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佳男,聶葛明
(大理大學,云南 大理 671003)
本次田野地點為諾鄧古村。該村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云龍縣城西北部約7公里處,臨近228國道。海拔最高是2100米,平均海拔1900米。諾鄧村屬于山地地形,地勢東南高西北低,河流順山腳而下呈東南西北流向,氣溫相對較高,降雨量少。它是白族最早的經濟重鎮(zhèn)。
諾鄧古村已有數(shù)千年歷史,東漢時期的文獻就有記載。自唐代南詔時期至今,1000多年來該村一直以“諾鄧”為村名,因此它被稱為“千年白族村”。諾鄧村是一個典型的民族移民村落,多為南方漢族移民或大理其他地方白族移民,經過長期交流與融合,漢族移民被白族化,形成了現(xiàn)有的 “九楊十八姓”之格局,民族成分為白族。隨著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進一步發(fā)展,村民物質生活水平得到提高的同時,精神生活水平也在不斷提升。至今,諾鄧保留著大量的明、清建筑,蘊含豐富旅游資源。諾鄧古村注重開發(fā)自身資源,又借由《舌尖上的中國》(主要介紹了全國農產品地理標志諾鄧火腿),再次打響“諾鄧品牌”。諾鄧走向了以旅游業(yè)為依托的飲食業(yè)、鹽業(yè)、住宿業(yè)、特色農產品開發(fā)、交通運輸業(yè)等各項產業(yè)共同發(fā)展的新時期。但需要注意的是,現(xiàn)在諾鄧旅游業(yè)鏈條中已經融入了諸多外來因素,許多客棧經營者為外來人口。諾鄧村不少年輕人到外地打工或者上學、當兵,帶回了外面的信息、理念。村里留下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年齡較小的孩子,在家的青壯年多數(shù)從事旅游業(yè),有人接送游客,有人經營客棧,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諾鄧村是一個贅婚家庭占比較大的村落。在傳統(tǒng)男娶女嫁婚姻模式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代,諾鄧村“招兒子”的家庭約占諾鄧村家庭的百分之二十。需要我們深思的是,為什么一個小小的諾鄧村中會存在如此之高的贅婚家庭?這些特殊婚姻產生的原因是什么?贅婚成立有何特殊儀式?與一般男婚女嫁婚姻有何不同?贅婚家庭本身和村民如何對待這種特殊模式的婚姻?
以下是筆者在諾鄧村田野調查時探訪到的幾個典型的贅婚案例。為保護訪談對象的隱私,也為了遵從學術道德規(guī)范,在下文的敘述中,筆者將用英文大寫字母表示對應的人物,并對一些具體的情節(jié)進行酌情微改。
案例一:主人公A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婦女,丈夫早已去世,生育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從鄰地招了一個上門女婿,二女兒嫁到了縣城邊一個村子。大女婿現(xiàn)在開車拉游客,大女兒種地。筆者調查時,A正在逗自己的二孫子玩耍,還要接送大孫子上下學。大孫子跟著其女兒姓,二孫子跟著女婿姓。據(jù)A說,女婿更偏愛這個跟了自己姓氏的二孫子。A告訴筆者,因為以后娶媳婦的成本越來越大,自己家里的條件并不好,自己盤算讓二孫子以后入贅到別人家。
案例二:主人公B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婦女,她是家中的獨女,所以招了一個上門女婿。相比于村里其他女性招的上門女婿——其多是經人介紹的本地或是鄰地男性,B和丈夫卻是同學。在筆者和B丈夫的交流中,知道了他幼時家境貧苦,有六個兄弟姐妹,家中食物稀少,吃的經常都是野菜。自己也是十歲以后才上的學,家庭經濟原因讓他早早輟學,但在他的苦求下,母親繼續(xù)辛苦供他上學。B夫婦做微商,售賣火腿等土產品。
