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文,高朝華
(1.福建江夏學院設計與創(chuàng)意學院,福建福州,350108;2.福建江夏學院人事處,福建福州,350108)
鄭振鐸(1898—1958)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學者,也是現(xiàn)代著名藏書家、考古學家。1949年后歷任全國政協(xié)文教組長、中央文化部文物局長、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兼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化部副部長等職,是新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的主要奠基人和開拓者。鄭振鐸的文博思想集中呈現(xiàn)在國家文物局黨史辦編輯的《鄭振鐸文博文集》和鄭振鐸子嗣鄭爾康編輯的《鄭振鐸藝術考古文集》。全面總結鄭振鐸的文博思想,不僅有助于人們深入了解鄭振鐸在文物保護、博物館建設等領域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對學習宣傳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利用、生態(tài)文明建設、文明交流互鑒等重要論述,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文化,迎接2020年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在中國福州舉辦,都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隨著近現(xiàn)代考古學、博物館學的興起,文物的概念在不斷發(fā)展,內容也在不斷豐富。在舊時代,“古物”“古董”的把玩與收集是名士派生活之資、自娛自樂之物,它們被消極地“保存”,不能物盡其用。鄭振鐸批判過去有人把文物當“古玩”“古董”,或當“瑰寶”,占有了文物即占有了“學問”等錯誤認識。從研究對象的外延來界定對象,也是下定義的一種方式。鄭振鐸在已有認識的基礎上,對“什么是文物”劃定了范圍,分為“可移動的”和“不可移動的”兩大類?!翱梢苿拥奈奈铮秶軓V,包括:古代刻本、抄本的圖書;清末以前的繪畫,著名人物的手跡(包括原稿、信札等),玉、石、木、竹、骨和象牙的雕刻,各種木制家具,各種絲、麻、棉、毛織品;古代的玉器、銅器、陶器;各時代的瓷器;各種革命文物,以及許多工藝美術品等等。不可移動的文物,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地上的,包括革命建筑物、古代建筑物和宮殿、城墻、園囿、廟宇、名人住宅、民居、牌坊、石柱、石窟、摩崖雕刻、石闕、碑碣、陵墓等紀念物;另一類是地下的,包括古墓葬和被毀、被淹、被廢棄的古城、古宮殿、古廟宇等古文化遺址?!盵1]239
對文物進行分類,是文物研究首要、基礎性的工作。分類標準的不同,對不同學科領域研究的價值也不一樣。按時代分類,對通史、斷代史的研究有重要價值;按功用分類,對專門史的研究有重要價值;按屬性分類,對人文、藝術研究有重要價值;按價值分類,對文物的保護有重要價值;按存在形態(tài)分類,對文物的保護、研究和陳列的價值比較明顯。鄭振鐸以文物的存在形態(tài)來劃定文物范圍,是作為文物工作領導者、學者在文物認識上的體現(xiàn)。
鄭振鐸深刻闡述了文物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首先,他認為文物具有歷史的、文藝的和科學的價值。[1]184歷代的文物是中國人民最高的藝術創(chuàng)作,足以表現(xiàn)民族文化的最可夸耀的成就。作為一種文化載體,不僅可以說明先民生活的時代、歷史發(fā)展的過程,通過對其分析還可以解答許多歷史上的疑題。[1]79其次,他進一步論述了幾種價值之間以及“文”與“物”、“文獻”與“文物”的關系。鄭振鐸指出,過去很多學者偏重“文字”,很少想到以實物來說明歷史問題,無形中就把很多藝術品埋沒了。[1]124正是有了科學價值才使得文藝價值得以保存。在這里,他實際上也指出了考古發(fā)掘與科學研究的關系,也就是他在學術研究上長期推崇的重“實證”和“田野”調查。再次,他把文物的價值與創(chuàng)造新文化聯(lián)系起來。