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芹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北碚 400715)

《白狗秋千架》是莫言早期創(chuàng)作的一篇短篇小說，寫的是已成為大學教師的“我”，在返鄉(xiāng)途中，巧遇青梅竹馬、已成為名副其實農村婦女的暖，回憶起十年前的往事。年少的暖姣好如花，令人心動，但秋千架上，因為“我”的失誤，暖瞎掉了一只眼睛，最后嫁給了一個啞巴，過著痛苦的生活。但暖頑強地生活著，并希望“我”能給她一個能說話的孩子?！堆﹪肥谴ǘ丝党傻拇碜?，是一部充滿日本傳統(tǒng)美學“物哀之美”的作品，小說以島村的視角展開故事，書寫了他與當地的一名藝妓駒子和萍水相逢的葉子之間的感情糾葛，塑造了駒子和葉子兩個不同的女性形象，并通過她們二人的遭遇，揭示了生活的無情與無常。川端康成曾憑借《雪國》和《古都》《千只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川端康成作品的傳播，據丁曉敏介紹“中國翻譯川端康成的作品，始于20世紀30年代，但成規(guī)模的翻譯是80年代以后，尤其是90年代以來[1]1?！鄙鲜兰o80年代，莫言廣泛閱讀外國文學，日本文學也是其借鑒和學習的一部分，他曾坦言，在日本文學方面，他先后閱讀過川端康成、井上靖、三島由紀夫、水上勉、大江健三郎等人作品，其中川端康成是他談論最多的[2]。莫言曾在眾多演講場合中提到《雪國》帶給他的創(chuàng)作影響，特別是《雪國》直接導致了《白狗秋千架》的出現(xiàn)，從《雪國》中的秋田犬到《白狗秋千架》中的白狗形象，可以說《雪國》或者說川端康成帶給莫言的不僅僅只是素材方面的豁然開朗，莫言在學習與借鑒川端康成寫作技法的同時，進行了轉化與創(chuàng)新，并融入本國文化的基因，開始構建自己的精神故土。

一、原始生命力的塑造與追尋

《白狗秋千架》與《雪國》兩部作品雖然表現(xiàn)的主題不同，但在總體框架結構、人物形象、小說的舞臺背景的設定、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都有相似之處[3]?！堆﹪放c《白狗秋千架》都塑造了特征鮮明的人物形象，他們有相似的地方，也有著各自的不同?？傮w來看，兩部作品都是以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為線索，重點刻畫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在他們身上注入作者的情感和思想，揭示人物命運背后的內涵，展現(xiàn)作者的精神追求。與《雪國》不同的是，《白狗秋千架》中主人公的形象身上的原始生命力更強烈，更具有反抗精神。

