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文
(河南科技大學 圖書館,河南 洛陽 471023)
釋僧祐是南朝齊梁年間的佛教律學宗師,但其對后世最大的貢獻則體現在佛教目錄學方面,其目錄學著作《出三藏記集》(又名《出三藏集記》《三藏記集》《三藏記》《僧祐錄》《祐錄》等)是中國佛教研究的必備工具書,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從僧祐生活的時代起,其人其經錄就備受僧俗兩階矚目,后世此類研究亦頗多。研究成果雖多,但《出三藏記集》的一些基本問題尚未搞清。筆者長期關注僧祐的研究,在此就《出三藏記集》的作者、版本及成書年代略陳淺見,以求方家斧正。
關于《出三藏記集》的作者,歷代存在較大爭議?!冻鋈赜浖肪硎夺屔v法集總目錄序》列《出三藏記集》(十卷本)為其八部法集之一。其后,釋慧皎《高僧傳·僧祐傳》記載僧祐著作:“初,祐集經藏既成,使人抄撰要事,為《三藏記》、《法苑記》、《世界記》、《釋迦譜》及《弘明集》等,皆行于世。”[1](P440)在這里,釋慧皎指出僧祐的著作《三藏記》《法苑記》《世界記》《釋迦譜》及《弘明集》等都是僧祐使別人抄撰經藏中要事而成的,否定了僧祐《出三藏記集》的著作權。
釋慧皎的記載并未引起當時及后代佛教經錄學家的重視,歷代經錄仍然以《出三藏記集》《釋迦譜》及《弘明集》等為僧祐所著。一直到了明朝末年,曹學佺從文筆類似的角度提出,僧祐的著述主要都是由劉勰捉刀代筆。此后徐渤《文心雕龍跋》也認為僧祐的《法集總目錄序》《世界序》等篇,全類勰作。清代嚴可均也贊同曹學佺、徐渤的看法,認為:“釋僧祐諸記序,或雜有勰作,無從分別?!盵2](P3373)
近代學者姚明達先生亦有類似看法,“今讀《祐錄》,覺其筆調情致宛似《文心雕龍》,勰既依祐為生,且已為祐寺編目,則《祐錄》殆亦由劉勰執(zhí)筆歟?”[3](P211)次后,主張此說最力者為范文瀾先生,他認為:“彥和二十三四歲,始來居定林寺,佐僧祐收羅典籍,校定經藏?!渡v傳》又云:‘初,祐集經藏既成,使人抄撰要事,為《三藏記》、《法苑記》、《世界記》、《釋迦譜》及《弘明集》等,皆行于世?!v宣乘大教,未必能潛心著述,凡此造作,大底皆出劉勰手也?!盵4](P731)
日本興膳宏先生也相信僧祐的大部分著作為劉勰所做,其將《出三藏記集》與劉勰的《文心雕龍》等著作從用語習慣上仔細加以對勘,認為《出三藏記集》中包括“總序”在內多篇署名僧祐的文章很可能是劉勰所作。但興膳宏先生并不否定僧祐對《出三藏記集》的著作權,他最終的看法是:“……然而不論劉勰在此書(指《出三藏記集》,筆者注)中曾作了多大的貢獻,其師僧祐作為公認的作者這一既定事實是無法動搖的。盡管從上文的探討中,可以看出書中文章出于劉勰之手的可能性極大,但誰也無法否認僧祐曾負最終責任對全書進行整理?;蛘呖梢哉f,就《出三藏記集》而論,僧祐與劉勰分享著作者的資格。因此,詳細加以區(qū)分哪些是僧祐的見解,哪些是劉勰的見解的嘗試簡直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可謂‘二’而‘不二’的關系?!盵5](P88)可見,興膳宏先生認為,在《出三藏記集》的編撰過程中,僧祐不過是在基本成書時對全書加以整理,其中的許多具體工作,包括署名作者的序、記等文章的寫作,都是由劉勰完成的。