文物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遺產,承載著我國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可以為我們創(chuàng)造現(xiàn)代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藝術提供養(yǎng)料。文物作為先民創(chuàng)作的偉大成就,也是增強民族自信心、自豪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重要形式。我們要通過那些文物“建立起整個民族文化的燦爛光輝的系統(tǒng)來”[1]79。正如他在《保存古物芻議》一文中所指出,人類的進展在文化上表現(xiàn)得最為真切。每一個時代各有那一個時代的文化生活,每一個民族也各有其特征?!拔幕嵌U遞不斷的,像抽刀斷水似的,水是永遠的‘更流’著的。每一個民族文化的特征,最好的表現(xiàn),便在各時代遺留下來的古文物、古文書上……凡對于人類文化、民族文化有一點愛護之心的便都會愛護這些自己民族所遺留下來的古文物、古文書。”[2]563鄭振鐸對文物價值的認識是全面的,也是現(xiàn)代的。當下,在概括文物的價值時,也仍然表述為文物“具有歷史、藝術、科學價值”[3]585。他對文物價值、作用的深刻理解進而形成的文物意識,也深入影響到他的學術活動的方方面面。鄭振鐸充分意識到文物作為真切、形象、生動的信息載體對于歷史研究的重要性,自覺將文物保護與科學研究聯(lián)系起來,將文獻與文物結合起來研究歷史、說明歷史,“讓文物活起來”。這在學術研究領域有著開創(chuàng)性意義,也正是1952年他創(chuàng)建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時將其開設在歷史系的緣故。
鄭振鐸在20世紀20年代就開始注意和重視研究文物和現(xiàn)代考古學。他想起庚子之禍,提起《永樂大典》的散佚,心如刀絞。他讀格魯威特爾、勒·柯克、史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諸家的考古著作、報告書,對列強掠奪的經過仿佛歷歷在目。得悉格魯威特爾等人先后四次從西域運走大批古壁畫后,他感到痛心疾首。他感嘆,這樣下去“恐怕連祖宗的喜神也有保守不住”[1]36,甚至美國國會圖書館東方部主任漢慕義博士所稱的“渠預料將來研究中國史學與哲學者,將不往北平而至華盛頓以求深造”[1]36的話,也可能遲早應驗。
如果說新中國成立之前,鄭振鐸在文物上的認識,還主要出自個人的研究興趣和滿腔的愛國情愫,更多的是從感性的、零星的認識而走向學院式的,那么,在他作為主管全國文物工作的學者型官員后,則站在國家的、民族的、文化的大視野來認識文物,并逐漸全面、豐富而系統(tǒng)化。
鄭振鐸在文物領域的收藏之豐、保護之功、知見之廣,早為中共高層所識。1949年,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之際,即被周恩來總理邀請作為代表參加會議。會上,他提出了文物保護的意見。此前,他還作為即將建政的新中國的代表,去巴黎(后改為布拉格)出席“世界和平大會”,沿途訪問了捷克、蘇聯(lián),參觀了各類博物館,返程時寫了三篇文章,“一為普特(布拉)的國立博物館,一為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一為夏宮”[4]395,可惜《鄭振鐸全集》沒有收錄。從日記推測,這些文章應該是有關文物方面的。
鄭振鐸對中國文物事業(yè)的貢獻,首先是建立文物的法令法規(guī)。作為第一任文物局局長,他主持擬定了關于征集革命文物、關于保護古文物、古建筑等一批保護文物的法規(guī),確立了我國文物法制建設的基本思想和基本框架,使文物保護管理工作納入科學化、規(guī)范化和法制化的軌道,對依法保護文物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為保護我國文化遺產,防止珍貴文物和書籍流出國外,制定了《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令,1950年5月24日);為保護名勝古跡和藏于地下、流散各處的珍貴文物圖書,制定了《古跡、珍貴文物圖書及稀有生物保護辦法》(政文董字第十三號,1950年5月24日),并頒布《古文化遺址及古墓葬之調查、發(fā)掘暫行辦法》,作為經常性的文化建設工作;為征集各地區(qū)所有革命文獻與實物,制定了《征集革命文物令》(政文董字第二十四號,1950年6月16日)等。這些法令、法規(guī)由中央批準,并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明令頒布,使新中國的文物保護有了可以依據(jù)的法律法規(guī)。