案例三:主人公C是一個上門女婿,從外地入贅的。筆者在訪談中得知,C的妻子共有五個姐妹,C妻排行老二。五個姐妹中有一個嫁到了縣城,三個嫁到了諾鄧本村。C夫婦育有兩個兒子,一個去當兵了,一個還在上高中,兩個兒子都跟著女方姓。C早年開掛車往昆明運送礦石,一趟運輸時間為一星期,有兩千元左右的收入?,F(xiàn)在開面包車拉送游客,并與妻子開辦了一家小賣部,小賣部兼售自家制作的火腿、臘腸等多種食品。C的微信朋友圈也像B夫婦一樣,進行著微商活動,也售賣火腿、臘腸等土特產品。
案例四:主人公D今天回到了娘家,我們對D進行了訪談。D的父親是保山人,D祖父不知什么原因來到諾鄧,在諾鄧又娶了一房妻室。后來D的祖母帶著D來到諾鄧尋親,自此定居諾鄧。不知何故,D的父親后來成了孤兒,所以招贅給了D的母親。我們發(fā)現(xiàn)D的父親在家里經常做飯,女兒對父親做飯習以為常,談吐間也洋溢著對父親做的飯菜的喜愛。但對于D的父親來說,做飯是沒有辦法的事。D的母親好像是一個活得比較輕松點的人,D父不得不去做飯。但D的父親并不是因為經濟條件和能力不足而“屈服”于妻子,D的父親在年輕的時候非常能干,在跑馬興盛的時候,為家里做出巨大貢獻,并買了房子。
案例五:主人公E是筆者團隊在諾鄧田野調查時住宿人家的主人,從E家中保留的族譜可以看出,E的父親為楊姓,E的兄弟也是楊姓,但主人公E卻為黃姓。這是因為E的父親黃某是E的母親楊某的上門女婿,根據(jù)本地白族上門的規(guī)矩,招贅的女婿需要改為妻家的姓氏。又因白族有“長子立嗣,次子歸宗”的風俗,E作為次子需要回歸E的父親原來的黃氏家族,因此E為黃姓,E現(xiàn)在經營的客棧的地基是從父親黃氏家族那里繼承來的。其父子名姓如下:父親楊黃德、長子楊澤光,次子黃文光,三子楊壽光。
男性在生產勞動和捍衛(wèi)安全方面發(fā)揮了比女性更加重要的作用,因此,在整個父系社會中男性重要性大于女性。常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里的“后”通常僅代指男性。喪子或者僅生育女兒的家庭在傳統(tǒng)社會被視為“斷后”,在日常的宗族事務中抬不起頭,死后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甚至有些地方還拒絕無兒人家參加宗族祭祀活動。這一思想直接導致了一個家庭對能否生出兒子的重視?!盀榱藨獙o后問題,民間社會普遍采用的辦法是改變或虛擬彼此之間的血親關系,招贅便是擬制血親中的主要部分之一。”[1]
諾鄧村是一個白族人口為主的少數(shù)民族村落,但事實上,諾鄧村是一個典型的移民村落。諾鄧村最初只有“諾”“鄧”兩姓氏,明清時期大量移民進入諾鄧與當?shù)卦∶窆餐睢_@些移民大都來自四川、江西、福建、河南等地,屬于漢族人口。此外,還有一些移民來自大理其他地區(qū)。由此觀之,諾鄧村的發(fā)展與各地文化相聯(lián)系,是一個不同地區(qū)移民相互交流、影響、融合的過程。又因為大部分諾鄧人口均是漢族移民,只是隨著歷史發(fā)展與不同民族融合形成了現(xiàn)今的諾鄧白族,故諾鄧白族人不可避免帶著漢族固有的男權思想,同時,也受白族思想影響。
因此,諾鄧村贅婚現(xiàn)象產生離不開香火傳續(xù)觀念的影響。筆者在田野調查時,接觸到有贅婚情況的家庭全是只有女兒沒有兒子才招贅的,并未發(fā)現(xiàn)有兒有女依舊招贅的情況。因為沒有兒子,招贅上門女婿就解決了只有女兒的家庭宗族祭祀、宗族會議等活動時的困境。
案例一中的上門女婿家中有兩個兄弟,案例二中的上門女婿有六個兄弟姐妹,案例三中女方有五個姐妹,案例四中的上門女婿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梢钥闯觯粯顿樆榈男纬膳c男女雙方家庭結構和經濟狀況有很大的關系。
