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妮妮
[1]蹤跡
我從小就討厭八月,往死里討厭它,可我終究無力阻止它的到來。
小城在經歷了幾場延綿不絕的梅雨后,終于迎來了熱不死人誓不休的伏旱天。不得不承認,這時的天空是一年中最好看的,那片明媚的湛藍總會讓我有種在做夢的錯覺。然而我討厭八月的理由恰恰是因為這份湛藍,因為它看起來太干凈,干凈得讓我一眼就望見了自己的臟亂不堪。
我和我的家人像幾只無足輕重的螞蟻般匍匐在舊城區(qū)邊緣小得不可思議的貧民窟里。
午后,郁彬把臉盆搬到門外那條兩個人并肩走也會顯得擁擠的弄堂里,然后扯下發(fā)繩,把一頭干燥分叉的黑發(fā)甩至胸前用手撥散。我從屋里搬出一張小板凳坐在弄堂的陰影處納涼,一抬頭就看見郁彬松垮的褲腰口露出的米色內褲邊。我皺著眉搖搖手中的蒲扇,小聲地說了句:“媽,褲子露出來了。”郁彬好像沒聽見我的話,背對著我把她的頭發(fā)浸入臉盆。我干脆閉上眼睛,沒再多說。其實就算郁彬知道了也不會怎樣。對于住在這種臟亂邋遢的蝸居里的人來說,廉恥心似乎可有可無,就算它像弄堂里彌漫的霉變味那樣在烈日的曝曬下消散得一干二凈了,日子還是照樣地過。
“那個何太太,你家現在有沒有小孩子?”郁彬洗頭洗到一半的時候,來了個老太婆。
“沒了沒了!”郁彬稍稍抬起頭,瞄了瞄老太婆,然后低頭繼續(xù)洗頭,老太婆只好悻悻離去。到這里,也許你已經看出來了。沒錯,郁彬是個人販子,但她從來只賣自己生的,絕不拐賣別家的小孩。因為這點,郁彬覺得自己很仁慈。她就像一個死到臨頭還在虔誠地祈禱菩薩保佑的人,我一直覺得她很可悲。也許我應該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時郁彬已經不能再生育,除非她想死。對此,郁彬似乎不怎么難過,她只是在后悔,后悔最后一個小孩沒有賣出一個好價錢,對于身為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剩下的一個的我,她會覺得可惜,因為沒有人會買一個十六歲的小孩。
郁彬洗完頭后習慣性地甩甩頭發(fā),她腰上那三層肥得可以擠出油的肉跟著她的動作抖了抖。弄堂里一只名叫厚臉皮的野貓踩著慵懶的步調從巷口慢慢踱到我的板凳邊趴下,發(fā)出一聲甜膩至極的叫聲。我疑惑地挑了挑眉,這貓不是剛生了一窩小貓嗎,怎么還這么悠閑?我這么想的時候,郁彬猛地轉過身,眼光穿過我的身體落在厚臉皮身上。
“死一邊去!”郁彬厭惡地皺起眉,利索地抬起臉盆把洗過頭的臟水潑向厚臉皮——現在的她討厭一切可以生育的生物。然而這些對厚臉皮來說簡直就是小兒科,它繃緊了肌肉像個瘋子般甩了甩身上的水,然后又若無其事地趴在地上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不要臉的小東西。”我忍不住調侃道。像回應我似的,厚臉皮伸出手掌撓了撓耳朵,“喵”了一聲。郁彬恨恨地瞥了厚臉皮一眼,拿著臉盆回到屋內,“啪” 的一聲關上了幾乎已是搖搖欲墜的老木門。
此起彼伏的蟬鳴里,陽光懶洋洋地傾灑了一地。我瞇著眼看著弄堂盡頭異常耀眼的護城河,突然覺得腦神經像條打了死結的麻繩般,竄出一股窒息的疼。
“這種鬼天氣要熱死人了!茶水有沒有?”何益蹬著他的三輪車擠進弄堂里,還沒把車停穩(wěn)就開始大聲嚷嚷。
郁彬從門口伸出頭來瞥了何益一眼,冷笑道:“茶?哼!你是腦子有問題還是在裝瘋???家里連渣都沒有,還茶?!”