(一)由外貌描寫凸顯人物性格之美

川端康成追求美的事物，喜歡描寫美麗又純潔的女子形象，《雪國》中的駒子和葉子便是潔凈美麗的。川端康成這樣描述駒子的外貌：“玲瓏而懸直的鼻梁雖嫌單薄些，在下方搭配著的小巧上的柔唇卻宛如美極了的水蛭環(huán)節(jié)，光滑而伸縮自如，在默默無言的時候也有一種動的感覺[4]41?！?葉子也是一個美人，島村第一次見到就被她的美所吸引，“他們剛上車時，她那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4]29“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4]30在川端康成筆下，駒子潔凈得出奇，在島村看眼里“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所以島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想與她清清白白地交個朋友。葉子的美與駒子不一樣，她的美近乎虛幻，總讓島村感覺在夢中，她的美深深吸引住了島村，就連她的死，也刻畫得充滿美感。葉子墜樓的那一刻，作者用美感掩蓋了痛苦和恐懼，仿佛這一切都是虛無，是非現(xiàn)實的幻影一般。然而，《白狗秋千架》中的暖則不然，雖則十年前的暖也美麗動人，“婷婷如一枝花，雙目皎皎如星”[5]222但是秋千架上的事故，讓暖失掉了一只眼睛，也改變了她的命運，暖最后嫁給了一個啞巴，一個人“要親能把你親死，要揍能把你揍死”[5]237的人，暖最終成了名副其實的農村婦女，穿著破舊的衣服，也不顧及自己的形象，無法與駒子、葉子的美相媲美。莫言沒有延續(xù)川端康成對美的書寫與追求，反而走向了他的對立面，描寫“美”的毀滅，竭力展現(xiàn)暖的丑。作品中對于暖的美貌只是簡單的提了幾筆，更多地刻畫了十年后的暖的樣貌，她的瞎眼、她的粗魯、她破爛的著裝……刻畫了一個被生活摧殘的地道的農村婦女形象，她的外貌不再美，她的行為舉止也不再溫柔。十年后的暖與 “我”印象中的暖反差極大，正是這種反差構成了強大的張力，是不同于《雪國》凄美的，丑的外表背后是美麗的靈魂，這，美麗的靈魂才是莫言想要歌頌的。一方面，破了相的暖沒有了女性美，成為人們眼中丑的對象，正是如此，暖身上頑強的性格才會更加美麗和耀眼，于是美與丑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丑的外貌突出了美的性格。另一方面，莫言的這種對女性形象的丑的處理，更加突出了暖的悲慘命運，丑陋的外表更能讓人聯(lián)想到人物悲慘的命運。暖失去了美貌，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對完美對象的追求，門當戶對的社會，無疑給暖的自尊與自信帶來了傷害，在痛苦的生活中，暖依然頑強地追求著，這也是暖頑強所在，為此丑陋的外表反而使人物形象更鮮明。莫言曾說到：“敢于展示殘酷和揭露丑惡是一個作家的良知和勇氣的表現(xiàn)，只有正視生活中的和人性中的黑暗與丑惡，才能彰顯光明與美好，才能使人們透過現(xiàn)實的黑暗云霧看到理想的光芒?！盵6]69作者有意對“暖”的外貌進行丑化，以此來展示“暖”的頑強與不屈的性格，歌頌“暖”身上蘊藏的生命美。這與川端康成極力描寫美麗事物，追求極致美的情感體驗是不一樣的。

(二)由情感經歷感悟生命之堅強

在情感經歷上，“等待”是駒子和暖的相同經歷，執(zhí)著與堅定是她們共同的品質。駒子是《雪國》中的中心人物，她雖生活在社會底層，但沒有放棄過對愛情的追求和對生活的熱愛，可以說，愛情是支撐她不斷等待的動力，她等待的是一個人，更是她真摯的愛情。她深深愛著島村，不計回報，雖然她所做的一切在島村看來都是徒勞的，如堅持寫讀書筆記，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學習琴技等，但是，這都是她頑強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有力證據，它們見證了駒子在漫長等待中的心理活動和精神面貌，見證了她的痛苦與悲哀。駒子知道她等待的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但她還是傻傻地等著島村來找她，就算一年只有一次，她從沒有放棄對島村的愛，沒有放棄自己執(zhí)著的愛情。但是她的等待是美麗而又哀傷的，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痛苦，堅持到最后也沒有美滿的幸福結局。駒子對待情感的態(tài)度，讓人贊賞但也更讓人同情和憐憫，她的充滿著憂愁與哀傷的等待，留給我們的是更凄婉的感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愛情幾乎是駒子生命的全部，她等待的既是愛情也是生活。暖也總在等待，她也曾等待愛情，但嫁人為婦的暖，在生活的壓迫下等待的不僅僅是愛情，更多的是對“種”的等待，對生的追求。十年前解放軍路過，暖的一顆芳心給了蔡隊長，想要當兵然后嫁給他，然而她等了一年，也沒有等到。暖瞎了眼之后，“我”在外面上學，曾經說蔡隊長不要她就嫁給“我”的暖不是沒有等待過，為了不拖累“我”，暖最后選擇嫁給了啞巴，但是她始終不曾放棄追求，她默默等待了十年，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她問“我”如果十年前答應嫁給他，他會不會娶她時，她在等一個結果，等待她曾經愛情的回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是對于那個她等待了很久的愿望，想要一個能說話的孩子，滿足她活下去的希望，又什么時候才能有結果呢？只有我們自己去填補這個空白了。相比駒子無私的、傻傻的等待而言，十年后的暖等待不再是等待愛情，而是對“種”的等待，對美好生活的等待。暖嫁給了啞巴，不能與其正常交流，與其他男人交流又會引起啞巴的疑心，她一天的喜怒哀樂無人傾訴，于是暖把希望寄托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希望有個能陪她說話的孩子，然而命運作弄人，三個孩子都不能說話，雖然有一只陪在身邊的白狗，但它又怎能交流呢？所以暖等著曾經有過愛的“我”，希望“我”能給他一個會說話的孩子，這是暖對悲慘生活的反抗，是她對生活的積極追求，雖然她的這一做法讓人悲憫，但她敢于打破道德的約束，是對生活的一種積極追求，是樂觀、勇敢的。雖然暖兩次無望的等待造成了自身無法逃脫的悲慘命運，而等待的主體、等待的客體，在人生命運轉變中，呈現(xiàn)了不同的狀態(tài)和作用力，暖拋棄了傳統(tǒng)的顧影自憐的凄美心態(tài)，表現(xiàn)的是一種決絕堅忍的個性特征，而被等待者“我”對暖半生等待的思考與回應，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學“等待”主題內涵的增殖[7]?？偟膩碚f，暖擁有駒子身上的美與執(zhí)著，和駒子一樣過著悲慘的生活，但是她們又不同。面對命運，駒子凄楚哀愁、被動接受，對虛無愛情執(zhí)著追求仍有不舍，而暖選擇積極追求、改變命運，對待愛情選擇決絕。她選擇犧牲自己成就“我”的人生，生活的苦難讓她生發(fā)出與命抗爭的勇氣，去改變悲慘的現(xiàn)狀。相比較于駒子，暖是積極的，她的身上多了頑強的原始生命力，讓她不止步于現(xiàn)狀，而去追求更美好的人生。