一般情況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需要招贅的家庭大多是只有一個女兒或者是多個女兒,無法像一般家庭一樣讓女兒嫁人,否則家庭將面臨諸多困境。同時,入贅的男性通常是孤兒或者家里兄弟比較多,經濟條件不好,無法支付高額的娶親成本,不得已走上“倒插門”這條路。
當無法解決娶媳婦問題的男方和需要男性的女方結合時,兩方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男方進入女方家庭,成為女方家庭中的一員,以女方家庭的社會關系為主體關系。這樣對于男性而言,不僅解決了娶媳婦的壓力,還得到女方家庭的財產。對于女方家庭而言,若是沒有男性繼承人撐門立戶,在傳統(tǒng)漢族社會體系中,女方父母年邁時將在倫理上由侄子代為照理。這里侄子將承擔女方父母的養(yǎng)老、去世埋葬等一系列義務,但也得到女方父母的財產。但是,因人之常情,夫婦即使沒有生下兒子但還有女兒,在女兒和侄子之間,肯定會選擇留下女兒。女兒在照料父母方面會讓他們更加舒心、安全,離世后將財產留給親生女兒及女婿會讓父母心里踏實。
因此,贅婚是一樁“雙贏”婚姻,對于男方和女方都是有益的,既解決了男方家庭經濟壓力,也解決了女方的困境。
招贅女婿在得到女方財產的同時,也要承擔起照顧女方父母終老的責任。古語有“養(yǎng)兒為防老”“多子多孫多福氣”之說,養(yǎng)育子女不僅是父母責任的體現(xiàn),也是父母年老時的一份保障。
案例一中的A平時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顧兩個孫兒,每天接送大孫子上下學,帶著小孫子玩耍。女兒負責種地,女婿掙錢養(yǎng)家。在一般的男娶女嫁家庭中,丈夫通常負責掙錢養(yǎng)家,妻子負責照料公婆、孩子和家務。而在諾鄧贅婚制的家庭中,入贅的男性也擔當著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案例二中的上門女婿賣火腿和土特產,案例三中的上門女婿跑車和開小賣部,案例四中上門女婿早年走馬致富,這些都說明了招贅上門女婿對于贍養(yǎng)家庭與照料老人的作用,也是很多只有女兒的夫妻因養(yǎng)老問題而選擇為女兒招婿的一個原因。
筆者在田野調查時深入了解了諾鄧白族婚禮習俗,試圖從傳統(tǒng)男婚女嫁婚俗和贅婚婚俗的對比之中尋找諾鄧贅婚的特別之處。 諾鄧婚禮一般需要兩天時間準備物品,第三天是正客(即常說的舉行婚禮儀式的日子)。正客當天新娘早飯會在娘家吃,午飯和晚飯會在新郎家吃。新郎會在自己家里吃完早飯,帶著自己家的親戚等去女方家中迎娶新娘。在新娘家,男方會與新娘一同拜祭新娘的祖先牌位,并給新娘父母磕頭。新娘被接到男方家里后,首先要拜祭新郎家的祖先牌位,意思是告訴新郎列祖列宗家里進了新人。隨后,主家與客人一起開席,新郎、新娘會在新郎父母的陪同下為賓客敬酒。
而在諾鄧的贅婚婚姻中,需要新娘給新郎彩禮。正客當日,新娘一般并不需要去新郎家里接新郎,只要新娘家族中男性去接新郎就可,當然,新娘也可以上門去接新郎。新郎在自己家同樣拜別祖先牌位后,去新娘家和新娘一起拜祭新娘家的祖先牌位,告知新娘的祖先,表示自此新郎開始成為新娘家庭的一員。隨后,新郎也會陪同新娘和新娘父母去給客人敬酒。
諾鄧贅婚婚禮與傳統(tǒng)男婚女嫁婚禮最大的不同之處是由“男接女”變?yōu)椤芭幽小保信樞虻念嵉拐琴樆榈奶刭|。新郎去新娘家接人表示了對新娘的接納,新娘作為新成員進入新郎家中。贅婚婚禮中新娘家族成員或新娘上門去接新郎是對新郎的接納。隨著時代的變化,我國各地的婚禮形式較之以前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諾鄧村也是如此。諾鄧村以前的婚禮都是男女雙方各辦各的宴席,現(xiàn)在為了節(jié)約成本和便利,很多年輕夫婦選擇在酒店辦婚宴,這種轉變對于贅婚這種特殊形式的婚禮極具優(yōu)勢,一定程度上免除了贅婚婚禮上“女接男”的尷尬,為越來越多的贅婚婚禮當事人接受。
