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光,江也川
中華民族的孕育、形成與發(fā)展并不始于現(xiàn)代。中國古代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已經作為一個自在的實體存在。自在是一種理性的狀態(tài),是一種潛在的、不外顯但卻是真實的存在,所以中國古代的中華民族就是處于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的民族共同體。對此,費孝通說:“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1)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8頁。
《史記·五帝本紀》是司馬遷為了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早期的人文初祖所進行的歷史文本書寫,《五帝本紀》對于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意義重大。在《五帝本紀》中,司馬遷首先對五帝的世系進行梳理,把黃帝列為古代帝王之首,而其他的帝王則是黃帝的直系子孫,這些子孫在多民族中國的發(fā)展過程中,也是相關民族的始祖。
關于黃帝,《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2)《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頁。從《五帝本紀》的記述來看,黃帝為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是做出了很大貢獻的:“(黃帝)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3)《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頁。文中提到的“死生之說”,《史記·正義》解釋道:“‘死生之說’,此謂作儀制禮則”,而《史記·正義》對“存亡之難”又解釋道:“‘存亡之難’,黃帝之前,未有造屋宇,制衣服,營殯葬,萬民故免存亡之難?!?4)《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頁??偟膩碚f,黃帝在當時不但重視生產生活的建設與發(fā)展,同時也重視各種制度建設。
為了讓中華民族共同體得到發(fā)展,黃帝在中華大地上不斷地奔波,“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5)《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頁。從文中提到黃帝到過的地方,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中華民族先民當時的活動空間:黃帝活動的東邊是大海,從這里可以去祭祀泰山,因此黃帝到達的海應該就是今天的黃海;黃帝向西到達了“空桐”,關于“空桐”,《史記·集解》注引韋昭曰“(空桐)在隴右”,隴右為今天陜甘地區(qū);黃帝到達的南部地區(qū)為長江流域;北邊已經到了草原。通過對黃帝活動空間的記述,實際上我們已經可以看到早期中華民族先民基本的活動空間,而且也可以看到中華民族最初的先民就是在這個廣大空間中開始孕育的。
《史記·五帝本紀》中,關于五帝繼承過程的記述也十分詳細: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圣德焉。黃帝崩,葬橋山。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是為帝顓頊也。(6)《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頁。
這一段記述是非常值得重視的,因為讓我們看到了黃帝的子孫很早向黃河流域以外的地方遷徙,并且與不同的民族群體發(fā)生民族融合?!扒嚓柦稻咏保f明黃帝后裔分布到了長江流域。而“昌意,降居若水”,則說明黃帝的后代進入了西南地區(qū)?!妒酚洝に饕纷⒁端洝吩唬骸八鲫笈a柰?,東南至故關為若水,南國邛都,又東北至朱提縣為瀘江水?!倍疫€與西南民族通婚,即“昌意娶蜀山氏女”。(7)《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頁。這是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早期形成與發(fā)展難得的文獻記述。
雖然黃帝的正妃嫘祖生了兩個兒子,但都沒有繼位為帝王,大約因為青陽和昌意都離開了黃帝,所以黃帝之后的第二個帝王是顓頊?!妒酚洝の宓郾炯o》說:“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yǎng)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8)《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1頁。顓頊的活動空間超過了黃帝:“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9)《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頁。按照《正義》《索引》的記述,“幽陵”為幽州,屬北方,交趾則到了今天的越南北部,流沙則是到了西部高原,蟠木為東方的大海。關于蟠木,《集解》注引《海外經》說:“東海中有山焉,名曰度索。上有大桃樹,屈蟠三千里?!?10)《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2頁。
顓頊之后是帝嚳,《史記·五帝本紀》說:“帝顓頊生子曰窮蟬。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11)《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頁。顯然,之所以讓帝嚳作為帝,是因為他:
生而神靈,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於其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脩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jié)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歷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動也時,其服也士。(12)《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頁。
