叫歐陽柳生?!蓖A送#终f,“我是從康定來的?!彼蝗惶痤^來,直盯著我,“就是《康定情歌》中的那個康定?!?/p>
我上鋪坐著的張曙光說:“《康定情歌》真好!”
他聽了歡喜地笑了笑:“跑馬山就在我家背后,我天天都上去玩。其實,那山上什么也沒有,光禿禿的,像個饅頭?!?/p>
余猛才滿十六歲,聽了很是驚奇,嗚嗚地叫了兩聲。這一叫,大家哄地笑起來。
歐陽柳生便輕松下來,說:“公主橋也是徒有虛名,其實就是座石拱橋,我們小時候還在那里跳過水呢?!?/p>
“公主橋?”
“對,外地人不曉得,還以為是唐朝松贊干布專門給文成公主進藏修的,其實不是。那是清朝時期的康定公主,為了把她在陰間受苦的土司阿爸救回來,賣掉了自己的全部首飾,修建了這座折多河上的善渡之橋,這才感動了紅教活佛,將老土司超度上了天堂。所以,公主橋不僅是孝順橋,還是座功德橋?!睔W陽柳生邊說,邊給我們拿蘋果,堆得每個人的床上像小山一樣,“這是巴塘蘋果,很好吃,出口的呢?!?/p>
于是,我們就開始吃蘋果,滿屋子嘰里咕嚕響。趁這當兒,歐陽柳生開始鋪床,鋪墊絮還順當,但鋪床單時卻遇到了麻煩,那床單總不聽話,一會兒跑到左邊,一會兒跑到右邊,溜來滑去,弄得他滿頭大汗。
他上鋪的汪洋終于看不過去了,咚地跳下來,把床單嘩地從床上揭起,對折起來,教他:“先找到中縫,一邊一邊地鋪,再展開,就成啦。” 說完,已將床單鋪好,平平整整,沒有一點皺紋。
歐陽柳生看著,驚奇得嘖嘖叫喚,直盯著汪洋額頭上的皺紋,感慨不已。
他突然問汪洋:“幾天換一次衣服?”
沒料到他會提這種問題,汪洋驚奇地看著他,說:“三天吧。”
他又問:“幾天洗一次澡?”
汪洋更驚奇了,又看看他,別過頭,說:“還是三天。”
他又問:“幾天洗一次被子?”
這下汪洋倒不驚奇了,爽快地答:“都是三天?!闭f完,自己先笑起來,哈哈哈地爬回上鋪去了。
哪知到了第三天,歐陽柳生真的要洗被子。
那當兒,我們都上街逛去了,寢室里只有羅亦羅。羅亦羅是從資陽來的,父母親過去都是右派,弄得他生性孤僻,最喜歡看人出洋相,特別是出身優(yōu)越的人出洋相。歐陽的父親是自治州的組織部長,就此被羅亦羅列為優(yōu)越家庭的公子哥。
這是個中午,羅亦羅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心里默默地背誦著老子的《道德經(jīng)》。
歐陽柳生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他看著汪洋的空床愣了一下。汪洋不在,歐陽柳生不知怎么洗被蓋,登時沒了主意,就那樣直直地坐在床邊,口中念念有詞。
羅亦羅沒出聲,睜只眼閉只眼地盯著他,直到心里煩了,才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歐陽柳生好似盼著他出聲似的,忙接口說:“喲,老羅,還沒做夢呢?”
羅亦羅順口說道:“夢者,神也;做夢者,走神敗體也?!?/p>
歐陽柳生聽了,哈哈哈地笑。
羅亦羅最討厭人家莫名其妙地笑,不禁一反常規(guī),呼啦一聲把身子坐起來,大喝一聲:“笑個屁!”
歐陽柳生一下愣了,張著嘴,驚奇地看著他:“我是自己笑自己。我要洗被蓋。”說得語無倫次。
羅亦羅見他這樣,消了氣,惡作劇地問:“怎么,三天啦?”
歐陽柳生老老實實地點點頭,說:“三天零兩小時啦。”
羅亦羅說:“那你還不快洗?”
歐陽柳生說:“我不會洗?!?/p>
羅亦羅說:“洗被子還不簡單?就那樣泡在水里,用腳把污水踩出來,過幾次清水,再晾干就行啦?!?/p>
歐陽柳生說:“真的?”
“還會假?”
歐陽柳生立刻來了勁,跳起來,抱著被蓋就往盥洗間跑。他把被蓋連被單和棉絮整個兒泡在水里,呼嚕呼嚕地倒了半袋洗衣粉,用粉紅粉紅的腳丫子蹬水車一般飛快地交替蹬踏,呼哧呼哧地把被子踩了個夠。
我們回來時,羅亦羅還在床上咯咯咯地笑,眼淚一串串流下來,吧嗒吧嗒地滴在草席子上。歐陽柳生卻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手里卷著一本剛剛領(lǐng)到的哲學(xué)教科書。
我們聽了,也都哈哈哈地笑彎了腰。歐陽柳生見了,也破了木瓜臉,把手里的教科書一扔,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一面還把兩只大手擂得桌面咚咚響。
那被子足足晾曬了七天才勉強晾干。歐陽柳生把它氣呼呼地扔在床上,那被無情踩踏過的被子左一坨凸起、右一坨凹著,就像一條瘦骨嶙峋的老灰狼蜷縮在床上,陰陽怪氣地虎視著我們。而它的主人,卻氣度非凡地在一旁叉著腰驕傲地微笑。
好心的張曙光套用茨威格的名言總結(jié)說:“只要良心還沒泯滅,被蓋事件將永不會被歷史所忘記?!?/p>
一聽這話,羅亦羅冷冷地翻著白眼。而歐陽柳生則若有所思地抿著嘴角,不停地點著頭。
二
開始,歐陽柳生聽課的時候非常專心。他把身子坐得直直的,目不斜視,直盯著老師一眨不眨。教室里雖然是老師一人講,學(xué)生眾人聽,但靜坐著的學(xué)生們卻并不沉默,他們用眼睛說話,不停地與同學(xué)和老師交換著各種信息。因此,課堂上除了教師的嘴和學(xué)生的耳朵銜接以外,師生雙方的眼睛還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
每次上課,歐陽柳生那又黑又亮的眼睛總把老師吸引過去,但又敵不過他的光亮趕緊避開。老師們對他的相貌又愛又怕。每節(jié)課都有幾次目光的“戰(zhàn)斗”。誰都看得見他和老師的四支目光在教室上空射來射去,就像四支電筒光不時碰撞交火,弄得大家膽戰(zhàn)心驚,生怕出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不好收場。
特別是教哲學(xué)原理課的一個名叫廖美麗的女教師最令人傾心。她當時才二十四歲,比我和汪洋都要小兩歲,但人卻長得天仙一般,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轉(zhuǎn),總不免令人陡生愛戀之情。她是七四級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留校的,備課認真,講課極有節(jié)奏,吐字清楚,條理明晰,加上那副好看的臉蛋和傲人的身材,大家都公認她的教學(xué)效果比系里最具權(quán)威的魯教授上課還要好。
她走進教室時總是先側(cè)著身子,眼簾也低垂著,然后,猛一轉(zhuǎn)體,把身子朝向大家,眼睛也轉(zhuǎn)過來,很有點樣板戲中女書記出場的亮相意味。因此,只要她走進教室,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嘈雜聲戛然而止,靜靜又急不可待地看著她。教學(xué)秩序好得出奇。她呢,對這一切十分滿意,抿嘴笑笑,用右手指像火鉗般夾了夾額頭上好看的一排劉海,便一二三四五地講起課來。
一開始正式上課,歐陽柳生的目光就發(fā)功了。他的目光先是微暗微暗的,然后,慢慢加壓,逐漸變得雪亮雪亮。廖美麗接著他的目光,慢慢地有點受不了,開始把眼睛挪向別處。但歐陽柳生毫不憐憫,立刻跟蹤追擊,他的目光會轉(zhuǎn)彎似的,雪白的目光蛇一般地轉(zhuǎn)過頭,又把廖美麗的目光緊緊咬住。
于是,廖美麗徹底敗下陣來,把眼睛低垂著,只得一字一句地念講稿。這時候,大家都不高興了,齊刷刷地把頭轉(zhuǎn)向歐陽柳生,直逼得他把頭垂到課桌上這才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聽課。廖美麗見此,總要感激地更賣勁地講。
有一次,歐陽柳生得了感冒,但他還是堅持上課不請病假。這天恰逢廖美麗上課。每隔五分鐘,歐陽柳生總要咳嗽兩聲,那咳聲像練休止唱法一般,洪亮而干脆,弄得廖美麗本已轉(zhuǎn)移的目光又轉(zhuǎn)回向他。廖老師每一回眸,他都得意地笑笑。
就這樣搞了七八遍,廖老師終于受不了了,美麗的眼睛一瞪,用手指著他說:“你!站起來!”
歐陽柳生沒料到這一手,呼一下站得溜直。
廖老師說:“剛才我都講了些什么?”
歐陽柳生立刻答道:“1932年,在印度加爾各答附近森林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狼孩,一個叫阿瑪拉,一個叫卡瑪拉……”他竟是模仿廖老師講課,那語調(diào),像得要命,大家哄地一下笑起來。
廖美麗見此,忙說:“坐下!”
歐陽柳生咳嗽兩聲,呼地一下坐下了。
廖老師想了想,總想不過,又走到他座位旁,說:“把你的筆記本拿過來。”
他恭恭敬敬地遞上本子,本子上還真記著講課內(nèi)容,上面并沒有圖畫之類的東西,只是字們都歪歪扭扭地像麻花一樣絞著。
廖老師問:“為什么寫字的時候不用眼睛看?”
歐陽柳生一下答不出來,愣著。
廖老師見歪打正著,便乘勝追擊:“瞧你這樣,神不守舍,知行分離,這是典型的人格分裂,下課后請到衛(wèi)生科去檢查檢查?!?/p>
誰知,歐陽柳生聽了,竟哈哈哈地笑起來,說:“我女朋友就是這樣說我的!一句不差!”
歐陽柳生有個屁女朋友,他這是明顯的報復(fù)性搗亂。
但這一手極為大膽有效,倒反把廖老師羞紅了臉,大喊了一聲:“嚴肅點!”噔噔噔地走上講臺去了。
晚上,政治輔導(dǎo)員董老師找歐陽柳生談話,一去談了三個多鐘頭。歐陽柳生回來后,咳嗽得更兇了,把一張小白臉漲得像紅太陽似的。
張曙光問他:“董老師給你說啥了?”