調查中我們了解到除了上述不同外,在其他節(jié)日的風俗上,兩種婚禮并無不同。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一樁婚事形成后,男娶女嫁的婚姻中女方要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以丈夫的姓氏。同理上門女婿入贅到妻子家庭也需要改名換姓,放棄自己原先家族的姓氏,接受妻子家族的姓氏,所生的子女也必須跟女方家族姓氏,這是父權思維的體現(xiàn)。招贅女婿姓氏的更換和子女隨母姓是為了滿足女性家族血脈的繼承的需求,入贅女婿獲取女方家庭財產的合法性也通過改姓來實現(xiàn)。同時,為了婚后方便融入女方家庭的主體社會關系,得到女方家族的認可,也必須通過改姓來實現(xiàn)。對于那些招贅改姓的男子來說,改姓是在女方家族和自身條件相比下無奈的選擇,是在雙重壓力下被迫以“改名換姓”的方式妥協(xié),表明自己對于女方家族姓氏、祖先的認同。
“長子立嗣,次子歸宗”是指入贅的女婿與其配偶所生育的第一個男孩在母家生活,從母姓,繼承母家的產業(yè);第二個男孩可以回到男方家,從男方姓,繼承男方家的產業(yè)。但在許多贅婚家庭中,贅婿與其配偶所生育的長子之外子女即使生活在母家,也可以從父姓。
諾鄧白族雖然是漢族移民與白族融合形成的白族,但諾鄧白族也具有大理白族“長子繼嗣,次子歸宗”婚俗習慣。案例五中的黃姓族譜顯示,E為黃姓,但E父親與E的兄弟卻是楊姓。這表明在當?shù)刭樆榛橐鲋?,對于子嗣回歸父系并不反對。同樣的,我們在案例一中也可以看出A的兩個孫子分別跟從了其母親和父親的姓氏。
筆者在田野調查初期發(fā)現(xiàn),諾鄧當?shù)卮迕駥τ诠P者所說的入贅、招贅并不理解。深入交流過后明白了當?shù)厝朔Q呼“招上門女婿”為“招兒子”,這樣的稱呼十分有意思。在漢族地區(qū),上門女婿并沒有這樣的稱呼。但在白族地區(qū),將上門女婿稱為招來的兒子。
從“招兒子”這一特殊的稱謂中可以看出諾鄧村民對于上門女婿的態(tài)度,雖然招的是姑爺,卻當兒子看待,可以看出諾鄧贅婿在女方家庭中擔任了重要的角色。通過入贅婚的親屬稱謂轉化,把翁婿關系轉化為擬血緣父子關系,歸類到父子繼承制,那么,翁婿關系被心理上的父子關系所代替,這就是諾鄧稱呼“招上門女婿”為“招兒子”的原因。
從“招兒子”看出諾鄧贅婚家庭對于上門女婿的接受程度較高,筆者認為這一方面可能與諾鄧村招贅氛圍濃厚有關,另一方面也與諾鄧村的鹽業(yè)發(fā)展有關。諾鄧是因鹽業(yè)而發(fā)展起來的,曾一度是滇西的經濟重鎮(zhèn)。作為經常買賣鹽的村落,諾鄧村民形成了開放包容的氣度,村風也因之開明包容,故而對贅婚的接受程度也就很高。
筆者經過深入的田野調查得出以下結論,諾鄧贅婚的形成和發(fā)展不僅具有與傳統(tǒng)漢族贅婚相同的特征,也有自身獨特之處。諾鄧村民族成分雖為白族,但作為一個昔日典型的漢族占多數(shù)人口的移民村落,諾鄧白族村落仍具有一定漢族思想,同時在與白族文化相互交融影響的歷史進程里,諾鄧白族也開始以更加開明包容的姿態(tài)面對婚姻,這也與諾鄧經營鹽業(yè)所帶來的交流、開放不無關系。
諾鄧白族贅婚具有傳承血脈、承繼家產、贍養(yǎng)老人等一般性功能,但諾鄧村的贅婚也因為自身的包容特點,在簽署贅婚契約書、為贅婿更名換姓等方面具有一定的妥協(xié)性,為我們展示了一個開放、寬容、務實的“諾鄧”。這種開放性和包容性使得具有特殊意味的“上門女婿”變成了“兒子”,也是諾鄧白族贅婚情況占比較高的原因?;橐龅哪康氖菫榱私M建新的家庭,完成代際傳承,在養(yǎng)兒育女、贍養(yǎng)父母、供養(yǎng)家庭和家族祭祀、宗族事務方面發(fā)揮作用。當諾鄧贅婚這一婚姻形式解決了獨女家庭和多女家庭的實際困難,也解決了家庭贍養(yǎng)、血脈承繼的問題,解決了男方因經濟原因無條件娶媳婦問題時,諾鄧社會對于贅婚的接受程度和理解程度自然都會較高,諾鄧招贅婚姻這一特殊的婚姻形式也就起到了和一般男娶女嫁婚姻相同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