因此在帝嚳時代是“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13)《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頁。這意味著帝嚳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活動空間比黃帝和顓頊時代有所擴大。
帝嚳之后是帝堯,帝堯之后是帝舜。司馬遷對于五帝做了這樣的總結:“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14)《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5頁。與此同時,司馬遷還把與五帝相關的民族建構起了祖源聯(lián)系?!妒酚洝の宓郾炯o》說:“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契為商,姓子氏。棄為周,姓姬氏。”(15)《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5頁。這一段記述,目的是要強調夏商周的先民都是黃帝的后裔,《史記·夏本紀》說:“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16)《史記》卷二《夏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9頁。商朝的始祖契也是黃帝的后裔,“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7)《史記》卷三《殷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頁。即殷契為帝嚳的次妃所生。周朝的始祖后稷仍然是黃帝的后裔,“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18)《史記》卷四《周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11頁。從上述文獻記載來看,夏商周三個王朝的建立者都是黃帝后裔。雖然有夏商周三個王朝的更替,但都是在黃帝子孫之間進行,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部的事情。
除了夏商周的先民和建立者是黃帝的后裔,到了西周時期,西周王朝周邊的諸多民族也是黃帝的后裔。與華夏族最為接近的百越系統(tǒng)的吳國民眾是黃帝的后裔?!妒酚洝翘兰摇氛f:“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19)《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445頁。即建立吳國的吳太伯是周人后裔,是“周太王之子”。吳國南邊的越國也是黃帝后裔?!妒酚洝ぴ酵豕篡`世家》說:“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邑焉?!?20)《史記》卷四十一《越王句踐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739頁。這兒十分明確的指出“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分布在長江中游,曾經被華夏族視為“蠻夷”的楚人也是黃帝后裔?!妒酚洝こ兰摇氛f:“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21)《史記》卷四十《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89頁。至于分布在西部的秦國之人,也是曾經被華夏族視為“西戎”,但仍然是黃帝后裔?!妒酚洝で乇炯o》說:“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22)《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73頁。上述的吳人、越人、楚人、秦人,在西周初期都被華夏族認為是“蠻夷”,但是司馬遷并沒有把西周時期的“蠻夷”與華夏族絕然分開,反而是把這些到了戰(zhàn)國時期已經華夏化的民族,全部與黃帝聯(lián)系起來,都成為五帝的后裔,具有同源同根的共源關系,建構了一個完整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發(fā)展譜系。他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設意義同樣重大,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發(fā)展的內在歷史動力。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不同歷史文獻中記述的“五帝”是有差別的,所以《史記·正義》對此有過解釋:“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禮》,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而孔安國《尚書·序》,皇甫謐《帝王世系》,孫氏注《世本》,并以伏羲、神農、黃帝為三皇,少昊、顓頊、高辛、唐、虞為五帝?!?23)《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頁。顯然,司馬遷的“五帝”僅僅是歷史上各種“五帝”說法的一種,但是由于《史記》的巨大影響力,所以司馬遷所建構的“五帝”譜系,在統(tǒng)一多民族中國發(fā)展的歷史過程成為主流觀點,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依據(jù)之一。
對于歷史上記述“五帝”的差別,司馬遷在撰寫《五帝本紀》時曾經作過這樣的說明:“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髟子鑶栁宓鄣录暗巯敌?,儒者或不傳?!?24)《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6頁。顯然在先秦時期,雖然有眾多關于五帝的傳說,但都或者記述簡單,或者記述不全面,或者是“不雅馴”,甚至連孔子對于五帝世系都不是十分明確,所以才導致“儒者或不傳”,例如《國語》中記述五帝世系就與司馬遷的記述不同。《國語·晉語》說:“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彭皆為紀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彭,肜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25)《國語》卷十《晉語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6頁。很顯然,《國語·晉語》與《史記·五帝本紀》中關于五帝譜系是有差異的。