歐陽柳生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么,反正我說我錯了,要檢查思想根源。董老師聽了說那就對了。就這樣,我才知道我真的有思想根源。”
張曙光很哲學(xué)地說:“董老師是對的,思想根源就是人們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我過去下鄉(xiāng)當團委書記時也是這樣叫人檢查的?!?/p>
歐陽柳生聽了,咳得更兇,好一陣,他又說:“后來董老師給我規(guī)定了幾條:一、上課不許看老師;二、寫字要用眼睛看;三、咳嗽時要舉手;四、上課發(fā)言不許說女朋友的話。我覺得上課真他媽的不容易?!绷_亦羅聽了,歡喜得不得了,哈哈哈地在床上大笑不止。
從此以后,歐陽柳生的目光再也不敢在教室上空亂竄了。一上課,他就低下頭,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畫著。實際上,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記課堂筆記,而是在寫日記。他的日記內(nèi)容都是回憶,今天寫昨天的,昨天寫前天的,每天不缺,只記感受,不記事,看起來倒挺有意思。比如:
1979年11月2日,星期三,上午晴,下午陰,晚上11點開始下起毛毛雨。
我上課就聽見屁響,似排炮,轟轟轟轟!
臭不可聞!臭必須聞!
哲學(xué)是一塊磨刀石。刀子可以磨鋒利。石頭可以磨圓。各有各的磨法。
小女子們則把男人當成磨刀石。
我應(yīng)該被誰磨?
我真想把腳伸到窗外去,延伸到足球場上去踢足球。
萊布尼茨曾給宮廷掌印。他還想掌德國哲學(xué)的大旗,但沒成功。
我連自己的大旗在哪里還不知道。出世時,媽媽沒有給我一面旗幟。我必須自己做。
1980年3月4日,星期二,晴,太陽像個鴨蛋黃。
你是人,因此你是爬行動物,因此你是物,因此你永不消失。物質(zhì)不滅。形態(tài)轉(zhuǎn)換。
于是,人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狗,也可以是蟲,也可以是污泥。人生就是形態(tài)轉(zhuǎn)移。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蔽覟槭裁从譀]有憂傷?因此你見了我也不走過來。你即使走過來也會坐在別人身旁。
Formation of universal gravitation.
Where they saw chance,we see law.
說得極是!反過來,今人以為偶然的東西,古人是否認為是自然法則呢?no。yes。
人間的萬有引力定律可不是那么容易發(fā)現(xiàn)的。
我只要我的法則。
三
女生們終于決定挽救歐陽柳生。她們認為,歐陽柳生是一個不能沒有女人的男人,這種男人,就像一個陀螺,離開了女人的鞭子就不會旋轉(zhuǎn)。于是,悄悄地醞釀了一個“旋轉(zhuǎn)運動”。
第一個要挽救他的是一個叫劉芳的女生。這女生是中文系的,來自一個大城市,高高的身材,嚴謹?shù)牟綉B(tài),顯得十分端莊典雅。不過,她在舞場上可是一把好手,特別是跳華爾茲,旋轉(zhuǎn)如飛,婀娜亭亭,不把一個個男生轉(zhuǎn)得頭昏決不罷休。所以,同學(xué)們?yōu)樗×艘粋€外號叫“旋風(fēng)女”,用以彰顯她高超的華爾茲舞技。開始喊她“旋風(fēng)女”,她瞪著眼,說:“什么旋風(fēng)女?什么旋風(fēng)女?”喊得久了,她也就朗朗地答應(yīng)起來。
一天晚上,歐陽柳生在教室里晚自習(xí),剛剛看了半個小時的書就打起瞌睡來。“旋風(fēng)女”穿著高跟鞋走到他面前,用手推推他,說:“咋個?你病啦?”歐陽柳生抬起頭,突然一個紙團落在張開的書頁上,一滾一滾的??吹綒W陽吃驚的表情,“旋風(fēng)女”笑笑,然后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教室。
歐陽柳生忙把紙團展開,紙面上跳出一排字:“立即下來,到荷花池右邊角上找我?!彼斎恢肋@字眼里還藏著溫柔的含義,登時把紙團合上,捏在手心,甩甩鬈曲的黑亮長發(fā),像醉獅一般搖搖晃晃走出了教室。
歐陽柳生走到荷花池右邊角上,那里冷冷清清,并無人影。正待轉(zhuǎn)身,背后突然一陣呵氣的聲音,原來“旋風(fēng)女”正緊貼他的背站著量高低。
歐陽柳生說:“學(xué)校有規(guī)定,入學(xué)前沒有談戀愛的,一律不準談戀愛。你不曉得嗎?”
“旋風(fēng)女”說:“我曉得。”
歐陽柳生說:“那你還找我出來干什么?”
“旋風(fēng)女”并不接他的話頭,問:“你說我多高?”
歐陽柳生說:“我不敢說,說準了要負責(zé)任的?!?/p>
“旋風(fēng)女”高興起來,說:“啥子責(zé)任?我的啥子責(zé)任要你負?”
歐陽柳生說:“我們老家有個風(fēng)俗,女娃子的身高不能隨便說,說準了要結(jié)婚的。”
“旋風(fēng)女”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藏族哥哥真可愛?!?/p>
歐陽柳生聽了,老大不高興。他老家在湖南,父母支邊到康定,因此他經(jīng)常強調(diào)他是“湖南人”,是純粹的漢族。但因他的長相和生長地,時常有人把他看成是在藏族中有美男之稱的康巴漢子的一員,讓他不得不花大量的時間解釋,煩都煩死了。他想了想,對“旋風(fēng)女”說:“你真的想和我好?”
“旋風(fēng)女”說:“跟你說實話,我早就喜歡上你了!”
歐陽柳生把她的身子摟過來,“旋風(fēng)女”立即觸電似的癱軟在歐陽身上。誰知歐陽柳生突然把她推了出去,呸的一聲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大聲地說:“你的愛,我已還給你啦!”說完,大步流星走了。
“旋風(fēng)女”摸著自己的臉頰,還怔怔地望著,見人影不見了,才扶著身旁那棵樹,無聲地哭泣起來。
后來,我們的晚自習(xí)教室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摩登女郎,她留著一頭淡黃色的長發(fā),松松散散地披著,隨風(fēng)飄逸。這魔女一進教室,先拿妖媚的丹鳳眼掃射一周,見歐陽柳生在,便噔噔噔地搖擺進來,在歐陽柳生的前排,先把椅子打個轉(zhuǎn),面對面地和他坐著。
歐陽看著她,她看著歐陽,四目對射,互不相讓。
那兩對目光皓如閃電,賊亮賊亮地在教室里閃爍,歐陽的眼睛又黑又亮,魔女的眼睛又亮又黑;歐陽目不轉(zhuǎn)睛,魔女睛不轉(zhuǎn)目。兩人就像武林高手斗法寶一般。最后,總是歐陽柳生敗下陣來。只等歐陽柳生一轉(zhuǎn)眼,一垂頭,魔女便尖厲地哼一聲,勝利地步出教室。
歐陽柳生再也看不進書,提著書包溜回寢室來。他回來后總是懶懶散散地翻躺在床,不停地喘著粗氣,就像干了什么累死人的重活一般。我們都勸他晚上不要再到教室里去,何必自討苦吃!他想想覺得也有理,就留在寢室里看書。但總看不進去,每隔幾分鐘就要看看表。大家都明白他中了魔,但又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誰知余猛偏偏挑明了問:“這魔女幾點到教室?”
歐陽柳生說:“七點四十五,她很有時間觀念?!?/p>
天哪!他竟然如此評價。
大家只得搖搖頭,逗他:“那你還不快去!”
他聽罷真高高興興上教室去了。我們看著他的空座位,誰都不說話,但都明白他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果然,沒隔多久,他就同那個魔女好上了。
那魔女就像渾身涂了膠水一般,把歐陽柳生粘得緊緊的。魔女病了,歐陽柳生就在旁邊嗚咽哀叫流眼淚;魔女歡喜了,歐陽柳生就在一邊手舞足蹈學(xué)貓學(xué)狗叫,好像變了一個人。
原來,他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起床,穿著運動服,在大操場里跑個十圈八圈,弄得身體像一個蒸汽鍋爐,一上午都呼呼呼地冒熱氣;現(xiàn)在卻不跑了,每天睡得七老八晚的,像豬一樣地哼上半天。原來,他每天下午四點就要練拳擊,在寢室門框上吊老大一個沙袋,上半身裸露著,現(xiàn)出雕刻般的肌肉,狠命擊拳,打得走廊里雷聲滾滾;現(xiàn)在卻像影子一樣地粘貼在魔女身后,弓腰駝背的,活像電影中要死不活的老長工一樣。
張曙光一見他那個樣,喃喃自語:“女人是魔鬼,女人是魔鬼?!敝挥型粞蟛粍勇暽卣f:“他倆都在演戲,搞不長的。”
有一次,歐陽柳生竟把魔女帶到寢室里來了。
魔女的聲音很大。當時我們正坐在寢室里靜靜地看書,突然,魔女雙腿并著跳了進來,高聲地喊:“不準動!”我們本來沒動,她這一喊,大家倒機器般一扭,把頭齊刷刷地朝向她。
每個人看到她那被走廊風(fēng)吹得前飄的長發(fā)都驚慌失措,而她卻笑瞇瞇的,眼睛迷茫地盯著正前方的綠色紗窗。
歐陽柳生卻像個被人抓住的小偷,怯生生地跟在她滾圓的屁股后面。魔女隨即瀟灑地走進來,邊走邊皺著眉頭,她說:“男生寢室的味道真好聞,臊臭得香死人啦!”
余猛是最重視邏輯的,對于“臭得香”的說法特別敏感,立刻反駁道:“臭和香是同一個屬概念下面的兩個相互矛盾的種概念,它們不能并用的?!?/p>
魔女聽了,哈哈哈地笑起來,說:“果然是哲學(xué)系的迂夫子,說了話就同沒說話一樣?!?/p>
余猛一聽,更不相讓,他一字一頓地說:“說了話同沒說話是兩回事,就是說了無意義的話也是有意義的。”
魔女聽了更樂了,把哈哈打得震天響。笑完了,突然無聲地張了幾下嘴巴,然后問余猛:“你說,我這是有意義還是無意義?”余猛堅定地說:“當然有意義?!蹦止匦Α?/p>
這一下,我們大家都已知道了魔女存心搗亂的居心,但又不知道用什么合適的辦法對付她,便一齊瞪眼把歐陽柳生看著。歐陽柳生終于硬著頭皮,拉了拉魔女,說:“他們昨天才辯論了一晚上,現(xiàn)在他們都不想說話?!?/p>
誰知魔女根本不領(lǐng)他的情,突然變了臉,說:“我現(xiàn)在可有精神!昨晚你他媽一直親著我的嘴,我還沒說話呢!” 我們都沒想到魔女會來這一手,不禁瞠目結(jié)舌,又全身癢癢充滿了對未知的渴望。
歐陽柳生更是無顏見江東父老,把漂亮的頭耷拉著,好像斷了脖子的啄木鳥。隔了好一會兒,大家才喘過氣來,汪洋說:“我還要到圖書館去借書呢?!闭f著,他霍地站起來,自顧自埋頭出了門。我們不知怎么也都和著汪洋的步調(diào)一齊站了起來,排成一字走出了寢室。
吃晚飯時我們回到寢室,卻見房間里一片狼藉,桌子和凳子們都七歪八倒地橫著,幾張下鋪的床單也弄得亂七八糟,書本們也七翹八拱地散落著,整個房間好似被抄了家一樣。
歐陽柳生在屋角的陰影里坐著,垂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
張曙光驚問道:“歐陽!你哭啦?”
