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美艷
(呂梁學院汾陽師范分校,山西 汾陽 032200)
賦是漢代文學史上獨特的文學體裁,有亦韻亦散、鋪張揚厲的風格特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學界普遍認為“文學自覺”起源于魏晉,直至龔克昌先生提出“文學自覺”源于兩漢,一部分學者才重新審視我國文學自覺的起源。
1.詩賦獨立劃分
文學自覺歷經漫長時期,先秦文學具有“文史哲不分,詩樂舞結合”的特征,漢賦的出現改變了文學的傳統(tǒng)地位,使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出獨立性和價值性。漢賦側重于鋪陳描寫,與“史”的寫實性、“哲”的說理性有明顯區(qū)別,我國首部官修目錄《七略》中《詩略賦》獨立成部,班固將《七略》增刪改撰,形成《漢志》,進一步將詩賦細分為雜賦、屈原賦等內容,并詳述各種詩賦的特征和源流,可見文學自覺在漢代獲得明確發(fā)展。[1]漢代將文人分為文章家和學者,即“文章之士”和“文學之士”。其中“文章”的概念在隨后各朝的文學經典中都可見到,并沿用至今。隨著文學觀念的發(fā)展,文史哲間的界限更加明晰,使得部分古籍喪失“文學性”,諸如辭藻華麗的《呂氏春秋》《淮南子》等“子書”的文學性日漸淡薄,甚至不再被視為文學散文。盡管當時的文學分類并不完善,但是人們主動意識到文學的獨立性,并嘗試將其劃分歸類,并以全新的文學觀念審視文學的特征,都可體現出漢代的文學自覺。
2.學術與文學分離
學術與文學相分離是文學觀念發(fā)展的重要標志,在劉向、劉歆父子所編著的《七略》中不僅將“詩賦略”與“六藝略”“兵書略”等指導國家政治發(fā)展的理論并列編撰,同時將首篇稱為《輯略》,與其他內容大為不同,并不具有明顯的文學性,而屬于概括性的學術簡介,由此可見,《七略》將文學和學術相互分離,進一步促進文學獨立。[2]在文學觀念的演進方面,漢代之前的“文學”與“文章”并無差別,泛指任何學術知識,但漢代的文學觀念發(fā)生轉變,“文學”內涵也得到確定和完善,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對此進行詳細論證,他認為狹義層面的漢代“文學”特指經學,無學術性而具有辭章意味者可視為“文章”,并逐漸并稱為“文學”,《漢書》中有“仲舒下吏……此學者大戒”“漢乘亡秦絕學之后……學者蕃滋”等表述,其中的“學”皆指“文學”,而“以能誦詩書屬文聞于郡中”,其中的“文”指“文章”,可見,漢代對“文學”內涵有明確認知,并在《漢志》中將詩賦視為“文”,經、子視為“藝”,明確區(qū)分“文”與“藝”。將文學從學術中分離出來,源于漢代文人的文學自覺,意識到文學應具有獨立性,并據此認知到文學本身的特征,推動文學創(chuàng)作從學術轉向辭章層面。
1.皇帝言語侍從形成漢賦作家群體
漢賦之前的文學內容多源于對民間創(chuàng)作的收集整理,比如《詩經》由民間詩歌匯集而成,《楚辭》中收錄屈原、劉向、宋玉等人的辭賦,但尚未形成專業(yè)的作家隊伍,并未體現出完全的文學自覺。但漢代逐漸形成漢賦作家群體,《漢書》為路溫舒、鄒陽、賈山等文人著書立傳,皆源于他們“能文”的本領。[3]漢代帝王偏好辭賦是形成廣泛文人群體的關鍵因素,漢武帝、漢宣帝熱衷《楚辭》,并對擅長漢賦的文人大力提拔,在《史記》《漢書》中記載了司馬相如、東方朔、朱買臣等人憑借辭賦步入仕途的事跡,對當時的文人有極大的激勵價值,推動了漢代辭賦的繁榮發(fā)展。漢宣帝通過辭賦招賢納士,并培養(yǎng)出王褒、張子僑等辭賦作家,在數代帝王的扶植下,涌現出大量優(yōu)秀的漢賦作家,漢賦內容也脫離浮華,不再局限于取悅帝王,逐漸朝著政治方向發(fā)展。
