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奇
摘?要:?甲骨文、金文以及秦楚瓦文、簡牘中所見的“封”(“夆”)乃是人工堆筑的土堆,其上或植有樹木;“封”多沿著道路設置,用以表示其地域之歸屬;田地中的“封”則置立于田畔或阡道上,用于標識田地的歸屬。金文與秦楚簡牘中所見的“疆”“畺”或“彊”,則是人為地劃出的界線,它可以但并不必然表現(xiàn)為自然或人為的地理事物?!敖纭币彩且环N人為的劃分,卻有具體的自然或人為的地理事物作為標識;用于表示“界”的地理事物主要有關、垣、離、格、塹、封、刊、塢、虎落、天田、立石等人為的地理事物,以及山、川等自然地理事物。
關鍵詞:?疆域;界線;標識;先秦;秦漢
一、“封”
九年衛(wèi)鼎出土于陜西岐山縣董家村。銘文記載裘衛(wèi)用車和各種皮革同矩伯交換土地的經(jīng)過,是一篇關于土地置換的記錄。
隹九年正月既死霸(魄)庚辰,/王在周駒宮,各廟,眉敖者/為吏,見于王,王大(致)。矩取/眚車,、賁鞃、虎、徫,畫/、(鞭)、(席),帛轡乘,金麃。/舍矩姜帛二兩。乃舍裘衛(wèi)林/里。,厥惟顏林,我舍顏/陳大馬兩,舍顏姒,舍/顏有壽商裘盠(幎)。矩/乃粦,令壽商,曰:/“顜,履付裘衛(wèi)林里?!眲t乃/成夆四夆,顏小子具叀夆,壽/商□。舍盠冒□羝皮二,/皮二,業(yè)舃俑皮二,朏帛金一/反,厥吳鼓皮二。舍豦/□賁□鞃,東臣羔裘,顏下/皮二。受。衛(wèi)小子家逆者其/剩,衛(wèi)臣胐。衛(wèi)用乍朕文/考寶鼎。衛(wèi)其萬年永寶用。/①
銘文大意是:在共王九年正月既死霸的庚辰日,王在周的駒宮。在太廟,眉敖的使者來朝見王,王舉行衣裳之會。矩向裘衛(wèi)取了省車,以及諸種馬車上的用具和裝飾。矩給予裘衛(wèi)位于“林”中的里。矩于是和共同命令壽商,同去踏勘矩所交付給裘衛(wèi)的里,在里堆起了作為疆界的土封。顏的小子都參與了堆封,壽商也從旁察看、指導。
壽商等受命交割里,是“履付”,即實地踏勘里的土地范圍?!奥摹钡谋玖x是行走、踐踏,在金文中一般作動詞用?!奥母丁被蛴幸圆綔y量、之后交付之意。“履付”之后,壽商等乃“成夆四夆”,而顏的小子“具叀夆”。唐蘭釋此二句,作:“于是在四面堆起土壟為界,顏小子辦理立壟”,并解釋說:“原作‘封,是把土堆起來作疆界……《小爾雅·廣詁》:‘封,界也。”②然壽商等既已在四面堆起了土壟,顏小子何以又要辦理立壟?且“成夆四夆”前后兩個“夆”顯然并非同義,而“具叀夆”之“具”當作“完成”解;“叀”字則當為動詞,唐先生蓋解作“立”,而未作說明。按:“叀”字,當即甲骨文所見之“”(,)字,金文一般作“”,《說文》叀部作“”,古文作“”。徐中舒先生謂甲骨文字,“象紡磚上有線穗之形?!薄拘熘惺嬷骶帲骸都坠俏淖值洹肪硭?,四川辭書出版社2014年版,第452頁?!款H有啟發(fā)。蓋“叀”字本當像以線系石塊之類重物。若然,則“叀夆”當即在“夆”上掛以線系石塊之類,作為標識。然則,“叀峯”及“成夆”之“夆”就應當是土堆,而不會是一條長長的土壟。這樣,壽商等“成夆四夆”,顏小子“具叀夆”,就是壽商等在里堆筑了一些土堆,而顏的小子在那些土堆上掛了石塊之類,以表示其歸屬。
叀與邦、封相聯(lián)系,在甲骨文中即有所見?!都坠俏暮霞?6530:
己酉,王卜,貞。余征三邦……叀令邑,弗每。不……亡……在大邑商。王曰:大吉。在九月,遘上甲□五牛。
叀令?!竞裥骶帲骸都坠俏暮霞屛摹罚袊鐣茖W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1頁?!?/p>
邦,或釋作“豐”,同“封”。甲骨文中,封、邦、對三字大致通用,且不論?!皡×钜?,弗每”,當解作征服了三邦(封)之后,在那里標志了“”的符號,任命了邑的首領或長官,卻未加以訓誨。這個邑,很可能就叫作“”邑?!皡×睢保彩侵该亍⑷蚊涫组L。
那么,衛(wèi)鼎銘文所謂“成夆四夆”,是不是在里的四周堆筑了一些“封”,其所包圍起來的地域就是里呢?我們以為并非如此。著名的散氏盤銘文記眉、井二邑之疆界甚詳。銘文曰:
用夨散邑,乃即散用田。眉:自瀗涉,以南至于大/沽,一封。以陟,二封,至于邊柳。復涉瀗,陟雩、、、,/以西,封于城,木,封于芻逨,封于芻內。陟芻,/登于廠湶,封,,、陵、剛,,封于獸道,封于原道,/封于芻道。以東,封于東疆右。還,封于眉:道以南,/封于谹逨;道以西,至于,\[?。躚(莫)“眉”。井邑田:自桹木道/左,至于井邑,封。道以東,一封;還,以西一封;陟剛,三/封。降,以南,封于同道;陟州剛,登,降棫,二封。夨人/有眉田鮮、且、微、武父、西宮、襄,豆人虞丂、錄貞,師/氏右眚,小門人繇,原人虞艿,淮工虎孝、豐父,/人有、丂,凡十又五夫,正眉、夨舍散田。土/□□、馬獸,人司工君、宰德父,散人小子眉/田戎、段父、父,之有司橐、州、焂從,凡散/有司十夫。隹王九月辰才乙卯,夨俾鮮、且、□、旅誓/曰:“我既付散氏田器,有爽實,余有散氏心賊,則爰/千罰千,傳棄之?!滨r、且、□、旅則誓。乃俾西宮、襄、武父/誓曰:“我既付散氏濕田、田,余有爽變,爰千罰千?!?西宮、襄、武父則誓。厥為圖夨王于豆新宮東廷。/厥左執(zhí)史正中農。/