(三)由人物命運謳歌原始生命力

《雪國》中通過兩個女性形象的悲劇命運營造了一種悲哀的氛圍。駒子掙扎在社會底層，好不容易被人贖身，結果那個人死了，便跟著師傅學舞，原本以為靠自己的努力成為舞蹈家，可是師傅的兒子患病需要醫(yī)療費，為了報恩她做了藝伎。后來她遇見了島村，并愛上了她，但她的愛很卑微，也愛的很委屈。她知道自己的愛沒有結果，她的身份和地位讓她痛苦著，她的愛也得不到回應，雖然島村來找過她三次，但他是有妻室的人，他雖喜歡駒子，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幫助她，總認為自己幫不了她。駒子卑微的、不求回報地付出的愛情，她對島村執(zhí)著的愛讓人心疼，明知沒有結果還要堅持尋求自己的愛情，她和島村身份、地位、職業(yè)等一開始就不平等，她們的愛情一開始就籠罩了一層憂傷的色彩，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駒子也總是那么的掙扎，她的經歷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哀愁。葉子也一樣，她無私地愛著行男，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將死的行男，在行男死后堅持去行男的墓地見他，最后在一場大火中喪失了性命。她們的命運都染上了悲劇的色彩，讓整個作品也籠罩在這種悲哀美之中。川端康成深受日本文化影響，追求物哀之美。他的作品中經常表現(xiàn)女性的不幸與悲哀，賦予他們悲劇情調，造成感人的美的藝術形象，從而營造一種悲哀、虛無的意境?！栋坠非锴Ъ堋芬餐ㄟ^暖悲慘的命運營造一種悲哀的氛圍，莫言將筆觸落到社會現(xiàn)實，去展現(xiàn)暖的苦難命運。通過“我”的敘述，莫言帶領我們見證了暖的悲慘生活，地里勞作的暖，忍受著高粱葉子劃過皮膚的難受，忍受著家里粗魯的啞巴丈夫，忍受著家里三個可憐的啞巴孩子，她得不到愛，享受不到溫暖?？嚯y這一主題在暖的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暖是中國大多數農村婦女形象的再現(xiàn)，他們生活在貧窮落后的鄉(xiāng)下，為了生計而苦苦掙扎，頑強地生活著。暖的命運相比駒子更具有悲壯性，除了愛情的悲劇，還有生活和時代的悲慘。暖的形象是深深扎進了民間，暖的命運也是民家大多數人的命運，支持她們在這悲慘的命運下頑強生活下去的因素便是她們身上的原始生命力，我們可以理解為在面對憤怒、不幸和困難時，對生存的本能欲望和沖動，這種力量推動她們去維護自身、實現(xiàn)自我?！芭c川端康成纖細而感傷的描述相區(qū)別，莫言在表現(xiàn)方式上運用其更加狂放不羈的想象力，描述了一個個具有原始野性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形象怪誕卻又極具文學審美特性的形象[8]?！迸@一形象是莫言結合自己的本土經驗，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暖的身上映照出的是大多數農村婦女形象，莫言將眼光匯集于此，去揭露大多數人的悲哀，也展現(xiàn)了他們身上的頑強生命力。