何益悻悻地閉了口,跳下車把三輪車鎖好。他似乎一直沒注意到我看向他的目光,只是低著頭從掛在車上的錢包里掏出一疊破舊的散錢慌慌張張地塞到褲兜里,一臉要獻寶的得意神情。
“切!有什么好得意的?!蔽倚÷暤剜止局闷鸢宓蕼蕚渫輧茸?。
郁彬打開門沖著何益喊:“只有白開水,你要喝就喝,不喝拉倒!”
何益像是受了鼓舞似的興沖沖地跑進屋里。
郁彬眼睛一轉,看著我尖起嗓子威脅道:“你給我滾一邊去,再待這兒小心我揍你!”接著便“嘭”的一聲摔上了門。
“你叫我滾我就滾???”我氣急敗壞地把板凳砸到地上,“你以為你是誰???”
身后,厚臉皮猛地站起身來,豎直了毛發(fā)出一聲驚恐的號叫后,迅速跳到隔壁空房子陳舊的窗臺上,一眨眼就消失了蹤跡。
[2]黑暗
“今天那老太婆又來催房租了?!庇舯蛞贿呁约和肜锸垼贿吤鏌o表情地說。何益怔了怔,看似費勁地咽下嘴里的飯問道:“馬上要交嗎?不能先寬限幾天,等……”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催了,你還想拖到什么時候?下個月?下一年?還是下輩子?”郁彬放下碗筷,玩味地看著何益。
何益沉重地喘了口氣,掏出口袋里的錢說:“今天賺得比較多……”
郁彬沒等他把話說完就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錢?!坝绣X干嗎不早說?我這還有點,湊一下應該夠了?!彼蝗活D了頓,故作神秘地說,“要不咱們干脆搬走好了,偷偷搬走就不用付。”
“瞎說什么?。 焙我婧龅乩吡寺曇?,“住得好好的干嗎要搬啊?再說了,你能搬到哪去?被人逮到了那叫個倒霉!”
郁彬懶得再跟他說,把錢塞到自己的兜里,然后低下頭悶悶地扒飯。我躡手躡腳地從沒裝窗罩的窗子爬到屋里。
“家寧吃過了嗎?”何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
我莫名其妙地揪緊了心,郁彬抬頭白了何益一眼,不耐煩地回了句“有?。 本筒辉倮頃?。
何益是真的有病。雖然我平日里看不大出來,但即使是看出來了也不敢說出來。這跟人死了卻非要拐彎抹角地說人睡了是同一個道理,但郁彬偏偏不吃這套。
“何益他呀,腦子真的有?。 庇舯蚩偸沁@樣似笑非笑地說。當然,這話她不是跟我說的。郁彬什么話都不會跟我說。她對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一切都達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我甚至覺得她對何益的鄙棄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我們曾經不是這樣的,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不是靠回憶生存的人,我照樣活得好好的。
曾經,因為郁彬的“無私奉獻”,我們這一家算是有一點小錢。那時何益有一輛二手的面包車。何益開著它去載客,賺點錢,有時也會開著它送我上學,接我回家。于是,六歲時被小學老師問起什么事讓我覺得最幸福時,我像個傻子那樣說我爸有車。我說完這句話的晚上,我就發(fā)起了高燒。何益因為買彩票中了一百塊所以買了一箱啤酒犒勞自己。當我被推上何益的車的時候,我覺得生病了有輛車送我去看病很幸福。當喝得醉醺醺的何益開著車撞上了護城河邊的欄桿時,我覺得幸好有車,不然就是我的身體撞上欄桿了。當面包車不知因為什么原因自燃的時候,我還覺得幸好連車都燒了,那么就算我下了地獄也會有車接送。我想我一定是發(fā)燒燒糊涂了。我打開變形的車門走出來時,發(fā)現何益不見了,剎那間我就清醒了。那一刻,在八月的夜空下,我開始憎恨何益,憎恨他在事故發(fā)生時只顧著自己逃命,把我留在車上。