2.帝王及門客形成專業(yè)作家群體
在漢賦繁盛時期,歷代帝王不僅推崇辭賦,也喜好創(chuàng)作辭賦,西漢武帝、東漢靈帝都熱衷作賦,《漢志》中收錄有《秋風辭》《李夫人賦》等作品,皇室宗親中也有大量喜好辭賦創(chuàng)作之人。漢代初期,各諸侯王廣納文士,在門下聚集大量辭賦家充當“游士”,成為專業(yè)辭賦家群體。其中尤以淮南王、梁孝王等諸侯王的門客勢力最強。梁孝王處于辭賦盛行時期,自身實力雄厚,兼具文韜武略,且愛才好士,公孫乘、司馬相如等人爭相投靠,《西京雜記》中記載眾多辭賦家為梁孝王作賦的場面,流傳有《幾賦》《酒賦》《柳賦》等經典篇章,后代文人常緬懷當時的盛況,對其進行歌詠贊嘆?;窗餐跻簿哂袠O高的辭賦修養(yǎng),并禮賢下士,使淮南國都文人墨客集聚,成為當時的文化中心,淮南王本人也有諸多賦作,他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大量辭賦,其中包括82篇《淮南王賦》。此外,吳王溟、趙幽王等人也熱衷作賦,廣納辭賦群體,基于諸侯王室的扶植,形成廣泛的辭賦作家群體,推動漢代文學自覺和獨立發(fā)展。[4]
1.同賦異名體的發(fā)展
賦是漢代文學的基本文體,同時存在的文體包括銘、箴、贊、頌等,這類文體在風格、特征方面與賦別無二致,屬于異名同體。其中的“頌”源自《詩經》,原屬廟堂詩歌,實質是對帝王歌功頌德,為彰顯王室氣度,頌文具有辭藻華麗、輝煌典雅的特征。例如,西漢的《高祖頌》《山川頌》以及東漢的《東巡頌》《廣成頌》等,其中的《廣成頌》對帝王圍獵情景極盡贊美,氣勢恢宏,辭藻絢麗,屬于散體賦范疇?!百潯痹从谖宓蹠r代,并無固定章法,行文自由,多為散體,在語言換韻、整飭方面與賦文體具有一致性,例如“滿招損、謙受益”。最初的贊文多用于儀式唱誦,后演化出碑贊、詠物之贊,漢代贊文得到極大發(fā)展,開始為人物作贊文,尤以《荊軻贊》最為經典,并出現“文贊”與“史贊”?!般憽庇小白m灐焙汀熬洹眱煞N功用,前者指表彰帝王功德,常銘刻于金石器物之上,漢代銘文受賦文體影響頗大,出現賦化現象,如《封燕然山銘》屬于典型的散體賦。[5]銘文內容也發(fā)生變化,逐漸喪失“警戒”價值,如《扇銘》《寶甕銘》等。這類文體雖與賦無明顯差別,但也說明漢賦的影響力逐漸擴大,呈現出兼容并包的特點,促進漢代文學自覺的發(fā)展,為后世文學繁榮奠定基礎。
2.明確的文體功用
漢代文體分類存在一定缺陷,各類文體都呈現“賦化”特征,但卻對文體功用有明確規(guī)定。例如,漢代頌文多用于贊美美好山河與帝王功勛,并體現出品評的意味,為迎合現實需求,頌文創(chuàng)作運用大量鋪敘手法,逐漸接近于賦文體,喪失“詩經”之“頌”的莊重與典雅,但這也使?jié)h代頌文更顯親和,具有更多現實性價值。由此可見,隨著“頌”文體的演變,漢代頌文的功用也發(fā)生變化。此外,贊文多用于司儀事務,祭祀、巫祝之時也常運用頌文,但前者主要用于民間祭祀,后者多主要用于官方祭祀。[6]就形式與內容而言,頌文偏于褒獎,而贊用于褒獎和貶責皆可。漢代出現的“史贊”和“文贊”常用于文章末尾,對正文內容進行說明、補充。漢代的“贊”與“頌”都受到賦文體的影響,兩者的關聯性日漸緊密,在很多漢代文章中融合運用,并無區(qū)別。
1.假設問對、客主對答