,小川琢釋作“”,引《方言》:“,續(xù)也。”解作夨地與散邑相連。陳夢家釋為“接”,謂夨地接壤于散邑,故租用其田而田之?!娟悏艏遥骸段髦茔~器斷代》上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45頁?!繅?、散二地接壤,二者之間圍繞著土地問題發(fā)生了一些糾紛,乃共同劃定了疆界,并將過程與結果銘于此盤?!胺狻弊钟阢懳闹蟹彩咭姟j悏艏蚁壬f:
(“封”)實乃《說文》卷二廾部奉(從手)所從而省手,象兩手封(植)樹之形……此銘“封于某地”之封為動詞,“二封”“三封”之封為名詞。古代封立田界,乃是在人工堆聚的土堆上更植以相宜的樹木,以為標志,故封有聚土之義?!吨芏Y大司徒》注“封,起土界也”;《周禮封人》序官注“聚土曰封,謂堳垺及小封彊也”;崔豹《古今注》曰“封疆畫界者,封土為臺以表示疆境也,畫界者,于二封之間以為垺以畫分界域也?!狈馔林?,樹以樹木?!娟悏艏遥骸段髦茔~器斷代》上冊,第346頁?!?/p>
銘文涉及眉、井二邑田地的疆界。自第一行“眉”,至第四行“\[?。躚(莫)眉”,述眉的界域:(1)從眉溯瀗水而上,向南行,在大沽(當即大湖),做第一封;渡過大沽(大湖),到邊,做第二個封,上植以柳。再溯瀗水而上,登上雩、、、(當是不同的塬)。(2)向西行,在城做一個封,上植樹;在芻的谷口做一個封,然后在芻的谷道里再做一個封。登上芻(當是山名),越過山崖和泉源,
在做一個封,上面植以木。
在、陵、剛(崗)各做一個封,在剛的封植有木。然后再在通往獸的道路口立了封,在通往原的路口立了封,在通往周的路口立了封。(3)在東面,沿著的東界立封,界的右邊(西面)屬于眉。(4)回到眉邑,在眉地做封:沿著道路向南,在通往谹的谷口做一個封;沿著道路向西,到,立一個封,在封上標明是“眉”。自第四行“井邑田”,至第五行“二封”,述井邑的疆界:從眉,沿著桹木道東行,到達井邑,在井邑立一個封。沿著道東行,做一個封;回到井邑,沿著道路西行,做一個封。(向南)登上山崗,做第三個封。越過山崗,在通往同的道路口做一個封。(向北)越過州崗,做兩個封:崗上的封植木,崗下的封植棫木。這些封,有的位于湖邊,有的位于谷口或谷道內,有的位于崗塬之頂或崗塬之麓,有的位于道路之側。封大抵多沿著道路設置,只是在路上某處堆起土堆,上面植有相應的樹木,表示這些封所標志的地域屬于某邑。各封之間其實并不能聯(lián)成一條線,明確表示某邑的界域,而只是在道路或山谷口、山頂顯要處置立標識,以表明其地之歸屬。據(jù)此,衛(wèi)鼎銘文中的“成夆四夆”,也當解作“做了四個封”,而不能理解為在里的四周都做了“封”。
據(jù)散氏盤銘文所記,參加勘定眉、井二邑疆界的雙方,夨人有十五夫,眉人有十夫。陳夢家先生說:“此二十五人,皆屬于雙方的有司,其官名有司工、司馬、田、虞、錄、小子、師氏、、宰、?!敝档米⒁獾氖?,代表夨人參與勘界的有司除了眉田鮮、且、微、武父、西宮、襄六人之外,還包括豆人虞丂、錄貞、師氏右眚、小門人繇等四人,以及原人虞艿,淮的工虎孝、豐父,人的有司、丂。參與勘界的散有司,除了司土□□、司馬獸,散人小子眉田戎、段父、父等五人外,還包括人司工君、宰德父,之有司橐,州,焂從等五人。據(jù)上引銘文,由眉向西行,有一條通向“原”的道;則是靠近眉、立有封的一處地名。據(jù)此推衍,原、、豆、淮、、以及州、焂,都應當是在眉邑附近的聚落名。這些聚落的有司(焂的從也應當是一種有司)都參與了勘界,說明這些聚落均包括在勘界所及的地域中。他們當然也參與了堆筑“封”的活動。然則,這些封,聯(lián)結起來,也并不構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地域,而是用以表示地里之所至,是標識“封”所在地域之歸屬的。
《周禮·地官司徒》“封人”條:“封人掌設王之社,為畿,封而樹之。凡封國,設其社稷之,封其四疆。造都邑之封域者,亦如之?!薄荆ㄇ澹O詒讓:《周禮正義》卷二二《地官司徒·封人》,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90-891頁。】社,即社壇。封人負責建設王的社壇,在王畿的四周設立封,且于封上置樹。這里的“封”,和社一樣,也是土堆。凡封國,均在國都立有社,在四疆則用“封”表示其疆界所至。歷來論者,對“封畿”“封其四疆”究竟如何“封”,頗多討論,意見紛紜。而由散氏盤銘文所見,則知所謂“封畿”“封其四疆”及“封域”,并非在畿的四周、國的四疆或轄域的四面,各筑一系列的“封”,將畿、國、域圍起來,而是在王都、國都或其他都邑設一個“”(可視為一個大的“封”),然后沿著向四疆伸展的交通道路,各堆筑有若干的“封”。距離王都、國都或其他都邑最遠的“封”,當然就是王畿、國境、都邑轄境的邊界。
