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藝

1

該怎么形容我的青春呢？

孤獨？沉悶？或者說，如同漫長的雨季，如同永遠潮濕的襯衫？

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呢？

可能是由于我突然潛力爆發(fā)，本是資質(zhì)平平的人，卻考上了重點高中，又自不量力地暗戀上班長鄭辛堯。

鄭辛堯簡直就是為了讓人崇拜而生的，他筆直挺拔得像一棵楊樹，舉手投足間是滿滿的自信，有什么提議，振臂一呼便是百應(yīng)。遇見他之前，我的生活里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我也沒想到一個人可以美好到閃光。

喜歡上一個發(fā)光體，結(jié)果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暗淡。

上高中前，我是個理著鍋蓋頭，戴著黑框眼鏡的女生，腳上的白球鞋總是沾灰，校服周一到周五都套在身上，放了學(xué)就沒心沒肺地甩著書包追著幾個男發(fā)小滿大街跑，在公交車上好心給抱小孩的阿姨讓座，人家讓小朋友說：“快謝謝哥哥?！?/p>

鄭辛堯就像一陣清涼的風(fēng)，吹散了我迷霧似的懵懂，讓我突然由混沌變得心明眼亮，可他也像一陣夾雜著雨的颶風(fēng)，給我?guī)砹嗽?，帶走了陽光?/p>

我能感到自己長大了。長大就是小人魚用歌喉換來雙腿，每走一步都很疼。

這種疼體現(xiàn)在各個方面，鄭辛堯站在講臺上朗讀文章，我心里就隱隱作痛。他在文章里旁征博引，提到些我不熟悉的已經(jīng)作古的人名，談的是“傳統(tǒng)美學(xué)的衰落”，老師站在一旁贊許地望著他，他最后一句還沒讀完，底下已經(jīng)有幾個女生輕輕鼓掌了。

“我特別欣賞中國的傳統(tǒng)的美。”說起創(chuàng)作心得時，他的眼睛時不時看向趙曉雯的方向。

鄭辛堯打籃球，也會讓我感到疼痛。他敏捷又迅猛，尤其是趙曉雯走過去時，他就打得越發(fā)起勁，每個動作都是那么的舒展瀟灑。我收回視線，把臉埋進英語書里，很難過。

我照鏡子的時間變長了，搞得我媽總是不耐煩地拄著拖把在門口催我：“你磨蹭什么呢？再不走該遲到了！”

我開始在意發(fā)型和痘痘，可不論我把劉海從左分到右，還是把它掀起來露出額頭，對我相貌的影響都微乎其微。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長相這么平庸，還好鼻梁上那副眼鏡足夠大，能遮擋住半張臉。

2

我想我的痛苦里還包含著“嫉妒”在里面。不知何時我討厭起那些長相姣好的女同學(xué)，她們像清晨園中的花朵，嬌艷又新鮮，見到她們的人無不駐足觀賞，發(fā)出贊嘆，走遠了還要回頭戀戀不舍地張望。

鄭辛堯也不能免俗，他的目光永遠只會從我的身上一掃而過，看我和看那些桌椅板凳沒什么差別。但他會定定地望著趙曉雯，眼睛放光，嘴角滿是藏不住的笑意。男生們看到趙曉雯這樣的女生時，神情都是相似的，只是有些人羞澀些，有些人大膽些。

我相信永遠都不會有人用看趙曉雯那樣的目光望著我，和男同學(xué)說話時，他們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用簡短的語言來回答。沒有人注意我換了新的鞋子，或者在胸前別了個蜜蜂胸針，當(dāng)我踮起腳尖奮力擦黑板時，也沒有一只手能接過我的板擦幫個忙。

偶像劇和青春文學(xué)里都是騙人的，是給青春期少女編的童話故事，現(xiàn)實里學(xué)霸帥哥永遠不會注意到資質(zhì)平平的學(xué)渣女同學(xué)，她們不過是草履蟲一樣的存在。

我在沉默中消化著內(nèi)心的所有情緒，哪怕因為調(diào)整座位，我居然和鄭辛堯坐在了一起，我臉上的反應(yīng)也很平淡，絕不會有人看出我的欣喜若狂。我故意對他很冷淡，好像我從來沒有在意過他。他卻是實實在在地沒有留意過我，甚至名字都叫成“馬晴雨”了。他前面就坐著趙曉雯，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總是很微妙，溫暖而黏膩。

