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畑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0)
農耕文明賦予華夏民族對時間和歷史的敏感和執(zhí)著,這種慣性文化心理反映到家族觀念上,就是在不厭其煩地累積過往祖先記憶的同時,期待并追求家族在未來的繁衍與發(fā)展。這種期待與追求是家族延續(xù)意識的主要呈現(xiàn)。家族延續(xù)意識的詩性書寫始于《詩經(jīng)》,下至唐代,由于詩歌社會功能的拓展以及創(chuàng)作的繁興,書寫家族延續(xù)意識的詩篇及詩句顯得極為豐富。唐詩中家族延續(xù)意識的內涵類型,體現(xiàn)在不同社會群體階層所期待的不同家族延續(xù)圖景上。封建皇族追求的是“大包天域,長亙不極”(張說《郊廟歌辭·享太廟樂章·福和》)[1]918,“永言配命,子孫保之”(魏征《郊廟歌辭·享太廟樂章·永和》)[1]439。一般平民階層的家族延續(xù)期待大致從“既念生子孫,方思廣田圃”(儲光羲《田家雜興八首·其一》)[1]1386或“一生雖貧賤,九十年未死,且喜對兒孫”“永愿在鄉(xiāng)里”(高適《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其十三》)[2]191等語中可見。處于封建皇族與一般平民階層之間的士、庶文化家族因存在較大可能的階層流動性,其延續(xù)意識展現(xiàn)了多層面的內涵:一是家族子嗣的繁衍以及家族成員生命和物質生活的維持;二是以家風家學為主要內容的家族文化傳承;三是家世名望的保持和進一步振興。其中,第一層面是實現(xiàn)第二、第三層面的基礎,第二、第三層面則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由于唐代詩人絕大多數(shù)屬于文化階層,是以唐詩所反映的歷史風貌大體以該階層為主,本文主要圍繞文化階層三個層面的家族延續(xù)意識呈現(xiàn)與文化蘊涵展開討論。
子嗣的繁衍是家族延續(xù)圖景的基礎,由此生發(fā)并在唐詩中得以呈現(xiàn)的人倫情感主要包括降生之喜、高壽之期、無子之悲與夭逝之痛等。
新生命的降生是家族延續(xù)的起點,“兒生三日掌上珠,燕頷猿肱秾李膚”(王宏《從軍行》)[1]497、“愛惜肯將同寶玉,喜歡應勝得王侯”(白居易《崔侍御以孩子三日示其所生詩見示因以二絕句和之》)[3]1605描述了面對嬰孩出生時的珍愛與喜悅。新生命于封建家族之意義舉足輕重,“生子繼先賢”自然成為夫婦之首要任務。在古代男權社會中,家族中男嬰的相繼誕生更是被視為值得夸耀的幸運,相里造得第七子時,包何贈詩以賀,“娶妻生子復生男,獨有君家眾所談。荀氏八龍唯欠一,桓山四鳳已過三”(《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1]2173,其中“眾所談”三字足可見出當時世情。家中“無兒”則成終生遺憾,白居易、元稹對此遺憾多有吟嘆。個人生命的延續(xù)是家族延續(xù)與發(fā)展的基礎,是以長輩總愛祝福族中幼兒“祝爾愿爾貴,仍且壽命長”(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4]40。岑參在《太白東溪張老舍即事,寄舍弟侄等》詩中向弟侄講述造訪東溪張老所見聞的“勝事”:“主人東溪老,兩耳生長毫。遠近知百歲,子孫皆二毛。中庭井闌上,一架獼猴桃。石泉飯香粳,酒甕開新槽”[5]51。田園生活如此和諧恬靜,與東溪張老“遠近知百歲,子孫皆二毛”[5]51的家庭成員良好的生命狀態(tài)密切相關。與此相反,幼小生命的夭折以及年輕后輩的早逝則是家族莫大的傷悲,劉商《吊從甥》“日晚河邊訪煢獨,衰柳寒蕪繞茅屋。兒童驚走報人來,孀婦開門一聲哭”[1]3465、黃滔《傷翁外甥》“江頭去時路,歸客幾紛紛。獨在異鄉(xiāng)歿,若為慈母聞。青春成大夜,新雨壞孤墳”[1]8181,均描繪了這種無限凄涼的場景。