秦封宗邑瓦書銘文所記是戰(zhàn)國時期秦國分封宗邑的情況。其文曰:
四年,周天子使卿大夫辰來致文武之酢(胙)。冬十壹月辛酉,大良造、庶長游出命曰:“取杜才酆邱到于潏水,以為右庶長歜宗邑?!蹦藶橥邥八居?、不更顝封之,曰:“子子孫孫以為宗邑。”顝以四年冬十壹月癸酉封之。自桑之封以東,北到于桑匽之封。一里,廿輯。大田佐、敖豪曰末,史曰初,卜蟄,史羈手,司御心,志是霾封?!竟又保骸稇?zhàn)國秦封宗邑瓦書銘文新釋》,中國古文字學會等編:《古文字研究》第14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77-196頁。】
四年,一般認為即秦惠文王前元四年(前334)。歜受封的宗邑在杜(縣、邑)之酆邱到潏水之間,具體范圍是在桑界以東、桑堰界之南?!耙焕镓ポ嫛?,諸家解釋不同,然大抵以“里”為居民編排單位,“輯”則或解作“家”,或解為“聚”。“敖豪”之“豪”,諸家多釋為“童”,今細辨拓本圖影,改釋為“豪”?!按筇铩保瑧恰袄铩敝系墓芾韱挝?,或即相當于鄉(xiāng)。末是當?shù)氐暮缼洠ò胶溃?,擔任大田佐,當即鄉(xiāng)佐。司御、不更顝受命去“封”右庶長歜的宗邑,即去給歜的宗邑做標識?!胺庵保斀庾髁⒎庖灾局?。寫明“子子孫孫以為宗邑”的瓦書當即懸于封上。顝至少主持置了兩個封,一是“桑之封”,一是“桑匽之封”(兩個封的四周當圍以桑,或在封上植有桑)。具體參與立封的,有大田佐末、史初(名為初的史)、卜蟄(名為蟄的卜)、史羈以及司御心等人。
青川木牘中亦見有“封”,其性質當是“田封”,即用來表示田地歸屬的土堆。木牘正面文字有三行:
二年十一月己酉朔朔日,王命丞相戊(茂)、內史匽、氏臂更脩(修)為田律:田廣一步,袤八則,為畮(畝)。畮(畝)二畛,一百(陌)道。百畮(畝)為頃,一/千(阡)道。道廣三步。封,高四尺,大稱其高;捋(埒),高尺,下厚二尺。以秋八月,脩(修)封、捋(埒),正疆、畔,及癹千(阡)百(陌)之大草。九月,/大除道及阪險。十月為橋,脩(修)陂堤,利津梁,鮮草離。非除道之時,而有陷敗不可行,輒為之。章手。/【四川省博物館、青川縣文化館:《青川縣出土秦更修田律木牘——四川青川縣戰(zhàn)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2年第1期;于豪亮:《釋青川秦墓木牘》,《文物》,1982年第1期,后收入于豪亮:《于豪亮學術文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63-166頁?!?/p>
二年,即秦武王二年(前309)。木牘文字大意謂:(秦武王)二年十一月初一,王命左丞相甘茂、內史匽、氏臂,更修為田律。律令如下:如果一塊地寬一步、長八則(每則三十步),就是一畝;一畝地(二百四十步),要修二條畛、一條陌;一頃(一百畝)地,要修一條阡道。阡道寬三步。封,高四尺,其底部的長、寬均為四尺。埒,高一尺,下厚二尺。每年秋八月,修封、埒,端正疆、畔等域界,并刈殺阡陌上的荒草。九月,整修道路,一直到山阪高險之處。十月,造橋,修陂堰,筑堤壩,清理河道湖陂中的雜草積木。縱使沒到修整道路的時節(jié),如果道路毀壞不能通行,亦當隨時修治。
這里的“封”與“垺”并列。于豪亮先生說:封是田界的表示。漢尺一尺為二十三厘米,因此,封的長、寬、高各為九十二厘米。而垺高一尺,下寬二尺,是低矮的土垣?!疤锝绯艘苑庾鳛闃酥就?,封與封之間還以矮墻相連,這樣,各戶所占有的土地界限就很明確了?!辈⒁薇豆沤褡ⅰ匪啤胺饨嫿缯?,封土為臺,以表識疆境也。畫界者,于二封之間又為垺,以畫分界域也?!薄居诤懒粒骸夺屒啻ㄇ啬鼓緺罚队诤懒翆W術文存》,第163-166頁,引文見第164頁?!科湔f頗可信從。然謂垺連接二封,說服力則欠缺。蓋田一頃修一條阡道,而每畝又要有一條陌道,自是便利田地耕作與聯(lián)系;若各戶耕種的土地四周又圍以垺,則必然會阻斷阡、陌。而且,上引《田律》謂“修封、垺,正疆、畔”,則封、垺與疆、畔相輔相成,但并非同一事物。如果疆、畔是界線(見下文),那么,封、垺就只能是界線上用于標識的點。所以,“垺”也應當是土堆,只是比“封”要低矮且?。ā胺狻备咚某?,“垺”高一尺)。
《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亦見有“封”:
“盜徙封,贖耐。”可(何)如為“封”?“封”即田千佰。頃半(畔)“封”?。ㄒ玻?,且非是?而盜徙之,贖耐,可(何)重也?是,不重。【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釋文注釋第108頁?!?/p>
這里解釋“封”即“田阡陌”。釋文解釋“即”作“就是”,遂將“封”等同于田中的阡陌。然簡文又稱“封”在“頃半(畔)”,即田地的邊上,則“封”并不是阡陌。故“即”當作“在”“靠近”解?!胺饧刺锴О邸?,當解作“封在阡陌之上或其旁”?!绊暸戏狻保斒窃谝豁曁锏氐倪吷现昧⒁粋€“封”,就在百畝之田的“畔”上。“盜徙封”,就是偷偷地移動“封”固有的位置。