歐陽柳生一下抬起頭來,臉色青悠悠的,但卻沒有眼淚,他說:“沒有,我打了她?!蓖A送?,他又說,“其實,我知道她不是來愛我的,她是旋風(fēng)女的中學(xué)同學(xué),幫旋風(fēng)女來報仇的。可是我卻偏偏喜歡她。我是心甘情愿進她圈套的。昨天晚上我和她其實就已經(jīng)斷了,但她說,她還沒有到過我們寢室,我說你在寢室里胡鬧我就要捶你,她說可以,但不許當著同學(xué)的面,我竟同意了。所以,你們一走,她就叫我打她?!?/p>
這結(jié)果,我們并沒有預(yù)料到。但不知怎么,大家聽了并不驚詫,都同情地看著他。而他卻受不了了,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那哭聲,從他那特好的男中音嗓門出來,圓潤而洪亮,就像德爾·莫納科的“黃金小號”,擰緊著沖出頭頂,久久地在天花板上繚繞……
四
從那以后,歐陽柳生變得非常多愁善感。他特別善于夸張情感,如果表示驚異,一般人“啊”一聲就行了,可他卻揚起頭,在“啊”的后面加上長長的“嗚嗚”,像狼一樣叫。如果有什么令人喪氣的事,一般人不過“唉”一聲,可他要大聲地鬧,用拳頭使勁地捶打著隆起的胸肌,不停呼號著:“痛苦??!痛苦?。 敝迸么蠹曳c倒胃地嘔吐。
不但如此,他還公然宣布:他恨人。
他一天到晚地唱著:“在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可恨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罪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創(chuàng)造出來!”
余猛問他:“你這里的人是不是指整個人類的人?”
他說:“是?!?/p>
余猛說:“那,你也恨我們啰?”
他說:“恨。”
余猛又說:“那,你也恨你的父母啰?”
他想想,說:“也恨?!?/p>
余猛又說:“那,你也恨你自己啰?”
他想想,說:“當然?!?/p>
余猛終于喘過氣來,高興地說:“這就對了。否則邏輯上是站不住腳的?!?/p>
誰知汪洋插了進來說:“邏輯上還是不對。”
歐陽柳生說:“我知道這是悖論。我他媽的才不管什么悖論順論呢!恨里面沒有邏輯?!?/p>
我們系有一個叫張志純的老師,這時恰好在上我們的課。他教德國古典哲學(xué),特別崇尚康德哲學(xué),他認為一切哲學(xué)都沒有超過康德哲學(xué),都在康德畫出的真善美的三個大圈套里打轉(zhuǎn)。他有一個兒子,名叫“張思基”,張思基當時四五歲,時常在他上課時赤腳踏進教室當眾與老爸親熱,弄得我們總是提心吊膽的。
這一天,張志純老師正在講康德的倫理學(xué),他在黑板上寫下了康德的那句名言:“幸福的人不道德,道德的人不幸福?!闭郎蕚渥魃詈粑缓蟠蟠蟮卣撌鲆环?。
這時候,教室的門哐當一聲撞開了,張思基赤腳沖了進來,大聲地喊:“爹爹!”四川話叫父親一般喊爸爸,可不知為什么這娃兒卻叫爹爹。
聽到喊聲,張志純像早就等待著似的,渾身抖了一下,立即高聲答道:“唉——”
“爹爹,我要兩角錢!”
“要兩角錢干什么?”
“我要買雪糕!”
“買雪糕只要一角五,為什么要兩角?”
“我還要買一塊冰糕!”
張志純說:“這就對啰,雪糕一角五,冰糕五分,剛好兩角。”想了一想,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又說,“還是不對!冰糕和雪糕是同一類型的事物,只能買一樣,為什么要買兩樣?”
張思基立刻大叫:“星期天你都給我買了兩樣!上午買的雪糕,下午買的冰糕!”
張志純說:“那是分兩次買的?!?/p>
張思基說:“我也分兩次買,吃完冰糕,再買雪糕!”
這一下,倒把張志純搞得理屈詞窮,臉漲漲地看著他的寶貝兒子,答不出話來。
在他們父子對話期間,我們都靜靜地坐著,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直到張志純答不出話來時,大家才暗暗著急起來,我們可不愿意哲學(xué)思辨輕而易舉地被童稚粉碎。
這時候,歐陽柳生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從哈哈哈變成呵呵呵,又從呵呵呵變成哄哄哄,一浪高過一浪,把整個教室都要浪翻了。
張志純老師這才意識到他的教師職責(zé),把臉轉(zhuǎn)過來,厲聲問道:“你笑什么?”
歐陽柳生立刻閉了嘴,霍地站起來說:“你輸了!該把錢摸出來!”
張志純說:“拿不拿錢是家庭倫理學(xué)的事,可你的笑卻是社會倫理學(xué)的事了?!?/p>
歐陽柳生倒一點不怕倫理學(xué)的分類理論,他說:“其實,今天還有教育倫理學(xué),這里面也有不少內(nèi)容?!?/p>
張志純老師被擊痛了,只好認輸,說:“既然如此,你坐下吧!”
下課后,我們都怪他不該嘲弄張老師。我們認為,痛苦是應(yīng)當被保護的,而不應(yīng)當被嘲弄。他卻認為保護痛苦是更大的痛苦,而嘲弄痛苦則是消除痛苦的最好方式。因為嘲笑本身是痛苦的,因此,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公式:痛苦加痛苦等于快樂。他還說,這就是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我們竟然無法辯駁。
想不到,這個理論倒把張曙光征服了。因為張曙光那一陣正在探討泰戈爾的“既然愛中只有痛苦,那為什么還要愛呢”的情感圈套,一聽到這個理論不禁喜出望外,他覺得痛苦果然是產(chǎn)生真理的搖籃,不禁也想淪陷進無限的痛苦之中。
于是,歐陽柳生整日地便和張曙光纏到了一起,唉聲嘆氣地苦苦尋求著人類最深刻也最有意義的痛苦經(jīng)驗。
倒真應(yīng)了那個臭名昭著的公式,他們倆痛苦到一塊兒,還真成了活生生的快樂。不過,這快樂卻是來由不明的。每天,他們倆都在外面樂呵呵地轉(zhuǎn)悠,一回到寢室,兩人就像耗子一樣嘴巴對耳朵、耳朵對嘴巴地嘰嘰喳喳地竊竊私語,一忽兒又高聲朗朗地蹦出一兩個音節(jié),今天是“呃兒”,明天是“呃士”,后天是“打不溜”,英國人的二十六個字母的譯音翻來覆去地說了個夠。一旦有人問:“什么是呃兒?”他們倆就哧哧哧地神秘地笑。然后,歐陽柳生就要陰陽怪氣地哼一聲:“布拉克秀妹!”(英語“黑色幽默”的譯音)
但聽得多了,也就漸漸聽出一些內(nèi)容來,比如“呃兒”有“冒士”(嘴巴的譯音),“呃士”有“已兒”(耳朵的譯音),“打不溜”的“彪兒特”(腰帶的譯音)很長等。便知道原來他們陷入了“狗兒”(姑娘的譯音)的包圍圈。
于是,我們也就放心地打趣起來。見他倆一回來,這個說:冒士說,土堆已日摟得浮喔肯(“今天不宜散步”的譯音)。那個說:打不溜已經(jīng)發(fā)話了,油啊蘇特(“只有你最合適”的譯音)。說得大家哄哄哄地笑。
有一天,歐陽柳生接了他的一個朋友到寢室里來。來人是個小白臉(臉又小又白,是完全字面意義上的小白臉),穿一件皺巴巴的衣服,進來就臉紅著,坐在歐陽柳生的床上,一動不動。
歐陽柳生給我們介紹說:“他叫張旭陽,我最好的朋友,因他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所以考到中央民院(今中央民族大學(xué))讀書?!?/p>
那張旭陽就說:“是,我讀的是中文系。”
歐陽柳生又說:“對啦,他是寫小說的?!?/p>
一提寫小說,那張旭陽立刻大聲地問歐陽柳生:“對了,把你寫的東西拿給我看?!?/p>
歐陽柳生說:“我沒寫東西?!?/p>
張旭陽很生氣地說:“我們約定了的,你為什么不寫?你到底在干啥?”
歐陽柳生說:“我沒干啥,我的生活只有一個字?!?/p>
張旭陽問:“什么字?”
歐陽柳生說:“混!”
張旭陽一聽臉都氣青了,張了張口,大約想說出什么狠毒的話來,但終于沒說出口,只是用紅眼睛死死地盯著歐陽柳生。
這時羅亦羅插嘴說:“歐陽柳生才沒混呢,他正在痛苦中尋找思想。”說罷,自顧自哈哈笑起來。
歐陽柳生拳頭握得咯咯響,他咬牙切齒地對羅亦羅說:“你他媽的再說一句,我就捶死你!”羅亦羅卻不說了,只是嘻嘻地笑。
張旭陽聽著,皺了皺眉,又看了看歐陽柳生的兇樣子,突然騰地站起來,提著包氣鼓鼓地走了。
歐陽柳生看著他好朋友在床上坐下的屁股印跡,既沒出聲,也沒追趕。
從此,歐陽柳生再也不玩“洋涇浜”英語了,悶頭悶?zāi)X地寫起詩來。我們看著這一切,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猛評論道:“心理落差大,是靈與肉高度不平衡的結(jié)果?!?/p>
汪洋卻對此另有異議,他說:“金童子往往都長不大,這娃兒,起碼還要看他十年才有點眉目?!?/p>
五
誰知,還不到一年,歐陽柳生就變了樣。
這變化,來自一個偶然的機會。
那是1981年冬,我們班決定到臥龍自然保護區(qū)去冬游。雖然是全班集體行動,但在集體之下也采取自由主義的組合原則,由同學(xué)之間自由組合成一個個小的團伙。
我、張曙光、汪洋、余猛和歐陽柳生,外加兩個女生(一個是黑板報上“白色花”專欄的著名校園詩人唐平平,一個是頭腦清晰、剖析男生心理最厲害的男性心理學(xué)民間專家翟梅梅)七個人組成了一個小組。
歐陽柳生開初并不熱心,懶心無腸地一會兒說要去,一會兒說不去,但唐平平告訴他,那地方是個撿詩歌的地方,滿山遍野都堆滿了詩句,你他媽的為啥不去撿點回來?
