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的《傷逝》和張愛玲的《第一爐香》都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從開始到異化和消失的故事。兩者雖采用了不同的愛情敘事手法,但都運用了反神話化愛情的敘事邏輯,在對待新文化運動以來流行的愛情神話時流露出懷疑的情感色彩和剝離的價值取向。
關鍵詞:愛情神話;第一爐香;傷逝
作者簡介:張素素,女,漢族,湖南株洲人,廣東技術師范大學2019級新聞傳播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與傳媒。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6-0-02
一、引言
在中國漫長的傳統(tǒng)社會,婚姻是用來傳宗接代、保障財產的社會習俗,有工具性的生物學意義,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門當戶對,夫妻二人是否情投意合倒是次要考慮。愛情和婚姻也往往不是兩相結合。新文化運動和啟蒙現(xiàn)代性的到來給現(xiàn)代青年男女上了名為愛情的一課,讓中國人普遍意識到愛情對于婚姻的意義。這個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急于擺脫父母安排的舊式婚約,尋找心意相通、志趣相投的伴侶,推崇情投意合的自由戀愛。
婚戀生活亦成了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作家經常描寫的題材。他們筆下的青年男女往往抱著追求純真愛情的美好幻想,將自由戀愛、婚姻自主與人格獨立、個性解放聯(lián)系在一起。如出走的娜拉結局被反復改寫和再述;沅君筆下的女主赤裸大膽的戀愛獨白和決絕而堅定的宣告。此外,這一時期的婚戀小說,常是青年男女反抗包辦婚姻、擺脫父/夫權束縛、勇敢地追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為主題,洋溢著浪漫激情與理想詩意色彩。在新青年身上,自由戀愛包含著實現(xiàn)自我的人生價值取向,閃耀著神性的光輝和理想的浪漫色彩,從而成為一種文學神話或愛情神話。再者,愛情的神圣與純潔的意義不斷拔高,其世俗性和功利性在文學上消解,啟蒙的宏大敘事為屬于日常生活中的愛情和婚姻披上一層偉大原則的外衣,飲食男女之間的愛欲被偉大原則所教化,演化為一種神圣的愛情先驗,并在當時作家的筆下被反復傳唱。
魯迅和張愛玲都出身沒落的封建士大夫家族,皆早早體會過世態(tài)炎涼,其筆下都曾寫過男女戀愛題材的小說,但兩者的愛情敘事角度卻大有不同。魯迅常以批判的視角剖析中國人的病態(tài)和麻木,以文學藥引改良人生,張愛玲的小說則注重生活中安穩(wěn)俗耐和女性獨特的感覺。魯迅發(fā)表的小說《傷逝》以新文化運動之后的青年涓生自敘的口吻回憶他與子君二人自由戀愛、不顧他人目光同居后,由于婚后精神上的脫節(jié)和經濟上的貧困,兩人愛情枯竭而分居后,子君無助死去和涓生沉浸于懺悔之中的悲情故事。張愛玲的《第一爐香》以第三人稱的口吻講述了上海女孩葛薇龍為在香港繼續(xù)求學寄宿富有寡居的姑媽家后,日漸迷戀于華服玉食,愛上浪蕩子喬琪喬,并在姑媽的設計下與喬琪喬結婚,淪為二者賺錢工具的故事?!秱拧分袃扇饲槠饡r,涓生時常思念子君,盼望能與子君常見面和她談論思想;兩人確立戀愛關系時,涓生單腿跪下握著子君的手傾訴自己濃烈的愛意,子君神態(tài)的回應,這場面和動作仿佛在復刻一幅啟蒙戀愛的經典畫作;兩人戀愛的日常是同居、置辦家具、閑談、養(yǎng)花和寵物、同吃共寢、組建起了自己的小家庭;同居后的子君忙于“飼油雞”類的家務,愛情不能得到時時更新和生長,兩人日漸相顧無言、涓生寧可躲著子君在外獨處,經濟的困窘不得不變賣單薄家產度日子。