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曉
(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20世紀90年代中國逐步進入全球化、商業(yè)化、技術化的時代,嚴肅文學開始由社會的中心走向邊緣,文學批評的生產方式、傳播方式、基本功能等也都發(fā)生了許多根本性的變化。比如,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的主體已不再像過去那樣主要由作協(xié)或學院的專業(yè)批評家構成,批評話語也不再是他們代表的專家話語,市場、消費者與現(xiàn)代大眾媒介對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話語生產的影響不容小覷;同時,商業(yè)社會大眾文化資本的激增,大眾和精英知識分子之間的矛盾日趨明顯。這些造成了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觀念共識的破裂。當時批評界對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現(xiàn)狀的評估,既有“危機”論、“失語”論,也有“發(fā)展”論、“轉型”論等?;厮輾v史,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40至80年代的文學批評家主要面對的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給文學批評帶來的難題,而進入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家則遭遇了轉型期社會生產關系的劇烈變革和時代文化主題的快速更迭,加速了文學批評家的文化中心地位的喪失。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文學批評家是通過強調在精神上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啟蒙和批判傳統(tǒng)的承接關系,從而爭取到自身的主體地位的話,那么進入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家們則是通過對知識分子精神傳統(tǒng)的反思和對后現(xiàn)代社會文化形態(tài)的指認,完成了對自身邊緣地位的確認,從而讓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走向了專業(yè)化的道路。
“市場對文化生產的內在價值毫不關心——它只對它的貨幣價值有興趣。商業(yè)上的考慮構成了強大的壓力,要求藝術形式和思想通俗化?!盵1]隨著20世紀90年代大眾文化的盛行,純文學批評的文化優(yōu)勢地位搖搖欲墜。與之相應,當時社會上還興起一股“反精英”的情緒,正如王朔所說:“像我這種粗人,頭上始終壓著一座知識分子的大山。他們那無孔不入的優(yōu)越感,他們控制著全部社會價值系統(tǒng),以他們的價值觀為標準,使我們這些粗人掙扎起來非常困難。”[2]我們自然不會天真地視王朔為“粗人”,這不過是20世紀90年代由文化商品、市場、消費等各要素構成的新型大眾文化權力對精英知識分子的文化權力進行爭奪的一種策略而已。
1925年周作人做出從“十字街頭”到“象牙之塔”的選擇,雖說七十年后的知識分子有著與之不同的無奈,但彼時心境大概也相近。從社會文化中心地位退出的文學批評家們,大多數(shù)人選擇把大學教學和學術研究當作自己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在。陳平原的說法頗能代表當時人文知識分子的心聲:“我贊成有一批學者‘不問政治’,埋頭從事自己感興趣的專業(yè)研究”,“學者以治學為第一天職,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現(xiàn)實政治論爭。應該提倡這么一種觀念:允許并尊重那些鉆進象牙塔的純粹書生的選擇。”[3]
除了潛入學術的選擇之外,20世紀90年代還有一批批評家選擇投身商品化浪潮,努力在新時代文學潮汐的變化中確立存在感。這類批評家突出的事跡,就是聯(lián)合報紙、期刊,甚至電視等制造文壇熱點。例如,“新寫實小說”“私人寫作”“身體寫作”以及“小女人散文”等文壇潮流,多是雜志社根據(jù)欄目需要提出的涵義模糊的創(chuàng)作流派命名,批評家則配合雜志社造勢,樂意強調其中曖昧的性別色彩,這其中的媚俗傾向不言自明。更有意味的是,1994年王一川編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將文學大師進行排名,金庸于魯迅、沈從文、巴金之后排名第四。20世紀90年代批評家主動褪去“精英”意識,迎合大眾口味,這不應被單純看作是市場驅動力下的造作之舉,它還反映出批評主體在商品時代已失去了作為文化權威的自信,這正是時代轉型的真實映照。