他還建議將各項保護和征集文物的法令加入土改學習文件中,并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支持。在他看來,保護文物不僅是為了保存、保護先前的文化、藝術遺產,更是為了發(fā)展將來的文化、藝術。[1]274-275所以,人人都要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來保護地面和地下的文化寶藏。對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他都給予了極大關注,不僅“緙絲”“宋錦”“南京緞”“漳絨”等工藝美術品要保護,而且包括制墨、手工紙、裝裱等傳統(tǒng)技術,“一切美好的,有用的,有益的絕技、絕活,我們都必須繼承下去……發(fā)揚光大?!盵1]370
鄭振鐸主政國家文物局的十年間,有關文物保護方面的論述可以概括為:一是正確處理文物保護與基本建設的關系;二是正確處理文物保護與發(fā)掘的關系;三是“化私為公”乃保護文物之上策;四是堅持保固和恢復舊觀的修整原則。[5]其中,提出正確處理文物保護與基本建設的關系,可以說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新中國成立之初,基本建設如火如荼?;ㄟ^程中如果不注意文物保護,極有可能在打開“地下博物館”之門,伴隨“驚人發(fā)現(xiàn)”之時,讓大量珍貴文物在鐵鍬、推鏟機下慘遭“驚人的破壞”。鑒于這一顧慮,鄭振鐸及時溝通文物單位與基建單位的工作配合,并且從制度建設上給予保障。《基本建設和文物保護工作》《在基本建設工程中保護地下文物的意義和作用》《考古工作與基本建設的關系》等文也集中反映了鄭振鐸的這些思想。
鄭振鐸對中國文物保護的可貴貢獻,還在于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文物保護單位”長效機制,使我國不可移動文物逐步走上“有效管理、有效保護”的軌道,開創(chuàng)了我國不可移動文物保護文物事業(yè)的新篇章。
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我國的文物保護工作也得到了空前的重視,除了成立各級各類文物管理機構外,全面強化依法治理、保護文物。截至1954年底,國家相繼頒發(fā)了十多部有關文物保護的命令、辦法、指示和通知,強調、明確了保護文物的重要性和保護范圍,扭轉了舊中國法制缺失和長期戰(zhàn)亂造成的文物流失、管理無序的局面。但伴隨著第一個五年計劃國家重大建設項目的實施,不可移動文物保護也面臨著嚴峻考驗,經歷戰(zhàn)火洗禮幸存下來的文物遇到了建設性破壞的新難題。該采取什么措施對各類文物,尤其是分散各地的不可移動文物進行有效、安全的保護與管理就成為一個亟須解決的問題。1953年10月,鄭振鐸起草了《關于在基本建設工程中保護歷史及革命文物的指示》〔(53)政文習字24號〕,由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發(fā)布,保證了基本建設工程中文物免遭破壞和損失。1956年4月,又發(fā)布《關于在農業(yè)生產建設中保護文物的通知》〔國二文習字第六號〕,明確提出在文物普查的基礎上,擇其要者列為“文物保護單位”,推行“文物保護單位”管理制度,并出臺了一系列相關管理辦法。
雖然最初的“文物保護單位”主要以建筑和藝術價值明顯的點狀物質性建筑、遺址為主,但其作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遺產保護體系,最大限度地維持了遺產的原真性與完整性。雖然早期各級各類“文物保護單位”作為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只占總量的六分之一,但集中反映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的最高成就,與各級館藏文物、民間文化交相輝映,共同構成了五彩繽紛的“中國符號”系統(tǒng)。公布各級“文物保護單位”是我國對不可移動文化遺產實施有效保護的一種制度創(chuàng)新。從解放初實行至今,為近十萬處文物古跡的生命延續(xù)提供了堅實屏障,成效顯著,功績卓卓。[6]近年來,“文化線路”作為世界遺產名錄中的重要類型備受關注。雖然最初的“文物保護單位”制度并不完善,卻較早在事實上涵蓋了與“文化線路”有關的要素,其保護理念和保護成果惠及后世,為我們今天整合區(qū)域旅游資源,乃至中國“文化線路”申遺都奠定了堅實基礎。[7]作為這一功績最初制度的設計者,鄭振鐸功不可沒。