最終涓生提出分手意愿,子君傷心著被接回家中后死亡;小說環(huán)境用 “蒼白”、“昏暗”、“黯淡”、“冰冷”等詞給全文籠罩上一層凄冷陰郁的感情基調,在黑暗冷酷的社會氛圍里,子君無助凄清地死亡、得知死訊后的涓生在愧疚懺悔中追念子君?!兜谝粻t香》的背景設定在濃郁色彩筆法渲染下瑰麗朦朧的淪陷區(qū)——香港,喬琪喬是薇龍見到的第一個能抗拒她姑媽調情誘惑的人,初見便帶有好感,喬琪喬則是對薇龍見色起意,兩人的情起是皮相和自尊心的相互挑撥,見面日常是調情和房中行樂。兩人確定心意后的清晨喬琪就抱上了她的丫環(huán)睨兒,薇龍目睹后傷心要回上海,大病一場后被喬琪喬挽回。小說結尾的葛薇龍在姑媽的撮合下嫁給了喬琪喬,過上了替姑媽弄人,幫喬琪喬弄錢的怪誕生活。初看,小說寫的是薇龍沉迷享受,自甘墮落的故事,表現(xiàn)出人的道德力量始終有限而脆弱、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的無力感,愛情在薇龍身上是物欲凌駕著愛欲裹挾著她,難以回頭。從涓生和子君起初甜蜜的相見與戀愛落入傷與逝的結尾;到《第一爐香》中初見熱烈洶涌的愛意轉向自我失落的怪誕諷刺結局。魯和張小說中沉重的愛情悲劇意識穿插作品其間,盡管兩位作家在小說中都傳達出對愛情神話的審視和反諷,但兩者采用的愛情敘事手法和對這一神話的剝離角度卻有所不同。
二、《傷逝》與《第一爐香》中的愛情敘事
在《傷逝》中,魯迅采取的是浪漫主義的啟蒙敘事手法,浪漫主義在反映客觀現(xiàn)實上側重從主觀內心世界出發(fā),抒發(fā)對理想世界的熱烈追求。如對待家人的反對,子君可以大聲宣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涓生與子君講雪萊、泰戈爾、易樸生,談家庭專制、談男女平等,儼然一副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畫面。在這啟蒙的語境中,男女雙方愛意萌生。魯迅將浪漫的男女放置在殘酷陰冷的社會現(xiàn)實中,早已宣告了悲劇的性質,這場愛情悲劇的起因,雖借涓生的自述說是因愛情不能得到更新,但小家庭的不幸更多是由于整個社會環(huán)境的不允許所致。兩人愛情破滅的直接原因是涓生失去工作,生活入不敷出經濟的貧困所迫,子君囿于家庭和廚房,不學習和更新自己的知識,涓生覺得兩人沒有了共同話題,子君依附于他生活不再是他所期盼的獨立女性。子君的死亡更多則更多是歸咎于封建世俗壓力的強大,女性生存出路的狹小,婚姻與嫁人、廚房與臥室似乎是她唯一的道路和空間;在小說中街坊的冷眼、親人的反對、工作的辭退都是若隱若現(xiàn)的故事背景音。張愛玲的《第一爐香》的愛情敘事則是一種反浪漫主義的愛情敘事,[1]男女之間的情起只是皮相上的喜愛,愛情雙方則是一場利益得失的權衡和自尊心的作祟,愛情不再是彼時新青年追求的精神契合,也不再是一見鐘情似的羅曼蒂克,《第一爐香》摒棄愛情的純潔、浪漫,而渲染著為滿足物欲愛欲名利欲而謀算的利己色彩。婚戀中充滿了精心算計的功利取向,婚姻愛情是男女雙方各取所需,人本能欲望的展露。喬琪喬這只浪蕩的船只將葛薇龍視為好上手和易擺脫可短暫停泊的海港,葛薇龍則是貪戀物欲和肉體愛欲難以割舍,兩人之間的婚姻不過是各取所需和欲望的滿足。至于兩人之間的愛情在其他利益得失面前則顯得微乎其微、荒唐可笑。飲食男女的戀愛生活不是新文化運動時期流行的讀詩、寫信、游湖、看電影,而是交際場上的你來我往、爾虞我詐;戀愛日常也與那一時期相去甚遠,送禮、跳舞、打麻將、夜會耳鬢廝磨倒是常有之事;生活中的飲食、服飾和人情往來中愛情的世俗性揭然紙上,婚姻與愛情都顯得俗不可耐,喬琪喬和薇龍的戀愛如同一場戰(zhàn)爭,里面的人個個自私,得失必較,新文化啟蒙時期宣揚的無私付出、唯愛至上、精神契合的戀愛在這兒早已灰飛煙滅,倒是肉體的歡愉和名利金錢的誘惑喧囂塵上。