除了生命的延續(xù),某些詩歌還反映了親族眷屬之間生活閱歷經(jīng)驗的傳遞,如白居易的《見小侄龜兒詠燈詩并臘娘制衣,因寄行簡》“已知臘子能裁服,復報龜兒解詠燈。巧婦才人常薄命,莫教男女苦多能”[3]1691、《聞龜兒詠詩》“憐渠已解詠詩章,搖膝支頤學二郎。莫學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鬢如霜”[3]1081,二詩均體現(xiàn)出才命兩相妨的觀念。自稱“但遇詩與酒,便忘寢與餐”(《自詠》)[3]456、“一章三遍讀,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為金”(《初與元九別后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3]489的白居易,對詩歌的熱愛是真摯的,在此勸說其弟白行簡“莫教男女苦多能”也并非牢騷之語,其他詩句如“詩人多蹇厄”“天不與爵壽,唯與好文詞”[3]513等均屬此種觀念的表達,且任何人應該都不會借子侄之薄命來發(fā)牢騷。白居易常將詩酒與老病相關聯(lián),如“行年四十五,兩鬢半蒼蒼。清瘦詩成癖,粗豪酒放狂”(《四十五》)[3]1010“賦句詩章妙入神”“常嗟薄命形憔悴”(《見楊弘貞詩賦因題絕句以自諭》)[3]900,聯(lián)系上文所引“莫教男女苦多能”,確是真誠地傳遞了對人生命運的感悟。
在實現(xiàn)家族血脈延續(xù)的基礎上,以家風家學為主要內容的文化傳承,是家族延續(xù)更高層面的關注點。在中國古代“重道輕術”的文化環(huán)境中,詩禮傳家成為最為世人所推崇的家族文化傳承模式。此類家族延續(xù)意識在唐詩中的呈現(xiàn)主要集中在兩類詩歌或詩句中:
一是示兒戒子類唐詩。這類詩最為人所熟知的如杜甫的家訓詩《宗武生日》《又示宗武》,詩中敦促兒子宗武要承繼杜氏的詩學儒風,稱“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6]1218、“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暇日從時飲,明年共我長。應須飽經(jīng)術,已似愛文章。十五男兒志,三千弟子行。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6]1525。另如高適的《宋中送族侄式顏》,詩題注對式顏此行的目的進行說明:“時張大夫貶括州使人召式顏遂有此作”[2]102,“張大夫”即當時遭貶括州刺史的張守珪。從高適此時所作的另一首《又送族侄式顏》中所說的“惜君才未遇,愛君才若此”[2]104,可知高適對族侄式顏是頗為欣賞的,在出發(fā)之前,高適敦囑式顏在可能面臨的政治旋渦中,要遵守前賢家教,勿墮家聲,“勸爾惟一言,家聲勿淪滓”[2]102。又如晚唐杜荀鶴頗以弟侄能夠潛心詩書禮樂而欣慰,在《題弟侄書堂》中,他稱“家山雖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禮樂風”[1]8036,并囑咐弟侄要珍惜時光,勤奮不懈,“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1]8036;在《秋日山中寄池州李常侍》中,他又稱“出為羈孤營糲食,歸同弟侄讀生書”[1]8037。同處晚唐的鄭谷在《敷溪高士》中表達了相似的情致,“閑得林園栽樹法,喜聞兒侄讀書聲”[1]7813。當然,家風家學也不局限于詩書儒學,翁承贊在《寄示兒孫》中稱自己辛勤修學道家煉丹術,“力學燒丹二十年,辛勤方得遇真仙”[1]8166,希望兒孫能夠繼承其道業(yè),“予家藥鼎分明在,好把仙方次第傳”[1]8166。