二、聚焦本土色彩的意象與意境

1999年10月，莫言在京都大學做了一篇題為《文學有自己的道路》的演講，他說到：“在舉起‘高密東北鄉(xiāng)’這桿大旗前，或者說在讀到川端康成先生的舔著熱水的秋田狗之前，我一直找不到創(chuàng)作的素材。我遵循著教科書里的教導，到農村、工廠里去體驗生活，但歸來后還是感到沒有什么東西好寫。川端康成的秋田狗喚醒了我：原來狗也可以進入文學，原來熱水也可以進入文學！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小說素材而發(fā)愁了[6]84。”除此之外，莫言在他的其他演講中也多次提到《雪國》打開了其尋找素材的大門，導致他出現(xiàn)手頭的寫作還沒有完成，但下一篇作品的構思就已經形成的思如泉涌的情況。在《白狗秋千架》中作者選取了大量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的意象來構建文章的意境，作者將故事的大環(huán)境放在自己熟悉的故土，展現(xiàn)故土的精神風貌，具有一股“尋根”的感覺

(一)本土色彩的意象選擇

在意象的選擇上，作者在川端康成那里恍然大悟“狗”“熱水”這類的意象也能進入文學，于是在《白狗秋千架》中，莫言花了大量的筆墨刻畫了“白狗”這一意象 “看上去，莫言對《雪國》中“秋田犬”的極度關注，似乎從“秋田犬”的描寫感悟到了什么，從而啟發(fā)了創(chuàng)作靈感。其實，莫言并不是簡單地移換了鄉(xiāng)土元素的人和狗，而是將其演繹為民族色彩和文化象征[9]?！鼻锾锶畬δ砸庀筮x擇的啟發(fā)不僅僅是讓莫言將狗納入文學，更是啟發(fā)了莫言鄉(xiāng)土意象的選擇，去自己熟悉的家鄉(xiāng)發(fā)掘材料，于是在《白狗秋千架》中，“高粱”“白狗”“石橋”“河水”“秋千”等進入到莫言的文學世界，從此“高密東北鄉(xiāng)”開始成為莫言的文學陣地和精神故鄉(xiāng)。在意象選擇上，《雪國》雖然打開了《白狗秋千架》的素材大門，兩部作品都選取了生活中常見的意象，但是這些意象的選擇構成了不同的意境，《雪國》中的意象組合構成了現(xiàn)實與虛無交織的意境，而《白狗秋千架》的意象卻極力展現(xiàn)現(xiàn)實，營造一種真實存在的意境。莫言將他從《雪國》那里獲得的感知轉化到了自己的文學中，選取獨具特色的意象，開始構建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