陶東風曾說:“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過去居于社會的中心,是得益于他與政治權力的緊密關系”[4]。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國家發(fā)展戰(zhàn)略重點的轉移,文學批評也逐漸面臨“邊緣化”的命運。
陳思和對人文知識分子“邊緣化”問題的看法,與陶東風基本相似,但有更獨特的闡發(fā)。他認為:“知識分子如果成功地建立起多元的知識價值體系,那么政治權力也僅是其中的一元,無所謂中心,也無所謂邊緣,因此,知識分子離開廟堂的中心地位并非壞事,倒是一種積極的歷史性變化。”[5]在陳思和看來,士大夫情結一直根深蒂固地扎在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結構深層,只有在“民間”,知識分子才可能有“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而20世紀90年代社會經濟體制的轉型,剛好給知識分子帶來了學術轉型的契機,有助于知識分子建立真正“專業(yè)化”的學術道路。
季紅真也對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處境抱持樂觀的態(tài)度。在她看來,知識分子在過去即使占據(jù)著中心地位,也并沒有真正“承擔起價值主體的責任”。她認為,近代以來,“每一次和平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可能性都和這個民族失之交臂。從事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知識分子,對此要負主要的責任?!盵6]季紅真批判過傳統(tǒng)時代知識分子的失職后,繼續(xù)對當下知識分子進行審視,認為20世紀90年代的眾多知識分子也不過是西方文化權威的無名跟班,由此,她認為,“知識分子邊緣化,是好事而不是壞事。這至少可以使我們,盡可能地不受意識形態(tài)的致幻,更冷靜地面對自己的國情,以更堅實的腳步走向二十一世紀。”[7]季紅真對近代以來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近乎全盤否定的看法,顯然有些過于極端和消極,甚至流露出了一種虛無主義的情緒。但是,季紅真本身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員,能夠對自身的精神文化傳統(tǒng)做出如此不留余地的批判,的確也突顯出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進行自我調整和重新抉擇的決心。
20世紀90年代以文學批評家為代表的一批人文知識分子在批判商業(yè)社會物欲橫流的現(xiàn)象、呼吁“人文精神”回歸的同時,對知識分子自身的精神固疾也作了深刻挖掘,反思人文知識分子精神傳統(tǒng)本身甚至也成為“人文精神尋思”的重要組成。在批評家們紛紛確認了自己的“邊緣”地位后,一個新的問題開始讓他們焦灼。借用陳思和的話,即“我往何處去”?綜合上述陶東風、陳思和、季紅真等人的反思話語,我們可以看出,人文知識分子應警惕與社會政治權力中心的關系,成為他們的基本共識,他們不約而同地開始強調和提倡知識分子的“學人”傳統(tǒng)。具體到文學批評家,由社會型的文學或文化評論家向專業(yè)型的文學或文化研究者轉變,成為其基本方向。
齊格蒙·鮑曼對“知識分子”一詞下定義說,“是用來指稱一個由不同的職業(yè)人士所構建的集合體,其中包括小說家、詩人、藝術家、新聞記者、科學家和其他一些公眾人物,這些公眾人物通過影響國民思想、塑造政治領袖的行為來直接干預政治過程,并將此看作他們的道德責任和共同權利。”鮑曼指出,“是否參與到這種特定的實踐模式中,永遠是判斷‘知識分子’與‘非知識分子’的尺度?!盵8]然而隨著后現(xiàn)代社會形態(tài)和后現(xiàn)代知識話語的顯現(xiàn),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這種主體神話也隨即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如同利奧塔所揭示的,后現(xiàn)代社會的社會分工和社會角色日益多元化和專業(yè)化,知識話語也顯示出各自為政的分裂狀態(tài),人的社會功能也變得多種多樣,利奧塔認為:“在普遍的知識分子退位之時,具體的知識分子登堂入室,他們承擔著一項新的責任,就是把真正的智識活動與導致現(xiàn)代性的妄想狂區(qū)別開來,正是現(xiàn)代妄想狂導致人們對普遍性的欲求?!雹倏梢哉f,隨著社會結構的變化,隨著普適主義和啟蒙主義被深度質疑,傳統(tǒng)知識分子角色已嚴重貶值,知識分子們必須在所謂的后現(xiàn)代時代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若有人還想繼續(xù)作普遍性真理的代言人,那只能是一種譫妄。