針對興膳宏先生的看法,饒宗頤先生指出:“僧祐《僧祐錄》一書,有其獨特之義例及行文習慣。其書自卷十一起,題名曰:‘建初寺沙門釋僧祐撰?!凭硎郧盀榫佣炙聲r期所著手,以后則居建初寺所輯集者。卷四《失譯雜經錄序》結語云:‘夫十二部經,應病成藥,而傳法淪昧,實可恨嘆。祐所以杼軸于尋訪,崎嶇于纂錄也。’措詞叮嚀周至,出自肺腑,決非劉勰所能代言。有人摭取若干序文中字眼,與《文心》比較,遽作粗心結論,謂此書原出勰手,不免厚誣古人矣?!盵6]
陶禮天教授也認為,《出三藏記集》非劉勰代僧祐作,其批評范文瀾的觀點,在引用范文瀾考證劉勰依居僧祐整理經藏、編制經錄的文字后,指出:“范文瀾考辨劉勰生平極為精審,此段論述,常為學者所稱引,但卻較為忽略其關于‘僧祐著作為劉勰所作’的觀點,是一個缺乏令人信服之實證的論斷。”[7]劉繇博士認為,“僧祐在撰述《三藏記》、《法苑記》等著作時,實質上是一個主要負責人,具體的事務是得到過其他人協(xié)助的?!盵8]筆者認為,僧祐對于《出三藏記集》的著作權是不可否認的。首先,具體考察《出三藏記集》,但凡為他人所撰寫的大多列出了作者,如在“詮名錄”標明《新集安公古異經錄》《新集安公失譯經錄》《新集安公涼土異經錄》《新集安公關中異經錄》《新集安公疑經錄》《新集安公注經及雜經志錄》等道安編撰的經錄,“總經序”部分清楚作者的也都一一標明,卷十二“雜錄”中《法集雜記銘目錄序》對沈約所作《獻統(tǒng)上碑銘》,劉勰所作《鐘山定林上寺碑銘》《建初寺初創(chuàng)碑銘》《僧柔法師碑銘》都一一清楚標示作者??梢姡v不會掠美他人。作為持戒堅明的一代律學大師,僧祐亦不會侵占自己弟子的成果。其次,在《出三藏記集》中大量存在的“祐尋”“祐案”等明確說明,在《出三藏記集》的編撰過程中,僧祐不僅僅是一個主要負責人,而是參加了全書從體例確定到具體篇章寫作的整個過程。
作者述本書創(chuàng)作動機,言:“原夫經出西域,運流東方,提挈萬里,翻轉胡漢。國音各殊,故文有同異;前后重來,故題有新舊。而后之學者,鮮克研核,遂乃書寫繼踵,而不知經出之歲,誦說比肩,而莫測傳法之人。授受之道,亦已缺矣。夫一時圣集,猶五事證經,況千載交譯,寧可昧其人世哉!昔安法師以鴻才淵鑒,爰撰經錄,訂正聞見,炳然區(qū)分。自茲以來,妙典間出,皆是大乘寶海,時競講習,而年代人名,莫有銓貫,歲月逾邁,本源將沒,后生疑惑,奚所取明?祐以庸淺,豫憑法門,翹仰玄風,誓弘大化。每至昏曉諷持,秋夏講說,未嘗不心馳庵園,影躍靈鷲。于是牽課羸恙,沿波討源,綴其所聞,名曰《出三藏記集》”。[9](P2)《祐錄》卷十二《釋僧祐法集總目錄序》中作者說:“訂正譯經,故編三藏之錄?!笨梢?,作者鑒于道安之后,翻譯的大乘經典日益增多,但譯者及譯經時代缺乏完善的記載,為了避免久后譯經的本源淹沒無聞,給后世學者帶來困惑,乃不懼淺陋,繼承道安的撰錄事業(yè),沿波討源,綴其所聞,編撰《出三藏記集》。
《出三藏記集》版本有十卷本、十五卷本、十六卷本三個系統(tǒng)。