此外,鄭振鐸還強調在文物保護上要有整體意識?!肮糯诋嫷拇嬖诤凸糯ㄖ拇嬖谑窍嘁罏槊摹!ぶ淮?,毛將焉附’。許多古代壁畫便是這樣地被保存于古建筑,與它們顯得相得益彰,同時,也放射出它自己的獨特的光芒。”[1]387
在鄭振鐸的主持領導下,全國文物工作取得了巨大成績和良好的社會影響。據(jù)統(tǒng)計,1949—1955年間,基本建設中出土的文物達219201件(不包括零星陶片),包括修建成渝鐵路時發(fā)現(xiàn)了第四位更新紀晚期的人頭骨化石和大量漢代文物、修筑黃河三門峽水庫時發(fā)現(xiàn)了200多處從新石器時代到元代的遺址和建筑、地方基建工程中發(fā)現(xiàn)了兩漢、三國墓葬等。[8]1954年5月12日—11月8日這些出土文物中的精品3760件在故宮午門大殿舉辦的《全國基本建設工程出土文物展覽》得到了集中展示。之后,鄭振鐸還主持編輯了新中國第一本全國性的出土文物圖集——《全國基本建設中出土文物展覽圖錄》。這些都產生了良好的社會影響。
作為文獻學家,鄭振鐸在古籍鑒定上的成就和眼力,文獻工作者耳熟能詳,當年魯迅就非常欣賞。在其他古文物的鑒定上,鄭振鐸也有著獨到的識見。辨認地下有無古墓葬或古文化遺址,他以泥土的顏色、土質(灰層)、夯土等為主要特征。他認為,“一個時代的文物,都有一個時代的特征”,每個時代都“有一個時代的最習見、最常遇到的東西”,如新石器時代的彩陶、殷朝的饕餮、漢代的瓦壺和五銖錢、六朝的青瓷、唐代的馬傭等等,依據(jù)這些有時代特征的物件去辨認古代文物的年代,相信“不會相差的很遠”。[1]252-254他還提出,要“建立正確的鑒定制度”,“成立學術委員會”,“做到任何一件藏品都成為可靠的科學研究的依據(jù)與基礎”。[1]320-321
對文物的發(fā)掘工作,鄭振鐸始終持謹慎、科學的態(tài)度,他極力勸阻定陵的發(fā)掘,就是典型一例。他強調文物發(fā)掘要在特別考慮技術條件的前提下,注意相關部門之間的合作,“聯(lián)合起來,做有系統(tǒng)的,有意義的,有方法的發(fā)掘工作?!盵1]8這一認識是科學而積極的。時至今日,這一重要觀點仍被文物工作者奉為圭臬。因為多數(shù)重要遺址由于具有占地范圍大、埋藏一般較淺、可觀性相對較差等特點,被破壞的危險性往往最大??茖W的態(tài)度是:在不具備技術條件下,可挖可不挖的古遺址、古墓葬,首先應加強保護,暫不發(fā)掘。但半個世紀過去了,近些年來,社會上仍存在一種傾向,急于對重要遺址、古代帝王陵墓進行發(fā)掘。這種脫離我國社會經濟和文物保護水平的盲目發(fā)掘,實際上是一種破壞。當然,鄭振鐸也不是消極地對待發(fā)掘工作,他認為單靠偶然的發(fā)現(xiàn)是不夠的,而且是靠不住的,因為:“第一,不知古物從多少深的泥土中掘出來的,因此,我們便不能斷定其時代;第二,給慣于作偽的古董商有了作偽的機會;第三,同時被發(fā)見而農夫們視為不足輕重的古物,一定被毀壞了不少;第四,在許多次的偶見的發(fā)見中,其幸得為學問界所知者又百不過六七,其余的或為農夫們所隨手拋棄,或輾轉的入于市儈之手,或為當?shù)毓倮羲鶌Z取,從此不再見知于世?!彼€動情地說:“誰要是有意于這種的工作,我愿執(zhí)鍬鏟以從之!”[1]7-8
在正確處理文物保護和發(fā)掘的關系上,鄭振鐸特別強調要重視在基本建設中進行文物發(fā)掘。他提出,基本建設人員不僅是工程師、建筑人員,也應該是考古工作者。[1]231鑒于當時比起浩浩蕩蕩的基建隊伍,考古工作隊伍的力量實在太有限,為了不耽誤基本建設的步伐,他提出文化部門要參加“規(guī)劃”,同時,“先遣隊”要走在基建工程隊之前。這些認識無疑是寶貴的。配合基本建設進行文物發(fā)掘,仍然是當下文物發(fā)掘工作的主題。在這些年國家文物局批準進行的考古發(fā)掘中,絕大多數(shù)屬于配合基建,包括在三峽工程、南水北調、西氣東輸?shù)戎攸c建設中,考古與文物保護都被納入了工程規(guī)劃。
