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亮
(重慶師范大學(xué),重慶 41033)
中國古代文體最顯著的一個特征是“文體間性”,“文體系統(tǒng)內(nèi)部如詩歌、小說、戲劇等類屬,一方面顯出差異,另一方面又有強烈的包容性:它們的文體因子和諧相處于一種文體之中,共同行使功能”[1]。中國古代小說受子史等多種因素影響而形成,表現(xiàn)在文體結(jié)構(gòu)上就是“雜糅眾體”。中國古代小說以海納百川的寬廣胸懷,吸收書牘文、公牘文、判文、卜地詞等多種文體都被吸納進入小說,使之在故事的敘述中承擔重要的敘事功能[2],其中表文(公牘文之一)為“眾體”之重要“一體”。目前,中國古代小說與其他文體融合,已獲得不少研究者關(guān)注,詩詞、判文等為研究的重心。表文等應(yīng)用性文體的成果相對較少。本文試從此視野出發(fā),探討表文的融入對唐五代小說文體敘事的意義。
事件與事件之間銜接時,需要內(nèi)在的因果聯(lián)系,或者情理聯(lián)系。以時間為序為中國古代小說大多數(shù)作品慣常采用的敘述結(jié)構(gòu)方式,但生活是紛繁復(fù)雜的,有些事件并不能完全按照時間加以串聯(lián)。出于故事敘述的需要,小說家就得尋求另外的敘述手段。在白話小說中,說書人可以用“話說”“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等醒目的語言加以標示、提醒,而唐五代小說大部分為文言小說,雖有說故事的痕跡,如《任氏傳》為“方舟沿流,晝宴夜話,各征其異說”[3]542而作,《廬江馮媼傳》皆是“……會于傳舍。宵話征異,各盡見聞”[3]646,《長恨歌傳》“話及此事”[3]673、《灌園嬰女》“嘗話此事”[3]2306、《李太尉軍士》“忽話此事”[3]1218、《尼妙寂》“因話奇事”[3]1170等友朋夜話、講說奇事的產(chǎn)物。但在小說行文中,故事的敘述人一般不刻意揭示自己敘述者的身份。唐五代小說家,往往通過移植的相關(guān)文體,將分散的事件銜接、串聯(lián)成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整體。
王定?!短妻浴贰八]舉不捷”條,張祜才華橫溢,深得令狐文公欣賞。他將得意詩作進獻給皇帝,并附有表文:“凡制五言,苞含六義,近多放誕,靡有宗師。前件人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機甚苦,搜象頗深,輩流所推,風(fēng)格罕及。云云。謹令錄新舊格詩三百首,自光順門進獻,望請宣付中書門下?!盵4]225-226表文制作頗為粗糙,與其才華相較,未能很好地將自己的能力展示出來。且表文中沒有一句對執(zhí)政者的溢美之詞,為后文所敘皇帝征求他人意見埋下伏線。恰巧皇帝詢問的對象是元稹,與張祜素不交好,他的不被認可就在情理之中?!皬堨锏裣x小巧,壯夫恥而不為者,或獎激之,恐變陛下風(fēng)教?!盵4]226如果張祜的表文寫得深入皇帝之心,說不定即使被元稹惡意中傷,他的仕途又是另一番景象。張祜進獻表文、表文被否定、張祜寫詩自悼等事件,因上表這一關(guān)鍵性事件而綴合。
康駢《劇談錄》卷下“劉相國宅”,一代名相劉瞻被奸臣陷害,出鎮(zhèn)荊南。正義之士為其扼腕痛苦,甚至剛剛被提拔任職的蕭相上表,請求代替劉相國鎮(zhèn)守荊南?!罢送搪暥笸螅傩昭跍I于道途。蕭相的表文,與上文百姓、官員自發(fā)為其鳴不平相互映襯,烘托了劉相國在百姓、官場的威望。”[5]正因為劉相國呼聲過高,威脅到不少當權(quán)者的利益,下文其被驅(qū)逐出京官就不難理解了。