二、“疆”
上引青川木牘《田律》中謂秋八月當“修封、垺,正疆、畔”?!秶Z·周語》:“修其疆畔”。韋昭解曰:“疆,境也。畔,界也。”【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周語》,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1頁。】《禮記·月令》記孟春之月,“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王命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經(jīng)、術,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鄭玄謂:“封疆,田首之分職?!辈⑨尳?jīng)作徑,術即遂,而以步道為徑,小溝為遂?!荆ㄇ澹O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一五《月令》之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17頁?!酷尅敖睘榫常芭稀睘榻?,就一般而言,自無疑義。然疆、畔究竟為怎樣的境、界,卻仍需再加考量。
《說文》釋畔,謂“田界也,從田,半聲”?!荆h)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91頁?!俊蹲髠鳌废骞迥辏ㄇ?48),子產曰:“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其過鮮矣?!薄荆ù呵铮┳笄鹈髦〞x)杜預集解:《春秋左傳集解》卷一七《襄公四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041頁。】農夫耕田,均有其界,很少越過,說明“畔”是農夫之田的界,有具體的地理事物作為標識。《詩經(jīng)·國風·氓》:“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编嵐{:“泮讀為畔。畔,涯也。言湛與隰緣皆有厓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無所拘制?!薄荆ㄇ澹┩跸戎t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卷三下《國風·氓》,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98頁。】則“泮”指湖沼之崖岸。據(jù)此推衍,“畔”當指田地的邊上與未經(jīng)墾辟的草地或山林相分隔的那條線:畔并不是田地中間的道路或田埂,而是田地與其外的草地山林間的界線。《楚辭·漁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王逸注:“履荊棘也”。【(宋)洪光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9頁?!縿t知“澤畔”是指湖澤與陸地相交的岸線。因此,“畔”乃是一種自然的邊界,是墾殖的田地盡頭處、與尚未墾辟地草地山林之間的交界線。
《說文》:“畺,界也,從畕,三,其界畫也。”【(漢)許慎:《說文解字》,第291頁?!慨{,“比田也”,二田相連,中間無界;則“畺”就是將田地劃分開來的界線,是人使用工具劃分出來的界線。徐中舒先生解“畺”字,謂:“從畕從弓,為疆之原字。古代黃河下游廣大平原之間皆為方形田囿,故畕正象其形。從弓者,其疆域之大小即以田獵所用之弓度之?!薄拘熘惺嬷骶帲骸都坠俏淖值洹肪硪蝗?,第1475頁?!克f頗有啟發(fā)。永盂銘文曰:
唯十有二年初吉丁卯,益公/入即命于天子。公乃出厥/命,錫畀師永,厥田陰陽洛,/疆師俗父田。厥公出/厥命,邢伯、榮伯、尹氏、師俗父、/遣仲。公乃命鄭司徒父、/周人司工、史、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付永厥/田。厥率履厥疆宋句。永拜/稽首,對揚天子休命。永用作朕文考乙伯尊盂。永其/萬年,孫孫子子,永其率寶用。/【唐蘭:《永盂銘文解釋》,《文物》,1972年第1期?!?/p>
