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銘
顯而易見,在朱諾這三篇小說中,主人公都是女性。她(們)生活在各自的世界上,毫無瓜葛又相互關聯(lián)在一起……說來令人遺憾,她們都是悲劇中的人物。
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深深的傷害,在每個故事里緩緩生長。沒有出口且無處可逃。在《夢》中,沿著無限伸展的廢墟展開來的,是殘破不全的記憶廢墟。女人,就生活在這里。包括夢見的怪物也棲息在此。她走過——那座“被記憶中的另一座橋覆蓋了”的——橋。但這條路不僅意味著可預見到的荒蕪和痛苦,還意味著一道透過潛意識折射過來的理性之光。女子循著光來到記憶母獸的身旁。這些記憶喚來的是一段讓她“無拘無束”的自由。
“她可以去死”。真的如此么?為了“她”那干枯的嬰兒一般的戀人?不,母親的本能被女人的聲音粉碎了。
她所面臨的實境,是單純而險惡。正如她的戀人所面對的每下愈況的地獄般的生存環(huán)境一樣——持續(xù)地灼燒,持續(xù)地破壞著生命。于是,就剩下了不可持續(xù)的這一結局。
不可持續(xù)在《大朵大朵的寂靜》中再現(xiàn)了。而體驗這種悲愴的主體則變成了不諳世事的女孩。年齡的降低意味著將記憶進一步模糊到不可識別的程度,為何?“困困不知道的”正是她被困惑許久直到成年以后才能明白的——成人的世界,血流成河。
原生家庭的分崩離析對童年記憶的破壞,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在僵持的表面下是冷冷的冰體。孩子不可能理解?!袄ЮА敝荒芙档偷揭矮F(“野獸蘇醒了”)的這一層面才能維系著即將解體的父母關系。這是作者的神來之筆——暗合了巴塔耶神圣世界對理性的優(yōu)越感——野獸般的孩子絕不明白,自己的父母已經形同路人。她不能理解父母離婚的實際意義;甚至連表面的含義也不能理解。“困困”所理解的只是“紅糖糍粑和鮮榨橙汁”。她只懂得玩得是否開心!
幼獸眼中的世界,是水車、城堡、甲殼蟲,而不是婚姻這么復雜、理性的東西。她當然不會去認同父母的離婚,她只會以“獸性”的角度,精神抖擻地沖刺風車。但母親卻注意到了燒成炭黑的“丘比特”……母親所意識到的是更加成人化的事物:愛或婚姻。但她(母親)看到的是污漬與腐蝕!
成人的世界是黑色的——尤其是在其中扮演著受罰者角色的男人。
實際上,在“她”的世界里,作為受罰者的男性正是維吉爾與但丁看到的地獄中的眾生——母親與女兒正如兩代詩人暢游那樣,看著墮入深坑的男人們。
他們沒有具體的面目,沒有行動的目的,只是徒勞地豎起一個形象,一個符號。他們全沒有名字也沒有臉孔。他們只有一個用處:成為陰森黢黑的敘述背景。
在《夢》中,物流青年的向死而生不具有任何積極的意義。他的存在如同夢境的水中倒影,真實得令人發(fā)指。
努力工作;真摯的愛情全被“非神圣”了。因為,這僅僅是她的夢境——適可而止的潛意識里容不下任何神跡顯現(xiàn)。必須斬斷必須毀滅,必須予以制裁。盡管,男人的目光閃閃發(fā)光但那是“深黑的、泛著油光的面具”!男子必須被罰是因為“她”的拒絕。
“她”的拒絕是貫穿始終的。在此情感的閉環(huán)內,只有她所構造的一條自閉的溝壑。無論愛情也好還是親情,均是各自環(huán)閉的自我系統(tǒng)。在“困困”兩字暗示的環(huán)套困境下,她即便走出了第一步,也還是因為諸種原因而被困在第二層樊籠里—— 被戲弄的感覺始終陰魂不散,就像高燒不退。雖然在夢中故事里的情形顛倒了過來——感受死亡威脅的不再是她而是理想中的他——身體直接的感觸取代了感覺,形容和描述從彌漫中的分解為事實性的詞句。他—“她”感受到殘酷之所以是無解的,正是因為作者的悲劇意識。
現(xiàn)在可以來談談作者的悲劇意識了。
這里面首先摻雜著女性的自我意識——排斥的、不信任的和施魅的。
前者很好解釋。女性對這個險惡世界的初始理解往往會是這樣的并且會將這些經驗一直延續(xù)到她們的日后生活中去。這一點區(qū)分了男女的主觀思考回路——也就是說,塑造女人成為女人的,正是排斥和不信任。除去生物學上的因素在,我們更應把注意力放到心理的層面上去?!八床灰姺较?,但她相信自己的感覺”,盲目在女性意識中代表著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它為“她”推展開安全的地帶,并使之獲益——與男性意識的不同就此展開:一個油腔滑調的斯文男子正像一頭蛇并且也的確被描寫成了一頭蛇。只是,這僅是條無毒蛇!
