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燕

(棗莊學院大學英語教學部,山東 棗莊 277100)

布盧姆是愛爾蘭著名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長篇小說《尤利西斯》的主要人物，同時也是作者用來與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尤利西斯相對應(yīng)的現(xiàn)代英雄。作為現(xiàn)代意識流小說的杰出代表作，《尤利西斯》描寫了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布盧姆、斯蒂芬和莫莉三人從早上8時到次日2時40分的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狀態(tài)。在這19個小時中，喬伊斯分別將布盧姆、莫莉、斯蒂芬三人對應(yīng)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尤利西斯、尤利西斯之妻泊涅羅泊和二人之子特萊莫克斯，借神話營造了現(xiàn)代與古代之間的平行時空，其間涌現(xiàn)的意識流方法和迥異于工業(yè)社會的價值觀使得小說不僅在文藝界，同時也在社會上產(chǎn)生深刻影響。由于晦澀難懂，《尤利西斯》被形容為“天書”。在這部“天書”中，布盧姆的內(nèi)在性格與外在形象備受爭議，眾多思想家、評論家都把布盧姆看做一個“庸人”“怯懦且平庸鄙俗的人”，其特征便是身體與精神的對立、人格與思想的分裂。正如侯維瑞先生所言“布盧姆的重要特點是庸人主義，是西方社會道德和精神文明的深刻寫照”[1]。隨著國內(nèi)學人對《尤利西斯》的研究不斷深入，從各個方面探討布盧姆形象及人格特質(zhì)的文獻層出不窮，有關(guān)對布盧姆平庸、呆板、懦弱的傳統(tǒng)形象的固有認知正在被打破，人們開始認識到布盧姆平庸表象背后涌動的高尚情操以及懦弱性格里透出的勇敢。在種種對立的評價中，深藏于人物內(nèi)心的“善與忍”凸顯出光輝而燦爛的價值。本文意欲從文化倫理層面入手，將布盧姆從事社會文化活動中蘊含的社會價值精神及所表達的特定社會價值關(guān)系以倫理的形式呈現(xiàn)，深刻剖析布盧姆“善與忍”的人性閃光點的來源和表現(xiàn)，明確布盧姆這一人物對小說、社會、時代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同時，本文也將抨擊傳統(tǒng)人物評論研究中給予布盧姆片面、刻板的人物形象的結(jié)論，對于進一步認知喬伊斯的文學寫作，理解布盧姆作為平民英雄的文學與社會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一、尊奉“愛鄰如己”的猶太戒律

布盧姆是個流散到愛爾蘭的猶太人。在外貌上，布盧姆是個身體略微發(fā)福、面相憨實敦厚的中年男子；在感情上，布盧姆是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庸人。他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自己身邊的人或物，妻子女兒、狗與貓甚至街邊的流浪兒、醫(yī)院里的難產(chǎn)孕婦都是他廣博的愛心播撒的對象。喬伊斯評論布盧姆是“有史以來最為善良、溫順、和藹、母雞下蛋都能伸手接住之好人”(喬伊斯1994:578)。而布盧姆的善心與善行并非憑空而來，這與其內(nèi)心尊奉“愛鄰如己”的道德倫理觀密切相關(guān)。“愛鄰如己”在猶太社會文化中的普遍存在，這一道德訓誡不僅要求遵從普遍性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同時也要嚴于律己，將自己的鄰人作為關(guān)愛和照顧的對象。艾薩克·懷斯將此闡述為“對上帝的敬畏和對人類的愛”[2]?！端镜隆分幸舱f：“世界的基礎(chǔ)有三：《托拉》、神的崇拜與人的善行”[3]。如果說《托拉》為猶太的律法提供了基礎(chǔ)，那么對神的崇拜和人的善行則分別是猶太人的道德倫理基礎(chǔ)。受此影響，猶太人對自身的善行格外重視，對于布盧姆而言同樣如此，布盧姆的社會生活與行動準則無不滲透著猶太社會道德文化，同時也體現(xiàn)著相應(yīng)的道德準則和社會規(guī)范的要求。在《尤利西斯》第四章的描寫中，布盧姆行走在街道上想到了猶太食品——無酵餅；在第七章中，當他看到工廠的排字工人將“Patrick Dignam”倒排成“mangiDKcirtaP”時，不禁想到小時候過猶太逾越節(jié)時，父親為他指著書本倒念典籍《哈加達》的希伯來文的情景，這都體現(xiàn)出布盧姆的內(nèi)心難以割舍的猶太情節(jié)。

