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貞
每月農(nóng)歷逢五逢十,是蘇村趕集的日子。到了這天,十里八村的小商販們拉著貨物紛紛趕來,一個挨一個地鋪開了攤子,花花綠綠當(dāng)街一擺,趕集的人便漸漸擁擠了起來,吆喝聲、討價(jià)聲、歡笑聲響起,一時間安靜的村莊沸騰了起來,好不熱鬧。
我正是在趕集的這天回到母親的老家蘇村的。這次回來,原本只是順路給大姨家捎點(diǎn)東西,本是放下就走的,可正到了午飯時間,大姨便留我們吃了飯?jiān)僮?。?zhǔn)備午飯的當(dāng)間兒,我坐在院子里聽母親和大姨聊天。
“咱家老院的廂房都塌了?!蹦赣H說。
“是,土坯房子沒人住了就會塌?!?/p>
“我看這條胡同除了咱家老院,也就鳳葉的房子舊了吧?!?/p>
“嗯,都幾十年了……對了,鳳葉沒了?!贝笠掏蝗徽f。
“死了?什么時候的事?”母親驚呼,我的心頭也是一緊。
“上個月……”大姨說著便嘆了口氣,“鄰居給她送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估計(jì)前一天夜里人就沒了?!?/p>
“唉,鳳葉這一輩子,真的是一天福都沒享過……”
鳳葉和我的姥姥同歲,在一個巷子房前屋后住了幾十年,是姥姥的“閨蜜”。大家都叫她鳳葉,沒人知道她姓什么。年輕的時候,鳳葉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白白的皮膚,高鼻梁,長長的睫毛帶著卷兒掛在她的大眼睛上,深深的眼窩里嵌著一對微微發(fā)黃的眼珠。據(jù)說她的頭發(fā)自小就不是純黑的,像外國電影里的女人,為此,她得了個外號叫“阿爾巴尼亞洋妞”,她的丈夫也這么叫她。
“阿爾巴尼亞洋妞”自出生就沒了娘,后媽生的弟弟妹妹在她成家后便沒有了來往,估摸著是嫌棄她日子過得窮吧,此后幾十年也沒見她家來過親戚。鳳葉的丈夫是個急脾氣的粗人,對她常常是張口就罵。有時候丈夫下地回來,看到她偷偷煮湯面吃,就繞著門口的磨盤追著打她。她呢,只顧死死地護(hù)著手里的碗,一邊跑一邊還不忘了逮著機(jī)會嘬幾口湯。
鳳葉是個性格溫和、單純善良的女人。在村里住了幾十年,從沒跟誰紅過臉。誰家有什么縫縫補(bǔ)補(bǔ)洗衣做飯的活,她都會去幫忙。到了冬天,婦女們聚在土窯洞里紡棉花、納鞋底,鳳葉會一邊紡棉花一邊給大家講故事,什么寡婦愁啊、小光棍找媳婦啊,十分逗趣。小孩子們都愛圍著她聽故事,講得開心了她還會哼幾句小曲子。
聽姥姥說,鳳葉一共生過十二個孩子,前十個都死了。等到生下她現(xiàn)有的這個閨女,就四處打聽養(yǎng)活的辦法。聽村里人說,她抱著剛生下的孩子從屋里往外走,碰到什么就磕頭拜什么,好讓孩子活下來。結(jié)果,她抱著這個閨女一出家門正好碰到了一條狗,就給這條狗磕了個頭,閨女也起名叫狗妮兒。
狗妮兒跟我的母親差不多大,從小遺傳了鳳葉的相貌,長得很漂亮,性格也是十分的乖巧。小的時候,跟同齡的孩子們一起上山砍柴,狗妮兒永遠(yuǎn)是砍得最多的那一個,鄰居們都拿她當(dāng)榜樣念叨自家孩子。等到上了學(xué),狗妮兒也非常聰明,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班里的前三名。村里人都說有這么個好閨女,鳳葉也算能熬出來了。誰知道上了初中,狗妮兒突然得了一場病(后來知道是黃疸型肝炎),病好之后性情大變,好吃懶做不說,脾氣竟然還暴躁了起來,對著她娘也是罵來罵去的,不成個樣子。
鳳葉生的最后一個孩子是個兒子,比狗妮兒大約小十歲,叫二狗。二狗從小不太愛說話,長得卻是十分水靈,大眼睛雙眼皮,黑黑的頭發(fā),圓圓的臉,特別像年畫里跑出來的娃娃。二狗性格安靜,學(xué)習(xí)很好,是村里第一個考上縣重點(diǎn)的高中生。
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特別艱難,村里人們同情他家,二狗進(jìn)城上學(xué),鄰居們就都給他一些錢。上學(xué)要帶糧食,他爹就煮了紅薯,用大布袋背上糧食,七十多里地,步行走到縣城給他送去。二狗是鳳葉家的命根子,也是最后的指望。但老天偏偏就不眷顧這個家,不等讀完高一,二狗就突發(fā)頭疾,天天喊頭疼,再也不能上課了,沒辦法,只得退學(xué)回了家。從此也變得懶懶散散、無所事事,跟他的姐姐一樣,再也沒成氣候。
有這樣的兩個孩子,鳳葉家的日子更難了。除了她男人種的那點(diǎn)地,家里沒有任何的經(jīng)濟(jì)收入,只能靠她想各種辦法掙些零錢。那時候,鄉(xiāng)里的供銷社有一個收購站,夏天收簸箕蟲(一種中藥)。鳳葉自己做了小燈籠,一到天黑就去又潮又臟的破房子里找這種蟲子,回家用鹽水煮了、曬干,拿到收購站能換點(diǎn)錢。每隔五天村里趕大集,她又到自行車攤上去給人們看車存車。兩個小木板燙上一樣的記號就是存車牌了,憑車牌取車。鳳葉干得很認(rèn)真,從沒弄錯過。這樣一上午,能掙兩塊錢。等集市散去,她才買點(diǎn)燒餅?zāi)没厝ソo孩子們吃。
