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50)
近代以來,各國債法均以契約神圣以及契約嚴守為原則,這在我國《合同法》第8條第1款亦有所體現,強調合同對當事人的法律約束力;另一方面,又規(guī)定了當事人在合同成立生效之后,基于某些主客觀情勢的變化,有解除合同的權利和自由,以作為對契約須經嚴守原則的突破,但這一突破亦須具備相當的必要性以及充足的正當性依據。
有學者認為,法律之所以創(chuàng)設合同解除制度,是因為合同雖成立并生效,但難保事后不會產生什么變數,有時因為主觀或客觀情況的變化,而使合同履行成為不必要或者不可能,使當事人一方甚或雙方的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如仍固守合同拘束力,不但于一方或雙方當事人沒有好處,于社會整體利益也無任何增益可言,因此通過法律手段讓合同提前終了,并處理善后事宜,實屬必要。而這也正是合同解除制度的規(guī)范目的所在。
目前我國民法上涉及合同解除的主要有以下幾條規(guī)定:《合同法》第97條、98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下稱《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26條的規(guī)定?!逗贤ā返?8條是關于合同因解除而權利義務終止之后,合同中約定的結算和清理條款的效力并不因之而受影響的規(guī)定;《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26條是關于合同解除后,守約方對合同中約定的違約金條款的主張應當得到支持以及受到法院司法酌減限制的規(guī)定;而《合同法》第97條是關于合同解除法律效力的基本規(guī)定。
《合同法》第97條規(guī)定:“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睏l文本身并未言明合同的解除是否具有溯及力的問題,亦未對合同的類型作出限定;從法律效果上看,該條文并列規(guī)定了“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和“賠償損失”三種法律效果,這三者之間在法律適用時的關系如何?“恢復原狀”與“采取其他補救措施”的具體內容有何不同?賠償損失的范圍如何確定?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又應當是怎樣的?這些問題在實踐中頻繁出現,在理論上亦爭論不休,不利于理論上觀念的統(tǒng)一與法律適用的安定性,有待解釋與澄清。
司法實踐中關于合同解除的判例如同汗牛充棟,通過筆者對有關案例的檢索,在合同解除之后涉及已經履行的部分的返還時,大多數法院都基于《合同法》第97條認定應當恢復原狀,但卻只是籠統(tǒng)地作出這一需要返還的結論,卻并沒有對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作出說明,僅有少許案例在法院說理部分明確了該恢復原狀義務的債法或物權性質,下面筆者將從中選取若干具典型性的判例用以觀察這些法院對合同解除后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的觀點。
(2014)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3344號一案中,上訴人王紅舒(原審原告)與優(yōu)增公司之間的房屋買賣合同關系經訴訟解除,但解除之前合同已經履行完畢,房屋已經交付并移轉登記于優(yōu)增公司,因此,合同解除后即生恢復原狀的問題。二審法院認為作為原因行為的債權合同解除不能影響物權行為的效力,因此物權效果仍然發(fā)生,王紅舒對該房屋僅享有債權,由此,對于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法院并不認為是物權性質的返還請求權,而僅具債權效力。
而在(2009)民一終字第23號一案中,一審法院認為泳臣公司構成根本違約,桂冠公司可以解除合同。對合同解除后的責任承擔問題,法院認為,本案合同解除是基于泳臣公司的違約事實而產生的法律后果,解除合同不屬于違約責任承擔方式,而屬于合同違約后的一種補救措施;合同解除后的法律后果不表現為違約責任,而是主要表現為包括不當得利返還和損害賠償的民事責任。依據《合同法》第97條,合同解除后,應由泳臣公司返還桂冠公司的購房款及賠償桂冠公司重置辦公綜合樓的損失。但因重置費損失的賠償足以彌補桂冠公司的損失,因而不再支持桂冠公司要求賠償購房款利息的損失。關于違約金問題,一審法院認為,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是使合同關系歸于消滅,解除合同的后果,違約方的責任承擔方式也不表現為支付違約金。因此,一審法院不支付違約金的主張。二審中,最高人民法院依照《合同法》第97條的規(guī)定,要求泳臣公司返還桂冠公司的購房款和利息。關于桂冠公司要求泳臣公司支付工期逾期違約金和擅自抵押土地的違約金的訴訟請求,認為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是使合同關系歸于消滅,解除合同的后果,違約方的責任承擔方式也不表現為支付違約金。因此,對桂冠公司要求支付違約金的主張不予支持。法院認為合同解除后,合同的效力歸于消滅,因此違約責任也不能產生,而僅在已經實際履行的情況下產生返還不當得利的請求權。可見,二審法院在這里采納的也是債權性質的觀點,其更進一步明確該債權的基礎為不當得利請求權。