歐陽柳生這才來了勁,又是找磁帶,又是買吃的,又是借相機,興致比誰都高。說了一籮筐熱心話,把大家都煽得火辣辣的。我、汪洋和張曙光禁不住把小號、提琴和吉他也帶上了。
那是到達臥龍山的頭一天晚上,我們在山頂側(cè)峰的溝溝里找到一塊好地方,準備找些樹枝草草丫丫來搭草篷子。
別看方圓幾十公里的山,因為當時正在下雪,漫山遍野并沒有詩句,倒是一片白茫茫的,風(fēng)裹著雪,雪纏著風(fēng),一會兒從側(cè)面來,一會兒從正面飄,每個人搞得雪人一般,要想找個避風(fēng)的好地方也是難上難。
把地方找好了,樹枝倒好辦,四面八方都有,隨便撈,可草草丫丫的竟半天沒有找到。
歐陽柳生對我說:“走,老革命(因我當時已結(jié)婚,他們便稱老革命。其實,革命和結(jié)婚是兩回事,但喊久了,也就認為是一回事了),我們到山背后去找?!?/p>
我說:“為什么山背后就有呢?”
他說:“一定的,山背是南坡,樹下都是草?!?/p>
盡管已是深夜十一點了,天上也沒有月亮,連星星都找不到一顆,可山上卻依然是白亮亮的,那光亮像是從雪里面透出來的,雪映冰,冰照雪,光亮便在這映照中閃爍,把黑夜弄得和白晝一樣。我們看得心花怒放,不禁一頭栽進雪里滾起雪來。
當我們埋頭滾雪抬起頭來時,眼睛突然被前方一團火紅刺得睜不開了。
那可真是一團火!
鮮紅鮮紅的在白雪中燃燒,火光一跳一跳的,我們似乎都聽到了冰雪燒化的聲音。好半天,歐陽柳生才問我:“老革命,那是什么?”
這時我已經(jīng)看清了,我說:“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歐陽柳生說:“我想也是!這是上帝給我的禮物!”說罷,他一躍而起,噗噗噗地向火團飛奔而去。
不一會兒,歐陽柳生摟著那團火過來了。果然是一個姑娘,上身穿著一件鮮紅的羽絨服,下身穿一條同樣鮮紅的扎口褲,肩頭上甩著兩根小辮,不知是害羞還是趕路趕的,白凈的臉頰紅撲撲的,一雙黑閃閃的大眼睛蝴蝶般撲騰著,個子高挑,正齊著歐陽柳生的耳,一見到我,便把頭垂下來。
歐陽柳生說:“她叫白瑕,就是白璧無瑕的首尾兩字,是科技大學(xué)的,也來冬游,迷路了?!?/p>
那姑娘立刻辯解道:“不是迷路,是我自個兒走散了?!币婚_口,金鈴般的聲音,操一口純正的北京話,帶點兒鼻音,怪好聽的。
我問她:“你是北京人?”
她點點頭,又看著歐陽柳生。
歐陽柳生笑笑,對她說:“對了,這是老革命,我們同一個寢室的,他結(jié)了婚,成了完人,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
我立刻報復(fù)道:“白瑕,他叫歐陽柳生,他媽生他時夢見一條蛇變成了一條柳樹枝鉆進了被窩,夢一醒,就把他撲通一聲生下來了。所以,這家伙天生楊柳性,是個見異思遷的采花郎,你可千萬要小心??!”
白瑕聽了咯咯咯地笑起來,好強地回答:“我可不怕!我媽說她生我時,滿眼都是棍子。我是天生的無情棍!”
當我們?nèi)艘黄鸹氐阶〉?,汪洋他們早已把草篷子搭好,篝火也點燃了,唐平平、翟梅梅和張曙光在火堆邊扭著屁股。見我們來了,一下子停下來。
唐平平說:“歐陽,你不是去撿草嗎?怎么拈了一朵花來?”
白瑕一聽,立刻把臉別過去,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歐陽柳生說:“她不是花,是一團火,是一首詩?!?/p>
白瑕這時竟轉(zhuǎn)過臉來,一副嬌嗔的樣子,用手輕輕地打了歐陽柳生一下,說:“誰叫你亂嚼舌頭的?好像我真是你的什么人一樣?!闭f著,真做出“什么人”的樣兒,躲躲閃閃地挨著歐陽柳生的肩頭。
毫無疑問,這溫度升得很快,我們都沒料到,連歐陽柳生也傻乎乎的了。大家突然靜下來,心里開始想著發(fā)生了什么事。
篝火熊熊,火焰似狼舌一般向空中撲騰,而那雪白雪白的雪花卻密密地卷揚著,奮不顧身地直往火焰里撲。
這就是愛情!
很顯然,歐陽柳生遭到了愛情的突然襲擊。
這愛情,由于和風(fēng)花雪月攪到了一起,有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在草篷里,翟梅梅開始了她的心理分析,她說:“男人的心好像地球一樣,自身無光地旋轉(zhuǎn),東半球是事業(yè),西半球是女人,理性就是那藍色茫茫的大海,把事業(yè)和女人的陸地都隔開而又連著。而日常生活就是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男人們無一不是日常生活的奴隸。比如歐陽柳生,碰到迪斯科熱就跳舞,那是東半球的異化突現(xiàn);碰到魔女就中邪,那是西半球的突現(xiàn)異化。而這次碰到了紅衣姑娘,則把東西半球都照亮了,因為這紅衣屬于東半球的詩歌,姑娘屬于西半球的女人,所以,歐陽柳生的這次機遇,定是他生命的轉(zhuǎn)機,因此,他和白瑕的事兒,必成!”說罷,竟感動地滴了幾滴眼淚下來。
歐陽柳生和白瑕也在場靜靜地聽著,兩人一聲不吭,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互相看得出神入化。
對這件事,我們開始是半信半疑,因為魔女事件是前車之鑒,那也是神秘的突發(fā)事件,而突發(fā)事件是必須防范的。歐陽柳生是個心跑得比馬快的家伙,那心靈的地球總是無規(guī)則地亂轉(zhuǎn),很難被一片陽光持久照耀。
可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慢慢轉(zhuǎn)變了觀念,因為事實畢竟勝于雄辯:歐陽柳生硬是同白瑕實實在在地相愛了。而且這一愛,把他愛得個面目全非,他突然變得通情達理、文靜典雅。
科技大學(xué)原是從四川大學(xué)分出去的工學(xué)院,兩校只隔了一面墻,是舊母子加今姐妹的關(guān)系,挨得緊緊的。所以,雖然說起來是兩個學(xué)校,實際上卻是一個天地。
每天,歐陽柳生都早早地起來,跑到科技大的操場里和白瑕進行英語對話,然后又跑步回來上課。這樣,他便把英語、體育和愛情連到了一起。中午吃過飯后,往往是白瑕過來,歐陽柳生總有一首詩獻給她。白瑕看過詩,對他笑笑,便挽起袖子為他洗衣服。每天洗,曬干后,還照例在領(lǐng)口和袖口上灑幾滴香水,這樣又把詩歌、生活和愛情連到了一起。晚上,他們一起在四川大學(xué)的教室里復(fù)習(xí)功課或討論問題,一個講電力,一個講哲學(xué),講完了,就到旁邊的望江公園的竹林里去親吻擁抱,當然,時不時還要談點理想抱負之類。這樣,科學(xué)、理想和愛情又被生拉到了一堆。愛情真是萬能膠,弄得大家羨慕不已。
只有羅亦羅冷靜地攻擊道:“他是做給我們看的。什么愛情,全是虛假的東西,比如牛郎織女,該是感天地泣鬼神的了,其實織女根本不愛牛郎,她是遵照玉帝指示下凡,愛情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 說出一堆不歷史不哲學(xué)的論證,我們自然不予理會。
等羅亦羅出門了,歐陽柳生對我說:“愛情這東西都是自個兒(他也學(xué)說了一些北京話)的事,別人怎么會知曉呢?再說,羅亦羅又沒戀愛過,他不反對才不正常呢!”
我聽了,只得再次感嘆愛情對人的神奇改造作用。
毫無疑問,歐陽柳生和白瑕的愛情真真確確是應(yīng)當被叫做愛情的。
我們寢室,和全中國的許多大學(xué)男生寢室一樣,到晚上十一點關(guān)燈后,便照例是性意識的發(fā)泄時間。過去歐陽柳生是最積極的參加者,可自從與白瑕好上以后,他便堅決反對性意識宣泄的“燕山夜話”了,一關(guān)燈,他立刻大叫:“快睡覺,快睡覺,誰他媽的再說一句話就是龜兒子!”一下子,純潔得水晶一般。
余猛對此發(fā)表評論說:“記得嗎?蘇格拉底在得到他那改變哲學(xué)歷史的神圣使命之前,曾在雪地里不吃不喝不睡地站了一天一夜。而王陽明在龍場悟道時,則在南山花樹面前坐了整整一百六十八個小時。但圣心對于歐陽卻是寬懷的,僅在篝火點燃之間就豁然脫體了,愛情真是棒喝的神器!”
對此,我們只能默認,提不出半點反對的理據(jù)。
于是,我們又把歐陽柳生套改過的歌重新套改過來,看見他便齊聲高唱:“在世間一切事物中,愛情是最可寶貴的,只要有了它,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創(chuàng)造出來!”
六
大學(xué)四年嘩啦就要過去了,眼看著就到了畢業(yè)分配的“決戰(zhàn)時刻”。不知怎么的,大家的心都被繃緊了,一下子從單面人變成了多面人,都變得有點鳳姐的味道,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各人都使手段,斗法寶,調(diào)動一切力量和智慧走門路、說好話,巴不得自己的名字落在分配表上最好的框框里。
剛剛開過畢業(yè)分配動員大會的第二天,我們班十一名同學(xué)突然在校園最顯眼的地方貼出了“決心書”。
他們在決心書里堅決響應(yīng)學(xué)校的號召,決心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們滿懷豪情,大有一種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英雄氣魄!兩個小時后,校廣播站立刻用最響亮的男高音把這張決心書連續(xù)播放了三遍,并引人注目地加了學(xué)校的“編者按”,“編者按”說“這張決心書是何等的好??!”
一時間,四川大學(xué)校園熱氣騰騰,把畢業(yè)生們弄得人心惶惶!