本書卷十二《釋僧祐法集總目錄序》著錄該書為十卷,這是最初的版本,成書于齊代。其后,僧祐及他人陸續(xù)對十卷本進行增補,到梁代形成十五卷本。除了這兩種版本,諸家經錄記載的《僧祐錄》版本尚有:《歷代三寶記》著錄《出三藏集記》十六卷,《法苑珠林》著錄《出三藏集記》十六卷,《眾經目錄》著錄《三藏集記》十六卷,《大唐內典錄》著錄《出三藏集記》十六卷,此為《出三藏記集》十六卷版本系統(tǒng),本系統(tǒng)后世頗為注重。此外,《出三藏記集》尚有十五卷本:《開元釋教錄》著錄《出三藏記集》十五卷,《貞元新定釋教目錄》因襲《開元釋教錄》,著錄十五卷。唐代,《開元釋教錄》以《出三藏記集》入藏,以后宋代刊刻的《大藏經》,元明刻《大藏經》《高麗藏》,近代日本《縮刷藏》《大正藏》,上海《頻迦藏》都予收錄,有排印本。1988年9月,中央民族大學著名佛教研究專家蘇晉仁教授與蕭鍊子先生點校的《出三藏記集》由中華書局出版,該書以宋《磧砂藏》本為底本,用日本《縮刷藏》本、《大正藏》所引宋《資福藏》本、《高麗藏》本、《普寧藏》本、《明北藏》本等版本對比??保_列異同,??本珜?,既是《出三藏記集》唯一的點校本,也是目前為止《出三藏記集》最好的文獻整理成果。
關于《出三藏記集》的成書年代,隋代費長房《歷代三寶記》記載:“《出三藏集記錄》,齊建武年律師僧祐撰?!盵10](P79)齊明帝建武年為公元494—497年,這是有關《出三藏記集》的最早記載。其后,唐代道宣《大唐內典錄》卷十著錄為:“梁《出三藏集記》,齊末梁初釋僧祐撰。”[11](P231)智昇《開元釋教錄》卷六著錄為:“《僧祐錄》,亦齊時撰?!盵12](P289)明佺《大周刊定眾經目錄序》也認為《出三藏記集》為僧祐于梁時撰寫。
現代學者湯用彤先生認為,《出三藏記集》為僧祐于梁天監(jiān)年間作。[13](P424)饒宗頤先生贊同湯用彤先生的看法。陶禮天先生通過對僧祐生平、師從關系、著述細加研究,比較具體地推斷了釋僧祐八部法集的創(chuàng)作時間。其認為《出三藏記集》十卷本齊建武年間完成初稿,大約在齊末定稿。而今天所流傳的《出三藏記集》十五卷本當至僧祐卒前定稿。陶先生指出,學界一般認為《出三藏記集》成書于梁,這并不錯,但應當說明是十五卷本(或作十六卷本)。[7](P339—347)筆者贊同陶禮天先生的看法,認為僧祐的《出三藏記集》十卷本于齊建武年間開始編撰,在齊末完成。入梁以后,僧祐及其門徒繼續(xù)對《出三藏記集》十卷本進行增補?!冻鋈赜浖肪戆酥浟肆何涞鄣摹蹲⒔獯笃方浶颉罚硎斗ㄔ芳夸洝芬仓浻小痘实圩⒋笃方浻洝?。陸云《御講波若經序》云:“上以天監(jiān)十一年注釋《大品》,自茲以來,躬事講說?!盵14]《續(xù)高僧傳·寶唱傳》云:“帝又注《大品經》五十卷?!盵15]《續(xù)高僧傳》將梁武帝注解《大品經》系于天監(jiān)十四年之后。以古人著述的審慎態(tài)度,從內容確定到定稿成書當有一年左右時間,故筆者推測《出三藏記集》十五卷本當成書于梁武帝天監(jiān)十五年與十六年之間。僧祐于天監(jiān)十七年圓寂于南梁京師建康的建初寺,可以斷定《出三藏記集》十五卷成書于僧祐晚年。其時,僧祐已經離開定林寺移居建初寺,故此書在《歷代三寶記》《大唐內典錄》《開元釋教錄》均題曰揚州建初寺律師僧祐撰,這應該是最準確的記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