二是交游或親族贈答詩中的子嗣贊譽詩句。家風家學的傳承既是文化家族延續(xù)期望的重要組成,那么在贈答詩中,褒贊家族后輩對家學家風的承繼,亦順理成章地成為常見的交際話語。權德輿答獻叔父的詩歌《伏蒙十六叔寄示喜慶感懷三十韻因獻之》,在追溯權氏門風后自謙“小生諒無似”而盛贊叔父的德行才學“百氏若珠貫,九流皆翚分”、“筮仕就色養(yǎng),宴居忘食貧”[1]3623之時,不忘稱叔父“經(jīng)術弘義訓,息男茂嘉聞”[1]3623。杜甫在贈別詩《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中與韋評事敘友情之時,亦稱“府中韋使君,道足示懷柔。令侄才俊茂,二美又何求”[6]301,褒贊韋十六能夠步隨家族前賢德業(yè)。杜甫在夔州所作《覽柏中丞兼子侄數(shù)人除官制詞因述父子兄弟四美載歌絲綸》,以“子弟先卒伍,芝蘭疊玙璠”[6]1299褒揚柏茂林的忠孝門風及在子嗣中的延續(xù)。李商隱作于大和九年(835)的《安平公詩》中,安平公即李商隱的從表叔崔戎,對李商隱頗有知遇之恩。此詩雖非親族贈答詩,因崔戎此時已故一周年,詩是李商隱徒步至長安舊居哀吊時所作,然其內容表述方式與贈答詩類似。李商隱在詩中追述與安平公的交往,亦包括對其子嗣的回憶,“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烏紗。其弟炳章猶兩丱,瑤林瓊樹含奇花。陳留阮家諸侄秀,邐迤出拜何駢羅”[7]30,即贊嘆崔戎諸子的才華出眾和姿容秀拔,隱含了世家望族后繼有人的涵義。包何《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的開端對相里使君得子表示祝賀,緊隨其后又說“他時干蠱聲名著,今日懸弧宴樂酣。誰道眾賢能繼體,須知個個出于藍”[1]2173?!案尚M”典出《周易》,即“干父之蠱”,以“干蠱”“繼體”“出于藍”為賀,體現(xiàn)了世俗對家風家業(yè)承繼的重視。
中古時期文化階層的職業(yè)出路并不寬敞,時至唐代,當門閥勢力漸衰、人才選拔方式逐漸定型、社會階層變動存在更多可能性時,[8]336以科舉等方式入仕,以仕進獲取家族聲望地位的保持和提升,以聯(lián)姻實現(xiàn)家族勢力的聯(lián)結,是士、庶文化家族共同遵循的家業(yè)運作模式。
以科舉謀仕進是大多數(shù)唐代文士的人生理想,其并非僅僅著眼于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很多時候也背負著家族使命的色彩。家族在未來的生存與發(fā)展,始終是唐代文士追逐功名的重要動力之一??婆e與家族延續(xù)的內在關聯(lián),在唐詩中亦有諸多痕跡。杜荀鶴的《顧云侍御出二子請詩因遺一絕》,顧云二子其時尚幼,此詩與其說是贈予二幼子,不如說是贈予顧云的,詩中以“小小能吟大大詩”[1]8050稱贊顧云二子在詩歌方面的天賦,并以月宮斫桂祝愿他們的科第前景,“想得月中仙桂樹,各從生日長新枝”[1]8050,其著眼點即在顧氏家世的延續(xù)。進士及第是唐人最為傾重的仕進身份,難度最大且人數(shù)極少,若家族賢俊相繼有及第者,則是非常難得的盛事。白敏中及第時,白居易即作《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懷》表達家族中三位兄弟“詞場中第頻”、“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葉盡驚人”[3]1272的歡欣。盡管世人皆知科舉及第是極難得之事,然因其所承載的個人及家族榮耀和利益之重使得科舉落第總是讓人惋惜不已。張喬《寄弟》:“故里行人戰(zhàn)后疏,青崖萍寄白云居。那堪又是傷春日,把得長安落第書。”[1]7379此詩當作于張喬隱居九華山之時,此時張喬雖已歸隱家鄉(xiāng),卻仍希望其弟能科場得名,當在家書中得知落第的消息時,凄悲之情不禁涌上心頭。如此凄悲的心境,若非從家族的角度出發(fā)而僅考慮個人之得失或手足之情深,此情實難疏通?!皫X南才子”邵謁的《送從弟長安下第南歸覲親》則從另外的角度反映了家族與科舉間的關聯(lián)。邵謁苦讀成才,經(jīng)歷過漫長的科舉奮斗過程,所以對于那種“白日不得照,戴天如戴盆。青云未見路,丹車勞出門”、“心中豈不切,其如行路難”[1]7053的舉子心情理解得相當透徹;一句“富貴豈長守,貧賤寧有根”[1]7053又透露了時人認為科舉與社會階層流動之間有關聯(lián);詩中感慨“他門種桃李,猶能蔭子孫。我家有棠陰,枝葉竟不繁”[1]7053,由此可推知此詩當作于邵謁及第之后,此時的他為自己雖已及第卻無法對同族從弟有所幫助而自責,只能以“為文清益峻,為心直且安。芝蘭未入用,馨香志獨存”[1]7053寬慰并鼓勵從弟堅持不懈。