可就算如此,對“她”來說仍然是威脅性的存在。因為她是只“睡熟的小貓”,她所處的毫無防護的狀態(tài)迫使她必須謹慎小心。哪怕只是小孩一只手無意間的觸碰,都讓“她屏住氣”。雖然“她并不反感。但也不敢移動”,讓“她”自己感到驚異的并不是這種感覺的消失——事實上正相反,那是觸及到母性本能與女性意識的深層沖突。
母親的身份是多少有一點神性的。即使是被發(fā)黑的神像祝福的母親(《大朵大朵的寂靜》),也伴隨著不同于常人的“神性”。祝福!這是一道祝福盡管已經貶值但是仍然區(qū)別于女性本身。它是三篇小說里找不到的;飛越在上的存在。指出這一點的意義就在于,逼近了作者悲劇意識的核心地帶。
所以,女童的存在意義也同樣凸顯了出來。還記得《恐怖故事》和《大朵大朵的寂靜》中的女童的姿態(tài)嗎?那種更接近于生命本能的沖動行為。無論是困困還是地鐵里的小孩,都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在行事。“她們”不懂得什么是離婚,不懂得要禮貌要守規(guī)矩。她們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動。然而可怕的也正是這一點。女性意識覺醒后所喪失的便是本能。她們不再更多地受自身荷爾蒙分泌的水平去驅動自己。
這,顯然與單純的生存本能不同,也不同于具有極大超越的母之神性。作為單純的女性意識而言,她正好處于未生育與未發(fā)育的中間階段?!八痹诖穗A段要承受非同一般的考驗。
故此,“她承受。而它什么也不知道”,同時又“她不確定。不夠確定”。對她而言,判斷是攸關性命的大事?!秹簟分凶詈蠓质炙圆怀鲆馔?,也是因為確定性的喪失。
女性意識所面臨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是充滿冒險和挑戰(zhàn)的?!八比绾未_立一個穩(wěn)固的情感關系進而組織家庭呢?這是非常嚴肅且重大的問題。哪怕是從社會新聞中我們也了解到當下離婚率之高所帶來的社會隱疾,有多么嚴重——三篇小說中“她”所處的狀態(tài)不是獨身,就是分手和離婚。這簡直不言自明了。
不消說,作者的悲劇意識即來自于對女性意識真實處境的思考。不得為母亦不能時間倒流,被夾在中間的“女性世界”是兇險的,只有保護自己才能有那么一刻大聲慶幸:“黑色歡呼雀躍”!這可悲的歡呼,道盡了作者悲劇意識中的深層次黑暗……能有什么比在逃脫陷阱后的沾沾自喜,更反襯出這巨大的悲傷之情呢。
輕松。故作輕松也罷,轉移痛苦也好,都清楚地擺放在每篇小說的結尾處。然而其透露出的反而是無盡的悲涼:夢醒時分,暗自得意的確幸和對父母離婚的懵懂無知。
這里哪有一點點的輕呢?全是沉重的。這是一個血流成河的世界呀……
補:朱諾這三篇小說的主題有一個共通性。那就是破碎而又獨立的心靈狀態(tài)。夢境、慶幸和懵懂都維持著一個相對獨立并且容易處理的形態(tài)。它們僅僅需要“她”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一個人的夢;一個人的體驗和唯一的孩子,她們又都是“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嬰孩”。從本質上說,或許“她”始終都是嬰兒才更能解釋得通。不過,這恰恰是個假象,是一層掩飾著真相的迷彩保護色。除了《大朵大朵的寂靜》中徹底分離的母女外,其余兩篇中她所扮演的都不是分裂的角色。“她”真正分裂的根源在心靈上——我無法用分析的辦法詮釋,這也或許是性別差異造成的吧。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