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飛
,意思是“我”,客家人念作“ngai”,但它在字典里是不存在的。
這是客家人獨創(chuàng)的文字。從字面上看,是走到了懸崖邊上,再無路可走的人,就是客家人。
在過去很長時間里,這個在閩粵贛邊區(qū)擇山而居、喜歡穿藍色布衫,并操著一口古老方言的群體被認為是一個“夷蠻”部落。就連客家人自己對自身的來歷也不甚明了,他們只記得祖祖輩輩似乎總是在不停地遷徙,從一座大山走向另一座大山。
在梅州客家博物館,我們看到了關于客家源流的描述:“原本的漢族中原人士,歷經五次大規(guī)模的遷移,在南方多地逐漸形成漢民族的一個支系——客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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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在漢語中最早是對來訪者的敬稱,后來也用于稱呼旅居他鄉(xiāng)的人,比如“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魏晉以來,那些依附在地主豪紳門下充當佃農的流民被稱之為“佃客”;到了宋朝,官府錄入戶籍時會依據有無田產將人口分為“主戶”和“客戶”;明清時期,為了和土著居民加以區(qū)分,那些寄居本地的外地人都被稱為“客籍”。
與“主”相對,“客”總是一個無所倚恃又疲于奔忙的形象。一聲“客家”也道出了這個背井離鄉(xiāng)的族群1700多年來顛沛流離的辛酸史。
客家大遷徙,除了在清朝時是因為人口膨脹而向外省搬遷外,其余均發(fā)生在中國歷史上兵革互興的時期,分別是:兩晉時的八王之亂與“五胡亂華”、 唐中期的安史之亂與唐末的黃巢起義、宋朝的靖康之變與元軍南下、明末的流寇之禍和清軍入侵。五次大遷徙是接受度較廣的論述,也有學者認為早在秦漢時期客家人的南遷就已經開始。
清朝之前,客家人一直游離在社會的邊緣,不為人所注意。甚至連“客家”這個稱呼以及客家的群體意識都還沒有出現。
這大概也正是客家人的本意。他們?yōu)榱硕惚軕?zhàn)亂而告別故土,從黃河與洛水之畔,舉家南遷。走到淮河時,停下來看看,走到長江時,又停了下來,可戰(zhàn)火總是不期而至,裹挾著他們一直南下。
越往前,離家越遠,腳步越重,但客家人始終抱著一個執(zhí)念,那就是一定要找到一份安寧。
他們不屈不撓地翻越一座座山嶺,最終走到了廣東和福建。在看到大海的那一刻,明白這已是天涯海角,他們才終于互相看看,說:行,那就這樣吧。
但客家人并沒有就此開啟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生活,因為海邊的沖積平原早已被先來的移民所占據,于是,他們又一聲不響地轉身藏進深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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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作為華夏民族的搖籃,誕生了古代中國最輝煌的文明成果,但同時也承載了無數的戰(zhàn)亂與災禍。每當中原陸沉,大量的官宦士民都會攜家?guī)Э冢蛲膺w移,他們所到之處,無不為這個地區(qū)帶來一波前所未有的改變。
古徽州曾因中原人的到來,孕育出博大精深的徽文化;河西走廊因為中原人的進入,演繹出風起云涌的五涼文化;有了中原人斷發(fā)文身的啟蒙,太湖流域才有了豪情萬丈的吳越文化。
在眾多南遷避亂的隊伍里,客家是性格最沉穩(wěn)的群體。作為中原士族的后裔,他們帶著深厚的中原文脈,卻自始至終不愿意去影響誰。
大概他們是真的厭倦了斗爭,厭倦了混亂的世道,只想找一片遠離人群的土地,種豆鋤禾,安安心心地過上“悠然見南山”的日子。
陶淵明仿佛是客家的精神導師——其實陶淵明生活的年代在東晉至南北朝,也恰是客家人第一次大遷徙的時期。
“無山不住客,無客不住山”,客家人對山的偏愛,以及對定居點的選擇似乎也是受到了陶公的影響。
實際上,正是因為這種避世情結的存在,一個新群落的形成才有了可能。
客家人最初和其他的中原移民并沒有什么不同,大家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原本是同一個群體,分化是在南遷的過程中逐漸產生的。
客家的先祖往往喜歡在人煙稀少的群山中辟谷而居。這些地方道路險阻,舟車不通,極少受到外界的干擾,他們原有的語言、風俗和文化便很容易保留下來,并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慢慢演變。
到了兩宋之交,這個深山里的族群已經累積了足夠多的人口,他們和其他族群的差異也已十分明顯,雖然一個統一的稱呼還沒有出現,但“客家”這個與眾不同的群體已儼然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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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閩粵贛湘桂,中國東南五?。▍^(qū)),武夷山脈、南嶺山脈、羅霄山脈、云開大山和十萬大山,縱橫交錯,形成了一片密集的山地丘陵帶。最早的客家移民就是在這片山嶺中,拓荒開墾,定居繁衍。
然而,到明清時期,隨著人口越來越多,山地中的資源捉襟見肘。為了生存,客家人又不得不走出大山,繼續(xù)遷移。
新來的移民在獲取土地和水源時,不可避免地會同土著居民以及舊移民產生糾紛和矛盾。當糾紛越來越大,矛盾就變成了仇視與對抗,若再加以別有用心的挑撥,武力械斗的爆發(fā)便不可避免。傷亡最為慘重的械斗,發(fā)生在珠江三角洲的西側,核心在鶴山至恩平一帶,械斗持續(xù)了14年之久,波及17縣3000多個村莊,土客雙方的死傷均在數十萬之眾。