漢賦注重鋪陳描寫,為闡明道理和觀念,豐富文章情節(jié),常采取假設對問的創(chuàng)作方式,虛構人物,以人物間的問答形成賦文,此種表現手法可以打破客觀因素的制約,充分體現作者的觀念和思想。虛構的主客人物往往觀點對立、相互辯駁,或者一問一答,利用主客角色制造矛盾,在曲折變化的議論中闡明作者的思想情感。由賦文體的發(fā)展中,虛構主客問答的方法得到廣泛運用,成為賦文體的基本表達形式。[7]如:漢賦《上林賦》《子虛賦》,全篇描述虛構人物“亡是公”“烏有”“子虛”間的對話,依據“假設之辭”達到無中生有,行文簡潔流暢,情節(jié)跌宕起伏,盛贊帝王的文治武功,歌頌大漢王朝的聲望與勢力。漢賦的虛構手法對后世詩歌、文章的創(chuàng)作具有一定的啟發(fā)價值。
2.以神話傳說意象入賦
除人物虛構之外,在行文中引入豐富想象、神話傳說,也體現出漢賦創(chuàng)作的虛構手法,表明文人對辭賦特有藝術形式的探索,是文化自覺的外顯。司馬相如作為漢代辭賦大家,其賦文辭藻瑰麗,內容極富想象力,劉熙載曾評價到:“既會造出奇怪,又會撇入音冥”,可見其賦文常超脫生活之外,引人進入由想象和神話意象營造出的絢麗、奇異之境,《大人賦》是其經典之作,主要描寫“大人”駕云乘龍在各方仙界遨游的盛況,運用神話傳說意象,加之語言絢麗、想象豐富,使全賦呈現奇幻瑰麗的色彩,令人陶醉,但也暗含諷諫之意,漢武帝讀完后盛贊此賦具有“飄飄有凌云之氣”。究其淵源,此種創(chuàng)作方式源于楚辭,漢賦對其進行繼承和創(chuàng)新,漢賦并不被想象中的神話世界所局限,而常將園林、宮殿等現實之物與神話傳說相互交融,為現實場景注入奇幻氣息,令人無限沉醉、心馳神往,使?jié)h賦作品氣勢恢弘、情節(jié)豐富,極具可讀性。
豐富的想象力使?jié)h賦形成夸張藻飾的創(chuàng)作手法,辭賦家依托想象對事物或現象進行夸張描寫,突顯某種具象特征,傳遞豐富的思想情感,令讀者過目難忘。[8]楊雄在《法言》中提到“夸飾”一次,并將其運用于賦文創(chuàng)作中,使“夸飾”逐漸演變?yōu)橘x文體的修辭手法,影響到漢賦的行文風格。尤其以司馬相如為代表,大批辭賦家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運用“夸飾”手法,甚至發(fā)展到“詭濫愈甚”的程度,對各色風物極盡夸張藻飾,例如“峻極則顛墜于鬼神”(描寫巍峨的宮殿)、“飛廉與鷦明俱獲”(描寫飛禽)等,《文心雕龍》對此評價到:“至如氣貌山河……聲貌岌岌其將動矣……夸飾而得奇”。由此可見,“夸飾”屬于漢賦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之一,目的是彰顯事物的重要特點,營造獨特、綺麗、夢幻的文學意境,體現辭賦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覺探索。[9]
針對漢賦中普遍的“夸飾”表達,前人也頗有微詞,認為漢賦過于虛無縹緲、言過其實,西晉著名文學家左思評價道:“假稱珍怪,虛而無驗”,但隨著大眾文學審美的提升,在唐宋時期推翻此論,給予漢賦較為公允的評說??傮w而言,漢賦注重言辭的藝術美,靈活運用夸飾、虛構等修辭手法,并引入想象中的神話傳說,賦予文章浪漫、瑰麗的色彩,體現出漢代文人的文化自覺。漢賦創(chuàng)作大行“夸飾”之風,具有一定的現實基礎,一方面由于漢代經濟繁榮、政局平穩(wěn),人民安居樂業(yè)、精神煥發(fā),加之歷代帝王身體力行推崇辭賦、創(chuàng)作辭賦,引得辭賦家爭相投靠、各顯神通,將漢賦發(fā)展推向巔峰。另一方面由于漢武帝獨尊儒術,使經學形式和內容都趨于僵化、繁瑣,動輒長篇大論,使人不厭其煩,而辭賦的“夸飾”手法展現了化腐朽為神奇的魅力,為人們呈現瑰麗奇幻的文學意境,彰顯漢王朝的宏偉氣魄、聲勢威望,很快便在漢賦創(chuàng)作中蔓延開來,形成漢賦獨特的美學風格。