西方文化界的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理論約自20世紀60年代濫觴,這是當代西方文化哲人面對后工業(yè)時代文化景觀交出的一份思想答卷。盡管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其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與西方有著明顯的差異,比如,有學者就指出轉型期中國社會的文化具有變異特質——“前工業(yè)時代、工業(yè)時代以及后工業(yè)時代的諸多文化特性,在一種顯然缺少相互間內在聯(lián)系的過程中,卻又奇特地相互集合在一個社會文化的共時體系之上?!盵9]但是,隨著商業(yè)大眾文化的強勢盛行,中國社會的確也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后現(xiàn)代”文化癥兆,人文知識分子的社會零余感也的確空前增強。無論如何,這些西方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理論,都及時地為20世紀90年代深陷“邊緣”危機的中國文學批評家們多少指點了一些迷津。
比如,張新穎就認為:“在從現(xiàn)代向后現(xiàn)代轉型的過程中,社會結構的變化是不可逆轉的,知識分子從傳統(tǒng)繼承下來的中心地位不僅受到威脅,而且其喪失也勢所必然。”“社會結構變化的重大處,不僅是知識分子中心地位的喪失,而且是社會中心位置本身的喪失。”[10]在對社會轉型后的文化圖景做了后現(xiàn)代式的闡釋后,張新穎指出,如果有人想繼續(xù)堅持對這個社會發(fā)言,堅持文化批判、現(xiàn)實關懷、精神超越,那么在后現(xiàn)代社會,這無異于自作多情和癡人說夢。他提醒批評家們注意,后現(xiàn)代社會會“軟化”掉任何一種批判向度,在平面化和游戲化的后現(xiàn)代語境里,一切嚴肅的批判話語最終都只能變成“語言能指的游戲”和“空洞的文化姿態(tài)”。張新穎這篇文章寫于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七日,那時知識界的“人文精神大討論”還未正式開始,但是我們作為后來人,會清楚地看到,“人文精神大討論”的結局準確驗證了張新穎上述的論斷。
如果說,張新穎是通過借用后現(xiàn)代知識分子理論,從整體上對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及文學批評家的邊緣性“命運”做了一次揭示的話,那么,孟繁華在《“獨語”的批評時代》一文中則對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的“后現(xiàn)代”生存境況,做了一次具體的描?。骸盁o中心和各行其是使自以為是的‘傲慢與偏見’蔚然成風,人們失去了交流和傾聽的耐心,浮躁和無根的情緒仍在蔓延,在貌似自由、獨立和成竹在胸的假象背后,無所適從的焦慮仍是時代的流行病。就文學研究和批評自身來說,不要說某些問題有達成共識的可能,在我看來,兩個人的對話或交流是否存有可能都大可懷疑。在許多場合,共同關心話題的普遍喪失,甚至出于同一批評家的研究矛盾迭出、朝三暮四的現(xiàn)象已不鮮見。”[11]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的聲音不僅不能進入喧囂的社會大潮,甚至對文學創(chuàng)作自身也失去了原有的影響力,無可避免的進入了“獨語”的時代,但是孟繁華并不對此感到悲觀。在他看來,文學批評進入“獨語”的時代,恰是進入了真正的自我調整和完善的時代。文學批評家只有走向邊緣,才可能真正守住“獨立”的立場,才可能擁有一種真正“不受指使和左右的、具有鮮明個性意識的”批評話語,同時,孟繁華還認為,批評家從之前喧嚷的社會文化中心地位退下,回歸到專業(yè)的文學研究道路,可使文學批評“免于非學術干擾并獲得自身的規(guī)定性”,有利于形成一種“平靜的、平等的、平實而獨立的、相互尊重的”批評趨向。
有人認為,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家主動確認自身的“邊緣”位置,并竭力從中發(fā)現(xiàn)價值真義,無異于窮途末路之人的自我安慰,這種看法,不免膚淺。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家們對自身邊緣處境的確認過程,也包含著對現(xiàn)代社會的多元性價值形態(tài)的確認,也包含著對自身“文化身份”的確認。也許可以說,以文學批評家為代表的人文知識分子從未像在20世紀90年代這樣認真思考過自己的來路與歸處,也從未像在90年代這樣對“知識分子”這個從西方舶來一直毫不懷疑地追求著的文化身份產生如此強烈的追根溯源式的闡釋熱情。而在這背后,滋滋生長著的正是20世紀90年代人文知識分子自我質疑、自我搏斗、自我更生的沖動。20世紀90年代文學批評家對自身“邊緣”地位的承認,意味著他們開始自覺自為地重建學術理想,也意味著他們開始為自己尋求一種新的角色定位,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批評也將因此表現(xiàn)出一種新的價值向度和話語姿態(tài)。
注釋:
①引自利奧塔《政治著作選》,轉引自秦喜清的《元敘事的危機與知識分子的墳墓——評利奧塔的知識分子理論》,載于《國外社會科學》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