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用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主義分析方法解讀《聊齋志異·珠兒》一文，可以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的深層結構表現(xiàn)為儒家血緣倫理思想與佛教因果報應思想之間的矛盾在身心、陰陽四元范疇中的轉換。小說的敘事過程表現(xiàn)為，通過想象身心錯配和陰陽交流的可能性，肯定了肉身血緣的身份認同價值，以及倫理親情的連續(xù)性之于因果報應的斷續(xù)性的優(yōu)越性，從而肯定了儒家倫理秩序的合法性。結合歷史語境可知，該作品所表現(xiàn)的儒家與佛教思想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是士人階層與市民階層社會矛盾的反映，是柄谷行人所謂贈與和交換兩種社會交換形式之爭的反映。《珠兒》因此可以看作是對明清以來中國社會結構變化在個體儒家知識分子心靈中引起的社會性焦慮的無意識的表達。

關鍵詞：珠兒;聊齋志異;深層結構;意識形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一

《珠兒》是《聊齋志異》中人物最多、情節(jié)最復雜的作品之一。小說在短短兩千字里先后敘寫了妖術殺人、借尸復活、因果報應、夢中離魂、借軀還陽、鬼吏索命、改增壽數(shù)、陰陽禁忌等一系列奇情異事，堪稱志怪故事的萬花筒。也許因了過分的光怪陸離，相比《聊齋志異》的諸多名篇而言，這篇小說一直飽受冷落。常見“聊齋”選本多不選錄它，解讀它的文章自然也很少。本文擬從結構主義的分析方法入手，對它做一新的解讀，希望能讓這篇值得玩味的佳作重放光彩，并由此打開《聊齋志異》研究的一條新的思路。

前人對《珠兒》的解讀主要有三種：一種認為該作品的主題是“抒寫骨肉之情、養(yǎng)育之恩” [1];一種則認為該作品抒寫的是生死懸隔，人生短促——“該篇哀人生之短促，嘆殂謝之不幸，冀來年之共洽，于無限情深之蒼涼中，又融入濃郁之溫馨，于細屑之故常中蘊藏驚心之悲壯，讀之不禁涕零” [2]147。第三種則認為該作品是一種“復調”文本，具有多層寓意，無法用單一主題加以概括。

馬振方在《聊齋藝術論》中首倡“復調結構”說。他把“聊齋”作品中思想上“有兩個以上獨立的層次”者稱作復調結構。復調結構又分兩種類型，一種是“寫情兼寓意的雙重結構”，一種是“多層次寓意小說”。就后一種來說，“每個層次蘊含一種思想，整個作品像五味瓶，又像交響樂，是多種思想結構的匠心組合?！锻醮蟆贰吨閮骸贰栋舜笸酢返仍⒁庵鞫际堑湫偷膹驼{結構” [3]24。具體到《珠兒》，馬振方提出該作品“既可以說無主題，也可以說多主題”的論點。所謂“無主題”是說，《珠兒》一文先后寫了四層意思，但“各層思想沒有明顯的主次之分，也沒有多少內在聯(lián)系” [3]25-26。所謂“多主題”是說，作品“情節(jié)完整，一以貫之”，“以渾然一體的形象結構囊括了多種不相關的思想意味，造成多層思想結構” [3]26。后來，在馬振方編的《聊齋志異評賞大成》中，有范易弘的評賞文章，核心觀點與馬振方如出一轍，認為該作品以完整一致的形象結構“將多層次的思想意蘊融于一體，形成小說的復調結構” [4]310。不同于馬振方的地方，范易弘認為，該作品有五個層次而不是四個層次。