層出不窮的暴力事件讓社會各界對客家移民的歧視和詆毀越來越重,而“土客械斗”也無意間促成了客家人群體意識的覺醒。眾多客家有識之士開始為客家人的生存權益發(fā)聲呼告,并對社會上的謾罵和偏見撰文駁斥,還言之鑿鑿地指出,客家人并非蠻夷,而是和廣府人一樣都源自中原士族。
“客家”這個名字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逐漸取代了來人、客仔、棚民、崖佬等各種稱呼,成為被普遍認同和接受的族群標識。
20世紀30年代,出身客家的學者羅香林先生投身于對客家源流和客家文化的系統性研究,他開創(chuàng)了將歷史文獻和民間族譜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并首次提出了“民系”的概念,大意是指一個民族內部的不同分支。
比如漢民族主要分為北方、晉綏、吳越、湖湘、江右、客家、閩海和廣府民系,在北方民系里還可以繼續(xù)細分為東北、燕幽、冀魯、膠遼、中原、關中、蘭銀、湖廣和江淮民系。
我們很難去具體呈現每一個民系的形成過程,不過大部分民系,都有過不同族群相互碰撞融合后從荊棘莽荒躍升為開化之地的蝶變。新的知識不斷被激發(fā)、被創(chuàng)造,并約定俗成地傳承下來,形成一種帶有地域性的文化認同。
唯一和所有民系都格格不入的,就是客家。
它是漢民族中唯一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而客家話,也是漢語中唯一沒有冠以地名的方言。一個“客”字,仿佛永遠地將客家人與周圍的一切劃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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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終究會帶著保留與矜持,有著尊重與警惕,也藏著不愿告人的思念與堅韌。
傳統的客家民居便有著這樣清晰的表達,他們以家族為單位,將自己的房屋修成了一種合圍式的建筑,被稱之為“客家圍”。
客家圍不僅有圓形、方形和半圓形,還可以呈棋盤狀或者排列狀。但不管形制如何,無不反映著一種強烈的向心力。
漫長而艱辛的遷徙,并沒有讓客家人忘記祖先的門風遺訓,反而使他們對家的渴望和對宗族的堅守來得更為殷切。
客家人說“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所以,“客家圍”最核心的位置永遠是一個家族的宗祠,宗祠在,家族的根便在。
建筑是一種可以解讀人們精神世界的語言,在當時的歷史背景里,客家人對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一定是有所戒備的。他們把房子蓋成高大且封閉的圓形或方形,最明顯的用意便是防御。
一座圍屋,不僅是一個由血緣親屬組成的小社區(qū),而且也是一座牢固的堡壘。圍屋的內部被平均分割成數十個小面積的居住單元,幾十戶人家同在一個院子里生活,有困難可相互扶持,閑暇時也方便插科打諢。若是有匪徒來襲,只要把包裹著鐵皮的大門一關,再兇的盜匪也只能望“樓”興嘆。
這種相依相靠、同舟共濟的生活方式,在那些漂泊的歲月里,無疑給了客家人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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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博物館的廣場上豎立著一座《客家母親》的塑像——母親頭戴涼帽,手扶犁耙,赤腳綰褲地在田間勞作。她的背上,一個神態(tài)安詳的寶寶正在酣睡。
因為要下地干活,所以客家的女人不裹小腳,但封建禮教的影響仍在,她們出門時還是要戴上一頂可以用紗布遮住臉龐的斗笠。
這是客家人早期生活場景的真實寫照?;纳揭皫X,一餐一飯來之不易,使得客家人不分男女都要承擔起耕田養(yǎng)家的重擔。
在客家人心中,母親的意義顯然更加深刻——母親的足印,背負著客家人的軌跡;母親的耕耘,培植出客家人的體魄;母親的哺育,創(chuàng)造了客家人源遠流長、枝繁葉茂的奇跡。
因此,就算身處貧瘠的山野,客家人也能從中汲取到生生不息的動力:生活的艱辛煉就了他們吃苦耐勞的品性;資源的匱乏使他們不畏險阻,勇于拓荒;聚族而居的習俗讓他們易于組織和領導;尊師敬祖的傳統又塑造了他們大義凜然的民族氣節(jié)。所以,當客家人走出大山,他們便成了一支不甘屈服、開拓進取的力量。
無論是宋末抗元、明末抗清,還是近代的抗日,但凡民族危亡之際,客家人的身影總是活躍在戰(zhàn)斗的最前線。等到刀槍入庫,天下太平,他們又在商業(yè)的戰(zhàn)場上披荊斬棘,乘風破浪。
這個曾經漂泊無依的民系,如今已繁衍了近一億人口,他們在全球7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擁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聲望,他們所取得的成就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的注意,他們的歷史和文化也成為一門國際性的顯學——客家學。
從避亂逃荒,到揚帆出海,客家人的腳步其實一直都未曾停下。世界上還有一個總是在遷徙的族群——吉普賽人,他們流落天涯,被人四處驅趕。但不一樣的是,客家人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感到孤獨,因為還有一個永遠的家——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