我每天都埋頭苦讀，像老牛哼哧哼哧犁著凍結(jié)的地面，企圖刨出點有用的東西，可依然學(xué)得很吃力。老師的課堂節(jié)奏好快，同學(xué)們的理解能力好強，我在后面連跪帶爬地追趕卻依然不能望其項背。

自習(xí)課上鄭辛堯和趙曉雯又竊竊私語，因一道數(shù)學(xué)題而爭論不休然后升級到相互開心地揶揄。他們說話的聲音很輕，但于我來說就像驚濤海嘯。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在悄無聲息中沮喪、氣惱又妒忌，完全無法思考。終于，我“啪”地把書合上，然后搬著椅子去了走廊。

我的舉動讓班里鴉雀無聲了一秒，同學(xué)們都很奇怪。當(dāng)我走出教室時，我和屋里的同學(xué)成了兩個世界的人，身后的那道門將我和他們徹底分隔開來，我從此再也融入不進了。

3

我在樓道的窗臺上學(xué)習(xí)。走廊另一端，年級主任正把一個男生逼在墻角里批評：“既然到了這所學(xué)校，就要遵循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我不管你原來的學(xué)校是怎么要求的，反正你的頭發(fā)長度不合格，必須剪了，還有，周一到周三必須穿校服！”

那個男生我知道，叫楊一凡，是個美術(shù)特長生，聽說他最開始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家里人想辦法搞了個“借讀”名額把他送了進來。

因為身份特殊，平時老師也不怎么管他，我們都灰頭土臉穿校服，他卻穿著價格不菲的潮牌，還有大紅色或者亮粉色的球鞋，就那么混不吝地揣著兜站在隊伍里，彎腰駝背，十分扎眼。

但不得不承認，楊一凡更是個帥哥，年級里最漂亮的那幾個女生都和他關(guān)系不錯，其中就有被視為校花的舞蹈特長生。

每天放學(xué)，楊一凡便騎著摩托車，從校門口轟鳴著絕塵而去，后座上校花半瞇著眼，嘴角上揚，黑發(fā)隨風(fēng)飛舞。同學(xué)們表情各異，有的羨慕，有的不屑一顧，但無論如何，那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摩托車的呼嘯如同一把刀，在大多數(shù)人沉悶的青春里劈開一條縫，人們透過這條縫發(fā)現(xiàn)原來可以有人如此鮮活。

只可惜校長后來專門在大會上明令禁止學(xué)生騎摩托車。

現(xiàn)在，我啃著筆在窗臺上計算一道老師講過很多遍的數(shù)學(xué)題。楊一凡在年級主任離開后，晃晃悠悠走到我跟前，看我在草稿紙上涂黑疙瘩，咂咂嘴道：“原來你也不會啊，我還以為全年級就我做不出來呢！”

我抬頭瞟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怎么在外面學(xué)習(xí)？教室里盛不下你的壯志雄心了？”見我沒理他，楊一凡也不氣餒，損了我兩句后左拐進了衛(wèi)生間，里面?zhèn)鱽硭淇斓目谏诼?。年級主任突然又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喊了一句：“上課期間，公共場所禁止喧嘩！”于是那個口哨聲戛然而止。

4

晚自習(xí)前，食堂窗口前照例排起長隊，大家一邊抱怨食堂的菜如同豬食，一邊又無可奈何。那段時間我正在減肥，只準備買個包子，就擠到隊伍前列，跟鄭辛堯說：“你打飯的時候幫我?guī)€包子吧，隨便什么餡都行?！?/p>

沒想到他竟不太樂意，指指身后說這么多人排著，這么做跟插隊沒什么區(qū)別。我尷尬萬分，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前面的楊一凡鄙夷地對他說：“人家找你帶個包子看把你為難的?！彼麖澭鼘χ翱谡f：“阿姨，麻煩您來倆包子，一肉一素，帶走的?！?/p>

他把包子丟給我，然后站到了隊尾，還不忘調(diào)侃我?guī)拙洌骸岸喑渣c，一個包子的能量哪夠你做那么些題?！?/p>

我一愣，沒想到他居然記得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像本來一直待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被探照燈打了一身的光。走出食堂我才意識到還沒給他錢，但又不好意思返回去，回頭看他的時候，也留意到鄭辛堯正殷勤地幫我們班兩個女生打飯——她們都長相不錯，時不時會冒出幾個追求者。

