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甦橫
正德十四年,心齋頭有虞氏之冠,衣老萊子之服,手執(zhí)“海濱生”之木簡,以詩為贄,謁王守仁于江西。是用高古之貌觸道統(tǒng)良知,崛起于魚鹽,一時宇內風動。東崖之后,諸公掀翻天地,能徒手搏龍蛇者,代不乏其人;然承詈遭詬者,亦不乏其人。
少卿先生長于亭林,與心齋、東崖同梓里,治學之余,兼善繪事。筆下高士一絕往見之酸逸,擺脫羈絡,皆常服皂履、緇撮幅巾、短項疏發(fā)、大口角眉,一如匠夫之容,“愚人”未必曉其奧義。或曰:善鑒者不善寫。非也,是以理性注于毫端,隱奧義于蟬翼,呈大象在紙背,罔顧筆墨之小道歟。
須知太白逍逸,而身不滿七尺;少陵愁憫,卻健如黃牛。是以畫圖舛錯,遺誤眾識。先生作工夫于美術史,悉知圖畫之擅偽。蓋劉伶丑悴、東坡巨顴、唐寅狹腮、板橋佝僂,皆非玉樹之姿。遂獨辟蹊徑,不涉舊循,還高士本來之面目,以顯學者之諤諤。
然周有叔服,梁有唐舉,先生莫不亦通此道乎?考先生筆下之高士,六府五岳,多印乎相學:角眉敏捷,促短于目者,性情莫不孤僻;海角上揚,輔弼星朝者,其懷莫不怡然;伏犀貫腦、頂圓眼秀者,智識莫不淵深;天倉寬明,驛馬騰騰者,山川莫不遍及。是以孤僻怡然之性,智識遷旅之行,致制高士之真容。雖去峨冠博帶,又孰允辯此非高士哉?
先生以匠夫之貌解高士之容,使其出林泉、下青峰,還予本來面目,概言多獨解,不循傳注也。圣愚同性之學,在此間矣。所謂“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煙霞是故人”,即內外澄然,不作虛吟也。
卷掩高士之圖,少卿先生亦多作沙門法相。金陵釋教起于孫吳,興于梁武。自曹弗興、戴安道以來,叢林藝事不絕,羅列于典者,訇然熠然。晉有顧虎頭瓦官寺作《維摩詰示疾圖》,明有丁南羽攝山制《五百羅漢圖》,甲申后,更有畫僧石溪隱跡于祖堂山。
先生治畫史,嘗與友人同訪祖堂。適時宏覺寺有一奇僧,身著破衲,體散檀香,頭耳咽喉等處隱現(xiàn)諸尊法像。是僧號宏成,據傳世壽逾百。此行原未知僧,然僧卻若有約,快然以接先生。此訪石溪之行竟得遇于宏成,雛鳥七千,為籠天地,若前緣之既定也。
讀少卿先生所作觀音、羅漢,乃至布袋、寒山拾得等像,皆恬然生動,甚而嬉憨如趣者,天君在焉。使嚴峻之像而具人情,是至道而無蘊矣。以圖證悟,以悟釋圖,乃管城間解纜放船,順風張棹之相,是已放下景光,然后能禪風蕩越也。
南朝四百八十寺,但寒煙蓑草凝碧。金陵沙門繪事,漸漸無聲,能接丁南羽、石道人者,鮮矣。少卿先生以學理入畫,解高士如匠夫,作圣愚同性之觀;又予法相天性,直心而行,真“人心依舊樂”也。
潛川夫子曰:論人別今古,不應以時宙為限,觀氣格舉止,則今日亦有古人。少卿先生者,即今之古人也,鬢發(fā)清癯,凜若處士,案牘之余,偶沾繪事,所作圖畫,氤氳奧識。人常嘆文人畫之蹤滅,然未見云起山房之白壁斑斑也。悚敬之餘,后學湊泊臆解,私以為贄。
“海濱生”甦橫
己亥端月十五日于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