關(guān)于鳳葉的故事,我大多是從姥姥和母親那里聽來的。留在我腦海中真真切切的她的影子,是集市上她賣估衣的樣子。那時候她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丈夫也早已去世。閨女嫁到外村,據(jù)說日子過得不好。兒子沒娶到媳婦,在外打工,一年到頭也不見掙回錢來。她就這樣獨(dú)居在那個又破又黑的老屋里,生活全靠自己。到了春種秋收的時節(jié),這個早已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還要扛著鐵鍬、鋤頭自己下地干活。此時的鳳葉,唯一的收入只能依靠在集市上賣估衣了。
在我的印象中,蘇村的集市上什么都有。路邊新鮮出爐的燒餅飄著陣陣香味,籠子里的雞、鴨、大鵝撲動著翅膀,雜貨門市把屋里吃的玩的都擺到了門口,還有花花綠綠的衣服掛在高高的架子上在空中飄舞著。老戲臺的墻根下有剃頭的人,往高凳子上那么一坐,太陽曬得暖暖的,邊剃頭還能邊打個盹兒。炸油餅的大鍋旁邊支起個棚子,擺上幾張長長的條桌、條凳,趕集累了的人們,來碗餛飩或是涼粉兒,邊吃邊拉家常。在這樣的熱鬧景象中,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角落里這個賣舊衣服的老人。至今我都記得,她穿著淺藍(lán)色的斜襟薄褂子,灰色的老式大襠褲,腳上踩著一雙舊布鞋,銀白的頭發(fā)扎成了個松松垮垮的小發(fā)髻,臉依然透白透白的。她坐在地上,面前鋪著一塊老床單,上面鋪展著要賣的舊衣服。我不能想象她一天能不能掙到錢,但那個畫面就像定格了一樣,永遠(yuǎn)印在我的記憶里。
鳳葉越來越老了,老到地里的活實(shí)在干不了了,井里的水也接不上來了。母親曾經(jīng)打算想想辦法把鳳葉送到鄉(xiāng)里的敬老院去,可無奈她有兒有女,不符合政策規(guī)定。好在他的兒子終于從外邊兒回來了,從此留在家里照顧鳳葉。年近90的鳳葉,終于可以悠閑地跟村里的婦女們曬著太陽嘮家常了。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三四年,一天早晨,她的兒子突發(fā)急病,睡著睡著就去世了。等到鳳葉去屋里叫兒子吃飯,才發(fā)現(xiàn)人早已經(jīng)涼了。上天到底有多殘忍?竟然一絲希望都不留給這個可憐的女人。經(jīng)受了突然的喪子之痛,鳳葉又再一次成了孤居老人。后來聽說她的女兒在城里做保姆,花錢雇了同村的一個人每天給鳳葉挑水、送飯。她就這樣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守著一個將要倒塌的破舊房屋度日。
最后一次見到鳳葉,是前年夏天,她跟鄰居家?guī)讉€帶孩子的婦女坐在巷口曬太陽。我記得清清楚楚,她對著我笑,還記得我母親的名字。那天陽光十分的明亮,曬在她銀白的頭發(fā)上、曬在她透白的臉上、曬在她穿著的淺藍(lán)色短褂上。她的皮膚可真亮啊,完全沒有老人斑,連皺紋都很少。她笑著,仿佛那些苦難的日子根本不存在一樣。
鳳葉是在一個深秋去世的。她走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屋子里只有她一人,是后來給她送飯的鄰居發(fā)現(xiàn)了,才匆忙通知了她的女兒。村里人說,鳳葉的葬禮辦得特別簡單,她的女兒都沒有披麻戴孝,只是雇了幾個人抬著簡陋的棺材草草葬掉了。
這個善良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的老人去世的時候正滿96歲?;盍?6年,沒有享受過一天舒適安逸的日子。母親說鳳葉是個活菩薩,來到世上就是受苦來了。她來給人們演示了人間的苦難,也教會了人們什么是善良,教會人們怎么樣知足的生活……
我們驅(qū)車離開蘇村的時候,熱熱鬧鬧的集市還在繼續(xù),車子在人群中慢慢往外晃著,斑駁的日影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在角落里賣估衣的漂亮老人。
后記
關(guān)于鳳葉的故事我從小就知道,由于親眼見過的少,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視角講述她的一生。盡管如此,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仍幾度寫不下去,心情既沉重至極又糾結(jié)至極,簡直是痛苦不堪。一個人怎么能夠這么苦?怎么能夠苦了這么長的一輩子?我邊寫邊猶豫,不知是否該把她這么凄苦的一生講給大家聽。請?jiān)?,我必須這么做。因?yàn)橄聒P葉這般命運(yùn)的一個女人,隨著她的死去,她所有存在過的痕跡便也徹底消失了。我不想讓她這樣消失,我想至少還能告訴人們,有這樣一個苦命的女人曾經(jīng)存在過,曾經(jīng)存在了很多很多年。
(河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