我失望又難過，都是同學(xué)，好歹我還是他的同桌，卻被這樣分作三六九等的差別對待，心想重點高中的人素質(zhì)也就那樣?？梢Я艘豢诎?，血液中重新涌動起一絲暖流，我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楊一凡。他正夸張地打著哈欠，雙手伸展，不小心伸到一個小個子女生的鼻尖上。

“楊一凡，你故意的吧！”女生個頭小調(diào)門卻高。

“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是故意的。”楊一凡嬉皮笑臉地躲著她的攻擊。

體育課上，我們跑完800米后就可以自由活動，我照例躲在看臺的角落背英語單詞。臨近下課，有人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位置，咕咚咕咚灌了一瓶可樂，打了個響嗝。

又是楊一凡，他湊過來看我的書，嘖嘖稱贊道：“你怎么這么有定力呢？我要有你十分之一的努力，成績也比現(xiàn)在好得多?！?/p>

“十分之一可能不行，怎么也得一半以上。”我老實地回答。

“十分之一就夠了，畢竟我聰明啊，哈哈哈?！彼鋸埖匦α藘陕暎拖裱芯空湎游镆粯哟蛄课?，搞得我挺不自在，只好佯裝繼續(xù)學(xué)習(xí)，避免跟他眼神相碰。

“我采訪采訪你，如何才能做到像你這么踏實刻苦地學(xué)習(xí)？”他窮追不舍，我說如果你又窮又丑，就只有拼命學(xué)習(xí)這一條路子可以走了。

“沒辦法，英俊又富有不是我的錯?！彼f完這話就把球衣搭在肩上，大笑著揚長而去，我簡直想把手里的書掄到他頭上。

5

可能是因為沒日沒夜的刻苦，我的練習(xí)冊越堆越高，成績也在穩(wěn)步提升，高二的時候我終于能勉強擠進優(yōu)等生的行列了。一些重點大學(xué)歷年錄取分數(shù)線明晃晃地掛在教室墻上，我在心里盤算著自己考上分數(shù)線最低的那所大學(xué)有幾成把握。

高二快結(jié)束時，我們開始了一輪復(fù)習(xí)，學(xué)習(xí)壓力驟然增大，曾經(jīng)松懈的同學(xué)也成了繃緊的發(fā)條?？蓷钜环惨廊蝗绻?，每次見他，他幾乎都在跟搞藝術(shù)的女同學(xué)笑嘻嘻地打鬧，見了我就朝我努力揮揮手。同伴驚詫地問我怎么認識了楊一凡，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就……就那么認識了。

雖然我臉上很平靜，但楊一凡這個帥哥主動和我打招呼還是讓我挺受用的，他的沒臉沒皮和自大狂妄，總讓人又愛又恨，無怪乎身邊總是圍繞著鶯鶯燕燕了。

考完試的時候楊一凡就主動來找我，問我發(fā)揮得怎么樣，這次題難不難?！拔揖褪窍胫缹W(xué)習(xí)好的人怎么看，反正對我來說都挺難的。”他自嘲道。

成績貼在通知欄時，他也第一時間跑來告訴我，他幾乎不會贊美我，都是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么被那傻小子超過了？”或者說：“這次太可惜了，差一點就進年級前一百了?！币荒樋上У臉幼?，好像那是他的分數(shù)。

“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憋著股勁兒，盤算著那些不該錯的題給我丟了多少分。

“咱倆打個賭，下次月考你進前一百我就剃個光頭，你要沒進你就穿一個星期的連衣裙，一言為定啊！”

“無聊?！蔽曳藗€白眼，覺得他怎么這么幼稚。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楊一凡真的在我進了前一百后剃了個光頭。

他那天戴著個棒球帽進了教室，剛進去就嘻嘻哈哈望著幾個好友，然后咳嗽一聲，一把摘下棒球帽。正埋頭刷題的其他同學(xué)抬頭一看，瞬間就被他的腦袋閃到了眼睛，發(fā)出一陣驚呼。