我們不妨循著馬、范二位先生的解讀，把這篇小說的復雜情節(jié)梳理一下。小說開頭部分說的是李化夫婦年老無子，女兒小惠未嫁夭亡。李化納婢得子，取名珠兒。珠兒天生癡呆，但被老夫妻視為珍寶，不想卻被一妖僧用邪術詛咒而死。李化狀訴邑宰，妖僧被杖殺。馬振方認為這一段內容表達了小說的第一層主題，即“懲治邪惡” [3]25。珠兒死后，一個自稱“詹氏兒”的小鬼來到李化家，愿做李化的兒子。詹氏兒告訴李化，珠兒是李化的債主嚴子方轉世，與李化并無“父子緣”。馬振方認為這一段表達了第二層的主題，即“在因果報應結構中寓以勸善懲惡之意” [3]25。

接下來，詹氏兒借珠兒的尸身由鬼變成了人，但他可以在夢中離魂，進入冥間。于是，李化讓他打聽女兒小惠的消息。詹氏兒報告說，小惠已在冥間結婚，嫁給了楚江王的小兒子。詹氏兒的探訪喚起了小惠的思親之情。于是小惠借鄰居趙氏女的軀體回到人間看望父母。馬振方認為，這一段“表現(xiàn)母女死別之情，楚楚動人” [3]25。之后，李化得病惹來兩個索命鬼，鬼女婿前來趕走了索命鬼，并憑借自己的權勢在陰間為李化夫婦“乞百年壽”。馬振方認為，這一層的主題是“嘲弄可惡的鬼族”，同時“顯示著親屬之間徇私回護的人情世態(tài)” [3]25。小說的最后寫道，詹氏兒長大后“能言冥間事”，常為周邊人治療鬼祟之癥，卻被鬼神責打，“體膚青紫”，“由是不復言”。范易弘認為，這是小說的第五層意思，“表現(xiàn)了陰陽兩界、人鬼之間終歸有異” [4]310。

馬振方和范易弘的“復調結構”說，把每一部分情節(jié)歸納為一層意思，抓住了《珠兒》情節(jié)復雜多變的特點，較單一主題說更為合理、更為全面。但是，在他們的闡釋中，這種“多主題”又近乎于“無主題”，否定了該作品在涵義上的整體性。他們的解讀只是抓住了情節(jié)的“變”，卻忽視了情節(jié)中的“不變”或“重復”，這是難以令人滿意的。在這個小說的變幻不定的情節(jié)中，顯然存在著許多“重復”的痕跡。比如，故事中最重要的兩個情節(jié)，即詹氏兒借珠兒尸體復活與小惠借趙氏女還陽，雖然一男一女，一個借尸體、一個借活人，一個長久一個暫時，但都可看作是“借軀還陽”。在《聊齋志異全本譯賞》一書中，賞析者把這篇作品的結構稱作“雙復式結構”，認為這篇作品是以李化兒女死后還陽這兩條具有“相似形態(tài)”的線索來組織起來的。文章作者說道：“小說藝術上最大特點，就是它的雙復式結構，由此產生作品的多層次性。這里復式結構，就是指兩個故事的平行或前后發(fā)展，是以一種相似的形態(tài)出現(xiàn)，而雙復式結構的獨特之處，則是這種相似形態(tài)的又一次出現(xiàn)?！?[5]159這一說法很有見地。然而，除了兩次“借軀還陽”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許多發(fā)生在陰陽兩界的相似或對稱的情節(jié)，比如，妖僧被官府懲罰與詹氏兒被鬼神懲罰相似;“哥子”在冥府給姜員外做義嗣與詹氏兒在陽間給李化做兒子相似;珠兒絕癡與詹氏兒聰慧對稱;嚴子方轉世討債與小惠陰間報恩對稱等。

