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鎮(zhèn)

蘇軾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文藝理論批評等領域始終占有重要地位。其一生跌宕起伏，經(jīng)歷三次貶謫，但正是這些不幸的遭遇成就了今天不朽的蘇東坡。本文以蘇詞為研究對象，主要分析《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念女嬌·赤壁懷古》、《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四首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境界高低及境界性質(zhì)問題，并結(jié)合蘇軾的三次貶謫經(jīng)歷，探討詩詞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與詞人的境界并非存在必然的關系，最后思考境遇對蘇軾境界提升的影響。

一、境界的概念與層次

起初，“境界”一詞是疆域的意思，《說文解字》曰：“境，疆也。從土，竟聲?！北玖x表征一定的疆域范圍?！吨芏Y·下關·掌固》有“凡國都之竟”的語句，下釋說：“竟，界也。”“境”在佛教中指人生的狀態(tài)或人的存在方式?！斗饘W大詞典》對“境”的解釋是：“心之所游履攀緣者，謂之境。如色為眼識所游履，謂之色境。乃至法，為意識所游履，謂之法境?！比藗兤匠Ｋf的一個人境界的高低，通常是指這個人的人生境界。

將境界與意境對比，有助于加深對境界概念的理解。意境主要表現(xiàn)在藝術中，借助一定藝術手法所熔鑄成的情景交融、虛實統(tǒng)一，使審美主體之身心超越感性具體，當下進入無比廣闊空間的那種藝術化境?？梢哉f，意境是“韻外之致”，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是蘇軾所說的“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是歐陽修所說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眼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而境界表現(xiàn)在藝術創(chuàng)作、藝術接受中，就是意境。還可以從人的學問、事業(yè)的階段、品味的角度對境界進行劃分，如王國維所提出的“人生三境界”;從二者具體內(nèi)容看，意境比境界更能顯示“意”與“象”、“情”與“景”的交融，更強調(diào)意境的“境生于象外”。境界則強調(diào)再現(xiàn)的真實性，更具有主觀方面的意味。

境界是有高低層次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是人們所贊賞的一種人生境界，“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也是值得人們追求的一種人生境界，那么，這兩種境界有什么不同，有沒有高下之分呢？答案是肯定的。馮友蘭就把人生境界分為四種，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安得廣廈千萬間”這種憂國憂民的思想屬于道德境界。處于這種境界的人，所追求的是社會的利，一切行為以“行義”“貢獻”“給予”為目的。與此相反的是比道德境界低一層次的功利境界，處于這一境界的人所追求的是自己的私利，一切行為都是以“占有”和“索取”為目的的。而“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這種曠達灑脫、飄逸自由境界則更傾向于最高境界，即天地自然境界。這種境界是一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無我境界，是一種“知天，事天，樂天，同天”的真我境界。

道德境界與天地境界雖有高下之分，但都為人們所推崇，不同的是，道德境界更符合儒家的“仁義”要求，天地境界更符合道家的“自然”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即使處同一個人生階段，也可能存在著幾種境界層次彼此交織，各個境界之間并不是完全獨立、毫無聯(lián)系的。對于人生境界的劃分，人們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感悟。

二、境界的提升

（一）先聲——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是蘇軾初到黃州時所作。蘇軾于元豐三年被謫，正月初一出京，二月初一到達黃州，初寓居定慧院;五月，遷臨皋亭。此詞題云“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其當作于初到黃州時（二月至五月）。在被貶黃州之前，蘇軾的人生可謂少年得意，一帆風順，所以在被貶黃州后，不免會有淪落天涯之感，而這種情緒在《卜算子》這首詞中也被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

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鳖愃频慕忉屵€有不少，宋代俞火豹在《吹劍錄》中說：“文豹嘗妄為之釋：缺月掛疏桐，明小不見察也。漏斷人初靜，群謗稍息也。時見幽人獨往來，進退無處也。飄渺孤鴻影，悄然孤立也。驚起卻回頭，猶恐讒慝也。有恨無人省，誰其我知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茍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寧甘冷淡也?！彪m作者未必無此意，但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

對詩章詞作的解讀多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人們應該力求詩人作詞時的真實思想，而不能斷章取義。如有說法認為，詞中的“幽人”“孤鴻”并不是蘇軾的自喻，而是指某一女子，或為王氏女子，或為溫都監(jiān)女，心儀蘇軾，每夜聞蘇吟詠，徘徊于窗外，認定蘇軾是自己未來的丈夫，但后來蘇軾另娶他人，遂守前言不嫁而死。蘇軾聞之，作“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說的就是此女。筆者認為，這種說法應該是根據(jù)詞的某些詞句杜撰的，因為結(jié)合蘇軾初貶黃州的時代背景，便不難理解此時蘇軾的心境應該是無助、孤寂、憤懣甚至有些恐懼的?！坝娜恕币膊皇侵甘裁措[逸出塵之士，就是指被幽囚于黃州的蘇軾，“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可謂蘇子瞻向蘇東坡蛻變的先聲。