雖然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的愛爾蘭社會已并非是猶太人占主導的社會，但布盧姆的內(nèi)心仍對猶太文化具有深刻認知，以“愛鄰如己”的道德倫理約束自己的社會行動。因此，在他遭到別人的排斥和歧視時并未有一刻心生怨懟和不滿，而是將痛苦藏在心底，依舊選擇熱情地幫助他人。小說中寫布盧姆在反對小酒館中反猶主義者的言辭時認為“對男人和女人而言，侮辱和仇恨不是生活。每個人都知道真正的生活與那是恰恰相反的……是愛?！盵3]104為了向世界宣揚自己的博愛情懷，布盧姆在他離家漂泊的一天中扶盲人過街、去醫(yī)院看望難產(chǎn)的陌生人孕婦、保護喝醉了的斯蒂芬并像父親一樣對待他。布盧姆未敢忘記“愛鄰如己”的倫理準則，這體現(xiàn)在他作為一個普通人參與社會活動的方方面面。

因此，布盧姆的懦弱和平庸正是他踐行“善與忍”的表現(xiàn)，是復(fù)雜社會中單純樸素的價值追求。他的懦弱與平庸、不計較、不爭辯的文化倫理觀恰是對整個浮躁社會的呵護，在激蕩著不安的民族主義暴力氣氛的都柏林街頭，布盧姆的“善與忍”讓更多的人看到了人性之光，這也反映出作者喬伊斯的美好訴求。

二、遵從契約的神圣性

《尤利西斯》中布盧姆與妻子莫莉畸形的婚姻關(guān)系也是發(fā)達工業(yè)資本主義社會常見的社會倫理問題之一。在荷馬史詩《奧德修斯》中的泊涅羅泊是個堅貞不渝的女子，而喬伊斯卻樹立了形象對立的莫莉形象。莫莉作為職業(yè)演員交際廣泛，在與丈夫布盧姆孕育的小兒子路迪夭折后便無法繼續(xù)性生活，此后的時間里莫莉頻繁出軌以滿足肉欲，踐踏著神圣的婚姻契約。猶太民族“勿亂骨肉之親”的道德訓誡強調(diào)婚姻中夫妻雙方遵守性道德，反對出軌等悖逆人倫的行為。在這方面，布盧姆的善與忍同樣顯露無疑。這表現(xiàn)在他對延續(xù)自人類始祖亞當夏娃訂立的婚姻契約的嚴格遵守以及對猶太社會價值體系中的契約觀念的堅持。

(一)人類始祖亞當?shù)幕橐銎跫s

在《圣經(jīng)》中耶和華創(chuàng)造的第一個人是一個叫亞當?shù)哪腥耍髞硪腿A怕他孤獨又為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女人，名叫夏娃”[3]。亞當與夏娃的結(jié)合不僅有生物學層面的必然性(夏娃是取自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同時也具有社會學層面的婚姻契約加以約束。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4]，因此，男人與女人相比，還擔負有更重要的社會責任、家庭責任。前文也已說過，布盧姆的內(nèi)心具有深刻的猶太文化認同，因此亞當與夏娃的婚姻無形中成為布盧姆對自身婚姻狀態(tài)的范本。對于布盧姆來說，莫莉作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無疑需要他倍加呵護與珍惜，他視她為唯一的至親，二人之間緊密相連，永不分離。這既是樸素的愛情價值觀的表達，同時也是婚姻倫理規(guī)則的體現(xiàn)。因此，雖然莫莉并不算賢妻良母，甚至屢次出軌導致布盧姆蒙羞，但布盧姆并未因此懲罰她，而是選擇默默忍受并一如既往地尊重她、呵護她，甚至擔心妻子會被情人博伊蘭拋棄而心里產(chǎn)生不快。在不少評論家的筆下，布盧姆的人格與情感狀態(tài)已十分扭曲和變態(tài)，特別是在18世紀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觀下，女性的家庭責任重大而社會地位低下，對婚姻不忠的女人無疑會被社會唾棄。然而即使在強大的社會倫理觀重壓下，布盧姆仍未忘記與妻子的婚姻契約，甚至仍以妻子的成就感到自豪。在第五章，麥科伊向他炫耀自己太太取得了新的聘約，他馬上說：“我太太也一樣……貝爾法斯特的阿爾斯特會堂舉辦音樂會邀請她去演唱”。布盧姆在表現(xiàn)出對妻子職業(yè)能力的贊賞的過程中也表示出了對二人婚姻關(guān)系的尊重和堅守。這也說明布盧姆認為，無論妻子做過什么不好的事，哪怕是對自己的男性尊嚴進行踐踏也絲毫無法動搖由婚姻關(guān)系確立的二者的親密關(guān)系。

相比于將布盧姆看做軟弱無能的老實人的觀點，筆者更愿意將布盧姆的行為看做是一種在能力可及范圍內(nèi)的自主選擇，這完全是由于對原始的婚姻契約的看重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的責任感的爆發(fā)使然。因此他的善與忍是一種極大的自我犧牲，同時又是自我價值的升華。