以表文銜接相關(guān)事件的此類故事,在敘述技巧上有相似之處。表文前敘內(nèi)容,表文中會再次提及,或解釋事件出現(xiàn)的原因,或交代與之相關(guān)的背景,或提示即將發(fā)生的事件。因表文的介入,敘述者無需耗費太多筆墨交代與之相關(guān)的基本情況,可快速過度到關(guān)鍵性事件的描寫。
表與其他公牘文一樣,在古代政治生活中意義重大。劉勰曾經(jīng)將其譽為“表章奏議,經(jīng)國之樞機”[6]。但是,表文又有不同于其他公牘文之處,有自己文體的獨特性。蔡邕《獨斷》認為“表以陳請”,儲斌杰先生亦認為表是“用來陳述衷情的”。表必須遵循公文嚴謹?shù)囊?guī)范格式,撰寫人態(tài)度必須嚴肅、恭敬,表文的言辭必須得體、合理。在符合這些規(guī)則時,表文允許抒發(fā)個人的情感,如《出師表》《陳情表》《求自試表》《勸進表》等寫得情真意切,抒情色彩強烈。對情感的認同,給撰寫表文的人提供了更大的馳騁才華的空間,有助于其與文學(xué)性文體的融合。唐五代小說中,不少作品融入了故事人物自陳心聲的表文。表文與唐五代小說融合后,故事人物真實細膩的情感有了傾瀉的渠道,通過其情感的書寫,接受者走進故事人物的內(nèi)心,小說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生動,充滿生命力。
王定?!短妻浴肪硎摹爸魉臼б狻?,全文不到1500字,表文有800 多字,占整個篇幅的大半。小說家將此表文置入作品之中,有深刻用意。表文以“臣某言”起首,以“謹奉表……陳謝以聞”結(jié)束,完全按照表文的行文格式。表文提及了當時科考中存在的許多弊端,如任人唯親。唐代科舉考試,在決定人才去留之際,拖請、說情等情況時有發(fā)生。作為主考官的禮部官員,他們也想籠絡(luò)親信,造成了所選中的進士很多時候都需要依托相關(guān)裙帶關(guān)系?;实蹖Υ松類和唇^。而生性耿直的蕭倣本是眾望所歸,沒想到放榜時有幾個舉子竟然與他有舊。他并沒有徇私情,只不過湊巧而已。因此事他被貶。事后,他進呈《蘄州刺史謝上兼知貢舉敗闕表》給皇帝,追溯自己的仕宦經(jīng)歷、感謝皇恩浩蕩、訴說自己的冤屈:首先,切入正題,直陳貶斥原因為選取士子秉持不公“臣謬掌貢闈,果茲敗失,上負圣獎,下乖人情”[4]284,大臣、皇帝的指責,讓他內(nèi)心惶恐不安,反思己過,對處罰尚不太重懷有感恩之心,“實省己以競慚,每自咎而惶灼……荷恩宥而感戀,奉嚴譴以奔馳,不駐羸驂,繼持舟棹”[4]284。赴任途中,誠惶誠恐,立下竭盡全力維護百姓安定生活的忠心,“臣誠惶誠懼,頓首頓首”[4]284。接著,自陳性格,再一次向皇帝表白忠心,解釋故友上榜純出于無心,“臣性稟樸愚,材昧機變……甘于此生,不到上國”[4]285,并回顧自己屢遭貶謫、坎坷的一生。最后,用嘔心瀝血的忠言力證自己的清廉,以及對朝廷的忠誠。蕭倣事跡見于新、舊唐書本傳,宋費樞將之選入《中國古代廉吏傳》?!把詾樾穆暋保瑥男≌f中蕭倣自撰的表文,真實傳達了其一心為國的正直形象,以及對國家的忠心耿耿。
杜光庭《仙傳拾遺》“唐若山”,通過臣子成仙后進獻給皇帝的奏章,刻畫了一位一心求道、對帝王忠心的“仙臣”形象。表文內(nèi)容如下:“昔范丞相泛舟五湖,是知其主不堪同樂也?!怯脫]手紅塵,騰神碧海。扶桑在望,蓬島非遙。遐瞻帝閽,不勝犬馬戀主之至?!盵4]285唐若山引用歷史上名臣、賢相舊事,與自己辭去官職遨游神山相比較,突出君臣相處的愉悅、投機。接下來,話題陡轉(zhuǎn),指出位列仙班的心思早已有之,雖然想繼續(xù)為國效力,但自己已經(jīng)參透人生的真諦、仙家的奧秘,成仙是時運趨勢使然。即使成為神仙,仍然感恩君王的恩寵,眷念、珍惜君臣相處的美好。唐若山的表文措辭極為得體,讓皇帝既感受到了他的忠心,又能理解他的仙去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必然。眾所周知,成仙講究一個緣字。