因此,司馬遷親自進行了長時間的實地考察和文獻閱讀,
“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26)以下皆見《史記》卷一《五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6頁。
通過實地考察和文獻閱讀,司馬遷建構了五帝譜系,故司馬遷說自己“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庇纱丝梢?,《史記》一開篇就是撰寫《五帝本紀》并非偶然,他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fā)展建構了一個人文祖先譜系,其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都是非凡的。
先秦時期,多民族中國沒有一部完整的國家史。先秦時期的《戰(zhàn)國策》(縱橫家的言論)《國語》(諸侯國歷史)《春秋左傳》(魯國歷史),都不是多民族中國完整的國家史。秦朝建立了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政權,其所創(chuàng)立的中央集權制和郡縣制度,奠定了大一統(tǒng)的國家形式和政治統(tǒng)治模式。秦代推行的移民遷徙,在民族地區(qū)設置具有自治性質的“道”等民族政策,促進了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成為后世統(tǒng)治者治理民族地區(qū)的典范。由于秦王朝建立的時間很短,還沒有產生相關的歷史著作就滅亡了。
到了漢代,在國家空前強盛并不斷發(fā)展的歷史背景下,司馬遷寫出了多民族中國的第一部通史著作《史記》。從民族歷史書寫的角度來看,《史記》把各民族的歷史都記載下來,而且用“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作為指導來書寫中國各民族的歷史。例如大禹出生在西南的石紐,(27)《三國志》卷三十八《許糜孫簡伊秦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75頁)載:“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汶山郡治今天四川茂縣一帶。匈奴先民是黃帝的后裔等等。
秦漢時期,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活動空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說:“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莫不臣者?!?28)《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45頁。這就是秦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活動的空間。漢朝繼承了秦朝的疆域,并且不斷擴展,因此漢朝除了“中國一統(tǒng)”的民族思想之外,還有“天下一家”民族思想?!妒酚洝せ袀鳌氛f:“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29)《史記》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06頁。由此可見,大一統(tǒng)多民族國家的建立,必須要有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文本書寫。司馬遷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文本的書寫,就是在這個宏大的歷史場景中展開的。
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的角度來看,《史記》中的《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是記述華夏族形成與發(fā)展的重要文獻?!肚厥蓟时炯o》《項羽本紀》,是記述華夏族的民族名稱向漢族轉化階段的關鍵文獻?!陡咦姹炯o》《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孝武本紀》,則是關于漢族形成的基本文獻。具體而言,公元前202年劉邦建立的漢朝,是漢族族稱得以成立的關鍵,因為劉邦建立了漢朝,漢朝境內的華夏族開始被稱為“漢人”;而“漢人”在與多民族國家疆域內其他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開始出現(xiàn)了“漢民”“漢兵”“漢軍”“漢吏”這樣的名稱。因此漢族的民族名稱,從一開始就是自稱與他稱相統(tǒng)一的。值得注意的是,從華夏族到漢族民族名稱的變化,不是另外產生了一個新的民族,而僅僅是民族名稱的變化。當然,其中一定是包括了民族的發(fā)展。從此,漢族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fā)展過程中,一直就起著重要的作用。
除了對漢族發(fā)展歷史的記述之外,司馬遷在《史記》中,還十分重視其他民族的歷史文本書寫,用“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來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譜系。對于西漢時期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記述和對非漢族歷史的文本書寫,司馬遷是有自己的立場和內在邏輯的。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中說:“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30)《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79頁。注引“樂產《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熏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之匈奴’?!?31)《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880頁。根據(jù)樂產的觀點,有眾多夏后氏民眾融合到了匈奴中,所以匈奴的祖先才可能是“夏后氏之苗裔”。這是司馬遷用“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為指導來記述匈奴的發(fā)展歷史,其中蘊含著匈奴是中華民族共同體重要組成部分的民族思想。