十二年,唐蘭先生認為當是指共王十二年。銘文記周王分封土地給永(“師”是他的官號),益公負責傳達周王之命。這年初吉丁卯,益公受天子之命,賜給師永田地。賜給永的土地之所在及范圍是“陰陽洛疆師俗父田”。此句之句讀,一般將“陰陽洛疆”連讀。唐蘭先生說“陰陽洛疆”是指陜西的洛河南北,“屬于邊疆,而敔簋記南淮夷來伐是一直到陰陽洛的”。【唐蘭:《永盂銘文解釋》,《文物》,1922年第1期?!靠墒牵羧绱私忉?,則“陰陽洛疆”遂得與“師俗父田”并列,而前者只是指一塊大致的地域,后者卻有明確的歸屬。此句或當解作“錫畀師永,厥田陰陽洛,疆師俗父田”,即賜給師永的田位于洛水南北,其疆界與師俗父之田相接。師俗父之田顯然就在陰陽洛,所以他也受命參與此次畀田師永之事。具體負責土地交付的,有鄭司徒父、周人司工、史、師氏、邑人奎父、畢人師同。他們“率履厥疆”,當是指踏勘土地。宋句,諸家皆無解。句,《說文解字》:“曲也?!薄荆h)許慎:《說文解字》,第50頁?!克尉洌芸赡苁撬蔚爻霎a的一種曲狀的測量工具。若然,鄭司徒父等在劃分給永的田地疆界時,使用了一種稱作“宋句”的測量工具。《周禮·考工記》:“覆之而角至,謂之句弓;覆之而干至,謂之侯弓;覆之而筋至,謂之深弓?!辟Z疏云:“此以下論弓有六材,角干筯用力多,特言之。若三者全善,則為尤良;若一善者為敝,二善者為次。今此先察一善者至,謂若余干筯不善,直角善,可以為句弓。”【(清)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卷八六《冬官·弓人》,第3567-3568頁。】句弓用于射,乃是一種差的弓?!八尉洹保蛘呔褪桥c《考工記》所記句弓相似的一種測量工具。墻盤銘文述及康王時周的勢力大張,“(遂)尹啻(億)彊(疆),宖魯邵(昭)王,廣楚荊”?!咎铺m:《略論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銅器群的重要意義》,《文物》,1978年第4期?!俊班矗▋|)彊”之“彊”,當是一種計量單位,說明“疆”乃是用一種類似于弓的工具測量的,而這種測量工具的長度,就成為一種測量單位。
則垣與門是兩個里之間的界。在這里,“界”是用具體的人工建筑的垣和門表現(xiàn)出來的。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令》:
□、相國、御史請:緣關塞縣道群盜、盜賊及亡人,越關、垣、離、格、塹、封、刊,出入塞界,吏卒追逐者得隨出入服跡窮追捕。令/將吏為吏卒出入者名籍,伍以閱具,上籍副縣廷。事已,得道出入所出人〈入〉。盈五日不反(返),伍人弗言將吏,將吏弗劾,皆以越塞令論之。/【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10頁。句讀有所不同?!?/p>
塞界,當即緣關塞縣、道的邊界。用于標志“塞界”的地理事物,有關、垣、離、格、塹、封、刊等?!瓣P”,即關口、關隘?!霸?,是在關口兩側修筑的土垣,羊馬墻之類。“離”,即籬,指籬笆。“格”,即木格,以木做成十字交叉之形,置于平地,以阻礙人馬通行。甘肅敦煌酥油土D38烽燧所出漢簡:“丙午,虜可二百余騎,燔廣漢塞格。至,其夜過半,時虜已去……?!薄纠罹?、何雙全編:《秦漢魏晉出土文獻·散見簡牘合輯》,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20頁。句讀有所不同。】虜所燔的“格”屬于廣漢塞?!皦q”,即壕溝?!胺狻?,是堆筑的土堆,已見前?!翱保稘h書·地理志》“隨山栞木,奠高山大川”句下顏師古注曰:“栞,古刊字也。奠,定也。言禹隨行山之形狀,刊斫其木,以為表記,決水通道,故高山大川各得其安定?!薄尽稘h書》卷二八《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524頁?!縿t“刊”當是指斫木以作為標志。關、垣、離、格、塹、封、刊等,都是人為的地理事物,它們共同構成并標識“塞界”。
又,塢也是表示疆界的地理事物。居延漢簡13.2:
到北界,舉塢上旁蓬一通夜。塢上□【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20頁。】
這個塢位于“北界”上,旁邊有一個“蓬”。塢(包括其旁的蓬)構成了北界的組成部分。塞上又有所謂“天田”。居延漢簡18.8:
卒郭鈐乙酉跡,盡甲午,積十日。/卒董圣乙未跡,盡甲辰,積十日。/卒郭賜之乙巳跡,盡癸未,積九日。/凡跡廿九日,毋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第28頁?!?/p>
這是一份戍邊士卒巡邊的記錄。郭鈐、董圣、郭賜三人共巡察了二十九天,沒有發(fā)現(xiàn)人、馬越過邊塞“天田”的蹤跡。居延漢簡45.17:
上□北界毋蘭越塞天田出入跡?!局x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第79頁?!?/p>
居延漢簡206.2:
吞遠候史李赦之/三月辛亥跡,盡丁丑,積廿七日。從萬年隧北界,南盡次吞隧南界,毋人馬蘭越塞天田出入跡。/三月戊寅,送府君至卅井縣索關,因送御史李卿居延,盡庚辰,積三日不跡。/【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罚?19頁?!?/p>
