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華
摘? 要:在宋代詞壇,李清照和朱淑真是為數(shù)不多的以女性作者身份描繪、展現(xiàn)自己精神世界的著名詞人。二人的詞作同受家世和自身性別認知的影響,呈現(xiàn)出同中有異的主題風貌,意象措辭也在相似的立場前提下帶上了各自的個性色彩。這些特點使兩人的詞作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風姿;同為女性作家,又共同構(gòu)成了別樣的性別文化風景。體現(xiàn)出女性精神世界的多樣化、豐富性和綿綿不絕的追索力量,對后世女性創(chuàng)作表意有重要的影響。
關(guān)鍵詞:李清照;朱淑真;詞體創(chuàng)作;性別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6-0-02
在“男子作閨音”為一大創(chuàng)作特點的宋代詞壇,李清照和朱淑真是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作者。二人均出身仕宦之家,自幼聰慧飽讀,擅長文墨,精通音律。出身與個性稟賦的交融形成的精神空間差異,使得二人作品存在較大的可比性。
一、自身性別認知
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為蘇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母親王氏亦出名門。李清照自小成長環(huán)境較為健康自由,才會有《如夢令》中“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蹦菢訛⒚撍烈獾纳倌晟?。家庭教育的順境有助于她向外拓展自己的個性、向內(nèi)探索自己的精神空間,才會有“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的少女的青春活潑,和“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和士大夫一般宏大的抱負,并將這兩種形象自然地融合在文字中,成為一名士大夫底蘊深厚又不失女性本位特點的知性女子形象,并得到男性文士世界的認可和高度贊許。如清胡薇元《歲寒居詞話》云:“南北宋之際,有趙明誠妻李清照,所作漱玉詞,抗軼周、柳。”雖然介紹時依然使用男權(quán)社會的固有話術(shù),將李清照首先視為“趙明誠妻”,但對她的創(chuàng)作成就給予了高度評價。李佳《左庵詞話》卷上云:“李易安漱玉詞,匪特閨閣無此清才,即求之詞家能手亦罕?!敝x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三云:“李易安落日暮云,慮周而藻密?!标愅㈧淘凇栋子挲S詞話》中說:“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從淮海、大晟來,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滴跄觊g的文壇巨擘王士禎更是將她與辛棄疾并稱為“濟南二安”。
同為仕宦之女,朱淑真的前期生活狀況就不那么幸運了。據(jù)魏仲恭《斷腸詩集序》載,朱淑真亡故后,父母將其文稿付之一炬,其成長環(huán)境的自由度可見一斑。家庭沒有為其拓展和深化自我意識貢獻力量,產(chǎn)生的阻力促使她激發(fā)出自身的反叛意識,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未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我發(fā)現(xiàn)。只是逆境只能促成那些自我意識明顯甚至強大的人的自我發(fā)現(xiàn),而且往往會產(chǎn)生一些副作用,如對生命的摧殘(表現(xiàn)為不同程度的自戕)或其他負面精神的展露。這將加深個體在群體規(guī)則穩(wěn)定的社會中不被見納的程度。朱淑真作為男權(quán)社會的一名女性個體,其自我意識是女性中較為明顯的,但顯然不具備特別強大,以至于足以對抗周圍環(huán)境的能量。周圍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與她本人的個體需求之間的矛盾也就尤為明顯,這從其父母在其身后的態(tài)度上就能說明一些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身為女性的朱淑真是一個在逆境中求生存的自救者,她在男權(quán)社會下的個性之舉也產(chǎn)生了這種個體作為“異數(shù)”不被見納的副作用。
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的前期婚姻比較理想。二人門當戶對且志趣相投,是在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都非常契合的眷侶,若非黨爭牽連和后期家國淪亡等一些不可抗因素的干擾,導(dǎo)致李清照后期生活顛沛,可以說是非常理想的婚姻模式了。關(guān)于其“賭書潑茶”式的前期婚姻生活,她在《金石錄后序》中留下了相對細致的文字記錄,這里不再贅述。
相比李清照婚姻的從幸福到顛沛,朱淑真整個一生的婚姻境遇則可以用凄涼慘淡來形容。她所嫁非人,在《愁懷》詩中評價過自己的婚姻:“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認為自己與不懂文墨的丈夫生活在不同的精神世界,做不到靈魂相契的深層溝通。雖然不像李清照后來為了生計被迫改價,但從存作來看,朱淑真曾經(jīng)有一個情篤的戀人,有過一段快樂的戀情,這在她的詞作中亦有表征:“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清平樂·夏日游湖》)只是未得正果,而且為她招來諸多非議和困擾。李清照前半生垂手可得的理想情感和知音境遇,在朱淑真這里卻可望而不可即,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存在。她需要的是一位能在精神層面與其勢均力敵的異性,但丈夫卻只是一名官場俗吏。價值觀念存在較大差別,卻在同一條生活軌跡上行走,感情狀況可想而知。朱淑真在這樣的精神困境里苦苦掙扎,她的文字作為這種心靈掙扎的痕跡,染上幾分看似叛逆的自由色彩,揮就對女性生存處境既有觀念的刀光劍影?!肚迤綐贰は娜沼魏愤@類作品將一位對愛情充滿熱情期待和離開愛人后百無聊賴的女子形象生動地刻畫了出來。將自己有可能迎來負面風評的叛逆之舉用文字記錄下來并享受之,這樣的寫作是需要作者付出很大勇氣的。因為宋代詞體的“宴樂”性質(zhì),創(chuàng)作的主要風格帶有娛樂性,故被視為末技。當時很多文人士大夫的詞體創(chuàng)作都沒有足夠的誠意和決心做到真實記錄自己的言行。朱淑真作為男權(quán)社會弱勢群體的一員,能具有這樣誠實坦蕩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從某種程度上說,可以媲美法國哲學(xué)家盧梭創(chuàng)作《懺悔錄》時的態(tài)度了。而且朱淑真在做這樣的實錄時,并無后悔和反思跡象,而是帶著對美好記憶的愉快重溫和離別愛人后孤單悵惘的心境去描繪的,這也為當時的世人提供了一扇了解女性精神世界真實景象的窗口,而不是再靠“男子作閨音”進行無根據(jù)的、異化的想象。