語言文字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漢賦之美源于精妙、恢弘的語言風格,漢賦家為對事物或現象進行想象、夸飾、渲染,往往會深入研究“小學”,根據主觀感受和想象對文字的讀音、形態(tài)、意義進行重鑄,使得漢賦中出現很多生僻字詞,形成趣幽旨深的藝術特色。在大量漢賦中都能發(fā)現造型新穎、意趣盎然的漢字連綿堆砌。例如,“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巖陀甌锜,雍姿崛崎”,“爾乃倉山隱天,崳崯回叢……集崄脅施,形精岀偈,堪隱倚”等句。由此可見,當時自鑄新詞已成為漢賦創(chuàng)作的風尚,后代有學者評價為“字窯”“字林”。但應秉持公允態(tài)度看待漢賦的創(chuàng)作風格,漢武帝獨尊儒術,經學成為文人雅士必修的內容,其講訓話重要章句的特征,推動漢代“小學”繁榮發(fā)展,司馬相如、班固等文壇巨擘都精通訓纂之學,流傳至今的名作有《倉領訓纂篇》《凡將篇》。這樣的現實背景為漢賦自鑄新詞提供豐厚的土壤,使?jié)h賦呈現出非凡的美感,具有極強的可讀性,為當時的人們提供豐富的視聽和心靈享受,對后世文學風格、創(chuàng)作方式的發(fā)展具有推動作用??傮w而言,漢賦作家熱衷自鑄新詞時方法各異,但都遵守傳統(tǒng)造字原理,做到“象形在前,形聲相隨”,使得文字兼具暗示性與直觀性,并傳遞出起伏變化、生動活潑之感,喚起人們豐富的感官體驗和內在聯想,加之漢賦注重換韻、整飭,語言排列規(guī)整美觀,形式統(tǒng)一,無論欣賞或誦讀,都能帶來氣勢恢宏、靈動自然之感。
漢賦注重鋪陳描寫,對先秦文學精髓加以繼承和弘揚,形成全新的文體風格,先秦時代的《離騷》《詩經》側重抒情,隨后出現百家爭鳴的盛況,產生議論文體,而漢賦則具有明顯的描繪性,對人事物的外貌、動作、變化的描寫幾乎達到事無巨細的程度,這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實屬罕見,對于事物或現象,經過漢賦家的“精雕細刻”,加之奇妙精美的主觀想象,描繪出極富感染力、文學性的畫面和場景。劉勰曾對此評價道:“極聲貌以窮文”,可見漢賦非常注重語言的文學性,利用夸張藻飾、自鑄新詞、豐富想象,將事物或現象進行全方位描寫,在刻畫事物特征時,往往極力描繪,惟恐稍有遺漏,這種鋪陳寫法將漢賦和先秦文學區(qū)隔開來。例如,《戰(zhàn)國策》在記敘帝王游獵場景時,僅用了“楚王游于云夢,結駟千乘,旌旗蔽日”這一句話,而漢賦中描繪駕車游獵動輒洋洋灑灑上百字,集聲音、情景、過程描寫為一體,融匯時空兩個維度,且窮極任何細節(jié)。[10]由此可見,漢賦重于描寫并非對事物特征的刻板詳述,而是以現實為基礎,融入豐富想象、夸飾等,結合宏觀與細節(jié)描寫,使賦文在形式、內涵、韻律方面皆呈現豐富的藝術性和文學性,對后來的唐詩宋詞創(chuàng)作影響頗大。
綜上所述,漢代雖然獨尊儒術,但漢賦在文學觀念與藝術形式等方面擺脫“詩教”與“經學”的束縛,以文學自覺的姿態(tài)喚醒文學的獨立,促使大批文人騷客傾力創(chuàng)作,不僅留下大量傳世作品,更提升兩漢文人對文學獨立性的認識,對后世文壇的發(fā)展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