在華夏族的東南方,有百越系統(tǒng)的南越。南越在漢朝建立之后,是漢朝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才會“集楊越以保南籓,納貢職?!币虼怂抉R遷寫了《南越列傳》。在《南越列傳》中,司馬遷說:“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趙氏。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與越雜處十三歲……秦時用為南海龍川令。”(32)《史記》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67頁。從《南越列傳》這段記述來看,南越在秦朝時就已經在大一統(tǒng)多民族國家之內,統(tǒng)治南越的國王是華夏族趙佗。
同樣作為百越民族后裔的東越,司馬遷為他們寫了《史記·東越列傳》?!妒酚洝|越列傳》開篇就說:“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者,其先皆越王句踐之后也,姓騶氏。秦已并天下,皆廢為君長,以其地為閩中郡?!?33)《史記》卷一百一十四《東越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79頁。這段文字一來就十分明確地指出,“其先皆越王句踐之后”,而且東越到了漢代,已經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成員,能夠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部發(fā)生矛盾沖突時有所作為,即“吳之叛逆,甌人斬濞,葆守封禺為臣?!彼抉R遷在《史記·東越列傳》的篇末,再次用“華夷共祖”的民族思想強調了東越與大禹的源流關系,“越雖蠻夷,其先豈嘗有大功德於民哉,何其久也!歷數(shù)代常為君王,句踐一稱伯。然余善至大逆,滅國遷眾,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猶尚封為萬戶侯,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蓋禹之余烈也?!?34)《史記》卷一百一十四《東越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84頁。
在朝鮮半島北部,華夏族的先民很早就已進入,即“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籓。”(35)《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319頁。對于漢朝而言,朝鮮半島北部的民眾雖然是“葆塞為外臣?!钡彩侵腥A民族共同體的一部分,所以司馬遷“作朝鮮列傳第五十五”。司馬遷之所以要把朝鮮半島北部的民族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部分,是因為那里的民族是上一個歷史時期交融發(fā)展的結果?!妒酚洝こr列傳》說:
朝鮮王滿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戰(zhàn)國時)時嘗略屬真番、朝鮮,為置吏,筑郭塞。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為其遠難守,復修遼東故塞。燕王盧綰反,入匈奴,滿亡命,聚黨千余人,椎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王之,都王險。(36)《史記》卷一百一十五《朝鮮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85頁。
在這段文字中提到的燕人,趙人、齊人,實際上是華夏族中的燕國人、趙國人、齊國人。司馬遷認為,他們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部分理所當然。
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說:“于是遷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唐蒙使略通夜郎,而邛笮之君請為內臣受吏。作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37)《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317頁。這說明司馬遷寫《史記·西南夷列傳》,是在漢武帝治理西南夷地區(qū)的戰(zhàn)略背景下進行的。諸多的“西南夷”成為了漢朝的“內臣”,所以“西南夷”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當然漢朝是在秦朝經營“西南夷”地區(qū)的基礎上,完成了把“西南夷”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份d:“秦時常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薄端麟[》:“謂棧道廣五尺?!睆埵毓?jié)《正義》注引《括地志》云:“五尺道在郎州。顏師古云其處險厄,故道才五尺。如淳云道廣五尺?!?38)《史記》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93頁。秦朝略通“五尺道”和“諸此國頗置吏”,為漢朝治理“西南夷”打下了一定基礎。
對于西部地區(qū)的民族群體,秦漢時期的人僅僅是從《穆天子傳》中得到一些模糊的認識。但是隨著張騫出使西域之后,開始認識到廣義西域的一些情況,所以《史記·太史公自序》說:“漢既通使大夏,而西極遠蠻,引領內鄉(xiāng),欲觀中國?!?39)《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318頁。也就是漢朝可以通過西域的民眾傳播漢朝的歷史文化,因為漢朝厚重的歷史文化對于較為遙遠的民族具有強大的吸引力。故司馬遷這樣說:“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40)《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9頁。這就是強盛漢朝的文化自信在司馬遷《史記》中的反映。雖然《大宛列傳》中的部分民族群體,有諸多在當時還不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組成部分,但司馬遷仍然“作大宛列傳第六十三”。司馬遷對于民族列傳的歷史書寫格局與譜系建構,無不反映出他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我們今天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珍貴的歷史文獻,這是值得我們充分關注并且深入研究的。