天田,又作“沙田”?!稘h書·晁錯傳》“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句下注引蘇林曰:“作虎落于塞要下,以沙布其表,旦視見跡,以知匈奴來入,一名天田?!睅煿旁唬骸疤K說非也,虎落者,以竹篾相連遮落之也?!薄尽稘h書》卷四九《晁錯傳》,第2286-2287頁?!刻K林以為“虎落”即“天田”,顏師古已指其非是,然蘇林對“天田”的解釋是正確的。據(jù)顏師古的解釋,“虎落”乃是藩籬之類,置于關塞之下或險要之處,用于阻擋人馬通行;根據(jù)蘇林的說法,“天田”則是人工鋪設或平整的沙地,亦設于關塞之下或險要之處,其用途卻是檢查有無人馬通過。天田是“畫”的。居延漢簡306.21:
卒卅七人
其二病十四人作塹
辛亥三人養(yǎng)?九人畫沙
定作卅二人九人累土【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第502頁。】
這個守衛(wèi)據(jù)點駐有士卒三十七人,辛亥日,除二人生病、三人休假外,有三十二人參與勞作。其中,十四人“作塹”,即挖掘壕溝;九人“畫沙”,即平整沙地;九人“累土”,即堆筑土封。塹、沙、封,都是用于標識邊界的人為地理事物。
新始建國四年(12)連島界域刻石,位于今連云港市連島鎮(zhèn)東連島村。刻石有二,其一為蘇馬灣刻石,位于連島蘇馬灣沙灘南緣一塊獨立的石壁上,存字十二行,約六十字:
東??る?,與/瑯邪郡柜為/界:因諸山以南,/屬朐;水以北,屬/柜。西直況其,/□與柜分高/□為界。東/各承無極。/始建國四年/三月朔乙卯,以/使者徐州牧/治所書造。/
其二是羊窩頭刻石,位于連島最東端,共存字八行,約四十字:
東??る?,與/瑯邪郡柜為/界:朐北界盡/因諸山山南,水以北/柜。西直況其,朐/與柜分高□為/界。東各承/無極。/【連云港市文管會辦公室、連云港市博物館:《連云港市東連島東?,樞翱そ缬蚩淌{查報告》,《文物》,2001年第8期?!?/p>
朐、況其、柜均為漢縣名。《漢書·地理志》東??ぁ半浴笨h原注:“秦始皇立石海上,以為東門闕。有鐵官。”【《漢書》卷二八《地理志上》,第1588頁?!俊独m(xù)漢書·郡國志》東??ぁ半浴笨h劉昭注補引《博物記》:“縣東北海邊植石,秦所立之東門?!薄尽逗鬂h書》志二二《郡國志三》,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458頁。】《水經(jīng)注·淮水》謂淮水逕廣陵郡淮浦縣故城東,向北有一條分枝,稱為游水。游水“歷朐縣,與沐合。又逕朐山西,山側有朐縣故城。秦始皇三十五年,于朐縣立石海上,以為秦之東門。崔琰《述初賦》曰‘倚高艫以周眄兮,觀秦門之將將者也。東北海中有大洲,謂之郁洲?!渡胶=?jīng)》所謂‘郁山在海中者也。言是山自蒼梧徙此,云山上猶有南方草木。今\[青\](郁)州治。”【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卷三○《淮水》,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562-2564頁?!繚h朐縣故城,一般認為即在今連云港市海州區(qū)孔望山南。其時郁洲與朐縣陸地尚未并岸,是海中的大島;連島更在其外。況其,又作“祝其”(東海尹灣漢簡亦作“況其”)?!稘h書·地理志》東??ぁ白F洹笨h原注:“祝其,《禹貢》羽山在南,鯀所殛。莽曰猶亭?!薄尽稘h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88頁?!俊端?jīng)注·淮水》說游水經(jīng)朐縣后,又北經(jīng)東??だ煽h故城東、羽山西,然后經(jīng)過祝其縣故城西。其所記之此段游水,大致相當于今新沭河。故況其(祝其)縣當在今贛榆縣西北境、山東臨沐縣東南境一帶,其治所很可能是在今贛榆縣夾山鄉(xiāng)祝其山一帶。柜縣屬瑯邪郡?!稘h書·地理志》瑯邪郡“柜”縣原注:“根艾水東入海。莽曰祓同?!薄尽稘h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86頁?!俊端?jīng)注》卷二六《膠水》記有艾水,謂:
(艾)水出拒縣西南拒艾山,即《齊記》所謂黔艾山也。東\[南\](北)流逕拒縣故城西,王莽之祓同也。世謂之王城,又謂是水為洋水矣。又東\[南\](北)流,晏、伏所謂黔陬城西四十里有膠水者也。又東入海?!兜乩碇尽罚含樞坝芯芸h,根艾水出焉,東入海,即斯水也。【楊守敬、熊會貞:《水經(jīng)注疏》卷二六《膠水》,第2280-2281頁?!?/p>
注文謂艾水東北流,然今山東半島東南部的地形,決定諸水不可能東北流,而只能東南流,故徑改。艾水(或作“拒艾水”)當即今流經(jīng)山東日照市南境的傅疃河。然則,漢時拒(柜)縣當即在今山東日照市一帶。