（二）曠達——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傅藻《東坡紀年錄》曰：“元豐五年壬戌，公在黃州。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賦》，又懷古作《念奴嬌》（即《念奴嬌·赤壁懷古》）?！薄肮蕠裼危嗲閼ξ?，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多被認為是蘇軾的一種消極情緒的表達，比如，清代黃蓼園在《蓼園詞選》中說：“題是懷古，意謂自己消磨壯心殆盡也。開口‘大江東去二句，嘆浪淘人物，是自己與周郎俱在內(nèi)也……不可但誦其詞，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但筆者更贊同明代張綖在《草堂詩餘后集別錄》中所寫：“赤壁周曹之戰(zhàn)，千古英雄遺跡也。坡公既作賦以吊曹公，復作此詞以吊周瑜……及此詞結(jié)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其曠達之懷，直吞赤壁于胸中，不知區(qū)區(qū)周、曹為何物。不如是，何以為雄視千古乎。”詞人渴望為國建功立業(yè)而不能實現(xiàn)的矛盾深深地寄托在歷史人物中，這便是一種曠達的表現(xiàn)。王國維評其“東坡詞曠”，葉嘉瑩說其“用小詞書寫襟抱”，所指的應該就是這些內(nèi)容。

蘇軾的其他詞也具有曠達的境界，比如，《滿庭芳》（二十三年）曰“愿持此邀君，一飲空缸”，其酣暢痛快，《水調(diào)歌頭》（快哉亭作）云“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其結(jié)句雄奇，《滿庭芳》（蝸角虛名）曰“且趁閑身未老，侭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頗有詩仙之曠達胸襟……這些詞句都是蘇軾被貶黃州后作的，正是這種人生境遇提升了蘇軾的境界，而這種曠達的境界又幫助蘇軾去應對人生中的境遇和不順。

（三）樂處——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樂處是指尋找生活中的樂趣，和生活友好相處。這是一種不受外界環(huán)境束縛的樂觀生活態(tài)度，亦是康德所說的“不受欲念或厲害計較的強迫，完全自發(fā)的”一種自由境界。人們可以在他的詩詞中經(jīng)常見到。比如，他于元豐六年四月在黃州作《臨江仙》（夜歸臨皋），上闋曰：“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依杖聽江聲?！碧K軾邀約好友，泛舟游湖，對月飲酒，直到夜已三更才醉醺還家，然家童早已熟睡，敲門都沒醒，只好作罷。在門口倚著竹杖，聽著江聲，看著水紋如縠，別有一番滋味……這種隨遇而安的思想、漠然自定的人生態(tài)度不是向現(xiàn)實屈服，而是退一步的海闊天空，是一種適應我所能適應的超脫外在艱苦環(huán)境的強大精神力量。再如，他在《漁夫飲》中寫道：“漁夫飲，誰家去。魚蟹一時分付。酒無多少醉為期，彼此不論錢數(shù)?！濒~蟹不計，飲酒不計，錢數(shù)不計，彼此不計，以醉為期，一醉方休。

貶謫期間，蘇軾“論書題畫、品茶飲酒、贈別酬唱、記游山水、談禪論道、題詠亭閣”，還發(fā)明了東坡肉等美食，雖官場失意，條件艱苦，卻活出了令人艷羨的生活味道。有了這種“閑適”心境和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才可以尋到“孔顏樂處”;有了這種“樂處”境界，蘇軾才能夠在黃州、惠州、儋州的艱苦環(huán)境中頑強地生存，蛻變，成熟。

（四）天地——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文浩《蘇軾總案》卷二一曰：“元豐五年壬戌，三月七日，公以相田至沙湖，道中遇雨作?！币簿褪钦f，蘇軾的這首《定風波》應作于《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臨江仙》等詞之前，那為什么此詞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由淡然的境界反而更高呢？

首先應該從歐陽修對蘇軾的評價說起，歐陽修對其評價非常高。蘇軾不僅是全才，還是天才，深受儒家“仁愛”思想、道家“自然”思想的影響，而且吸取了佛家“隨所往處恒安樂”的思想，為他在人生初中期悟出較高境界提供了可能。其次，《定風波》作于元豐五年壬戌三月，《念奴嬌·赤壁懷古》作于元豐五年壬戌七月，《臨江仙》作于元豐六年癸亥四月，都作于黃州且時間相差不大。由上文可知，一種境界往往并不純粹，同時夾雜其他境界的成分?！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這里的風雨可能不僅指自然的風雨，還指政治的風雨，其中可能夾雜比較隱晦的道德境界。最后，“悠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厥紫騺硎捝帲矡o風雨也無晴”，蘇軾晚年貶至海南作《獨覺》詩，亦用“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兩句，雖然詞句一樣，但是在經(jīng)歷更多的風雨后，蘇軾對這兩句的認識肯定比初到黃州作詞時要深，這也可證明境遇對一個人的境界有提升作用。

三、境遇提升境界的條件

蘇軾《東坡志林》曰：“禪師應以市曹得度，故菩薩乃現(xiàn)市曹以度之。學出生死法，得向死地走之一遭，抵三十年修行。吾竄逐海上，去死地稍近，當于此證阿羅漢果?！辈豢煞裾J的是，境遇是可以提升境界的，卻是有條件的：第一，境遇要有一定的限度，如果超出個人的承受范圍，那么造成的直接結(jié)果可能是毀滅，也就談不上境界的提升。第二，從蘇軾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看出，面對政治上的失意和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蘇軾是通過不斷地進行自我反省和自我調(diào)節(jié)來提高自己的境界的。所以，境遇可以提升人的境界，但是如果個人沒有自我反省和樂觀的精神，就很有可能屈服于境遇，為現(xiàn)實所打敗。面對人生境遇，人們要像蘇軾一樣有自我反省的品質(zhì)和樂觀曠達的精神，才能從容應對人生中的逆境。

（長安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