婚姻是家族勢力聯(lián)結最為穩(wěn)妥牢固之形式,婚姻與家族延續(xù)之關系不言而喻。唐代士族之婚姻仍重門第,初唐王績在《獨坐》中表達了他對子女婚姻的看法:“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9]30。王績之所以在此詩中談及子女婚姻,是因為他將兒女婚嫁已畢作為他能夠怡然自得地“獨坐”的原因之一,從一個側面表露了他對家庭子嗣的牽掛。王績所言的“男婚令族”“女嫁賢夫”體現(xiàn)了其時士族婚姻之共性,以“逸士”自許的王績尚且如此自然地表達自己的門第婚姻觀,無怪乎魏征、房玄齡等在朝名臣對聯(lián)姻望族的熱衷。關于“男婚令族”,史傳筆記的記載可謂形形色色、不勝枚舉,其可能指向的功利性目的有三:一是望族間的聯(lián)姻是其維持血統(tǒng)的一種手段,而庶族或一般士族與望族之間的聯(lián)姻則足以成為庶族或一般士族矜夸的資本;二是可能為士族文人獲取更廣泛的社會人脈,助其仕途前程,韓愈在《縣齋有懷》所感嘆的“名聲荷朋友,援引乏姻婭”[10]24便與此相關;三是望族女子秉承家風熏陶,有利于家庭和睦和子嗣教育。[11]252-256“女嫁賢夫”中所謂“賢”的含義大致有二:一是仕進所須具備的個人才能,其指向偏重于女子婚后物質生活的“貴”;二是個人的道德品行,指向女子婚后精神生活的“和”,白居易所言“昨日嫁娶畢,良人皆可依。憂念兩消釋,如刀斷羈縻。身輕心無系,忽欲凌空飛”(《對酒示行簡》)[3]404即與此義相近,當然,白居易此詩所寫的對象是他的“雙幼妹”,但于子女之考慮,也應大致如此。
家族如何實現(xiàn)家世延續(xù),前文已談及被大多數(shù)文化階層所共循或企盼的科舉、仕進、婚姻等實踐模式,然而正如以上模式并不能保障家族的延續(xù),中國古代對于家族延續(xù)規(guī)律的探索和總結,也并未止步于諸如此類的功利性途徑,而是將德行的自我完善融入對家族發(fā)展的理性思考當中。
德行的力量素來為國人所尊崇,根基深遠的儒家道德修行規(guī)范在家族的延續(xù)中自然無法缺席,[12]196是以家族發(fā)展理性呈現(xiàn)出自上而下的“崇德”“向善”傾向,比如最為普遍的積善、累仁、存德觀念。積善觀念形成于上古,《周易·文言傳》中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豈非人自召乎?”[13]19積善也是自皇族至庶民普遍秉承的一種觀念,唐太宗《帝范》中說:“小人俯從其易,不得力行其難,故禍敗及之;君子勞處其難,不能力居其易,故福慶流之。故知禍福無門,惟人所召?!盵14]44其詩歌《重幸武功》中說“積善忻馀慶”[1]4、《賦尚書》中說“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1]10。積善、累仁、存德與皇族世祚延續(xù)之關系在郊廟歌辭中屢有表述,如《褒德廟樂章·褒德》“家著累仁,門昭積善”[1]151、《享太廟樂章·宣宗室舞》“積德可報,流慶無疆”[1]136、《梁太廟樂舞辭·皇帝行》“阝齊天有方,累仁積德,祖宗隆之,子孫履之”[1]157等。積善而惠及家族和子嗣之觀念在唐代文人詩歌中亦多有展現(xiàn),如張九齡省親詩《與弟游家園》所言“善積家方慶”[15]263、《酬周判官巡至始興會改秘書少監(jiān)見貽之作,兼呈耿廣州》所稱“陰慶荷先德,素風慚后裔”[15]271。杜甫《贈比部蕭郎中十兄》亦有“有美生人杰,由來積德門”[6]57之說。王建在《求友》中將“終朝舉善道,敬愛當行之”[1]3361列入擇友的規(guī)范,并言“各愿貽子孫,永為后世資”[1]3361。正因將道行完善納入家族發(fā)展的理性思考,家族延續(xù)意識是以總呈現(xiàn)出特殊的道德約束功能。
唐詩對于唐代文化階層的家族延續(xù)意識具有較為全面的書寫,既呈現(xiàn)了家族延續(xù)期待的豐富圖景,也包括了唐代文士關于如何實現(xiàn)家族延續(xù)的普遍性實踐模式以及深入道德層面的理性思考,對此類詩篇和詩句的匯聚和考察,可以加深對唐詩文化內涵的解讀和家族意識的歷史性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