連島界域石刻所記,就是朐與柜(拒)二縣的分界:朐縣在南,柜(拒)縣在北。結合二石所記,知二縣東端的分界沿著“諸山”:山南屬朐縣,山北是柜縣。諸山,當指從連島到云臺山(古郁洲)的東北—西南走向的山脈。調查報告說:“蘇馬灣刻石和羊窩頭刻石的刻面面向均為0°,這絕不是偶然巧合,說明刻石者精心挑選出壁面面向為正南北的巖石作為刻立北界的所在。蘇馬灣刻石位于東西連島中部偏西,羊窩頭刻石則位于東西連島的最東端,也正是控制南北海域的咽喉要地。再者,二刻石兩點成一線,正好可作為劃分界域的界線?!薄具B云港市文管會辦公室、連云港市博物館:《連云港市東連島東?,樞翱そ缬蚩淌{查報告》,《文物》,2001年第8期。】可是,二刻石連線的走向,卻與連島—云臺山的走向正相垂直,并不能構成“因諸山”為界。所以,二刻石正當是在“諸山”頂端的兩側,其中間則正是諸山的余緒。
刻石中的“水”當即指上引《水經(jīng)注》所記之游水(大致相當于今新沭河),水南屬朐縣,水北屬柜(拒)縣。沿著游水向西,直到祝(況)其縣境,朐、柜(拒)二縣分高□為界?!案摺弊窒滤敝?,二刻均難以辨識,然其為地理事物,當無疑問?!皷|各承無極”,是指二縣的領域向東延伸到大海,至于遠望之極。
這樣,東??る钥h與瑯邪郡(國)柜(拒)縣間的分界,就是從今連島的二刻石中間位置,向西南方向,沿著連島—云臺山的山脈脊線,向西(略偏南),至海邊;渡過海峽,接著游水,溯游水而上,至于朐、況(祝)其、柜(拒)三縣交界處的高□,朐、柜(拒)二縣沿高□的分水嶺分界。這條二縣分界線雖然由山(諸山及高□)、水(游水)構成,但卻是人為劃定、并指明由上述山水作為分界標識的。
莒縣宋伯望刻石,又稱莒州刻石,現(xiàn)藏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其四面刻文連讀,曰:
漢安三年二月戊辰朔三日庚午平,莒男子/宋伯望、宋何、宋□□,在山東禺亭西界,/有田在縣界中□。元年十月中,作廬望田中,/近田。望恐有當王道。□曰:古有分堵,/無分民。望等不知縣圖、界□,有行/事。永和二年四月中,東安塞宜為/即丘民相、相弟明,所□發(fā)所在,望等/所立石,書:南下水陽,死千伯,上道東。/東安游徼玉紀,與莒/禺亭長孫著是□著山□/歸□,莒賊曹掾□仲誠,游徼徐□、審/□,賊曹掾吳分,長史蔡朔。望等告:/□發(fā)石,上有故千縣界,有北行車道,千、封/上下相屬,南北以千為界,下有受明?!酢酢?田名分明:千北行至侯阜北,東流水□/別界;南以千為界,千以東屬/莒,道西□水南流屬東安。明/□宜以來,界上平安。后有畕/界,以立石□□□□□行事。/□□壬、癸,□□□□;/□在丙、丁,界上□□/立界,民無所□租以□/道地界,所屬給發(fā)/出更賦,租銖不逋。/【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一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3-96頁;毛遠明校注:《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一冊,第144-149頁;邢義田:《秦漢平民的讀寫能力——史料解讀篇之一》,邢義田、劉增貴主編:《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古代庶民社會》,“中研究”2013年版,第241-288頁?!?/p>
按:此刻舊定名為“莒州宋伯望買田刻石”,然碑文并無有關買田內容,不知所據(jù)。今定為“莒縣宋伯望刻石”。碑文字體樸拙,刻畫粗陋,自來釋文多不能通解。今在前人基礎上,勉力試釋如上,或可大致知其意:蓋漢安三年(144)二月三日,莒縣男子宋伯望、宋何等,在山之東面、禺亭西面的一個地方,豎立此碑。宋伯望等有一塊田地,正處于莒、東安二縣的界線中間(田跨二縣)。在此之前,元年十月中,宋伯望在自己田中建了一座草廬。宋伯望等擔心這樣做,不合乎朝廷的法規(guī)。有人說:“古有分地,無分民”,所以宋伯望等沒有去弄清楚兩縣分界的圖及相關規(guī)定。永和二年四月中,東安縣塞宜(鄉(xiāng))為即丘的民相和他的弟弟明,上報說:宋伯望等人的土地上,曾經(jīng)有一方立石,上面寫著“南下水陽,死千伯,上道東”等字樣(這幾個字當是所發(fā)現(xiàn)的原碑的殘字,不能通讀)。東安縣的游徼玉紀,與莒縣禺亭長孫著、莒縣的賊曹掾□仲誠、游徼徐□、賊曹掾吳分、長史蔡朔等,乃一起調查東安、莒二縣在宋伯望田地一帶的分界情況。宋伯望等報告說:在自己田地里確實發(fā)現(xiàn)了界石,上面寫明故阡道乃是縣界,以及向北行的車道,阡道與土封相互對應,南北向以阡道為界。于是,兩縣官吏乃共同確立二縣分界,明確田地、民戶的歸屬:沿阡北行,至侯阜北,以東流水為界;向南,以阡為界,阡以東歸于莒縣;車道以西,水南流,屬東安縣。自從協(xié)商妥當以來,界上都很平安,以后如果發(fā)生田地糾紛,則以此次立石為準??h界阡道兩邊的田地,要根據(jù)其所屬,納賦服役,不得逃避賦役租稅。