嵇康《養(yǎng)生論》就認為神仙由先天所決定,非個人努力所能修煉獲得:“夫神仙雖不目見,然記籍所載,前史所傳,較而論之,其有必矣;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xué)所能致也。”[7]144思想家葛洪對道家理論進行修訂,讓修習(xí)之人看到了成仙的希望。除天賦異稟外,只要誠心修煉,每個人皆可成仙:“按仙經(jīng)以為諸得仙者,皆其受命偶值神仙之氣,自然所稟。故胞胎之中,已含信道之性,及其有識,則心好其事,必遭明師而得其法,不然,則不信不求,求亦不得也。”[8]唐若山與上天本有仙緣,又得真太上真人的指引,加上勤心修煉,具備了呈現(xiàn)條件。升仙前寫給唐玄宗的表文,有感人生一世,只不過一瞬,生命終有盡時;榮華富貴、功名利祿相較于無盡的時空,都只是過眼云煙;世間的恩怨是非、榮寵榮辱,到頭來終歸于虛無。因此,不必懷有執(zhí)念,貪念人世的紛紛擾擾。其實,客觀評價唐若山的一生,他是將自己的地位、權(quán)力發(fā)揮到極致,一心謀取自己利益的圓滑之臣。成仙前,為了獲得修煉的相關(guān)資金,他挪用了公款;為了與道行高深的道士求取修煉秘笈,贏得在道界的聲譽,不顧家中老鄉(xiāng),耗費家產(chǎn)。對于道友來說,他贏得了大家的敬重,對于家人、國家來說,他就是罪人。超脫成仙后,他置身紅塵事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俯瞰眾生,殊不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此前權(quán)勢的基礎(chǔ)上。離開塵世前向皇帝謝恩、陳情的表文,根本沒提及自己貪贓枉法之事,內(nèi)心無絲毫愧疚,反復(fù)渲染神仙世界的美好,對唐玄宗諸多阿諛之詞,流露出對權(quán)勢的不舍。這封表文形象展現(xiàn)了唐若山眷戀現(xiàn)實富貴生活,又不喜塵世浮沉的矛盾心理,是身處復(fù)雜政治漩渦中朝臣們的共同心態(tài)。
唐五代小說的表文,篇幅都比較長。為了詳盡刻畫故事人物心理,小說家盡情發(fā)揮表文陳情的功能。此前的小說極少展現(xiàn)故事人物的內(nèi)心,往往用常見的心理動詞“惜墨如金”地皴染。求真的敘事追求,限制了小說編撰者對故事人物心理的深入挖掘。而細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是小說動人的重要因素。小說傳情達意時,最好讓故事人物自己說話。作品主題的傾向性、故事人物的性情、故事人物對文中事件的看法等,故事人物作為事件的親歷者,他的話語與作品更契合。通過此方式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更符合接受者的審美期待心理。宋元明清時期,《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長篇章回小說,故事人物形象的深入人心,與其采用恰如其分的心理描寫刻畫故事人物不無關(guān)系。
唐前小說,涉及到話題轉(zhuǎn)換時,往往會在文中用相關(guān)過渡性語言。如干寶《搜神記》,漢獻帝年間,逝去女子的母親發(fā)棺讓女子死而復(fù)生。故事本已經(jīng)結(jié)束,小說承接時人對此異事的慣常做法,請人占卜吉兇,“至陰為陽,下人為上”[9]89。唐五代小說,也會用相關(guān)語言來切換話題。但小說家已懂得利用移植相關(guān)文體,將話題自然順接至另一事件。