大家分析后一致認為這是這十一個人的一手高招。
上一屆畢業(yè)生已經(jīng)用事實說明:口號喊得越響,單位也分得越好,二者相當統(tǒng)一地成正比。這一招可真他媽的把南北少林東邪西毒的神功妙手都鎮(zhèn)住了!毫無疑問,分配表格里的十一個好框框已經(jīng)被一筆勾銷。
這段時間,歐陽柳生急得真像熱鍋上的螞蟻,他的需要、條件和能力之間突現(xiàn)著嚴重的不平衡。
因為畢業(yè)分配的原則是:大城市來的到大城市,小地方來的到小地方,邊疆來的回邊疆。而他來自康定,雖然離邊疆在地理上遙遙萬里,但卻被劃定為“邊疆地區(qū)”;其次就是鼓勵學(xué)生,特別是學(xué)生干部到基層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歐陽認為,到基層和到邊疆,重點是安排學(xué)生干部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由此得出,哪一條似乎都十分不利。特別是第一條,真把他卡死了,他無時無刻不詛咒這一中國式教條。
他說,這他媽的不是典型的地理血統(tǒng)論嗎?當初,我父母還是從長沙支援邊疆去的!這他媽的誰還敢支援邊疆?一支援把子孫后代全支援掉了!
我們都不言語,只是同情地看著他。我們都知道他的苦衷——他是想為他的愛情奮斗:白瑕是北京人,又是獨苗一根,分配是定能回北京的,而搞北京戶口比造原子彈還難,他到了邊疆,也就意味著他的愛情完蛋啦!
我們寢室里其實就他的情況最為艱難,汪洋已經(jīng)接到了研究生入學(xué)通知書,根本不參加畢業(yè)分配。余猛是從重慶來的,又沒有愛情牽掛,好歹有個大城市等著。張曙光的父親是個軍長,家又在省城,他的苦惱只是留省城還是上京城的選擇,屬快樂的苦惱。羅亦羅雖然是從資陽來的,但他一心一意要走出自己一條獨特的道路,所以分到地縣恰似如魚得水。而我來自自貢市這種中不溜湫的城市,又結(jié)了婚,這地方每年總有個把名額,也無人愿與我爭,回到原籍正是意愿達成。唯獨歐陽柳生的現(xiàn)實條件和理想追求差了十萬八千里。
可當分配名額一公布,情況發(fā)生了突然變化。原來這次分配的名額對歐陽柳生來說特別好,西藏、新疆、內(nèi)蒙古三大自治區(qū)只有兩個名額,且都在首府。被稱為四川流放地的甘孜、阿壩和涼山三州也只有一個名額,且在涼山州,而涼山州考來的同學(xué)很多。關(guān)鍵是,北京的名額特別多,占了百分之三十(這是歐陽最看重的),其余多省都是各省的省城,還有少數(shù)不在省城的部屬重點單位。四川省會成都市只有八個名額,這倒成為最緊俏的了(因為川人都戀川,最戀成都,認為成都比北京、上海都更好)。
這一下,歐陽柳生來勁了,他立刻發(fā)了一個電報,把他的父親母親召到了成都。他們?nèi)颂焯扉_會分析情況、研究對策,父親找上級的上級,母親托親戚的親戚。而歐陽柳生呢,他倒閑下來了,一會兒轉(zhuǎn)到系主任的門前,一會兒逛到總支書記的家旁,一會兒走在輔導(dǎo)員回家的路上,專門和這些執(zhí)掌他命運的人碰面打招呼,點頭看臉色,刺探父母的工作效果。
真是事在人為,功夫不負有心人,歐陽柳生家的努力奮斗開始顯現(xiàn)良好效果。
第一天,總支書記和他對面時板著臉,嘴角撇著點了一下頭;第二天,總支書記看見他便笑了起來,親切地問他:“小歐(其實應(yīng)當叫小歐陽才對),期末考試準備得怎么樣啊?”第三天,總支書記和系主任竟一同與他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其中特別提到“對分配也不要那么焦慮,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嘛”的暗示性語言。到了第四天,輔導(dǎo)員竟主動拉他到小酒館里去喝了一輪,他晚上回來時唱著歌,滿身酒氣地悄悄對我說:“老革命,你猜,我會分配到什么地方?”
我毫不遲疑地順應(yīng)著他的意愿說:“北京!”
他噓的一聲立刻用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眨巴眨巴眼睛,隨即突然間哈哈哈地放聲大笑,那笑聲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哀。
我詫異了,問他:“你怎么啦?”
他繼續(xù)笑,邊笑邊說:“我歡喜!我真的歡喜!”
可誰知到了第五天,校園里突然貼出了一張大字報,署名哲學(xué)系一部分應(yīng)屆畢業(yè)生。那紙上說,堅持黨的原則,要用黨的情感來代替?zhèn)€人的情感,堅決抵制不正之風(fēng),不為歪門邪道開綠燈。那字紙舉例說,比如我們班一個叫歐陽柳生的同學(xué),就為了自己的私利請客送禮,大開后門,前后送各種禮物達五百多斤重。他的這種拙劣行為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我系黨總支書記和系主任、輔導(dǎo)員的堅決抵制!我們雖然只是一部分普通學(xué)生,卻要堅決為系領(lǐng)導(dǎo)的這種正氣歌歡呼支持!而最好的支持在于行動,因此,我們再一次向組織請求:堅決把我們分配到基層去,到農(nóng)村去,接受人民的檢驗,為祖國效力!
那浩然正氣,那義正詞嚴,令我們看得目瞪口呆,感動萬分。誰也沒料到一部分普通而正義的同學(xué)他媽的會來這一手!
歐陽柳生頓時氣得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他毛發(fā)聳立,衣冠不整,雙拳緊捏,氣喘吁吁,他在校園里四處奔走,想要到處尋找這個代表正義的執(zhí)筆人。
他認定這個執(zhí)筆的正義代表就是系黨總支副書記湯司令。
所謂湯司令,其實是系里主管學(xué)生工作的姓湯的黨總支副書記。他對學(xué)生一律實行管卡壓。心狠手辣,同時又蠢又笨,他的精神形象酷似電影《地道戰(zhàn)》中的皇協(xié)軍司令,因此同學(xué)們都稱其為湯司令。這個湯司令最拿手的一招,就是使用欺詐手段,凡事皆盜用“部分同學(xué)”的名義。一找人談話,開口就是“據(jù)部分同學(xué)反映”。所以,歐陽柳生認定這個“部分畢業(yè)生”的執(zhí)筆人必是湯司令無疑。
我們就這樣跟著歐陽柳生在校園里四處尋找湯司令。大家不言不語,誰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他,該不該勸,只是一股腦兒地跟著他走。不停地喊“歐陽!歐陽!”但他卻對我們毫不理睬,只把牙齒碰得咯咯響。
終于在物理實驗大樓門前看到了湯司令。當時他正同一個我們誰也不認識的中年人一起從實驗大樓的大門口出來,談笑風(fēng)生,滿面笑容,一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樣子。
歐陽柳生和我們都站住了,停在那里,誰也不說話,氣氛沉默得嚇人。
突然,湯司令看到了歐陽柳生,那原本說著話的嘴一下子僵住了,歪扯著臉,一身的驚駭,隨即他急忙轉(zhuǎn)身。這時歐陽柳生一聲大吼:“蝦子!你站??!”湯司令倒真的站住了,要轉(zhuǎn)身不轉(zhuǎn)身的,像跳芭蕾舞一個側(cè)轉(zhuǎn)的失敗動作,狼狽得笑人。
于是,我們隨著歐陽柳生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那情景就如行刑隊走近犯人一般。
歐陽柳生走近他,左手一把將他胸前的衣服抓過來,隨即掄起右拳高舉著,正要揮拳而下,這時候輔導(dǎo)員不知怎么突然鉆了出來,他拉住歐陽柳生高懸的拳頭,慢慢地說:“行啦!你已經(jīng)充分表現(xiàn)了你的憤怒和仇恨。想要撒撒野、出出氣,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歐陽柳生聽他這么一說,果然把拳頭收了起來,一下癱軟在地上,無聲地抽泣起來。
被這陣仗嚇倒在地上的湯司令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后默默地爬起來,想要說什么終又沒說,抖了抖身上的灰塵,一跛一顛地走了。
畢業(yè)分配的結(jié)果,當然是可以預(yù)料的:歐陽柳生被分配到海南島澹縣的一個什么熱帶作物研究院的宣傳處。張曙光選擇了一個北京的部級直屬單位,余猛到了武漢一所高校,羅亦羅如愿以償分到內(nèi)江地區(qū)一個搞醫(yī)療器械的央企,汪洋拿到了南開大學(xué)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而我則得到了一個回家鄉(xiāng)教書的名額。
辦理戶口手續(xù)的那天,學(xué)校照例為畢業(yè)生開了“散伙會”,弄了不少酒肉讓大家聚餐。每個人這時都已經(jīng)從“分配決戰(zhàn)”中超脫了出來,準備把這頓不知是悲傷還是歡喜的物質(zhì)徹底改造??墒牵R到開杯動筷,歐陽柳生始終沒露面,他的座位一直空著,我們只得向他的那個空座位敬酒干杯。
一直到了子夜時分,歐陽柳生才歪歪扭扭地回來了。不知為什么,他雖然沒有喝酒,可就是站立不穩(wěn)。他掀開門,見大家都坐著,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他,不禁怪里怪氣地嘿嘿笑起來,他說:“這他媽的真像開學(xué)的第一天!”這話倒不假,不過這學(xué)校已是社會大學(xué)了。
汪洋問:“歐陽,你想不想喝酒?”
歐陽柳生說:“酒?我他媽的已經(jīng)喝過了,是白瑕的處女酒!”