我回家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何益是快中午了才回家的,他身后竟還有一大群記者。何益一邊躲開鏡頭,一邊哭喪著臉喊:“我也不知道啊,我真的不記得了?!蔽翌^疼得厲害,連張嘴要他們閉嘴的力氣也沒了。第二天,何益給了我一個房間。沒錯,在經歷了重創(chuàng)后,何益給了我一個房間,算是彌補。可是,我卻像討厭八月那樣討厭這個房間。因為它狹小,并且永遠充斥著讓人窒息的黑暗。因為在這樣一個密閉的空間里,存在一個孱弱無助的何家寧,她永遠保持著六歲時的模樣,稚嫩的童顏上是歲月無法沉淀的淚跡。
從那時起,何益換了輛三輪車來賺錢,維持家用。
也是從那時起,郁彬開始對我深惡痛絕。
[3]粉碎
“何益!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郁彬紅著眼不顧形象地破口大罵,“家里都窮得揭不開鍋了,你還到處裝菩薩,載客不要錢!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邊???”
“我們房租欠了這么久,她都沒趕我們走。這回,我送她去個地方,不要錢,還不是為了搞好關系?!焙我婕拥眠B手也抖得厲害,“你別這么不要臉,做人也得有良心?!?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06/qkimageszxbwzxbw202008zxbw20200822-2-l.jpg"/>
郁彬被何益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得愣了一下:“你有什么資格罵我?你要是有點錢,我們用得著住在這個破房子里?你要是有出息,我們會幾個月交不上房租?你要是很能干,我何必賣孩子賣到不能再生?我告訴你,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什么要不要臉,什么良心,我呸!賺不了錢就少跟我說這套!”
“你發(fā)什么瘋!”何益氣得用手指著郁彬吼道。
“我怎么發(fā)瘋了我?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整天家寧家寧,你才發(fā)瘋。何家寧都……”郁彬突然停了口,眼神兇狠地看著蜷縮在一旁,因為害怕而哆嗦個不停的我?!昂渭覍?!你怎么還在這?你這禍害怎么還留在這里?你給我出去,出去!”
“不要不要!憑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走!死也不走!”也許是積累了太多的委屈,我?guī)缀踹M入了一種瘋癲的狀態(tài),像條瘋狗一般到處亂跳。
“今天不把你弄出去,我就不叫郁彬!”郁彬一反常態(tài)兇神惡煞地說。混亂中,她似乎拽住了我的手臂,我驚得猛地往后一退,“嘭”的一聲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夠了!”何益氣急地大吼了一句,像郁彬拽住我那樣拽住了郁彬,“你就不能正常點???干嗎整天瘋瘋癲癲的?你吃錯藥了你!”
我跌坐在地上,眼睛沒有焦距地盯著一個角落。屋里突然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聲。
“我不正常?”郁彬像是聽了極有趣的笑話似的仰起腦袋大笑,“哈哈,何家寧,你聽見沒?你爸說我不正常啊。哈,你弄瘋了你爸,現在是不是也要把我弄瘋?”
她話還沒說完,何益就跑了出去。這次我沒覺得他窩囊,因為在何益轉身的一剎那,我也跟著跑了出去。
晚風異常的冷冽,夜空是深到極致的冷藍色。許許多多這樣的夜晚,我不停地夢見停在護城河邊上的面包車,夢見吞噬的火焰,周圍亮堂得讓我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股火辣辣的灼痛感。然后,看見了那個六歲的何家寧。
“為什么呢?讓我一個人在這里?”她悲戚地問著,臉上卻是凄厲的笑容。
每次都是這樣,沒完沒了。
何益騎著他的三輪車使勁鉆出狹小的弄堂,然后把三輪車停在了護城河邊。
“你干嗎老跟著我?。俊边^了許久,他才低低地說話,“在家里也跟著我,在外面也是,你這是為什么啊?”