那么，如何理解《珠兒》故事情節(jié)上的既復雜多變又對稱重復的兩重性呢？可以想象一枚石頭投入深潭的情景：水面泛起的漣漪也有扭曲多變與形態(tài)重復的兩重性，扭曲多變是因為潭水極深，表面的復雜是縱向深度的橫向表現(xiàn);而其形態(tài)上的重復則是因為它們是由單一的、共同的原因造成的。這就是自然現(xiàn)象中的“結構”。與之相仿，《珠兒》故事情節(jié)的兩重性也表明，在這個文本的深層必然存在著一個深刻而迫切的問題，這個問題一方面激發(fā)起志怪想象的熱情，使情節(jié)充滿畸變;另一方面它的難以徹底解決又強有力地約束這種想象，使情節(jié)圍繞它不斷盤旋。本文將從這一思路出發(fā)，借用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分析法對《珠兒》進行重新解讀，希望能夠揭示這篇小說藝術想象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運作的真相。

二

結構分析的第一步是打破故事的自然順序，將所有的情節(jié)按照語義進行重新整理。在《珠兒》的故事中，明顯地存在兩個語義場：一個是個體身份的語義場，即肉身與心靈的二元對立與統(tǒng)一;一個是宇宙觀的語義場，即陰間與陽間的阻隔與連續(xù)。從這兩個語義場中，可以解析出兩組正相反對的主題，即“身心二分VS身心統(tǒng)一”，“陰陽連續(xù)VS陰陽阻隔”。從這四個主題出發(fā)，小說的情節(jié)將得到重新組織。

第一個主題，即身心二分的主題在故事中表現(xiàn)為三次超自然的“身心錯配”。第一種身心錯配的形象是李化的親生兒子珠兒。按照詹氏小兒的說法，珠兒與李化并無“父子緣”，是討債鬼嚴子方前來討債。那么，珠兒就是一個身心錯配的存在，即一個與李化有血緣關系的身體和一個非親屬的心靈的錯配。第二個身心錯配的形象是詹氏小兒。他借珠兒尸體復活，最終做了李化的兒子。這個形象可以看作是對第一個錯配的矯正。雖然詹氏小兒與李化有“父子緣”，但是，這種“父子緣”并沒有與血緣結合，而是一種人為建立的“義嗣”關系。他與珠兒身體的結合，可以說是一個親屬關系的心靈與一個有血緣關系的身體的結合。第三個身心錯配的形象是小惠借助趙氏女的身體歸省父母。這個形象又與詹氏兒相反，它是一個有親屬關系的心靈與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身體的結合。三次身心錯配各不相同，但都顯現(xiàn)了血緣關系與親屬關系之間的可分離性和非統(tǒng)一性。

第二個主題，即身心統(tǒng)一的主題則表現(xiàn)在小惠歸寧的情節(jié)中。這段情節(jié)又分為兩節(jié)，一節(jié)是小惠的自我意識被身體記憶喚醒;另一節(jié)是小惠借趙氏女之身體與母親敘談。這也是小說中最感人、最精彩的兩個片段。

前一個場面是由詹氏小兒敘述的。他說：“人既死，都與骨肉無關切。倘有人細述前生，方豁然動念耳。昨托姜員外，夤緣見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與言父母懸念，渠都如眠睡。兒云：‘姊在時，喜繡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綾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猶掛床頭壁，顧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會須白郎君， 歸省阿母。” [6]278這里，喚醒小惠“自我意識”的是有關她自己身體的記憶，而且是與“血”相關的記憶。有關身體的記憶在本來隔離開來的個人的陰、陽二態(tài)之間重新建立了一種聯(lián)系，喚醒了小惠對陽間親人的思念之情。

后一個場面是小惠借趙氏女之身體回到陽間，與母親敘談。文中寫道：“惠生時，好以手支頤;女言次輒作故態(tài)，神情宛似。” [6]279這個細節(jié)表面上是敘述者從外部視角捕捉的信息，實際上是從母親的“內視角”出發(fā)進行的敘述。正是在母親關愛的眼睛里，女兒的“故態(tài)”才是那樣的動人和親切。雖然浮現(xiàn)這一“神情故態(tài)”是“趙氏女”的身體，但是，在母親的眼中，這就是她的女兒小惠，這種“神情故態(tài)”是專屬于小惠的。在這里，神情姿態(tài)（不是靜態(tài)的身體本身，而是身體的動態(tài)的表現(xiàn)）成為了辨識個體獨特性的標準。