說著,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見我們都呆頭呆腦的,他想必也覺得好玩,便又長篇大論地說起來:“處女酒,喝過嗎?帶血帶皮肉的酒!我可不想喝。但白瑕說,歐陽,歐陽,你把我拿去吧!別讓我空著身子想你!全身脫光了,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真把我喊煩了,他媽的煩死了!我對她說,算了吧,別再來裝這一套。我他媽的才不稀罕什么身子不身子呢。你走你的路。別把我的童貞和你的童貞都埋葬在痛苦里。我他媽的這點理智還有!四年哲學(xué),可不是白學(xué)的。可她老在一邊喊:歐陽,歐陽,你來吧。真煩人啊。我想,只有他媽的干啦。于是,我就真的把這處女酒喝啦。真是帶血帶皮肉的酒啊……”
我們聽著,都流下了無聲的淚水。張曙光還傷心地抽搐起來。唯有歐陽柳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那模樣,活像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子。
七
畢業(yè)臨行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搞了一個小本子,互相贈了照片,并在照片旁寫上一段離別贈言。歐陽柳生在我的本子上寫道:“離鄉(xiāng)背井和解甲歸田同樣是最真實的人生,因為兩者對于生命的本質(zhì)都無所謂。永遠記住了我們在生活道路上互相給予的精神興奮劑,直到大海徹底戰(zhàn)勝我的生命和意志?!?他的落款是:瘋子、乞丐、月光下最后一個怕冷的“詩人”。
那一天,恰逢白瑕也在旁邊。她深情地看著他,又親切地看著我。我覺得此時的歐陽柳生只有把白瑕也包括進去才是一個完整的生命,于是,也把小本子默默遞給了白瑕。
白瑕接過小本,看了看歐陽柳生,又調(diào)皮地看了看我,抿嘴笑著,揮筆落下了這樣一行字:“我相信你曾預(yù)言過的事情永遠不會發(fā)生。”
我接過來一看,不禁特別尷尬,因為我過去時常冷諷他倆,經(jīng)常當著他們的面說他們的愛情不過是臨時激情的產(chǎn)物,總有一天要分手。想不到白瑕竟記住了這句話,題下了這一行誓言般的臨別贈言。
那一天,已經(jīng)傳出風(fēng)聲說把歐陽柳生分到了海南島,我看著這句話,除了尷尬,還覺得后悔和悲哀。
大概全國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都一樣,一旦分配到各個地方,突然脫離了原有依托的生活集體,便產(chǎn)生了強烈的情感需求。開初,大家的通信都很頻繁。
張曙光已經(jīng)來過兩封信,第一封信說他到了北京便覺得成都很小,他說:“成都真像一個積木搭的城市?!钡诙庑庞终f到了北京覺得成都很有人情味。他說:“北京人都是自我中心論者,誰也顧不上誰?!?/p>
余猛來了一封信,他認為如果說湖北人很有血性的話,那武漢人就是貨真價實的痞子。他說:“除了破著嗓子大聲地喊叫,武漢人根本不知道人生還有可以小聲說話地生活。”
汪洋也來了兩封信,第一封說南開大學(xué)的菜味如同豬食一般,與四川大學(xué)真是天地之別。另外,天津又買不到云貴煙,因此,他感到:“物質(zhì)的隔離也同精神的隔離一樣令人難以忍受?!?第二封信則說原來研究生們一個個都只知道長進學(xué)問,“那傻乎乎的樣子真像幼兒園的孩子可親可愛,不過,誰又愿意來充當愛憐和調(diào)教他們的阿姨呢?”
羅亦羅的信中說,他已經(jīng)三喜并臨,結(jié)了婚,分了房子,當上了廠里的團委副書記。他說:“大學(xué)一場,不過借房子躲雨而已。當然,從哲學(xué)的意義上說,生活中的任何地方都僅是部分價值的中間站?!?/p>
可是,唯獨最想收到的歐陽柳生的信卻一直沒來,為此,我接連給他去了兩封信。
時隔兩個多月了,歐陽柳生仍沒有來信,我不禁有點著急,總怕他出了什么事。
我寫信問張曙光。張曙光說,他也沒收到歐陽柳生的信,但他告訴我,他曾經(jīng)去找過白瑕,白瑕沒在,但她的父母一聽說是歐陽柳生的同學(xué),就變臉變色地把他轟出了門。張曙光說:“從這個令人激動的情節(jié)分析,歐陽柳生和白瑕的關(guān)系還是戀人?!彼f,他一定要找到白瑕,這樣就能把歐陽柳生的情況徹底摸清。
謝天謝地,有了這一點消息,我的心總算平靜了一點。
我正等著張曙光的“進一步”情報,忽然,歐陽柳生的信來了。他在信中說,他去的那個地方恰好是蘇東坡的流放地,但風(fēng)景特好,他天天都看風(fēng)景,真好。單位也不錯。要吃什么吃什么。天地真大,事業(yè)也有奔頭。他渾身都是勁,那勁頭比雞皮疙瘩多得多。他和白瑕天天通信,便沒有了時空隔離。“你們都很好,我也很好,大家都很好,真好。我還在寫詩?!彼谛拍┱f。
他的信很短,一句斗一句的,我總覺得這信有點奇怪,字里行間透出一種勉強的寫信意識。也許,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苦味。后來我問他,他說沒有,當時就那樣。有什么苦味?回答的樣子真誠得要命,叫你不得不信。
就這樣,恍恍惚惚一年過去了。在這一年里,我得了一個寶貝女兒,既當教師又當保姆?;丶液蟊惚е?,尿片來尿片去,忙得不亦樂乎。
當時已經(jīng)是七月,快要放暑假了,我收到了在成都當記者的陸沉的一封信。他說,歐陽柳生調(diào)回來了,現(xiàn)在正在成都,過一陣要到北京去,他想見你。我當然也想見他。
見到歐陽柳生,我不禁大吃一驚。他變了,整個兒長了一圈,高度和寬度同時增加,皮膚黑油油的,如鐵塔一般,嘴角上的茸毛成了粗糙糙的胡茬。就穿那么一件無領(lǐng)短衫,扎一條牛仔短褲,全身的肌肉鐵餅一般隆起,渾身上下爬滿了黑乎乎的汗毛,加上鬈曲的頭發(fā)和刀刻般的希臘人面孔,給人一種中東地區(qū)運動員的感覺。
突然見到我,他竟也不知所措,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吼著我的外號,然后在我的背上打得咚咚響。隨即他把我?guī)У搅怂乃奚幔贿M門,迎面掛著一副老大的相片,相片上白瑕在淘氣地招著手。我不禁心頭一熱,問他:“白瑕這次怎么沒來成都?”
他看著相片,點點頭,說:“她要來,我把她攔住了。她沒有假期?!?/p>
我說:“你還真行,這么快就調(diào)回來了!”
他說:“還快?我他媽的都快憋死啦!”
我問為什么,他說:“我到那個研究院,原來那研究院還有一個學(xué)院,把我分到馬列教研室去教書。教書就教書??烧嬉现v臺又不行。叫我上輔導(dǎo)課。誰知那講課的家伙講得混透了,學(xué)生們反而喜歡上我的輔導(dǎo)課,正課倒不去了,一上輔導(dǎo)課,學(xué)生們都滿滿地坐著。這樣,領(lǐng)導(dǎo)就說我在搞鬼。我說我沒搞鬼??深I(lǐng)導(dǎo)說,搞鬼的人總是說自己沒有搞鬼。于是又把我調(diào)到宣傳處。我想,宣傳就宣傳。豈知搞了兩次理論輔導(dǎo),又說我不是搞宣傳。為什么?說我太理論了,我說,那我不搞理論又搞什么?領(lǐng)導(dǎo)說,每天都有事嘛,具體的實踐,就搞那些。其實,不過是看報紙聊天喝茶打開水掃地之類,偶爾抄抄寫寫。我實在混不下去了,就要求調(diào)工作。領(lǐng)導(dǎo)很吃驚,你還要調(diào)?你來都調(diào)了兩次了,一輩子調(diào)來調(diào)去干什么?我說我要調(diào)出海南島,領(lǐng)導(dǎo)說,這是癡心妄想,這地方進得來出不去,就別做夢了。他這一說,倒反而增加了我調(diào)走的決心。”
我問他:“你干嗎不調(diào)到北京去?”
歐陽柳生看著我,吃驚地打著嘖嘖,說:“你還老革命呢,說得比燈草還輕巧!調(diào)北京!我何嘗不想?夢中都想和白瑕圓房??沙蓡??我只得曲線救國,叫老頭給我在成都聯(lián)系了一個單位。這一次還算不錯,沒碰到湯司令之流,老頭通過他的上級一下子給我聯(lián)系上了,于是,我便在海南島打硬仗?!?/p>
我問:“打什么硬仗?”
他說:“這可比打仗難多了。大學(xué)四年,其他本事沒學(xué)到,磨人之道倒也懂了點。開始,我正兒八經(jīng)地打了一個請調(diào)報告去,頭兒看了并不聲張,隔了半個月,悄悄地把報告還到了我的辦公桌上。于是,我又寫。一面交書面報告,一面搞口頭報告,每天中午和下午快要下班時,我就去找院長談,在辦公室談了,又陪著他在路上談,在路上談了,又陪他到他家里談。我談話時總是尋求真理性的字眼,注意態(tài)度和藹可親,笑瞇瞇地每天從不間斷。這樣,我便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和院長以及院長的家人在一起,我?guī)缀醭闪怂依锏囊粏T。我大學(xué)里翻過幾十本書,記性還可以,無話可談時我便把這幾十本書的內(nèi)容一點一點回憶說出來??傊灰刻煸谠洪L和他的親人面前講上三四個小時的話就行?!?/p>
我說:“這可真要了院長的命!”
他哈哈哈地笑起來,笑聲還是那么爽朗。
他說:“才不呢!原來院長是個孤僻得很的家伙,大概孤僻的時間太長,特別需要有人和他談話,我的行動恰好適應(yīng)了他的要求。所以,每次當我踏進他的辦公室,跨進他那冷冷清清的家門,他便歡呼雀躍,高興得不得了,越聽精神越好,越聽氣色越佳,竟顯得年輕了十歲,這倒是我沒有料到的。于是,我便開始苦苦思索下一步的對策?!?/p>
我問他:“這種人,恐怕對策不多吧?”
他說:“對策的確不多,但我針對他的這種情感狀態(tài),采取了戈登斯坦的不懲罰原理,因為在特定條件形成時,不侵犯行為實際上比侵犯行為更具侵犯性。這樣一來,反而對我更方便了,我每天只是按時到他的辦公室和家中靜靜地坐著,不停地看他,只是看著他,一動不動,靜靜的,不需要任何表情。腦袋里悄悄構(gòu)思我的詩歌。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搞了三個多月,院長終于受不了了,他突然惱怒地跳了起來,噼里啪啦地打了我好幾記耳巴子,然后對我說,把你的請調(diào)報告拿來吧。我趁著臉上的火辣味趕忙把報告遞給他,他便利利索索地簽了字,并帶著我去人事處辦好了手續(xù)。”
他頓了頓,說:“這老頭也真可憐啊,我走的時候,他竟拉著我的手眼睛濕潤地說,這一下再也沒有人理解他了。他還說,學(xué)了哲學(xué)真好,他叫我別忘了寫信給他,寫得越多越好。他說,他的兩個孩子都不在了,他真想還有個兒子?!?/p>
我聽得酸酸的,對他說:“其實,你可以給他當一下名義上的兒子,這老頭也實在令人可憐。”
歐陽柳生一聽竟冒火了,他突然激動起來,提高了音量說:“我當兒子都當夠啦!誰他媽的有那么多責(zé)任要負?”說著,突然又停下來,怔怔地望著我。
我們開始使勁地抽煙,老半天,我才想到岔開話題。我問他:“你與白瑕的感情怎么樣?”
他立刻歡喜起來,揚起了眉毛:“那是真好??!真有那么一點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味道。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上了兩趟北京啦,她也到過一次海南島?!?/p>
我說:“聽張曙光說,白瑕的老爹老媽對你恨之入骨呢!”