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廣動植之三”“木篇”,宮中從江南移種了柑子,不僅生長良好,還結(jié)出了碩果。玄宗頗為得意,賞賜給臣子,自詡味道不比江南進貢的差。臣子紛紛上表道賀,其中宰臣賀表為:“雨露所均,混天區(qū)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而潛通。故得資江外之珍果,為禁中之華實?!盵10]3339玄宗種植的果木也有靈性,懂得從地氣中獲取需要的雨水、養(yǎng)分。后文講述玄宗幸蜀時,羅浮的柑子味道本寡淡,由于螞蟻聚其上,味道變得甜美異常。兩則事件看似無關(guān)聯(lián),細細探究,不難明白,頌揚玄宗恩德的表文,是為了引出羅浮柑子變得美味也是由于帝王賢德所致。
李玫《纂異記》“徐玄之”,蜓奉旨進貢謝恩,上表云:“伏奉恩制云……今臣豈可因亡父之誅戮,冒國家之寵榮。報平王既非本心,勸伯禹亦非素志。況今天圖將變,歷數(shù)堪憂。伏乞斥臣遐方,免逢喪亂?!盵3]2307表文對全文的內(nèi)容算是小結(jié)。蜓毫不留情地描述了父親馬知玄為維護正義,前后多次與帝王據(jù)理力爭的整個經(jīng)過,朝廷內(nèi)外的政治紛爭,相關(guān)人士對此事的態(tài)度等,為父親蒙受冤屈鳴冤。最后,坦陳不接受官職是因為由天象異常,預(yù)測到蚍蜉國即將傾覆,免得惹禍上身。蜓在表文中的預(yù)言,引出了蚍蜉國國家面臨的問題,以及導(dǎo)致災(zāi)禍的始作俑者。
劉崇遠《耳目記》“紫花梨”,僧季雅講述了先祖與武宗的一段與紫花梨相關(guān)的舊事。話音剛落侍御李遵作《進梨表》:“紫花開處,擅美春林??~蒂懸時,迥光秋景。離離玉潤,落落珠圓。甘不待嘗,脆難勝口?!盵10]3339紫花梨雖好,口感過脆,入口即化。李遵的表文意在贊譽紫花梨的口感酥脆,公卿卻故意曲解詩意,嘲笑進貢的紫花梨過脆不勝口,“常山公何用進殘梨于天府也?蓋以其表有脆難勝口之字”[10]3339,引出當年看護紫花梨樹,大臣們耗費心血、不辭辛勞的往事。
小說轉(zhuǎn)換話題,須講究起承轉(zhuǎn)合、銜接、過度。唐前的小說家,多從語言文字的表述上入手,通過話語進行故事事件的交接。而唐五代小說家敘事手段更加豐富,融入的相關(guān)表文可完成敘述性語言的工作。采用這種方式敘述故事,實際上是文學(xué)理論家總結(jié)的傳統(tǒng)寫作理論“過接”“過脈”的用法。王構(gòu)《修辭鑒衡》:“看文字須要看他過換及過接處?!盵11]方東樹《昭昧詹言》:“無縫天衣者如是,以其針線密,不見段落裁縫之跡也?!盵12]唐五代小說用植入的相關(guān)表文轉(zhuǎn)換事件、承接話題,解決了只能靠文字表述的單調(diào),豐富了小說敘述的技巧。
唐五代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里程碑。一直以來,研究者圍繞唐人是否有意為小說而爭論。他們關(guān)注的焦點問題在于唐五代小說是否虛構(gòu)。本文認為,虛構(gòu)是現(xiàn)代的小說概念。古人的小說觀念是不斷演變的,就連今人對小說的看法也不斷變化,不能以今天的小說觀念去衡量古代的小說意識。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所言之“作意”,“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shè)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13],突出了小說家為了作品的故事性所做的努力。從這一層面來說,唐五代小說家為了刻畫人物、承接故事、轉(zhuǎn)換話題等,自覺借鑒了多種文體。這就是一種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蛟S不糾結(jié)于虛構(gòu)的問題,從小說家敷衍小說的自覺去探討唐五代小說,可能更符合其生成的文化原生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