這兩個場面耐人尋味的地方在于，它們正好從兩個相反的角度強調了“身體”對于個人身份建構的重要意義。前者是從自我意識出發(fā)，強調了身體記憶喚醒倫理意識的功能，后者是從他人意識的角度，強調了身體姿態(tài)喚起他人記憶的功能，前者是身體記憶感動（自我）心靈，后者是（自我）心靈形塑（他人）身體?？偠灾?，它們表達的是同一個“身心統(tǒng)一”，身心相互影響的主題。

第三個主題，即陰陽連續(xù)的主題很直接地表現(xiàn)在嚴子方轉世討債與小惠陰間報恩兩個既相似又相反的情節(jié)上。相似之處在于，他們都表達了陰陽兩界在空間上的可溝通性。不同在于，一個強調的是因果報應的連續(xù)性;一個強調的則是“倫理親情”的連續(xù)性。前者指向一種強制性的平衡;后者指向一種道義上的互酬。這一對立實際上是故事中最核心的對立，我們在后文將充分展開來談。

第四個主題，即陰陽阻隔的主題也有正反兩方面的表現(xiàn)。一方面表現(xiàn)在人鬼差異的細節(jié)上，比如詹氏兒“恍惚如煙霧”、吃飯則是“日澆一杯冷漿粥”，小惠死后遺忘親情等;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在，故事開頭眇僧用巫術殺人被邑宰杖殺，與故事最后的一個情節(jié)，即詹氏小兒因為泄露陰間事而被鬼神責打。這兩個情節(jié)表面不同，實際表達了同一個意思。眇僧的本領是“知人閨闥”，詹氏兒的本領是“能言冥間事”，兩人的本領可以統(tǒng)一地理解為，他們掌握了原本應該隱藏起來的秘密?！伴|闥之事”為禮法道德之禁忌，“冥間之事”乃宗教認知之禁忌，雖然眇僧利用自己的本領傷害別人，詹氏兒用自己的神通救治別人的鬼祟之癥，但是他們都破壞了陰陽、內外阻隔的“禁忌”，因此他們都受到了懲罰?？傊?，這些細節(jié)和事件都強調了陰陽兩界的差異性，兩者邊界的不可僭越性。

毫無疑問，在小說文本中，個體身份和宇宙觀兩個語義場的對立之下，或者說，在身心、陰陽兩組對立范疇之下，還存在著其他的語義場。比如性別的語義場（男與女）、道德的語義場（善與惡）、交換的語義場（債與償）、權力的語義場（強與弱）、宗教的語義場（神圣與褻瀆）等等。這些語義場構成了一個密實的語義網格，在這個網格中，以上四個主題進一步具體化。比如，身心錯配的主題與父子關系相關，而身心統(tǒng)一的主題則與母女關系相關，也就是說，個體身份的語義場是與性別語義場疊合在一起的。陰陽連續(xù)的主題與交換語義場（經濟上的債償和親屬之間的恩報都可看作是交換）關系密切，而陰陽阻隔的主題則與宗教語義場關系密切。我們當然可以用不同的語義場來梳理文本，但是，結構分析的核心卻在于確立語義場之間共享的差異關系。這種差異關系才是文本深層結構的組成要素。

