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建 軍
(包頭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孟子·告子下》之“舜發(fā)于畎畝之中”一章,是《孟子》中廣為傳誦的名篇。人教版語文教材八年級上冊選入該章,并標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題目,為該冊重點學(xué)習(xí)篇目之一[1]127。于本章“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二句,教材斷句標點如此;此實為自古以來通行的句讀,如東漢趙岐注、北宋孫奭疏《孟子注疏》、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及焦循《孟子正義》,罔不如此。然細繹此段文字,頗覺傳統(tǒng)句讀解讀雖在口在耳,人所悉知,卻啟人疑竇,未必正確,恐是歷來讀者習(xí)焉不察,以訛傳訛。深究之,如此句讀,其可質(zhì)疑之處有三:
(一)若斷作“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則句式混亂,文氣不暢。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謂:“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裼^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2]蘇轍聯(lián)系為人與為文、養(yǎng)氣與行氣,指出因孟子之為人,致力于“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從而形成《孟子》散文富于氣勢的特征。文章之氣勢,必變現(xiàn)為音節(jié)、文字,此即劉大櫆《論文偶記》所謂:“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盵3]而排比或?qū)ε季涫降某晒κ褂茫鞘刮恼赂星槌渑?,富于氣勢的有效手法。即以《孟子》此章而論,通篇使用排比與對偶是其顯著的形式特征。排比如“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對偶如“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此處“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句法一致,為排比。然緊隨其后的“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二句,一為四字句,一為六字句,不排比,不對偶,與上下文句式不同,各自孤懸,打亂節(jié)奏,隔斷文氣。
(二)若斷作“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則上下文語意重復(fù)累贅。上文云:“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所謂“筋骨”,所謂“體膚”,皆為身體的組成部分,與“身”義相近;所謂“勞”,所謂“餓”,都是“空乏”的具體形式,與“空乏”義相近;可見,“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意思等同于“空乏其身”,可謂是不易其意而易其辭,豈不是同義反復(fù)?所以,若依照通行的斷句及解釋,此三句疊床架屋,語意復(fù)沓?!啊睹献印分摹涠仍街T子處,乃在析義至精,不惟用法至密也”[4],以孟子作文的“析義至精”與“用法至密”,應(yīng)不至于如此思路不清,出言啰嗦。
(三)若斷作“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則“行拂亂其所為”一句無法解釋翻譯。“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乃一長句,“苦其心志”以下各句皆承上省略主語“天”,即應(yīng)理解為:天使其心志苦,天使其筋骨勞,天使其體膚餓,天使其身空乏。準此,則“行拂亂其所為”也應(yīng)該是天使其所為“拂亂”,故課本翻譯為:“使他做事不順”[1]127。教材編者必然是注意到了“天”為省略的主語,并依據(jù)前文句式,按使動用法翻譯了本句。然“行拂亂其所為”卻是自帶主語“行”的;既有隱含的主語“天”,又有自帶的主語“行”,實在捍格難通,無法解釋,編者索性將“行”字視而不見,不做處理,故教材這一翻譯,“行”字不知所蹤。(1)“行”字若作行為講,與下文的“所為”沖突;若作將要講,與上文的“必先”矛盾,都難以自圓其說。
依筆者愚見,“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斷句有誤,當(dāng)作:“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若依此斷句解讀,則以上三種疑問渙然冰釋,一掃而空。
首先,就形式而言,解決了句式不同、節(jié)奏錯亂、隔斷文氣的問題?!翱嗥湫闹?,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句法一律,為排比?!翱辗ζ渖硇小迸c“拂亂其所為”句法一律,為對偶。這樣一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一節(jié),不再句式不同、節(jié)奏錯亂,而是與全篇的文風(fēng)趨于一致,句式于整齊之中不乏變化,讀來既節(jié)奏鮮明,鏗鏘有力,又參差舒卷,跌宕多姿。
其次,就表達而言,解決了上下文語意重復(fù)累贅的問題?!皠谄浣罟牵I其體膚”,專就身體而言,指身體的痛苦?!翱辗ζ渖硇?,拂亂其所為”,專就行為而言,指行為的困厄。前兩句與后兩句各有所指,此不但避免了前后文語意復(fù)疊累贅,而且表述更為全面,行文更為均衡,顯得思路清晰,表達有序。
最后,就釋意而言,解決了難以解釋翻譯的問題。按照傳統(tǒng)的斷句和注釋,“拂亂其所為”既有隱含的主語“天”,又有現(xiàn)成的主語“行”,解釋翻譯時必然顧此失彼,難以兩全其美。按照筆者的句讀,“行”字上屬,與“拂亂其所為”脫鉤,“拂亂其所為”不再受制于“行”;從而使前文的“天”能夠一以貫之,也順理成章地成為“拂亂其所為”的主語。如此,本句實為:天使其行為拂亂;如此,教材之“使他做事不順”,才算文從句順,翻譯可信。
然則“身行”作何解?筆者以為,“身”猶“行”也,“身行”為并列式合成詞,即行動、行為之意。
《孟子》本書即有此種用例,《盡心上》:“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睗h趙岐注:“身之,體之行仁,視之若身也?!盵5]“身”本為名詞,此處活用為動詞,意同“行”,即踐行之義,故趙岐釋“身之”為“體之行仁”。朱熹《孟子集注》曰:“湯、武修身體道,以復(fù)其性?!薄靶奚眢w道”,即踐行仁道。又引尹焞說:“身之者,履之也?!盵6]“履之”也就是“行之”,即履踐實行仁道??傊侗M心上》此處的“身”與“行”同義。又如《淮南子·繆稱訓(xùn)》:“身君子之言,信也。中君子之意,忠也?!备哒T注:“身君子之言,體行君子之言也?!盵7]是高誘以“體行”釋“身”,也認為身即踐行之義。(所謂“體行”,實即孟子所謂“身行”。)可見,在古文中,“身”可引申為行義。既然“身”猶“行”也,則“身行”即行動、行為?!翱辗ζ渖硇小?,即(天)使其身行空乏,上天使他的行動處于空乏之中,也就是因資用乏絕,導(dǎo)致行動受挫。
筆者不敢自詡發(fā)古人未發(fā)之覆,探得孟子之本心,但管窺蠡測,自覺于義較為周洽。一孔之見,且就教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