如筆者之前所言,就筆者所檢索的司法案例中,大多數法院似乎刻意回避對恢復原狀進行定性,而只是模糊籠統(tǒng)地承認需要返還。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法院并不支持物權的直接復歸,解除之后,原物權人享有的只是債權性質的返還請求權,這是第一個司法案例中法院所持的基本觀點。而在第二個案例中,法院進一步認為合同解除之后所生的為基于不當得利的返還請求權,罕見地為恢復原狀請求權作了定性,而這一判決是刊登在《最高法院公報》上的指導性案例,具有一定的指導性意義,體現了最高法院法官的裁判傾向。
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在理論上如何構成,恢復原狀義務的法律性質為何,不同學說之間素有爭議,在大陸法系主要有以下四種學說,分述如下:
(一)直接效果說
根據直接效果說,合同因解除而溯及地歸于消滅,相當于合同從未存在過一樣,尚未履行的債務免于履行,已經履行的部分發(fā)生返還請求權。很顯然,直接效果說旗幟鮮明地支持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的觀點。
而關于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問題,采納直接效果說這一觀點的學者內部亦有不同意見。有的認為因合同效力的溯及消滅而發(fā)生不當得利返還義務;而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應當是所有物返還義務。而在主張所有物返還義務的學者中又可進一步區(qū)分為兩派,這兩派分別主張“物權的效果說”與“債權的效果說”。前者在不承認物權行為的獨立性與無因性的基礎上,認為物權效果隨同合同效力因解除而溯及地消滅;后者則恰好相反,認為合同解除只是使債權合同溯及消滅,物權效果并不當然隨同債權合同而歸于無效,須有新的物權復歸行為方可實現。
(二)間接效果說
該說認為,合同本身并不因解除而歸于消滅,只不過是使合同的作用受到阻止,就其結果而言,對于尚未履行的債務發(fā)生拒絕履行的抗辯權,對于已經履行的債務則發(fā)生新的返還債務。
在間接效果說下,恢復原狀義務的產生并非由于合同的溯及消滅,而是基于合同解除的本質,特別是有償雙務合同上給付與對待給付等價交換的均衡,合同雖經解除,但債權關系并未消滅,而是變形為恢復原狀的債權關系。這里的原狀恢復請求權被認為是一種居于物權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之間的、具有混合性質的特殊權利。這種觀點,實際上是賦予了合同當事人拒絕履行債務的抗辯權,但與《合同法》第97條所規(guī)定的“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的表述不相吻合。
(三)折中說
折中說兼具直接效果說與間接效果說的特點,與直接效果說相同,該說也主張尚未履行的債務自解除時歸于消滅;而對于已經履行的債務則并不自動消滅,只是發(fā)生了新的返還債務,這點與間接效果說相似。
而自折中說的立場出發(fā),合同并不因解除而溯及地消滅,解除前的受領仍然具有相應的法律上的原因,不符合不當得利的構成要件,恢復原狀義務因而并非是不當得利返還義務。而關于恢復原狀請求權的性質,被認為是由原合同上的債權關系變形而來的一種法定的債權關系。
(四)債務關系轉換說
該說認為,由于解除使原合同債權關系變形,轉換為原狀恢復債權關系,原合同上的未履行債務轉化為原狀恢復債權關系上的既履行債務而歸于消滅,原合同上的既履行債務轉化為原狀恢復債權關系的未履行債務,須經履行始能消滅。
該說以債務關系轉換為核心,將未履行的債務轉換成所謂既履行的債務,純屬擬制,攻于機巧,人工斧鑿意味過重,也沒有任何實證法的根據,因此在理論與實踐中均沒有太大的說服力。
這幾種學說理論上各有所據,亦各有學者支持。在我國,理論觀點的交鋒主要體現在直接效果說與折中說的論爭上,學者在對《合同法》第97條進行解釋時大多是以這兩個學說為基礎,其余學說均沒有形成足夠強大的力量,不具說服力。
在我國,學者討論合同解除之后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時,實際上大多是以合同解除的溯及力問題為出發(fā)點的。在“直接效果說”的立場下,因合同解除具有溯及力,合同溯及地消滅,在承認物權行為獨立性與無因性的情況下,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便是返還所有權的不當得利請求權;反之,則是物權返還請求權的觀點,在我國主張“直接效果說”的學者大多支持物權請求權的觀點。而在“折中說”的立場下,合同并不因解除而溯及地消滅,解除前的受領仍然具有法律上的原因。故而原狀恢復義務并非不當得利返還義務。同時,由于解除前的合同關系仍然有效,因履行合同而發(fā)生的權利變動。顯然并不當然地復歸,此時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亦非物權返還請求權,而系一種由《合同法》第97條規(guī)定的法定債權關系,這種債權關系是基于有償雙務合同中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的等價交換,由原合同關系變形而來。