只不過他沒得意兩節(jié)課就被年級主任堵在了男廁所門口，戳著他的腦門，嚴厲地批評他發(fā)型不符合規(guī)范：“不讓你留長發(fā)你就剃光頭？楊一凡，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可他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睏钜环哺覍W(xué)年級主任氣到面部肌肉痙攣的樣子。他胡嚕胡嚕光頭，自以為很帥地戴上棒球帽，還說只是可惜看不到我穿裙子了，高一集體舞表演時我穿裙子還挺好看的。

高一那次我們班編排的集體舞中，我穿著租來的黃色長裙和另外幾個女生手拉手上臺走了一圈，這是最簡單的動作了，主要部分的舞蹈我們幾個跳得很差，當(dāng)文藝委員的趙曉雯一臉嫌棄地把我們淘汰下來，但又不能讓我們杵在一邊，于是專門設(shè)計了這么個多此一舉的環(huán)節(jié)。

我當(dāng)時滿心羞恥地在臺上走圈，其余幾個女生不是太胖就是又黑又齙牙，讓我懷疑趙曉雯其實是在嫌棄我們的長相，我感到自己簡直是在游街，還打扮得花里胡哨。

所以當(dāng)楊一凡說我穿裙子還挺好看時，我以為他在損我，臉一沉。他才不在意我是否不快，還慫恿我把眼鏡摘下來。我扭過臉要走，他堵在我前面說：“你把眼鏡摘下來。”說完竟伸手來摘。

豈有此理，我往后躲，眼鏡啪地掉在地上，眼前立刻一片模糊。他趁機撿起眼鏡藏在背后，然后大大方方端詳我的臉：“哎，你別說，順眼多了，以后別戴這破眼鏡了，我送你隱形的吧?！?/p>

“你給我！”我一把奪過眼鏡戴上，鏡片上都是指印，世界因此變得油乎乎的。我扭頭就走，因為不知為何，我有點害怕。

我害怕情感會被他控制。我現(xiàn)在時不時就會想起他，在意他對我說的話，對我的看法。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取代了鄭辛堯在我心中的位置。

最明顯的是一次我剪了頭發(fā)，他遇到我后，細細瞅瞅我，不滿地嘖嘖舌：“理了發(fā)不好看，不好看了。”說完就繼續(xù)和旁邊的女同學(xué)有說有笑地走開，留我站在原地沮喪得要命，后悔自己為什么要理發(fā)。

可不論我如何告誡自己不要被他打擾，如何下決心以后要對他冷淡點，走在校園里眼睛卻不受控制地搜尋他的身影。我有的時候也會想“他可真好看啊”，嘴角就不由自主揚了起來。他又因為什么毫無意義的小事來騷擾我時，我表面上有點煩，可心里卻暗暗高興。

6

臨近暑假，有人提議大家一起去游樂園，算是最后的瘋狂，否則開學(xué)邁進高三差不多就等于下地獄了。

這個提議得到很多人支持，楊一凡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這個消息，專門跑來問我去不去。我又白了他一眼，問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也想去??！”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班那么多漂亮女生，我正愁沒機會認識一下，要不你帶我去？”

我說楊一凡，我怎么會認識你這種人！

那天，我們班一大半人都出動了，進了游樂園就自動分成幾撥，各自去玩心儀的項目。我也不知道跟著誰走，就硬著頭皮跟在鄭辛堯他們后面。鄭辛堯煞有介事地拿了個單反相機，時不時抓拍趙曉雯。趙曉雯佯裝生氣，去捶鄭辛堯的后背，惹得周圍的同學(xué)拍手起哄。

楊一凡并沒有出現(xiàn)，我在心里罵此人不守信用，要不是他說想來，我才不參加這種活動呢！

我們走到那種射擊氣球得獎品的攤位前，同學(xué)們躍躍欲試。趙曉雯尖叫一聲，指著二等獎?wù)f：“啊，那個熊貓好可愛！”

幾個男生付了錢爭著想把熊貓給趙曉雯贏過來，結(jié)果一個個敗下陣來，就鄭辛堯還有點希望。

“好巧啊，你在這！”身后傳來楊一凡故作驚訝的聲音。

我嘀咕道：“別裝了，假死了?！?/p>

我在不遠處看著趙曉雯被眾星捧月般圍在男生中間，滿心惆悵，不自覺地把真心話流露給楊一凡：“我以前暗暗喜歡過鄭辛堯呢，不過他看都沒看過我一眼?！?/p>

“就你們班班長？”楊一凡有點不屑一顧，“我一直覺得那家伙賊裝，神煩！”