鄭振鐸非常重視文物人才、新生力量的培養(yǎng)和專門人才隊伍建設,來為文物保護提供有力的技術、人才支持。他提出,要“設立圖書館專修學校,并與各大學歷史、建筑等系聯(lián)系、合作,多培養(yǎng)文物工作人才”[1]75。他還主動到基建部門為工程技術人員作《基本建設工程中保護地下文物的意義與作用》報告,特別闡明古代文物是古代的物質文化,是民族的文化藝術遺產,可供作為“推陳出新”之用。為普及文物知識,宣傳黨和政府的文物保護政策,他還通過科普協(xié)會舉辦講座,親自授課。在鄭振鐸的倡議下,1952年北京大學設立了考古專業(yè),培養(yǎng)高層次的專門人才,他還親自給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上了第一課——《中國美術史》。此前,雖早在1922年北京大學國學門下設有考古學研究室,但并沒有作為獨立的學科專業(yè)來建設。如今,這顆種子已經長成大樹,成為國家該領域唯一的重點學科。1983年,考古專業(yè)從歷史系獨立出來,擴建為考古學系。1998年,北京大學再次與國家文物局聯(lián)合辦學,成立考古文博院(后改名考古文博學院)。也是在他的協(xié)調組織下,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文化部文物管理局、北京大學歷史系,在1952—1955年的四年間,合辦了4期為期3個月的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參加學習者達341人。[9]1這些由各省、市抽調學習的青年干部,后來分配到各地從事田野發(fā)掘和文物保護工作,成為了文物戰(zhàn)線的骨干、專家。在掌握專業(yè)知識上,“要專精一門,通許多門?!彼沁@樣要求,自己也是那樣的廣博。鄭振鐸在考古、博物館學學科建設上所作出的特殊貢獻值得深入探討。
鄭振鐸對博物館早有研究,其旅歐日記中20多次提到博物館并加評論?!督倌旯懦枪拍拱l(fā)掘史》中也多有提及。作為新中國博物館事業(yè)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鄭振鐸確立了博物館的性質和主要任務,在此基礎上強調了博物館有關文物的鑒定、修整、保管和陳列等一系列工作的原則與方法,為中國現(xiàn)代博物館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博物館已和圖書館一樣,成為人們獲取新知,提升自我的場所。博物館教育對觀眾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博物館的建筑環(huán)境、參觀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這些非直接說教的方式來感染、熏陶、激勵、啟迪觀眾的。鄭振鐸在旅歐參觀“圣特里尼禮拜堂”時就被其建筑之華麗、內部之裝飾、器具之陳設所迷醉。他批評了為考古而考古、為古典文學而古典文學的錯誤思想,提出“讓古人為今人服務”、博物館要摘掉“閑人莫進”的牌子,讓文物走向大眾、服務于大眾,真正實現(xiàn)文物的價值。
在1956年召開的全國博物館工作會議上,鄭振鐸“開幕詞”(提綱)的題目即“博物館事業(yè)應該為科學研究服務”。他批評舊式的博物館僅是“古物陳列所”,提出在新時期博物館既是“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遺存和自然標本”的收藏所,也是科學研究機關,具有科學研究、文化教育與征集保藏文物標本的特性;同時,強調這三方面是“不可分割的辯證關系”“科學研究不能離開它的文化教育工作和收藏文物、標本工作”“科學研究保證了文化教育工作的質量”[1]214-215。
在這次會議上,明確了博物館工作的基本任務:一是為科學研究服務,二是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怎么為科學研究服務,他進行了具體闡述:第一,要建立鑒定制度,分辨真?zhèn)危脊虐l(fā)現(xiàn)加以科學的整理,使每一件藏品都成為科學研究的依據(jù);第二,要發(fā)動群眾開展搜集,豐富藏品,為科學研究提供更多的資料;第三,要建立健全保管制度和陳列方法,更好地為研究提供服務;第四,除了不能時時暴露或開闔的最珍貴的古文物之外,要充分公開各種重要藏品,給廣大人民群眾以參觀、參考的便利;第五,要盡量供給科研院校以藏品的照片、拓片、復制品和各種記錄性的文件;第六,要成立專門的學術委員會,延聘館內外的專家。[1]320-321在會議總結報告中,他還進一步強調,“為科學研究服務,為廣大人民群眾服務”這兩項基本任務是統(tǒng)一的,“有著提高與普及的辨證關系,提高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水平和科學文化水平也是為科學研究服務,而且向科學進軍不只是少數(shù)專家的事,需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為科學研究服務也是為了長遠的人民利益服務。”[1]327-328鄭振鐸對博物館性質特點、基本任務的分析和概括,直到今天還是科學且具有指導意義的。