毛澤東在《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中說:“從很早的古代起,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就勞動、生息、繁殖在這塊廣大的土地之上。”(41)《毛澤東選集》第2卷《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22頁。司馬遷《史記》中的《五帝本紀》和相關的民族列傳,就是最早對中華民族這個自在的民族實體的歷史文本書寫,鮮明地表達了司馬遷的民族思想,是今天研究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最基本的歷史依據(jù)。
根據(jù)相關歷史文獻的記載,商周時期就有了被稱為“華夷”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到了漢代,一個強盛的多民族大一統(tǒng)國家出現(xiàn),所以漢武帝提出了“中國一統(tǒng)”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在《漢書·武帝紀》中,記載了漢武帝“中國一統(tǒng)”的民族思想:“朕聞五帝不相復禮,三代不同法,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蓋孔子對定公以來遠,哀公以論臣,景公以節(jié)用,非期不同,所急異務也。今中國一統(tǒng)而北邊未安,朕甚悼之。”(42)《漢書》卷六《武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73頁。這里漢武帝以歷代先賢作為比較的對象,把建設“中國一統(tǒng)”的中華民族共同體作為目標,故在祭泰山的刻碑中進一步表述了自己“中國一統(tǒng)”的民族思想:“四海之內,莫不為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43)《全漢文》卷四《泰山刻石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4頁。即在大一統(tǒng)國家當中,中華民族共同體已經形成,具體表現(xiàn)為“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44)《全漢文》卷四《泰山鼎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3頁。漢武帝“中國一統(tǒng)”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基礎,首先是“大一統(tǒng)思想”。董仲舒曾經對漢武帝說:“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45)《資治通鑒》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55頁。所以司馬遷的民族思想,首先是在漢朝大一統(tǒng)國家建立的歷史背景下形成的。“大一統(tǒng)”國家觀念是司馬遷民族思想產生的基礎,也是漢武帝“中國一統(tǒng)”民族思想在《史記》中的表達。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就需要一個能夠與多民族大一統(tǒng)國家相匹配的文化建設,需要與多民族大一統(tǒng)國家相適應的民族思想,而且這個思想能夠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設。因此司馬遷以大一統(tǒng)國家觀念為指導,首先建構了“五帝世系”,表達了“中國一統(tǒng)”的民族思想。具體而言,在《史記》中,司馬遷第一次系統(tǒng)建構了“五帝世系”,“五帝”是一脈相承具有血親關系的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在上述前提下,“五帝”的子孫經過不斷的交往、交流、交融,成為一個有內在歷史文化聯(lián)系的中華民族共同體,這是中華民族凝聚力的一個精神支柱,同時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財富。在《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司馬遷說:“況乃以中國一統(tǒng),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內輯億萬之眾。”(46)《史記》卷二十《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27頁。司馬遷關于大一統(tǒng)的論述,符合多民族中國發(fā)展歷史的基本規(guī)律,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有積極意義,即要“內輯億萬之眾”,也就是要把各民族聚集到大一統(tǒng)的國家中來,用現(xiàn)代的理論來看,這也就是要有國家意識和國家認同。
除了《五帝本紀》之外,司馬遷在《史記》中寫的《匈奴列傳》《南越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是多民族中國的歷史學家第一次按照地域方位,系統(tǒng)地書寫多民族中國的民族歷史,表現(xiàn)了司馬遷把邊疆民族歷史看作大一統(tǒng)帝國及其大一統(tǒng)歷史之有機組成部分,體現(xiàn)了司馬遷“中國一統(tǒng)”的理想政治觀念。(47)史金波,關志國:《中國民族史學史綱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55頁。上述6個民族列傳的書寫,對漢代的中華民族共同體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記述,建構了更加完整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譜系。在6個民族列傳中,司馬遷以大量的篇幅記述了“華夷共祖”的歷史,是比較系統(tǒng)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所以司馬遷“華夷共祖”的記述,是建設多民族中國的一個重要文化實踐,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最系統(tǒng)的理論依據(j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