“你這是嫉妒！”曾經(jīng)喜歡的人被別人鄙視了，出于自尊，我還是要為他爭取一下。

“我嫉妒他？我有病啊我……”他又用看珍稀動物的眼光打量我，“我覺得那家伙沒眼光，真的。他是不是讓你傷心了？我給你報仇去?！?/p>

他說著就要跑過去，被我拽住了。我讓他別給我惹事，他突然邪惡地一笑說：“你等著。”

楊一凡抓起幾只飛鏢，幾乎是彈無虛發(fā)地扎爆了幾只氣球，那只熊貓穩(wěn)穩(wěn)地被他接到手里。我暗暗祈禱這家伙千萬別把熊貓送給我，那可就丟死人了，我會因此長期霸占年級的八卦頭條。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把熊貓遞給了趙曉雯，在趙曉雯崇拜的目光中打了個響指說小意思，問她還喜歡哪個。

后來，鄭辛堯臉色一直不太好看，楊一凡和趙曉雯相談甚歡。不得不服，他天生就有和人自來熟的能力，哪怕其中帶有點表演的成分。我倆分別時，他問我看到鄭辛堯臉拉得多長嗎，是不是很解氣！

他這么做簡直讓我哭笑不得，但確實得承認，還真挺有意思的。

7

高三的車輪沉重又飛快地從我們身上碾壓過去，進考場前，我已經(jīng)如同溺水的人，無法再多堅持一分鐘。

不知為何，往后的很多年里我每次回憶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兩天關(guān)于考試的記憶都是空白，讓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經(jīng)歷了高考，我是否產(chǎn)生了幻覺。

可我能確定，那些過往是真實存在的，最后一門考完，我心情毫無波瀾地出了考場。因為一些原因，爸媽都沒來接我，我只能獨自往家走。

結(jié)果前面的路被一輛摩托車擋住了。楊一凡拋給我一個頭盔，不容拒絕地說：“上來，送你回家！”

“你還沒走呢？”我有點詫異。五月份的時候，楊一凡說他不打算高考了，家里人安排他去舊金山學(xué)插畫，后來他就基本沒有去過學(xué)校。

我忙著抓緊最后的時間復(fù)習(xí)，只是在聽到他要離開時心里倏地沉了一下，但無暇過多為他的離去而難過?？赡茉谖业臐撘庾R里，他就未曾停留在我的身邊吧，他是個慷慨的富翁，在拋撒自己善意和快樂的金幣時，正好塞了一些到我手里。所以我根本沒有自作多情到要詢問他關(guān)于以后的種種。

“怎么也得跟你道個別再走??！”他還是那種沒啥憂慮的腔調(diào)。

坐在他車后座上，我本猶豫要不要攬住他的腰，但他一加油門我便下意識地抓住了他。

“坐好了啊，大姐！”他歡呼著疾馳而去，人群水流般被他劃開，讓出一條路。

“上大學(xué)前換個眼鏡！”

“??？”我問。

“換個眼鏡！”他大聲說，“把頭發(fā)留起來，你適合長發(fā)！別化濃妝，千萬別！”

他絮絮叨叨說著我改變造型的注意事項，告訴我要自信，用他專注審美十八年的“畫家”眼光看，我可以變得很美，美得很獨特，美過很多我覺得好看的女同學(xué)。

我很想謝謝他，但又覺得感謝實在太蒼白和見外。于是，作為回應(yīng)，我在他身后放肆地大笑，用笑聲告訴他，他驅(qū)散了我心中密布的陰云，帶來了晴天。

摩托車載著我繞了大半個城，沿著河堤行駛，一道殘陽把河面照得著了火。夏天傍晚的風(fēng)還有些溫?zé)幔揖驮谶@風(fēng)里漸漸蛻變——我干枯分叉的頭發(fā)開始順滑，高度近視的死魚眼清明透亮，因挑燈夜讀而長痘的皮膚消了紅腫，變得光滑，甚至我皺巴巴的牛仔褲都消失了，變成被改短的校服裙，露出了我那兩條正在變長的腿。

這樣一個“我”的形象，便代替了曾經(jīng)的我，長長久久存在于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