文物陳列展覽是博物館發(fā)揮文化教育功能的主要途徑和形式,它的實物性和直觀性,展出形式上科學與藝術相結合的人文關懷,是其他教育形式所無法比擬的。鄭振鐸重視發(fā)揮展覽陳列的宣教作用。他主持舉辦過各類型的文物展覽,來反映文物保護工作成效,包括個人文物展。他還把博物館作為科學研究、社會教育和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重要陣地。在這個指導思想下,通過改進陳列,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文物的宣傳教育作用。他重點推進對故宮博物院的改革,籌建了《繪畫館》《陶瓷館》等專館,還親自起草了《故宮博物院改進計劃的專題報告》,指出原狀陳列必須選擇重點,“應該原狀陳列的地方盡可能保持其原狀。例如,太和殿……但像坤寧宮,只表現(xiàn)了滿洲皇帝結婚的儀式的,便沒有必要原狀陳列出來了?!蓖瑫r,在陳列文物種類上也要考慮有側重點,在故宮博物院“其陳列重點,應該是:中國的美術品和工藝美術品”[1]214-215。他還建議要成立若干專門委員會,來審查陳列設計。正是他精細而周到的考慮,使得故宮陳列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難能可貴的是,在這份報告(手稿)“處理故宮文物的初步方案”中,他不僅首次提出文物“巡回展”“國際展”這些新概念、新做法,還首次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展覽單元”這種專門化、個性化的展覽方式。雖然過去了50多年,直到今天,我們在探討這一展覽樣式時,仍然感覺鮮活,富有生命力。
1957年,鄭振鐸參觀訪問蘇聯(lián)莫斯科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保加利亞記卡贊洛克市博物館,對其獨特的陳列方法、設立統(tǒng)一的博物館委員會、規(guī)定修復、保護的措施等印象深刻,在其訪問日記中多有記載?;貒髲膶嶋H出發(fā),吸收國外經驗,對我國博物館事業(yè)發(fā)展加以指導。
值得一提的是,鄭振鐸還將其重金收購的幾百件古代陶俑悉數(shù)捐獻國家,并倡議從事文物工作的人員不要購賣、收藏文物。這一倡議后來成為文物系統(tǒng)工作人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成為新時期國家文物局頒發(fā)的文物、博物館工作者“職業(yè)道德準則”之一。
鄭振鐸是新中國文物考古工作的奠基人。從早年游歷歐洲,在目睹西方文物的盛貌、擴大眼界的同時,感嘆中國文物流落他鄉(xiāng),“楚弓不為楚得”,到后來廣泛接觸文物考古書籍以及對于中國古典文獻研究的深入,再到主政國家文博事業(yè),鄭振鐸的文博思想日臻完善。他主管文物、博物館工作的十年,“從方針政策、指導思想、隊伍建設、業(yè)務建設以及出版宣傳等各個方面,都為新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的創(chuàng)建和發(fā)展,作出了重大的貢獻?!逼渲校S多方面是開拓性的。他在文博方面的深刻論述,是“基于對祖國文物的價值和作用的深刻理解,基于對自己偉大祖國的熱愛而形成的文物保護的指導思想,體現(xiàn)了文物保護工作自身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1]15。同時,也正基于他有著深厚的國學根底、開闊的眼界,使得他的文博思想更具現(xiàn)代性和世界性。