我們知道，一個作家，只有立足本國文化傳統(tǒng)，并兼容優(yōu)秀的外來文化，才能在文學上創(chuàng)造自己的輝煌，無疑，莫言做到了。在《雪國》中，川端康成選擇了玻璃窗、鏡子、燈火、蝴蝶、雪、火、銀河等意象來營造作品中的意境，這些意象很美、也透露著夢幻的感覺，都給人一種轉瞬即逝，鏡花水月的感覺，我們在感知的時候，如同島村感受的那樣，時常感覺自己身處夢中，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現(xiàn)實之境與虛無之境在《雪國》中錯縱交織。這些意象所透露出的虛幻的感覺與主人公的身世結合起來看，它透露出來的是生命的短暫、虛無以及悲哀。就如同駒子“徒勞”的一生和葉子曇花一現(xiàn)的生命?！八淖髌罚恢笔浅磷碓趷矍楹屠w細的心理刻畫之中，自始至終堅守著新感覺派的陣地?！盵10]《雪國》是一部“虛”與“實”的合奏曲，文中所滲透的日本民族的“物哀”思想，讓雪國成了一個非現(xiàn)實、悲傷、唯美卻永恒的世界?！按ǘ丝党蓪⑦@些空間與現(xiàn)實依存的歷史空間隔離開來，為他要表現(xiàn)的日本傳統(tǒng)美營造了一個個能夠負載它的空間，其被稱之為民族文化之‘根’，也是他的精神故土[1]86?！蹦愿灿诒就廖幕?，在《白狗秋千架》里選擇了“白狗”“高粱”“秋千架”“石橋”等具有鄉(xiāng)村特色的意象，這些意象不僅具有濃烈的鄉(xiāng)土性，也給人一種真實的感覺，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除此之外，這些意象身上的頑強性因素與作品中的主人公也是交相輝映的，“高粱”的品質在某種程度上也蘊含著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高粱”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生長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白狗秋千架》中的暖的人生艱苦悲慘，但她從沒有放棄對生活的追求，她敢于沖破道德倫理的壓力為美好生活而奮斗，她身上具有如同“高粱”一樣的生命力，要表現(xiàn)的是對生的積極和樂觀。“莫言的創(chuàng)作重心更多的眷顧鄉(xiāng)土民間社會中的一種“野文化”——與傳統(tǒng)的規(guī)范文化相對立，更注重寫人的天性和人的基本生存欲望[11]?！痹凇段业墓枢l(xiāng)與我的小說》中，莫言說到:“1980年我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我拿起筆，本想寫一篇以海島為背景的小說，但涌到我腦海中的情景，卻都是故鄉(xiāng)的情景……到了1984年冬天，在一篇題為《白狗秋千架》的小說里，我第一次在小說中寫出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五個字，第一次有意識地對故鄉(xiāng)認同[12]?！薄堆﹪反蜷_了莫言的認知世界，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使他找到了獲得題材和意象的出口，建造了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屬于他一個人的領地。楊早曾這樣評價到：“他雖沒能趕上‘尋根’的第一波浪潮，但他作品中對故鄉(xiāng)的迷戀與幻想，確實有著‘尋根文學’的氣味[13]?！?/p>

(二)情景交融的意境營造

兩部作品中的景物描寫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地方，它們暗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情感特征，同時也用自己的色調來渲染氣氛和營造意境。莫言借鑒川端康成景物描寫的寫作技法，選取鮮艷的色彩，多將景物與人的心理體驗結合起來。