在個體身份與宇宙觀兩個語義場之間實際上共享了同一個對立，那就是連續(xù)性與斷續(xù)性之間的差異和對立。連續(xù)性既表現(xiàn)為外部空間上的可溝通性（陰陽兩界的可穿越性），也表現(xiàn)為內在時間上的連續(xù)性（生人與死人的可交流性、以及單個人自我意識在生前死后兩種狀態(tài)之間的統(tǒng)一性），同時也表現(xiàn)在血緣關系的自然連續(xù)性和交換關系的因果連續(xù)性上;斷續(xù)性既表現(xiàn)為外在空間上的阻隔（陰陽兩界的差異、不可溝通和禁忌），也表現(xiàn)為內在時間上的遺忘和斷裂，同時也表現(xiàn)在個體身份上的混亂（前文所講的身心錯配），以及社會關系中的可替代性上（比如小惠報恩是通過她的丈夫即鬼女婿來實現(xiàn)的）?？傊B續(xù)性與斷續(xù)性是《珠兒》這篇小說深層語義世界的中軸和樞紐。

三

結構分析是一種共時的、縱聚合軸的閱讀，通過這種分析，我們把握住了處于文本深層的抽象語義結構。為了將共時分析的結果具體化，我們需要將縱聚合的現(xiàn)象重新投入到橫組合軸中去，了解這種深層結構運作的路徑和軌跡。也就是說，我們需要重新梳理文本，以把握連續(xù)性與斷續(xù)性之間的對立在這篇小說中具體指涉的是何種思想矛盾。

從連續(xù)性與斷續(xù)性的關系來看，這篇小說實際上開始于一個家庭的“危機”，即李化夫婦與社會的斷裂，而結束于這種危機的解除，即李化夫婦與社會聯(lián)系的重新建立。因此，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并不是“珠兒”，而是作為一個整體的“李化夫婦”。故事開始于李化之女小惠與兒子珠兒的死亡。兒女雙亡這一事件應該理解為李化夫婦在“社會”意義上的死亡危機。它這種危機包含著雙重的“斷裂”：一方面，李化“富有田產”，喪失兒子意味著他的財產和宗祧無人繼承;另一方面，女兒夭亡，使他喪失了與他人建立姻親關系的機會。前者是訴諸時間的“代際”社會關系，涉及到的是財產和身份的傳遞;后者是訴諸空間的“家庭之間”的社會關系，涉及到的是“婦女”的交換（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明確把作為社會制度的婚姻看作是不同家庭之間“交換婦女”） [7]57。后文的故事沿著兩條線索發(fā)展，一條是詹氏兒的認義親、復活、成人，另一條則是女兒小惠的心靈覺醒、歸寧、報恩。兩條線索的共同之處，是突破陰陽兩界的阻隔以重建親屬關系。不同的是，詹氏兒還要突破血緣關系的局限性，通過情感認同、借尸還魂、禁制神通等一系列過程與李化夫婦建立親屬關系;而小惠則需首先突破死亡帶來的遺忘，通過自我覺醒、借軀還陽、冥間報恩以將親情倫理實現(xiàn)于陽間。故事結束于危機的化解：一方面李化夫婦得到了一個聰明的兒子，另一方面則與陰間的楚江王建立了姻親關系。當然這個解決有它的奇異之處：前一方面，他的這個兒子是親生子的身體與義子靈魂的結合體;后一方面，他與楚江王之間的姻親關系是跨越陰陽兩界的，而這兩界之間是存在著斷裂和禁忌的。不管怎樣，從開頭與結尾的這種呼應中可以看到，故事深層的主題其實是人的“社會性生存”的危機與解決。

那么，李化夫婦的社會性生存的危機究竟從何而來呢？李化兒女的死亡是小說的開端，但并非故事的開端。后文詹氏兒告訴李化，他的兒子“珠兒”實際上是討債鬼，他的生與死是由一段前因所致。即“初，李販于金陵，欠嚴貨價未償，而嚴翁死，此事無知者” [6]277-278。原來“珠兒”是李化的債主嚴子方投生，前來索債。實際上，這個“討債鬼兒子”才是李化夫婦社會化生存的危機的根源。