1928年,鄭振鐸游學英倫著手編撰《近百年古城古墓發(fā)掘史》,詳細介紹世界近百年來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明確把19世紀中葉之前的發(fā)現(xiàn)、發(fā)掘與19世紀中葉后的田野考古發(fā)掘,嚴格區(qū)別開來,并正式提出了在中國開展田野考古工作的倡議,同時呼吁“應該趕快聯(lián)合起來,做有系統(tǒng)的、有意義的、有方法的發(fā)掘工作”[1]8。這在當時中國尚無一本考古學專著的情況下,此著作的寫作出版需要的勇氣和具有的意義不言而喻,而在80年前能提出諸多精辟的見解,更是難能可貴。比如,關于處理保護、開發(fā)和利用的關系問題,他把技術條件作為發(fā)掘的前提。2002年,文化部、國家文物局等九部委局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加強和改善世界遺產保護管理工作的意見》中,對“處理世界遺產保護與利用的關系”也堅持了這一認識:“必須把對遺產的保護放在第一位,一切開發(fā)、利用和管理工作,都應以遺產的保護和保存為前提?!盵10]關于保護古城墻問題,鄭振鐸指出:“凡可拆可不拆的,都要‘刀下留人’?!边z憾的是,對他的呼吁沒能引起足夠的重視,如今“綠樹城廓是揚州”的揚州城廓不見,“半城宮墻半城樹”的北京畫卷失色。[11]
鄭振鐸在20世紀20年代就開始興趣于文物和現(xiàn)代考古學。早年的游學開闊了他的視野,據(jù)其《歐行日記》記載,旅歐時陸地第一站是馬賽,他參觀的第一個人文景觀就是“郎香博物館”。旅法期間,他參觀各類博物館達二三十次共10余所。每到一地,他常常是“拿著目錄,一個一個房間仔細的對目錄看著”[1]34,以文化研究者鑒賞的目光去考察。旅英期間,鄭振鐸廣泛接觸了西方文物考古學方面的書籍,激發(fā)了他從事考古研究工作的熱忱,產生了建立中國現(xiàn)代考古工作的愿望。
《近百年古城古墓發(fā)掘史》為我們揭開了古埃及、古巴比倫和克里特-邁錫尼文明的面紗,第一次讓國人對世界近百年來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有了全面認識。在向國人傳播世界文物考古知識的同時,鄭振鐸也向世界人民宣傳中國文化。他曾多次率中國文化代表團赴波蘭、保加利亞、印度、緬甸、印尼等國訪問,對這些國家的文化作了專門考察,特別是當?shù)氐拿耧L、民俗、歷史古跡和博物館,尤其對印度雙壁的石窟群泰姬陵和阿旃陀石窟作了詳細參觀記錄。在保加利亞訪問期間,還應主人之邀作了有關“中國文學和中國考古學”的專題報告,從“中國古代神話與傳統(tǒng)”到“明清文學”共講了八講,向外國友人介紹博大精深的中國歷史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密切了中外文化交流。在1957年4月全國學聯(lián)與國際學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的“中國古跡名勝學習旅行”班上,他作了《從考古學上所見的中國古代文化》的學術報告,從考古學的發(fā)現(xiàn)向世界人民宣傳中國古代文化。這份報告后來曾用俄、英、法三種文字翻譯。
中國歷史文化遺產是中華文明延續(xù)和進步的見證,具有不可再生的價值,只有通過有效保護才能世代相傳、永續(xù)利用。鄭振鐸的文博思想內涵豐富,格局宏大,目光長遠,直到今天仍然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和遠見卓識,并成為制訂文物、博物館工作方針政策的理論依據(jù),成為文物保護、文化傳承的思想庫。逝者如斯,思想長存。鄭振鐸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上也有重要的論述和豐富的實踐活動,限于篇幅,另文闡述。
文博事業(yè)是文化建設的主體,它不僅包括文物保護和文化傳承,還涉及考古、文化研究、文化推廣、文化體系建設等方面內容。做好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利用,讓人民共享保護成果,對提升城鄉(xiāng)面貌品質有著重大現(xiàn)實意義。2020年,第44屆世界遺產大會將在鄭振鐸的故鄉(xiāng)福州舉辦。習近平總書記在福州工作時,對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提出了許多重要理念。重新挖掘、研究學習鄭振鐸的文博思想,對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化和自然遺產保護利用、生態(tài)文明建設等重要論述,傳承、落實習近平總書記在福建工作時的創(chuàng)新理念和重要實踐,以及把握承辦“世遺大會”的重要契機,向世界傳播好中國風貌、中國形象、中國精神,堅持文物工作“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方針,都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