在《雪國》中關于景物描寫的片段很多，它們在穿插于人物對話之間，暗示了人物的內心活動，舒緩了人物之間的對話，同時又通過本身的色調來渲染對話環(huán)境、營造氛圍?！堆﹪分泻芏嗟木拔锩鑼懚紟в幸环N冷寂、靜謐、陰沉的氛圍，這些景物很多是通過島村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的，暗示人物的心理精神。島村在去雪國的路上，“他向窗外望去，只見鐵路人員當做臨時宿舍的木板房，星星點點地灑落在山腳下，給人一種冷寂的感覺”[4]27這里營造了一種的“冷寂”的氛圍，讓我們感受到作者內心的冷寂，為下面葉子和站長先生的對話渲染了氣氛。為了表現(xiàn)葉子的美，景物在島村眼里都黯然失色，“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tài)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4]30?！睄u村到達雪國后，雪國給我們的印象是“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fā)低矮，仿佛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4]31。”留給人一種寂靜地出奇，甚至有點恐怖，像沉浸在無底深淵一樣的感覺，這一描寫讓雪國寧靜的特點表現(xiàn)了出來。在之后對雪國風景的描寫中，我們都能找到這一特征，通過景物描寫在表現(xiàn)人物心理的同時，也給整個作品營造了一種深沉而靜謐、悠閑而寧靜的氛圍，這種意境的營造奠定了整個作品的愛情基調，一種美的悲哀，美的凄涼。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也學習了這種技法，“通過把人物的內在精神意識融合于眼前的風景，使風景描寫具有了標識人物內在精神意識的強度、暗示人物內在精神的轉變、渲染主人公的境遇的功能[14]?！睆目傮w上來看，莫言《白狗秋千架》中的景物描所具有的以上功能，共同營造了作品的整體氛圍。與《雪國》相比，《白狗秋千架》中的景物描寫所營造出來的意境沒有那么地悲哀，色彩比較亮麗，選取鄉(xiāng)土色彩的意象來描寫故土。作品以主人公“我”的視角展開敘述，風景也是透過“我”的眼睛表現(xiàn)出來，所以這些風景的特征與“我”的心境有著密切的關系。在未見到暖之前，我對故鄉(xiāng)的景物還充滿著新奇的感覺，“土地兩邊是大片的穗子灰綠的高粱。飄著純白云朵的小小藍天，罩著板塊相連的原野[5]220。”這里選擇了“綠”“白”“藍”三個色調，給人明亮清爽的感覺，也照應著“我”在回家途中休息后的輕松的心情；“我”去找暖的途中，“上午下那點小雨，早就蒸發(fā)掉了，地上是一層灰黃的塵土。一過石橋，看到太陽很紅地從高粱地里冒出來，河里躺著一根粗大的紅光柱，鮮艷地染遍了河水。太陽紅得有些古怪, 周圍似乎還圍繞著一些黑氣, 大概是要落雨了吧[5]229?！被尹S的塵土、紅紅的太陽與綠色的高粱地相互映照、色彩鮮明?？商柤t的古怪，讓我們容易想到暖水深火熱般的生活；“黑色”帶給人一種陰暗和壓抑的感覺，也暗示了暖悲慘的命運，后來“我”到暖家后，親眼目睹了暖苦難的生活；“我”從暖家回去的路上，想著啞巴是一個有性格的男子漢，覺得暖嫁給他不會有太多的苦頭，認為自己是在杞人憂天，不覺得暖的命運有多痛苦，所以不再去想暖的事，覺得一身輕松，眼前的景物也是令人喜悅的，“路兩旁晃動著油量的高粱葉子，蝗蟲在蓬草間飛動，閃爍著粉紅色的內翅，翅膀剪動空氣，發(fā)出‘喀達喀達’的響聲。橋下水聲潑剌，白狗蹲在橋頭[5]236?！边@里選擇了“粉紅色”“白”“黃”“青”色的事物，展現(xiàn)出一片歡樂的景象，印證著“我”對暖的命運的樂觀看法，其實“我”是在自我麻醉，想擺脫內疚，尋求自我解脫。在《白狗秋千架》中，莫言的這種重視感覺的寫作風格的形成與川端康成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川端康成是日本新感覺派代表作家。新感覺派強調主觀感覺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川端康成善于通過對描寫對象的細致觀察，從聽覺、視覺﹑觸覺等各個方面反映客觀事物，使作品呈現(xiàn)出強烈的感觀效應?！堆﹪吠ㄟ^島村的情感與景物的融合來營造一種悲涼的意境，《白狗秋千架》也利用主人公的情感變化來描繪鄉(xiāng)土景色，營造一種較為明朗開闊的意境。川端康成在《雪國》中的那些具有文學審美性質的描寫成功喚醒了莫言潛意識里的文學思想，激發(fā)了莫言創(chuàng)作的欲望，并逐漸形成他自己的感覺化寫作風格。他用敏銳的感覺去勾勒“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一景一物，用極具鄉(xiāng)土色彩的意象來突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特色，做到了情與景的交融，那里一草一木都牽動著人物的心境，那鮮艷的色彩跳動的更是旺盛的生命力。

三、《雪國》與“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浮現(xiàn)

川端康成追求“物哀”美，他繼承了《源氏物語》為中心形成的物哀精神，在作品中營造一種虛無、哀傷的意境，表現(xiàn)那種通過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的瞬時體驗到的美，但他并非想要從主觀上去統(tǒng)攝民族的根，川端康成從來沒有明確地表示他的作品構建了他的精神故鄉(xiāng)，但他的作品卻起到了啟迪他人構建精神故鄉(xiāng)的作用。莫言在川端康成《雪國》中讀到文學中的事物不一定是要高大、典型的，生活中的平凡與平淡也可以進入文學。于是他把筆觸放到自己熟悉的某一領域中的生活記憶中，并且將這些生活記憶元素作為民族文化的根來進行渲染，形成自己的表現(xiàn)地域。在這些記憶中去張揚自然的生命力或挖掘人性特征，并賦予其歷史和文化意義。《白狗秋千架》中的“暖”便是作者張揚原始生命力的體現(xiàn)?！案呙軚|北鄉(xiāng)”便是莫言的精神故鄉(xiāng)，它的出現(xiàn)與《雪國》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聯(lián)系。