把夭亡的小孩視為是“討債鬼”的觀念在中國民間普遍存在，相關故事流傳至今（例如流傳于上海地區(qū)的“三個討債鬼”的故事） [8]420-421。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卷五”中記載有相關故事，并言：“世稱殤子為債鬼，是固有之?！奔o昀在文中還從道德教化的角度闡述了這種觀念的合理性，“夫死生轉轂，因果循環(huán)，如恒河之沙，積數(shù)不可以測算;如太空之云，變態(tài)不可以思議……君子寧信其有，或可發(fā)人深省也” [9]92。《聊齋志異》卷八有《拆樓人》一文，寫的也是相關主題，而且突破了“殤子為債鬼”的范圍，暗示一切“敗家子”其實都是“討債鬼”轉世報復。蒲松齡在文后講：“常見富貴家數(shù)第連亙，死之后，再過已墟。此必有拆樓人降生其家可知也。身居人上，烏可不早自惕哉！” [6]2063雖然是謔語，但立意與紀昀所言相同，即佛家所謂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

在《珠兒》中，“討債鬼兒子”這一意象顯然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它不僅是佛教因果報應觀念的具體化，而且也提出了一個細思恐極的問題，那就是——如果將“討債鬼兒子”的深層邏輯，即因果報應的邏輯擴而大之，那么，所有的父子之間的血緣關系就都是“假象”了，他們的真正關系是一種平等交換的“債務關系”，如果是這樣，一切社會關系就整個地建立在理性的、人為的經濟交換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建立在血緣的、自然的肉身再生產的基礎之上了，這就意味著建立在血緣連續(xù)性之上的整個封建宗法制度的全面崩塌！這是“討債鬼兒子”與人的社會性存在的危機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所在，這個聯(lián)系的實質正是佛教因果報應思想與儒家血緣倫理觀念之間的矛盾和對立。于是，“討債鬼兒子”所引發(fā)的“人的社會性存在的危機”，實際上是基于佛教思想與儒家正統(tǒng)思想之間矛盾的想象的產物。

我們一旦確定了故事所要解決的深層問題，即佛教因果報應思想與儒家血緣倫理觀念的矛盾，故事深層運作的意義就可以確定了。小說開頭處珠兒的死亡，實際上是一次身心二元的分離過程，它把一開始聯(lián)結在一起的因果與血緣區(qū)分開來。心靈的方面，即討債鬼嚴子方的行動在珠兒死后宣告結束，因為，這種“債務關系”是斷續(xù)的，它的每次平衡的實現(xiàn)都意味著交易關系的終結。但是，珠兒的肉身，即那具尸體卻存在下來，與新的靈魂結合而繼續(xù)生活下去。于是，肉身——血緣連續(xù)性對心靈——因果斷續(xù)性的優(yōu)越性一開始就被確立了起來。接下來的情節(jié)中，肉身記憶喚醒了小惠的自我意識，使她克服了陰陽分離造成的遺忘和斷裂，這是肉身血緣建立連續(xù)性的功能在又一次體現(xiàn)。最后，詹氏兒因為泄露陰間秘密而被鬼神責打，從此自覺放棄了溝通陰陽的能力，這一情節(jié)也可看作是他為了認同于自己的肉身（這個原本是珠兒的身體）而放棄了通靈的本領，他因此而真正成為一個“人”，而不再是“異類”，與他人有著血緣關系的身體對人之為人的重要性在這里再一次得到了強調。

到這里，我們可以說，《珠兒》的深層結構可以用公式表示如下：

血緣（親屬）：因果（交換）？勰交換親屬（義子）：親屬交換（鬼女） ①

這個結構的內涵是佛教因果報應思想與儒家血緣倫理觀念之間矛盾在身心、陰陽四元框架中的轉換，血緣（親屬關系）與因果（交換關系）的矛盾首先在“陰陽溝通”這個中介范疇中得到緩解同時復雜化，進而轉化為打破陰陽阻隔的親屬交換關系（即鬼女報恩）和打破血緣界限的身心錯配關系（即詹氏兒借珠兒之身重生）之間的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關系。小說的敘事過程則可以理解為，一方面通過肯定肉身血緣的身份認同價值，而肯定了儒家倫理秩序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則通過想象身心錯配的可能性，表現(xiàn)倫理親情消弭因果斷裂的強大力量。