在上錄背面碑文的上首,還刻有一個大圓圈。圓圈中有三行字,多不能辨識。邢義田先生據(jù)原碑首次識出了其中的四個字:
□賦毋□
□發(fā)□□□
……之……
結合上錄右側碑文所謂“民無所□租以□道地界,所屬給發(fā)出更賦,租銖不逋”,可以推測,碑文的核心內容與目標,并不是劃分并標識宋伯望等人的田界,而是在宋伯望等人的田地上明確莒、東安二縣的界線,從而明確宋伯望等人的田地,哪一部分屬于東安縣,哪一部分屬于莒縣:屬于東安縣的部分,要向東安縣納賦服役;屬于莒縣的部分,要向莒縣納賦服役。此碑的意義,在于縣界落實到了具體的田地中間,要求明確分辨出同一戶主的田地,究竟屬于哪一個縣,以確定其賦役的歸屬。也因為此,界線的分劃與標識更為具體、細致。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一是在宋伯望等人的田地里,有古老的阡道和車道,阡與道相交處有“封”,與上文描述的先秦以來的情形相接近。而此次劃分并確定縣界,就是在已有阡、道基礎上,立石以標明界線。二是以水的流向確定田地的歸屬,顯然使用了“分水嶺”的概念與方法。
因此,至遲到漢代,人們已較為普遍地使用不同的地理事物,包括自然的山、水,歷史留存下來的古阡、道,以及人為造作的關、塢、垣、籬、格、塹、虎落、天田等,以邊疆界線、行政區(qū)分劃界線以及田地界線,并用刻石、立石以及“刊”等方式,表示界線兩側地域或田地的歸屬。
責任編輯:孫久龍
The?Feng?(Agger),?Jiang?(Line)?and?Jie?(Boundary):?The?Expression?of?Boundaries?in?Early?Ancient?China
LU?Xi-qi
(Department?of?History,?Wuhan?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2,?China
)Abstract:The?Feng?(“封”,“夆”),?seen?in?the?oracles,?bronze?inscriptions,?brick?inscriptions?and?bamboo?slips?of?State?of?Qin?and?Chu,?refers?to?the?mound?that?artificially?stacked?and?on?which?some?trees?are?planted.?The?Fengs?(Aggers)?usually?were?set?up?along?the?roads?to?indicate?the?attribution?of?its?territory,?while?the?Fengs?in?the?field?were?placed?on?the?banks?of?the?field?or?on?the?road?through?the?field?to?mark?the?attribution?of?the?field.?The?Jiang?(“疆”、“畺”、“彊”),?seen?in?the?bronze?inscriptions?and?bamboo?slips?of?State?of?Qin?and?Chu,?refers?to?the?line?that?was?been?artificially?drawn,?it?can?but?does?not?necessarily?manifest?as?natural?or?man-made?geographical?things.?The?Jie?(“界”)?is?also?an?artificial?division,?but?there?are?specific?natural?or?man-made?geographical?things?as?the?logo.?The?geographical?things?that?used?to?denote?the?“boundary”in?Qin?and?Han?period?mainly?included?some?man-made?geographical?things?such?as?the?castle,?outpost,?barrier,?roadblock,?agger,?trench,?abatis,?stela,?as?well?as?mountains,?rivers?and?other?natural?geographical?things.
Key?words:territory;?boundary;?logo;?the?pre-Qin?period;?Qin?and?Han?Dynast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