葛薇龍像走不出去的娜拉、不想被拯救的女性、清醒著墮落,男女愛情之間的不堪在張愛玲筆下昭然若揭,啟蒙作家筆下純潔高尚的愛情水晶面具在張的筆下是一場雞毛和狗血混雜的污晦不堪和水晶面具落地后神話破碎的聲音。在燃盡這一爐愛情沉香時,張愛玲將薇龍飛蛾撲火般奔赴這場自我毀滅的愛情的緣由,突出為她內心的軟弱和貪欲,亦是強調男女雙方各自身上人性的缺陷和精神的無助,而姑媽的設計和引誘化為火引,點燃了葛薇龍內心深處的渴望,讓她內心的愛欲物欲充分燃燒,直至身體耗盡在這場荒唐愛情里。
三、反神話化愛情的敘事邏輯
“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盵2]“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wěn)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wěn)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盵3]寫作的目的雖不同,兩位作者創(chuàng)作的小說卻有相似的感情取向。魯和張的小說都涉及到了人性的陰暗面,魯剖析的是國民的劣根性:涓生的為我、好偽、怯懦;張深究的是人性的弱點:薇龍和喬琪的利弊權衡,得失計較,欲望貪戀;魯?shù)男≌f是為改造人生,自定是啟蒙者;張自稱為小市民,俗世中人;兩位作家具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審美趣味,反抗與安穩(wěn)也是人生矛盾交織的兩種狀態(tài),從對啟蒙愛情神話的懷疑和解構來說,張可以說是魯?shù)睦^承者之一。
涓生與子君愛情的初期帶有濃烈的啟蒙愛情神話的色彩,十分理想、浪漫,卻落入一傷,一逝的悲傷結局。然魯迅的浪漫主義啟蒙敘事將愛情悲劇的原因主要突出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使然,以社會批判來托起思想啟蒙和個性解放應融入社會解放的主題。其目光帶著對新文化運動以來宣揚的愛情的一種審視與懷疑,光是精神上的契合就能孵出甜蜜愛情和幸?;橐龅耐暾麑崋幔啃〖彝サ男腋U娴目梢酝耆与x大環(huán)境的黑暗而獨自盛開嗎?獨自出走的娜拉從此就關上了舊式大家庭的宅門永遠自由快樂了嗎?他以《傷逝》中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故事做了回答。兩對年輕男女從愛情開始到愛情異化或愛情消失的過程中,兩位作者亦尋覓到了愛情神話的終點,而那兒是一片迷霧和空白。張愛玲以世俗化寫法來反諷愛情神話:《第一爐香》中后現(xiàn)代性的倫理敘事已將啟蒙愛情神話遠遠甩在了后頭,她筆下的婚姻是各取所需的經濟交易,談戀愛的過程充滿了精心算計,人物是不徹底的人,愛的是似乎不值得愛的人,生活的面目是千瘡百孔,愛情是沾著臟的,墮落紅塵的女子竟是自愿的,她墮落的過程是清醒合理的,拯救是男性的一廂情愿,戀愛不是游湖吃飯而是利益權衡。兩者的小說以懷疑的眼光審視新文化運動以來盛行的愛情神話,反對把世俗愛情披上神話外衣的敘事邏輯,從而表現(xiàn)出對這一神話的剝離姿態(tài)。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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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愛玲. 自己的文章.張愛玲大全集·流言[M].北京:北京文藝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