(二)根植于猶太社會道德價值體系的婚姻觀

契約觀念是猶太社會運行的基本觀念，同時也是猶太倫理文化核心觀念之一。最初，猶太民族與上帝之間建立的聯(lián)系便主要是通過契約的形式完成的，而這一契約并非規(guī)范責任與義務(wù)的商業(yè)文本，也不是基于對特定事項的解決意見或談判協(xié)定，而是基于某些神圣化命令的事件，具有相應(yīng)的約束條件，訂立契約的直接結(jié)果為民族或個人幸?；驗?zāi)禍的結(jié)局。因此，猶太人對契約的重視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同時也成為猶太人日常生活中必須遵守的誡律。受此影響，猶太人的社會道德體系十分重視契約、合同以及允諾等昭示雙方責任、義務(wù)的條款。因此，婚姻作為一種社會性行為理所應(yīng)當?shù)乇幌拗圃讵q太社會的契約觀念中，這從猶太人至今還保留有婚姻契約書的傳統(tǒng)便可見一斑。在這種文化倫理觀念下，猶太男人娶女人為妻便是與她訂立了契約，猶太格言中提到：“婚姻是通向愛情和性滿足的理想之途，男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為一體，沒有妻子，則沒有歡樂、賜福，同樣也沒有仁慈”。由于婚姻是猶太人一生幸福的來源，因此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維持婚姻契約的完整，猶太格言中提到：“一旦男子與他的妻子離婚，圣壇也要流淚”。因此無論從契約本身還是契約所具有的精神價值方面都反映了“不可毀約”的倫理要求。而履行這一契約便意味著丈夫要對妻子盡相應(yīng)的義務(wù)，雖然妻子也需履行一定的責任，但在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下，女子主要依附于男人，男人無論從社會地位、經(jīng)濟地位還是家庭地位來看都顯著優(yōu)于女人，因此猶太社會的婚姻契約更加強調(diào)男人在婚姻契約中的責任感。

對婚姻契約的重視也使得猶太人將家庭的重要成員妻子、孩子視為生命的恩典。然而對于布盧姆而言，他唯一的兒子路迪不幸夭折，與此同時他也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猶太人傳統(tǒng)的家庭幸福要素在布盧姆的人生中發(fā)生了嚴重的缺失?？蓱z的布盧姆把這一不幸歸罪于自己身上，因而只能通過保護婚姻契約維持其作為猶太人的基本幸福感，縱使莫莉未盡到人妻的責任，但布盧姆仍然選擇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小說中寫道“他出門時輕輕地拉上門，生怕打擾了妻子的睡眠”“把早餐送到妻子床前”，這都體現(xiàn)出布盧姆對自身所負責任的重視，他對妻子的愛已超出正常的婚姻情感，上升到精神層面的善與忍。

綜上分析可以看出，布盧姆作為猶太人，對猶太社會價值觀和婚姻責任感有著深刻的認同，即使已經(jīng)融入愛爾蘭社會，但猶太社會運行的規(guī)則、價值觀和契約觀念仍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倫理決斷。在布盧姆的意識中，婚姻與家庭是生活中極為重要和關(guān)鍵的部分，維持婚姻契約的完整也是建立自己同猶太社會保持親密關(guān)系的途徑。兒子的早夭已使他倍感凄涼，因而維持與妻子的婚姻就如同社會責任與使命，也反映著他自身的倫理傾向，這也可以解釋布盧姆對妻子莫莉的一再隱忍甚至是自我愚弄的情感態(tài)度。在這一層面來看，布盧姆對婚姻的堅守是大多數(shù)堅定的猶太人都會選擇的道路，而布盧姆只是由于其呆板、木訥、平庸的外在形象而使很多人忽視了其行為背后所反映的善與忍?？梢哉f布盧姆的善是對信仰和他人的善，而忍的行為也完全是至善的表現(xiàn)。

長篇小說《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布盧姆因其猶太人身份而飽受愛爾蘭社會的歧視與排斥。愛爾蘭社會的冷漠讓他感到無助，妻子的背叛又使其受到精神摧殘。但由于他內(nèi)心對猶太社會道德和責任的堅守，因而表現(xiàn)出無畏的寬廣胸懷。他面對困境從不怨懟，面對詆毀、傷害自己的人也從不產(chǎn)生仇恨心理，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包容、仁慈與善良。他的行為充分地體現(xiàn)了猶太社會的倫理道德精神，“善與忍”概括地表現(xiàn)出他的處世之道與行事風格。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布盧姆都是一個與神話英雄尤利西斯同類的好人，一個平民化“英雄”，他的偉大體現(xiàn)在善良的品質(zhì)和忍讓的美德方面，這對于一個平凡普通的人而言恰恰是最難得的。同時，本文認為布盧姆的“善與忍”并非是他的平庸、懦弱、膽小怕事的性格缺陷使然，反而是他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和責任感的體現(xiàn)。惟其如此，才能體現(xiàn)出喬伊斯在塑造布盧姆這個人物時的良苦用心。在20世紀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的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越來越多的人忘記了自己的道德底線、失去了對自身信仰與社會責任的追求，淪為物欲的奴隸，布盧姆正是這其中的一股清流，他的善與忍折射出社會道德的淪喪，因而是寶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