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立

“我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會碰見你媽媽在給你打電話?！薄澳銒屧趺从纸o你打電話了！”跟我稍熟一點的朋友都會這么說，這不是巧合，這是常態(tài)。

我媽大我23歲，比我很多同齡人的母親都年輕，但從初中開始我就總稱她為老母親。說她“老”，并不是因為年紀大，而是因為她老操心，總有操不

完的心。

表哥說我的老母親是一個學習新鮮事物很強的人。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老母親在外打工掙錢，我和姨媽一起長大。那個年代電話還沒有普及，老母親每個月都會往家里寄信，一方面是報平安，另一方面是想要了解我們的生活，催促我們?nèi)フ障嗥慕o她。老母親讀書少，又加上長期不寫字，她的字總是歪歪扭扭，還有許多錯字和別字。當我能認字之后，總是嫌棄老母親的字，后來母親的字就越來越工整，也幾乎沒有錯別字了。智能手機普及之后，老母親以很快的速度自學了QQ、微信等聊天軟件，她說她學這些是為了能和我視頻，還好幾次提醒我讓我的朋友圈和空間一定不要屏蔽她，她說想和我多一點話題，想離我的生活更近一點兒。為此，她總說網(wǎng)絡

時代很美好。

小時候我離家近的時候，老母親在外掙錢;長大后老母親回來了，而我卻在外讀書，我們的生活總是在擦肩而過。只有電話是我和老母親之間聯(lián)系的橋梁。從我踏出家門那一刻起，老母親就開始掛著一顆操不完的心，而我的電話鈴就會時常響起。“東西都帶齊了嗎？”“你到哪兒了？”“你吃飯了沒？”“你和誰一起呢？”“你在干什么？”“你們那兒今天天氣怎么樣？”“出門有沒有帶傘……”老母親會在電話里告訴我所有的家長里短。因為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不能都是日常慰問，總還需要有些其他話題：豬肉漲價了，小姨家女兒感冒了，母親又去哪兒參加婚禮花了多少禮錢，隔壁家小孩兒因為打碎了碗又被她媽媽打了……而我要不要跟她提我的生活全取決于我的需要，倘若我需要傾訴，比如我考試考差了需要媽媽安慰，比如我今天收到了朋友精心準備的禮物需要跟媽媽分享，比如我買了一件漂亮衣服需要找媽

媽報賬……

不管是什么，只要我愿意說，老母親就會非常樂意傾聽，并且會不斷接著我的話題拓展。老母親是我們之間話題的制造者，她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人，我心情好的時候她和我聊家常;當我表現(xiàn)出不耐煩的時候，老母親則會吞下她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小心翼翼地詢問著我，盡可能地去安慰我，再提出她的建議，生怕哪句話不合時宜惹我不高興……我能從電話里感受到老母親些許的無可奈何和無微不至的關懷，我卻不能給予貼心的回饋。在母親面前，我是自私的。

老母親在電話里說盡了所有事，然而，卻在電話里對我隱瞞了最大的事。高三那一年，我每天除了學習外沒有其他任何壓力，我甚至覺得在這一年里，我就應該是家里的中心，父母給予我所有的關懷都是理所應當。那一年也奇怪，我格外依賴我的老母親，生活中所有的煩心事，學業(yè)上所有的壓力，只要是在接到她打來的電話中哭出來，一切不快樂都會得到極大的緩解和釋放。

高考后的一天晚上，老母親說她想和我一起睡，我沒有拒絕她，因為她沒有對我直面提出過任何要求。我靠墻蜷縮著，老母親也背對著我蜷縮著。幾分鐘后，她很平靜地告訴我說，前一段時間爸爸生病了。我背對著媽媽玩著手機，不以為意的聽著媽媽的話。“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本驮谀且幻腌娎铮业难蹨I止不住地流，手機砸到我的臉上我也沒有感受到疼痛。媽媽接著說：“你別害怕，是醫(yī)院誤診，后來我們?nèi)チ肆硗庖患裔t(yī)院，醫(yī)生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只是需要長期藥物維持?！?/p>

我生氣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床坏谝粫r間告訴我，媽媽說：“你別怪你爸，是我不讓他說的。”媽媽說希望我能好好學習，那段時間我還有成績的波動，媽媽說她什么都幫不了我，但只要事情沒到最后一步，她都不會增加我的壓力。我想告訴媽媽，我只想要他們都健健康康的。但我流著眼淚，沒有擦拭，也沒有說話。媽媽說：“那段時間我很想你，想你陪著我，想你抱抱我?！蔽肄D(zhuǎn)過身從后面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媽媽，我不記得上一次抱著媽媽是什么時候。

媽媽說，醫(yī)院誤診的那一天晚上她頭發(fā)白了半頭，那段時間每天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但又不能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來，更不能在我爸面前表現(xiàn)出任何語氣上或者臉上的難過、擔憂和恐懼……我很清晰地記得媽媽說的是“難過”“擔憂”和“恐懼”這三個詞，我沒想過媽媽也會有脆弱的時候，而媽媽她已經(jīng)沒有了媽媽，她只有我。媽媽一邊用手小心翼翼地擦眼睛，平靜地像是在講著別人的故事。我也小心地擦拭著，我不敢想媽媽那段時間是怎樣壓制自己的情緒來聽我訴說我的小煩惱，安慰著我的小情緒。在老母親面前，我變成了最自私的人。

初中時代，其他小朋友可能需要吵著鬧著父母才會同意買手機，而我，初一因為要住校，母親省吃儉用主動給我買了諾基亞，那是我的第一部手機，壞了之后，老母親還是把它留了下來，到現(xiàn)在，整十年過去了?！皟商煲恍〈颍煲淮蟠颉笔鞘曜x書生活以來我的老母親和我日常交流的常態(tài)?！笆耆缫蝗铡保膼蹧]有如山也沒有似海，僅僅是平淡且溫和。

（北方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