他說:“是,這是真的。愛情沒點波瀾就沒意思了。記得我第一次到北京是在去海南島報到之前,我他媽的還傻乎乎地往她家里發(fā)了封電報,說我?guī)讜r幾時到。結(jié)果一下火車,她全家三口齊嶄嶄地在車站上等著我,我剛喊白瑕,她老爹——順便說一聲,她老爹也是搞哲學(xué)的,是個哲學(xué)副教授,所以同行相輕——她老爹便搶先一步站到我的面前來,從兜里掏出一張回成都的火車票遞到我的眼睛邊上,沙啞著嗓門對我說,小子,你聽著,你來過了,路線也清楚了,這回程票算我送給你的,順著原路回去吧!你看,果然是搞哲學(xué)的,說話總有那么點幽默味!可我當然不服輸,我對他說:未來的岳父,您的心地真好,可我到了偉大的首都,哪怕算不上好漢不去長城,起碼也得去看看天安門吧!他一聽我反譏的語調(diào),頓時憤怒了,一下子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嗓子沙啞地對著我吼道:就一貧嘴兒混!快給我滾!這時,旁邊的白瑕也只得對我說,歐陽,你就走吧。我看了看白瑕的眼睛,沒再說話,默默地把那車票接過來,狠狠地撕了個粉碎,然后便一頭栽到海南島去啦!現(xiàn)在想起來可真有意思!”
我說:“這可真有點‘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的味道?!?/p>
歐陽柳生搶白道:“才不是呢!我當時只有‘回首不相見,行車秋雨中的感覺,要知道,那時已經(jīng)九月初了,并且正好撞上個陰雨天!”
說罷,我和他不禁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他越發(fā)有了談興,他說:“第二次我到北京就妙死了!我私下里和白瑕約定了一個日期,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北京城,我把包裹行李寄存在車站,空著手進了城。到了晚上,我按白瑕給我畫的地圖找到了她家的勢力范圍。絕就絕在這里,她家的房原是分在兩處的,甩了一個房間在另一個單元里,白瑕就住在那單獨的房間,不過這房間在一個套房的里間,外間還住著兩三個女工。因此我必須等那些女工都關(guān)燈睡著了才能進到白瑕的房間里。進去之前,我先在樓下打暗號,裝貓叫,裝狗叫,裝耗子叫,有時甚至喊一聲你的外號,反正她家里也沒人知道老革命是什么意思。接到暗號,白瑕就悄悄把外間門打開,我便輕手輕腳地進去。這樣,我天天晚上都和白瑕住在一起,白天我等她下班后又一起四處游逛。反正北京城大,總逛不完。”
我覺得每天從兩三個睡著了的女人身邊走到自己的愛人床前的做法真是又刺激又有趣,不禁問他:“你這樣一共待了幾天?”
他說:“一個月,整整一個月?!?/p>
我不禁更加吃驚:“一個月?難道你一次都沒被發(fā)現(xiàn)過?”
他說:“怎么沒有?有一次,我他媽的正從那些女工身邊過,突然一女工大叫了一聲,問,誰?我立刻賊一般趴在地板上,好在白瑕就在旁邊,白瑕說:我聽見門響,原來是只死貓。那女工才懶洋洋地又翻身睡過去。我早已嚇得心驚肉跳。還有一次是白天,白瑕一早上班去了,但外間有一個女工不知是休息還是病了,老不走,弄得我出不了門,又不敢動,只得在床上躺著,不吃不喝地如佛教徒練圓寂功一般。不過,也就這兩次歷險?!?/p>
我聽著,想著,猜測著歐陽柳生這一段生活的位置,可覺得怎么也不好度量。
你說是大學(xué)生活的延續(xù)吧,又不是;你說不是大學(xué)生活的延續(xù)吧,又是。似乎是在是與不是之間?;蛘撸遣皇桥c是之間。誰知道呢?而且,度量了的生活與沒度量的生活到底誰他媽的有好處,也沒有人能回答出個正確答案。
八
聽到歐陽柳生被生活打敗的消息,我正在參加陸沉的結(jié)婚典禮,離我和他上次見面已有兩年半。當時,我正利用寒假時間在成都參加一個認識論方面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忽然聽到陸沉要結(jié)婚,便急急忙忙地趕了去。
這婚禮不得不參加。陸沉和我同歲,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在云南支邊泡了整整八年,青春被歷史無情地割了一大截。愛情也被甩進了忘川,老童子終于點燃了紅蠟棒,好不容易熬出了頭。
那一天,天氣很好,太陽高照,把整個冬天的晦氣都曬了個一干二凈,個個紅光滿面的,嗓子也都抖擻亮堂了。男客們一個個大聲武氣地打鬧,女客們一個個妖聲怪氣地哄笑,像鬧山麻雀似的嘰喳個不停。鬧聲、笑聲、掌聲、歌聲和著那歇斯底里的逗趣聲,攪成原子彈般的蘑菇云狀聲團,都快把屋子炸裂了。
吃飯時,我們一群同學(xué)坐到了一起。大家乘著興頭,把日常煩惱忘了個干干凈凈,都七嘴八舌地打胡亂說。
忽然間,我感到不對勁,同學(xué)中沒有歐陽柳生的臉面。我天生有點感覺過敏,立刻問:“歐陽柳生怎么沒來?”
話一出口,像在空中引爆了炸雷,霎時,歡鬧聲驟然消散,大家立刻安靜下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氣氛沉悶得要命。
我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我真后悔問這話又真想更急切地了解這一切。
這時候,新郎官陸沉走過來了,他見我們都愣著,問:“怎么?嫌菜不好?”
有個聲音對他說:“是老革命問歐陽柳生?!?/p>
他看著我,輕輕地把話題撥開了:“還是喝酒要緊!”
我終于忍不住,對他說:“你他媽的結(jié)婚連歐陽都不請,也太不同學(xué)啦!”
他見話頭岔不開,只得接口:“我請了他,去了三趟,可是他不來?!?/p>
這時,一個外號叫“大連干魚”的同學(xué)接過陸沉的話:“他是不來,上次鄧大哥結(jié)婚,請他,他也不去。同學(xué)之間的一切活動他都不參加了。他在修道,連他的門上都貼了一個告示:凡人皆止步。他已經(jīng)主動孤立于人民了。”
我問:“為什么?”
“大連干魚”指了指在旁埋頭吃菜的張曙光說:“你問他嘛,他最清楚。”
張曙光頭也不抬地答:“有什么?什么也沒有?!闭f完,又吧嗒吧嗒地吃菜。
我見大家都掃興地望著我,只得忍了,也跟著悶頭悶?zāi)X地吃起菜來。
一會兒,張曙光站起來,主動把我拉到了陽臺上。他說:“老革命,別擔心,歐陽柳生沒有出事。”
我咬定自己的感覺,說:“別哄我,他肯定出事了!”
張曙光說:“真的沒有。他天生好動,只是調(diào)了幾個單位?!?/p>
我驚詫了:“什么?又調(diào)了幾個單位?”
張曙光說:“三個。開始他調(diào)到農(nóng)牧廳的電大分校當老師,興致勃勃。他喜歡講哲學(xué),把課備得太扎實了,一講起來,眉飛色舞,激動得不得了,學(xué)員們個個都聽得心智開通,思想活絡(luò),每節(jié)課都把巴掌拍得噼里啪啦響,他便越發(fā)賣命。哪知到了期末考試,電大是全國統(tǒng)一考試的,全考死條條,把學(xué)員們都考砸了,全班竟有百分之四十的人要補考。這一下,他們那個鬼電大的分校領(lǐng)導(dǎo)就叫他寫檢查,然后教他要怎么怎么上課,還給他做示范,連上講臺的臺步都練習(xí)了若干遍。其實那種課是最好教的,不過是照本宣科,背條條、講條條、寫條條而已。但歐陽柳生盡管用心學(xué)習(xí),卻無論怎樣也上不好這種課。一講條條腦袋就疼,一不講條條就講到他自己的思想上去了,弄得領(lǐng)導(dǎo)每節(jié)課都來監(jiān)聽他。這樣,越監(jiān)聽他越出毛病,惡性循環(huán)。最后,他的領(lǐng)導(dǎo)說,算了,你最好調(diào)走。于是,歐陽柳生調(diào)到了東城區(qū)某干部管理學(xué)院?!?/p>
我不禁打抱不平,狠狠地說:“那電大分校的鬼校長真他媽混蛋呀!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他一校長,難道連萬物各一理的道理都不懂嗎?不過,調(diào)了也好,那種干部管理學(xué)院是自講自考的,他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張曙光說:“屁!理論和實際總他媽的天上地下!這一調(diào)倒越難受了。歐陽柳生一到那學(xué)院,那院領(lǐng)導(dǎo)便找到他,問,你曾經(jīng)在海南島待過?歐陽柳生說,是啊。院領(lǐng)導(dǎo)一聽,很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問他在海南島還有沒有熟人朋友。歐陽柳生就老老實實地說還有多少多少,都是干什么干什么的。領(lǐng)導(dǎo)一聽,高興得不得了,一副阿彌陀佛的笑模樣。你猜叫歐陽干什么?居然是叫他到勞動服務(wù)公司去當業(yè)務(wù)員!原來那干部管理學(xué)院見全國都在經(jīng)商,大干快上地發(fā)財,也想撈幾個大錢,正愁找不著人到南邊去倒汽車,一調(diào)歐陽柳生的檔案便看上啦,原來是沖著海南島幾個字調(diào)他去的。歐陽柳生當然不干,但院領(lǐng)導(dǎo)堅持做他的思想工作,最后歐陽只得答應(yīng)試試,試干一年,然后教書。于是,歐陽柳生便開始了他那倒霉的經(jīng)商生活。這家伙一旦答應(yīng)了的事,他媽的責(zé)任心又強得不得了,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折騰,長途顛簸,吃饅頭,啃面包,喝冷水,睡車站,風(fēng)餐露宿地跑了三個多月,好話歹話都說盡了,兒子孫子都當夠了,終于給他們服務(wù)公司倒騰了幾輛汽車回來,讓公司發(fā)了一筆不大不小的財。誰知,突然來了個專案組,一查把公司經(jīng)理抓到了牢里,然后,天天找歐陽去交代問題。天哪!歐陽柳生有什么問題?幾輛汽車只在財務(wù)處領(lǐng)了兩百多元的獎金。但是,從他手里拿了幾千塊現(xiàn)金出去,誰都知道那票子是私下塞包袱的??墒强湛跓o憑,對方又咬死不認賬。于是,專案組就把這筆賬算到他頭上。專案組的邏輯是:錢是你歐陽柳生的手拿出去的,而這錢又沒回來,就必在一個人手里。既然其他的手沒接到這筆錢,那么接到錢的手就必然是你歐陽柳生的手。邏輯雖然清楚明白,事實卻是給和尚借梳子——根本沒有的東西!他經(jīng)商才三個多月,但審查就搞了一年半。那公司倒汽車總共才賺了五萬塊錢,可是專案組幾十個人內(nèi)查外調(diào)加工資就用了十五萬!反倒把公司弄虧了十萬元。這還不算,最后,專案組變成了公安局,公安局變成了檢察院,照樣弄他去教育,一弄就是三五天。那一陣,他都快被逼瘋啦。他在給我的信里說:我可真想是個真正的罪犯呀!把我都看哭了。就那樣,七問八答,七查八調(diào),把他弄得精神恍惚的,整日里什么東西都裝不進腦袋,最后總算搞得不清不白,扔了一張免訴通知書給他。但他人卻被搞散了架,五官都變形啦,好像重新組裝過一樣,有一種走形了的蠟人模樣?!?/p>
我聽了,心里酸得打戰(zhàn),嘴里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張曙光接著說:“這以后,他又辦了調(diào)動,調(diào)到一個街道辦事處,搞的工作也說不出名稱。我回成都來看他,見他整天木木的,就勸他寫點什么。因我在電影廠當編輯,就叫他觸電。他終于喘過氣來,寫電影劇本??墒牵纳袼己孟裢蝗皇й櫫?,寫的東西怎么也不像個樣子。連寫了三個劇本寄給我,我看了只是可憐他,但本子絕對拿不出手。只得又寄還給他。唉?!?/p>
半晌,我才回過神來,問張曙光:“就這些?”