相比較而言,筆者支持“折中說”的觀點,認為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乃一種法定的債權請求權關系,理由如下:
(一)從司法實踐的觀點來看
法院更傾向于對合同解除后的恢復原狀義務作出債權性質的認定,否認原物權人在合同解除后享有物權。對于該債權的性質,僅有少數判決認為是不當得利請求權,其余判決大多諱莫如深,刻意回避。但在我國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下,因不承認所謂的物權行為的獨立性與無因性,若采“直接效果說”,該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只能是物權返還請求權,恰與司法實踐的結論相矛盾;若采“折中說”,則可以避免上述矛盾,只不過尚須明確的是,該債權并非基于不當得利而發(fā)生,而是由原合同債權變形而來的法定債權關系。
(二)從比較法上來看
作為我國民法學習主要對象的德國,日本以及臺灣地區(qū),都對恢復原狀義務的性質作出了債權請求權的認定,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德國的規(guī)定。德國2002年債法現代化法之前的舊債法采取的是“直接效果說”,而新債法卻轉而采取了“折中說”的立場,為了適應現代經濟交往的需要,對合同解除的效果作了大量修改。德國民法作為大陸法系成就最高的法律體系,其先進的法律體系與立法經驗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
更具有說服力的是國際條約與商事模范法的規(guī)定。CISG、PICC和PECL均規(guī)定合同解除僅向將來發(fā)生效力,這樣解除后的恢復原狀義務既不是物權返還請求權也不是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而是更接近于折中說的立場。CISG、PICC和PECL作為現代國際商事交往的基本準則,代表了國際立法潮流,對于想要進一步改革開放,擴大市場交流的我國來說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三)對恢復原狀義務作出債權性質的認定有利于保護交易安全與促進交易效率
在市場交往中,許多交易主體對合同的解除原因,如因不可抗力而解除合同,以及對方是否行使解除權往往并不知情,因此很有可能會與第三人達成交易,進行處分,此時,如果認為原物權人在解除之后仍然享有物權,那么解除的對方當事人將會承擔無權處分的責任,而第三人此時雖然有《物權法》關于善意取得規(guī)定的保護,但因善意取得的適用限制嚴苛,第三人的利益很難得到妥善保護。再者說,在商事領域,從事交易的目的大多也并非單純地獲取物權或支配,毋寧說是為了繼續(xù)進行交易,從而獲取更大的利益,如果受解除的對方當事人考慮到這點,那么就不會繼續(xù)從事交易,這樣無疑會大大挫敗市場主體的交易積極性,不利于交易效率的提高。
(四)從法條的解釋來看
很難依據“直接效果說”對《合同法》的規(guī)定作出具有說服力的解釋。依《合同法》第97條規(guī)定,合同解除的,未履行的債務終止履行。并不能得出合同義務自始歸于消滅,而“終止”一詞的表述,似可以解釋成合同自終止之時失去效力。另外,《合同法》第98條規(guī)定,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不影響合同中結算和清理條款的效力,這一條文被認為是參考了CISG、PICC和PECL所作出的規(guī)定,此外還有《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26條的規(guī)定也是如此,凡此種種,均與“折中說”別無二致,因此在解釋適用我國《合同法》的規(guī)定時,“折中說”更為可取。
最后尚需說明的是,關于該恢復原狀債權的性質,為何以由合同關系變形而來的法定之債為宜,而非不當得利返還之債。首先,在我國不承認物權行為的獨立性與無因性的體系下,無論基于“直接效果說”還是“折中說”,該恢復原狀義務均不可能是不當得利請求權,這是形式上的理由。其次,實質上的考量是,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是指無法律上的原因而獲得利益,他人因此而受有損失,而對得利人得要求返還的債權請求權。不當得利制度的目的,在于矯正沒有法律上原因的財貨變動,而非在于對受益人施以懲戒或對受損害人進行補償,因此返還范圍以現存利益為準;而在合同解除所生之原狀恢復義務的目的,常常在于恢復合同解除之前的狀態(tài),解除權人所遭受的損失常??紤]在內,而不管受解除的相對人是否受有利益,由此觀之,恢復原狀義務的發(fā)生,并非由于一方受益而另一方因而受損,而僅在于合同解除之法律效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