結論

我們對文本之深層結構的分析是沿著“形式化”“邏輯化”的方面行進的?，F(xiàn)在，我們需要把文本放到它的歷史語境中去，使結構分析中的那個抽象問題獲得現(xiàn)實的內涵，也就是說，我們需要進一步理解“血緣與因果”“儒家與釋家”之間的矛盾，作為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它所指向的現(xiàn)實生活的問題是什么。

對這個問題的解答在文本中是有跡可循的。如前所述，作為故事真正開端的是“討債鬼兒子”的出現(xiàn)，它的“前因”是一次未完成的商業(yè)借貸。與故事中那些離奇的、想象性的事件相比，這個商業(yè)借貸事件是有其歷史和現(xiàn)實基礎的。在小說中，商業(yè)信用的問題以“因果報應”這種極端形式表現(xiàn)出來，就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等價交換的市場規(guī)則，以及與之相關的契約精神、契約倫理已經深入人心，并且在社會生活中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種基于“商品交換”而產生的觀念勢必對儒家正統(tǒng)思想提出挑戰(zhàn)。用日本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柄谷行人的分類來講，儒家代際倫理屬于“贈與互酬”式的交換樣式，儒家社會制度建立在親屬代際之間的相互贈與的基礎之上（父子之間、母女之間的恩報關系是贈與的表現(xiàn)形式），而市民社會建立其上的則是互不相屬的、自由的個體之間的等價交換，后者的出現(xiàn)必然威脅前者的存在 [10]211-217。

不僅如此，這種觀念上的沖突必然伴隨著社會階層之間實際的利益沖突?？梢韵胍姡笆忻耠A層”的崛起使得原本處于社會底層的商人們，越來越多地掌握社會資源，這種變化不能不引起在原本處于社會之頂層的“士人”的注意。尤其在類似蒲松齡這樣的貧窮“士子”的個人體驗中，這種社會等級變動與正統(tǒng)思想之間的矛盾，必然產生更加強烈的“憤懣”，從而形成社會性的“精神郁結”。在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不能不對這種精神郁結進行這樣那樣想象性的疏解?！吨閮骸芬晃膰@著的“儒釋矛盾”的思想主題，于是應該看作是士人們對商人階層崛起帶來的社會變化的觀念上的反應，它是對現(xiàn)實生活問題的意識形態(tài)性的表達，作者的藝術想象為之努力的正是解決這種觀念上的矛盾，但他并不知道，這種觀念上的投入是由實際的物質生活中的矛盾所促動。

這一結論與我對《聊齋志異》其他文本，如《樂仲》的解讀中得到的認識是一致的 [11]。需要再次強調的一點是，通過這些文本的解讀，我越來越確信蒲松齡堅守儒家立場的思想傾向，他在《聊齋志異》中所做的，正是從儒家立場出發(fā)對以佛、道為代表的各種其他思想進行正統(tǒng)化的反思、重釋、整合 [12]。于是，對《聊齋志異》的研究，將使我們進一步理解所謂的儒、釋、道三教融合在一個處身特定歷史時期的儒家知識分子心靈中具體發(fā)生的情形，尤其是這些思想之間的內在沖突和解決的方式。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我們還有許多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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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

收稿日期：2020-03-23

作者簡介：陳然興（1983- ），男，河南南陽人。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敘事學和馬克思主義批評研究。

①這一圖式遵循列維·斯特勞斯創(chuàng)造的神話結構分析的標準關系式：Fx（a）：Fy（b） ？勰 Fx（b）： Fa-1（y），各符號的具體涵義參見列維·斯特勞斯《神話的結構》一文中的解釋 [7]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