二、藝術(shù)風貌
李清照生命前期在優(yōu)渥而富有書香氣息的生活環(huán)境中,性格鋪上了沉穩(wěn)的底色,健康自由的成長環(huán)境和淵博的學(xué)識使她身為一名女子,面對后半生紛至沓來的厄運時,呈現(xiàn)出堅強、剛毅、不讓須眉的一面。她的作品整體散發(fā)著一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雍容而克制的文人氣質(zhì),涵詠豐富。清沈曾植《菌閣瑣談》就這樣評價她的詞:“易安跌宕昭彰,氣調(diào)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悦饕詠?,墮情者醉其芬芳,飛想者賞其神駿?!?/p>
而朱淑真的作品是帶有一絲嬌俏的,是本真的女兒相。如“鉤寒玉,鳳鞋兒小,翠眉兒蹙”(《憶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陳廷焯在《詞壇叢話》中贊她的作品風致佳、詞情妙。在她的作品中,帶著倒鉤般給人以摩擦感的女性意識的萌芽。她享受精神拓展帶來的解放感,同時接受身為女性的天真嬌柔并為之愉悅,她并不想擺脫這種女性意識的立場,不像李清照“九萬里風鵬正舉”那樣充滿試圖突破性別差異的“野心”。這種萌芽在朱淑真詞作中的呈現(xiàn)方式是銳利的。
三、意象措辭
李清照和朱淑真同為女性作者,在詞作表情達意時,出現(xiàn)過相似的場景和情感表達。選取過很多共同的主題或類似的意象。如離別之苦,李清照這樣寫:“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朱淑真也表達了相似的情愫:“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保ā儿o橋仙》)同是閨愁,李清照這樣寫:“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朱淑真則是“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江城子》)。
對于亞文化群體中卓越行動的無意識,不管這種無意識或不自覺是真實還是偽裝的,主流文化對其特征的平和、無攻擊和壓迫性帶來的威脅感的弱化的敵意是不那么大的,但對它的表意內(nèi)容和方式提出了要求:情感內(nèi)容要中正、在主流文化意識許可范圍內(nèi);結(jié)構(gòu)、措辭不妨精巧,但語氣要有分寸,不宜無節(jié)制。李清照的作品塑造出嬌憨、閨怨,活潑中不失優(yōu)雅端莊的主人公形象,書卷氣更添了幾分文藝女青年的氣息,后期家國之感也是在一片哀傷、隱忍、孤獨、凄清這種非激烈狀況中表達的。即便李清照對自己女性的地位、處境的認知是清晰、明朗、深刻的,她的表達本身卻是含蓄隱忍、與主流意識并不發(fā)生沖突的。她的詞作措辭自然而考究,處處留有余地,所以后味綿長,誠如她詠桂花的《鷓鴣天》中所言:“情疏跡遠只香留?!?/p>
朱淑真則是一名注重自我感受、對自身與周圍環(huán)境關(guān)系的協(xié)調(diào)并不怎么在意的、我行我素的“太妹”形象。她以潑辣、開放的形象和更加明朗的措辭呈現(xiàn)了人性的另一種真實,帶著更深層面的、具有普適性的解放色彩。相較之下,朱淑珍比李清照的人生體驗、認知更單純、個人化,甚至表達更加彰顯出某種情緒化。如“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減字木蘭花·春怨》),方之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聲聲慢》)一片水墨煙云的沉重黯淡,一個輪廓清晰的孤獨女子形象躍然紙上,給人以想象豐富的動態(tài)畫面感。
在作品的影響方面,朱淑真詞因其令人感慨的人生際遇和真摯清麗的整體風貌為后人喜愛,但是才力和整體氣象和李清照詞有些距離。陳廷焯于《白雨齋詞話》卷三云:“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guī)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可稱小品。”是對朱淑真詞比較精當?shù)脑u價;而李清照因其《詞論》表達了較為專業(yè)嚴謹?shù)脑~學(xué)主張,并與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結(jié)合在一起,在生前就得到了同時代人的認可,并且形成了措辭典雅而又語出自然的“李易安體”,在創(chuàng)作資料和路徑的保存方面,比朱淑真的作品更勝一籌。
李清照和朱淑真身為女性詞人,站在相同的性別立場,向世人呈現(xiàn)出不同的性別文化風景,體現(xiàn)出女性精神世界的多樣化、豐富性和綿綿不絕的追索力量,二人的作品共同折射出那個時代女性的自我審視與精神追求,在男性創(chuàng)作意識支配的文壇為女性文學(xué)爭取到了一部分空間,對后世女性創(chuàng)作表意有重要的影響。
參考文獻:
[1]李清照著,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2]朱淑真:《斷腸詞》,《全宋詞》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3]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詞話叢編》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4]李佳:《左庵詞話》,《詞話叢編》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5]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詞話叢編》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6]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詞話叢編》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7]沈曾植:《菌閣瑣談》,《詞話叢編》本,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
[8]鄧紅梅:《女性詞史》,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