“我以為你要去死?!蔽也恢雷约菏菑哪睦飳W會用這么輕蔑的語氣說話,“每次你出去,我都以為你要去死?!?/p>
何益低著頭,很久都沒出聲。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這樣遲鈍,遲鈍得讓我覺得我們是在自言自語。
“家寧?!痹谖腋械綗o趣想要離開時,何益終于開口叫了我的名字。我回頭看著他,低低地應了一句。何益照舊沒有回應我。我于是又不耐煩地嘟噥了一句:“干嗎???你快說啊?!?/p>
何益還是沒有說話。直到我覺得實在無聊透頂又轉身要走的時候,何益竟狼狽地哭了出來。我先是愣了愣,然后忍不住厭惡地說:“你哭什么哭?丟不丟人!”
“家寧啊,是……是爸不好,是爸對不……對不起你?!焙我嫦駟苤怂频恼f著。
何益是一個可悲的男人,他像是河心的小島那樣孤立無援,像頭困獸那樣吞噬苦痛的眼淚。他可悲得讓人不自覺想要施舍廉價的同情心,可我心里還是無故騰起了一團火,氣得直想罵臟話,結果一開口不小心咬到了舌頭,便往死里疼去。
“家寧,你別恨爸,爸真的知道錯了,真的。”何益一邊說一邊笨拙地用手拭去臉頰上的濁淚。
真是可笑。我雖是這樣想的,但卻遲疑地伸手想搭上何益的肩,然后又半途縮了回來,揉了揉眼睛,語氣平淡地說:“我們還是回家吧。”
我毫不遲疑地離開,不過是一個人離開。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背著包袱的人,他們大多都被沉重的包裹壓得背部佝僂,腦袋低垂,偶爾一抬頭,便是滿臉浮腫的諂媚。也許不是諂媚,而是一種冷凝了的神情,麻木不仁,彰顯著一生的碌碌無為與卑躬屈膝。像得了病,像作了孽,每個人都渴望得到救贖,而許多人直到死都得不到救贖。
何益曾經說過,何家寧是個狠心的人。他說得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每一次何益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后,我會覺得他要是去死,一切都可以結束了,我們都會得到屬于自己的救贖。我總是這樣想,可惜事實并不如此。
我過了橋走到何益的對岸,看著被火燒得焦黑的欄桿,突然間覺得毛骨悚然。身后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何家寧,你不要再回來了行不行?我已經煩死了!”
我驚愕地轉過身,黑夜里,郁彬瞪著眼使勁把手里的東西“啪”的一聲在我腳邊砸了個粉碎。
[4]詛咒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家的。還沒推開門,我就聽見郁彬和何益爭論的聲音。
“你把那東西弄哪去了?”何益緊張地抓著郁彬的胳膊沉著臉問道。
“東西?你是指那個骨灰缸嗎?我把它扔到河邊了?!庇舯虿换挪幻Φ卮鸬溃澳懔糁菛|西干嗎?反正里面連骨灰都沒有?!?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06/qkimageszxbwzxbw202008zxbw20200822-4-l.jpg"/>
“你胡說什么,家寧……”何益睜大了眼睛。
“何益,拜托你清醒點行不行?何家寧早死了,十年前就在車上被燒死了!一點灰都不剩!”說著,郁彬用力甩開了何益的手,何益驟然失力地跌坐在地上。
我顫著手本想給郁彬一耳光,質問她為什么要詛咒我,可最后卻不知為何伸手開了門。門外,厚臉皮半蹲著身子,銅鈴大的眼睛透著詭異的綠光。它猛地跳起來,像個小小的沙袋般砸在我的心臟上,然后,毫無阻攔地躥入了屋內。
倏然間,我覺得自己也很可悲,因為對于我來說,連茍延殘喘地活著也是奢望。
(指導老師:黃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