張曙光望著遠方,不忍對望我的眼神,說:“不,還有。聽說他和白瑕的事也吹了?!?/p>
我一聽,立刻大聲說:“不!這不可能!”
張曙光回過頭來,難過地看著我,說:“我也是這樣想,也許,真的是傳話傳錯了,我只是聽說的……”
我無法再聽張曙光談下去,急著要了歐陽柳生的新地址,立刻趕到了他的住處。這地方難找得很,穿了好多小街、拐了不少小巷才找到。那宿舍真是徒有虛名,是一個居民大院平房中的一間,破破爛爛的,門旁還堆了一大堆亂糟糟的煤球,到處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褲。門上果然貼了一張“凡人皆止步”的字條。
我使勁敲門,門框被敲得啪啪直響,好一陣,里面才傳出一個聲音:“哪個?”那聲音粗悶粗悶的。
我說:“歐陽!快開門,是我來啦!”
稍一靜寂,那聲音才問:“你是哪個?”
我大聲說我是誰。這時,一陣拖鞋的腳步聲傳到門口,門嘎吱一聲打開了,歐陽柳生出現(xiàn)在門前。其實,他人形倒并沒有變多少,只是頭發(fā)亂糟糟的,胡須橫七豎八地堆著,穿一件領(lǐng)口油光的日本舊西裝,全身透出一股懶洋洋的氣息。
見是我,許是先報了人名,他倒并不驚詫,既不拉手也沒拍背,問:“你怎么來啦?”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房間里黑乎乎的,沒有玻璃窗,一扇老式的格子木窗全被報紙糊嚴實了,靠墻放一張寫字臺,臺子上一盞“雙魚”牌臺燈亮著,放出幽黃的光。燈光下,放著一沓寫滿了字的稿紙。
我抬頭看墻,倒吃了一驚:白瑕的那張老大的招手照片仍掛著,但在這屋里卻顯得陳舊灰暗。他那昏黃蚊帳罩著的單人床上,被子皺巴巴地散亂著。不知怎么的,我頓時想起他在臥龍山上摟著白瑕踏雪歸來的情景,話沒出口,眼淚倒先滾落下來。
歐陽柳生見了,竟顯出吃驚的神色,說:“老革命!你出什么事了?”
弄得我啼笑皆非。我慢慢冷靜下來,企圖用假痛苦來抵消真痛苦,騙他說:“我現(xiàn)在真想離婚!”
他聽了忙問:“怎么啦?你們……”
于是,我就按我所看過的一篇小說的情節(jié),編了一席話,對他說怎么怎么了。好在離婚這玩意兒的原因是最好編造的。他聽了,感嘆不已,然后長嘆了一口氣,平靜地對我說:“其實,我和白瑕的事也吹啦?!?/p>
我看著墻上掛著的白瑕的招手相片,堅決地說:“這不可能!”
他說:“怎么不可能呢?現(xiàn)在的世界,什么事不可能呢?”
我有點孩子氣了,硬著頭皮說:“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發(fā)生,但你和白瑕的事不會吹!”
他聽了,看了我許久,終于動了真情。他說:“我何嘗愿意和白瑕分手!但現(xiàn)實逼得不得不如此。我長期在成都,她長期在北京,我調(diào)不過去,她不可能調(diào)過來,這他媽的不明擺著是制造痛苦嗎?其實,我也努力了,我唯有考研究生這條路闖進北京去,但單位偏偏不許考!開始,我調(diào)到這個街道辦事處來,就說好了,干一年,然后考研究生。要不誰他媽的愿意到這個鬼地方來?可誰知我準備好了要考,單位頭頭突然變臉了,說考什么研究生?沒干滿十年誰也別想走!我說,國家規(guī)定兩年以上可以考研究生,況且,我們是先講好,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的。他竟說,答應(yīng)了就不可以變?什么都不變,還搞改革干什么?真氣死人啦!可是有什么辦法?這種事,既不能法制,又不能紀檢。我只能不求改變環(huán)境,只求改變自己,把理想主義換成現(xiàn)實主義,橫下一條心,和白瑕把關(guān)系斷啦!”
我問:“難道白瑕就同意了?”
歐陽柳生白了我一眼,說:“怎么可能!白瑕一接到我那封兩百個字的絕交信,立刻就到成都來了。我知道她來了后,便把門鎖了,在單位請了病假,住進了一個偏僻旅店。但我每天都遠遠跟著她,就像狗特務(wù)跟蹤地下黨一樣,鬼頭鬼腦地東躲西藏費心思。我看著她每天上班時便到單位去等我,下班時間就在這門口找塊磚頭坐著,時不時地暗自流淚。也許,她是感覺到了我跟著她吧,有一天晚上,她在這門口,突然轉(zhuǎn)身就跑到大院門前,然后大聲地呼喊:歐陽!歐陽!我看見你啦!你還躲著干嗎?你不是個男人!當時,我就躲在離她幾米遠的墻角,聽到她傷心的喊聲,我真想跑出去把她緊緊抱??!但是我不能!我心里唯有不能兩個字,真像拙劣小說里的主人公,每每在英雄壯舉之前,總涌現(xiàn)出高尚的字眼,顯出一種紅色的悲壯。我就那樣靜靜地聽著她揪心的呼喊,眼淚無聲地流淌。最后,她終于安靜下來,拖著懨懨的身子回到了旅館。就這樣,她在成都待了五天。她走的那一天,天氣熱得要命,太陽像火爐一樣時刻把她烤著。她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走一步回一頭,走得慢極了。就在車站的那個大廣場上,突地一下聽到一聲火車的狂叫,她準是熱昏了,就那樣咣當一聲,身子筆直得像電線桿般倒在了地上,發(fā)出悶雷般的巨響。我當時在廣場邊沿的一家水果店的人群中擠著,再也顧不了了,立刻朝她飛跑過去。但這時候,人群早已把她圍住,好像這都是他們的事,硬不許我往里面鉆。有許多人在大聲叫她。她沒回聲。于是人們更大聲地叫。有人在說送到醫(yī)院去,又有人說可以不送醫(yī)院,一會兒就會好,送醫(yī)院反而會驚了人。立刻又有人不同意這個觀點,于是,各種觀點便開始爭論。這時她突然說話了,各種觀點立刻靜寂下來,她說:歐陽,你出來!你出來……我聽著真他媽憋死啦。人群中立刻有人說她沒事,說她還有同伴,這就不要緊了。又有人說,她的同伴可能迷了路,這也是問題。聽到周圍嘰嘰喳喳,不知怎么,我也要昏倒了,突然逃離了人群,一頭栽進電車回家來啦!我真怕再親眼見到她本人!哪怕只是見到她的衣服!我就那樣逃回來了。我不能不回來。我他媽的已經(jīng)是混蛋,我只能混蛋到底!她一回到北京,就立刻給我來了信。一封接一封地來,天天不斷。我捧著那些信封,翻來覆去地摸,可我總不敢打開。我終于沒有打開!我真怕一打開就全部垮啦!果真是啊,她終于沒有來信啦……”那語調(diào),真說不出到底是什么情感。
我聽了,久久無語。我真是無話可說,沒有任何時候比這時候讓我痛恨語言的無效性。可我還是開口了,笨拙地、鸚鵡學(xué)舌地套用名人的話,我說:“一切痛苦都能夠毀滅人,然而受苦的人也能把痛苦消滅。再說,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
歐陽柳生聽了,立刻憤怒地跳起來,大聲地對我斥責(zé)道:“屁話!屁話!全他媽的屁話!這都是不知痛苦的家伙弄來騙人的!你他媽的也來啦!”
我聽著,真痛恨自己那一套所謂的痛苦抵消痛苦的理論,我真不該對他把這些話講出來,我為自己的平庸低級而無地自容。
九
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我又見到了歐陽柳生。
那天我去時,發(fā)現(xiàn)他那間破房間里竟又增添了一架床,床上一個披著長發(fā)的青年人彈奏著吉他,干憋著嗓門大聲唱著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架破床也隨著歌聲節(jié)奏嘰嘎嘰嘎地晃蕩。
歐陽柳生卻靜靜地趴在寫字臺上,認認真真地涂寫著他的又一個電影劇本??磥?,他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了,床鋪和桌子上的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人也長得同剛從海南島回來時一樣,顯得剛勁有力。穿一身嶄新的羽絨服,全身泡鼓鼓地脹著。門上的那張字條已經(jīng)不見了。但墻壁上的那張白瑕招手的大相片還掛著。
見到我,他跳起來,和我有聲有色地說笑。
我告訴他,說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他的小說。
他說:“你他媽的寫什么小說?現(xiàn)在可不是寫小說的時候。”
我說,我可不是根據(jù)氣候,而是根據(jù)自己的感受來寫作。
他聽了,笑笑。說可以。然后突然問:“小說叫什么名?”
我把我原來取的一個名字告訴他。
他聽了直搖頭,說:“不好,不好。何不叫作《空鳥籠》?”
我問他“空鳥籠”是什么意思。
他說:“這是意識流!我也說不清楚。但這三個字總在我頭腦中跳,空鳥籠,空空如也,是自由的象征。你知道,自由最重要。我一直想用它寫一首詩,但沒寫成。干脆送給你!”
我想想,覺得這三個字也不錯,就接受了。
他突然又說:“你可別把這小說寫成悲劇?。 ?/p>
我說:“我他媽的才不知道什么悲劇不悲劇哩!”
隔了一會兒,他悄悄地湊在我耳邊說:“看到?jīng)]有?新來的長發(fā)就是來接我的班的?!?/p>
我不知又發(fā)生了什么出人意料的轉(zhuǎn)折,驚問道:“你又怎么了?”
他抿嘴笑笑:“好事,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鬼地方,調(diào)到市信息中心去了?!?/p>
這時候,那個吉他彈唱的長發(fā)青年突然轉(zhuǎn)身對著我們,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