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描寫了一個銀裝素裹的潔白世界，在那里, 有美麗無比的大自然，人們的生活也怡然自得, 人性清純, 愛情純粹，仿佛一個世外桃源?！按┻^界限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4]1?！毖﹪兄臏厝?，吸引旅人駐足游玩，駒子就是便在一個旅店工作認識了島村，關于駒子的身世，作者并沒有交代，她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們也無從知道，她是一個孤兒般的存在，她的身世是不幸的，是苦難的，駒子身上的生命力促使《白狗秋千架》“暖”的形象，莫言結合本土經驗，賦予“暖”更頑強的生命力，作者想要通過“暖”的命運來展現(xiàn)精神文明之根，展現(xiàn)作者的故土之思?！堆﹪放c《白狗秋千架》大體上都是一種“離開——歸來”的模式，如果借用“離鄉(xiāng)——返鄉(xiāng)——再離鄉(xiāng)”這一模式來解讀會發(fā)現(xiàn)，兩部作品里都有對故土的思戀之情，特別是在《白狗秋千架》中，主人公離開家鄉(xiāng)之后一直懷戀故土，一心想要回去，回到故鄉(xiāng)時的輕松與愉悅足以見得“我”對故土的深深眷念。聯(lián)系到作者身上，我們發(fā)現(xiàn)，川端康成塑造了“孤兒式”的駒子形象，賦予她悲劇的命運，是作者把他自己的身世投射到了駒子身上，我們在閱讀作品，感嘆駒子不幸的身世的時候，潛意識里也會思考駒子的故鄉(xiāng)，這會在情感上潛在牽動作者的情緒。從島村的角度來看，雖然他的故鄉(xiāng)不是“雪國”，嚴格來說不是一種返鄉(xiāng)模式，但在島村來往雪國的多次經歷中，“雪國”的人和事卻也給島村留下了深深的眷念和回憶。在《白狗秋千架》中莫言塑造“我”這一返鄉(xiāng)者的形象，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文學中的其他返鄉(xiāng)者，他們對故土的思念，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作者的經歷。莫言說在《白狗秋千架》中首次使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字眼，高密是作者的故鄉(xiāng)，莫言從小生活在農村，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后來因為參軍離開了家鄉(xiāng)，雖然離開的時候頭也不回，但離開之后對故鄉(xiāng)的思戀卻是斷舍不了?！栋坠非锴Ъ堋分小拔摇钡那楦畜w驗也可以說體現(xiàn)了莫言的情感經歷，《雪國》在啟發(fā)作者寫作鄉(xiāng)土題材的作品時，也讓莫言想起了他地理上的故土，讓他找到了他精神上的故土。在這一點上，《雪國》中的一條秋田狗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讓莫言聯(lián)想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白狗，并首次提出“純種”的概念?？梢哉f就是雪國里那只不起眼的秋田犬與莫言故鄉(xiāng)的狗建立了某種聯(lián)系，讓莫言不自覺地回憶起故鄉(xiāng)的點點滴滴，經過作家的構思和再加工，記憶中的狗便又能活躍在文學上了。

“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出現(xiàn)與《雪國》中營造的孤兒情感帶來的潛在情緒牽引、返鄉(xiāng)模式下帶來的題材啟迪和秋田犬帶來的更具象的牽引擺脫不了關系，它勾起作者的故鄉(xiāng)之思，讓莫言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歸屬，開始構建自己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文學陣地和精神故鄉(xiāng)。

四、結語

《白狗秋千架》與《雪國》兩部作品雖然表現(xiàn)的主題不同，但在總體框架結構、人物形象、小說的舞臺背景的設定、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都有相似之處[3]。川端康成對莫言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人物形象特征和題材意象的選擇是外在表現(xiàn)，內在表現(xiàn)便是莫言形成了自己的感覺化寫作和精神故土。川端康成的作品強化了莫言的感覺，莫言在《雪國》中駒子的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張力，并將其投放在《白狗秋千架》中暖的身上，只是莫言結合了本土文化特征，將這種原始生命力擴大化，想要去挖掘民族文化之“根”，在題材和意象的選擇上我們也能看到這一特征。如諸多尋根派作家一樣，莫言也致力于尋找一個特定空間來寄托他的文化尋根理想，《雪國》中的秋田犬給莫言帶來了靈感，一條狗將莫言的思緒帶回了他曾經生活的故土，從此他便在自己所開辟的地域空間選擇了諸如“紅高粱”“白狗”“秋千架”等意象進入作品，可以說《白狗秋千架》是作者構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濫觴，我們可以通過它去挖掘莫言“精神故鄉(xiāng)”的建構，進而研究莫言的創(chuàng)作和思想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