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龍
在月港,在我時間悠久的家鄉(xiāng),我一直在尋找那一輪圓圓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我就把它丟了,丟在哪里了?是在我居樓的陽臺上,還是在母親簡陋的窗臺邊?
什么時候開始,我就很少抬頭去看那輪圓圓的月亮,更多時候一抬頭,只有黑夜伴孤星,或一枚彎彎的月亮,像失眠人的眼一樣無精打采地掛著,而天空是一本翻不動的暗沉沉的書。
宇宙到底有多寬,遠在億萬光年之外的星系,引人無限暇想,比神話小說迷幻。
我的陽臺就在旖旎的九龍江邊錦江段。下游不遠處,是九龍江入海處海絲文化月港。那是母親的原鄉(xiāng),兒時我隨母在鄉(xiāng)下外婆家長大,老屋的陽臺,在狗尾巴草、咸草、蘆葦、麥田、菜園的掩映里。母親的窗臺,只有小螞蟻常常緊鑼密鼓地行走,它們是天下最忙的行者,也是萬物最底層的一級,像地球的胃一樣搬運著萬物最后的食渣,或清道夫一樣掃除著所有的垃圾。那時候的日子,雖清貧卻富人情味,簡單又快樂!母親慈祥的目光和勤勞的雙手,如兒時的月輝,用金針銀線編織著兒女未來人生的經緯。
有天中午母親又打來電話,說是胸這邊有點悶,仿佛什么堵住了,想回月港老屋住。我有點怕,在這座城市里,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忙得精疲力盡時,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丟掉了,于是拼命地找,從手指間尋找那些縈繞的時間,它們細長而脆,常常不經意就斷了。后來我失眠了,常常看著窗臺慢慢地泛白,而我疲倦地爬起來,又繼續(xù)新一天的奔波。說是新,感覺更像是昨夜的茶水放至成一杯陳茶,續(xù)水后,我要繼續(xù)喝下去。
傍晚我回到家,才知道今天是外婆的祭日。母親是一本行走的時間黃歷,她清楚地記得哪一天是什么節(jié)氣,哪一天是祖祭,哪一天是哪個親人的忌日。自從我接她來新房住,她幾次欲言又止,我以為她又要說想回月港老屋住之類的話。現(xiàn)在想起來,她是想說,今天是外婆的祭日!
有一年中秋,恰逢天文史上超級大月亮奇觀。黃昏六時,從陽臺往漳州眺望,九龍江從西溪上游,在福河村段匯合北溪水形成三叉河,流經石碼、紫泥兩鎮(zhèn);九龍江一江兩岸穿城而過,南岸傍石碼紫云山植物園,北岸穿越紫泥鎮(zhèn)烏礁、許茂二島,形成北港、中港、南港三江水環(huán)抱的風水格局,自西往東注入大海。晚七時,從露臺眺望廈門方向,一輪超級大月亮從地平線升上了天空,月亮在云層里時隱時現(xiàn),月港江面上閃爍或明或暗的漁火,遠處,廈漳大橋似一條彩虹跨江,附近,錦江懸索橋車輛如流。今夜佳境,禪心似月迴無塵。
三江水色明月夜,
邀來佳朋話臺榭。
一心向往紅瓷嬌,
勿叫烏云來戲鳳。
我在露臺聽到歡呼聲,整座樓熱鬧了起來。很多人都走到陽臺,遠遠地互相打著招呼,都在互敬:中秋快樂!中秋快樂!
不知母親什么時候醒來,輕輕地來到我身邊。于是我們一起坐下來,看著大月亮。
母親說:你小時候就喜歡看著月亮,纏著我講神話故事。那時家里沒有電,只有蠟燭,于是我便把蠟燭吹掉,在月光長長的流水里,講嫦娥呀、吳剛砍桂樹呀、小玉兔呀。
我深情地看著她,又看著月亮,仿佛那是一條時光隧道,我望見我正依偎在母親懷里,而她輕輕地用小羅扇扇著我的后背。
以前月亮有那么多傳說。那時候我們都叫它月亮,后來,人類登上去后,它就變成月球了。
在它變成月球的時候,不正是我把月亮丟掉的時候嗎?
它還是那一盤月亮,當它端出自己時,那些在手指間縈繞不停的時間,仿佛有種魔力,一直讓我學著嫦娥一樣向它奔去。我抬頭一看,是年輕而又美麗的母親又開始輕啟一扇魔法大門,要把我們帶到一個嶄新而又多彩的童話世界里。
那一個晚上,我睡得很好,醒來時,窗臺泛白,喜鵲鳴囀,身上多了一件毛毯。而母親在沙發(fā)邊守著我,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鼠年立秋日母親走得突然,歸仙那天正好佛歷觀音菩薩成道日。余生再無慈母噓寒問暖,整個秋天引秋思無限,不禁感嘆人生無常,節(jié)氣無情,讓人不寒而栗。憶往昔侍親旁,閑來酒當茶。登高望殘月,秋水任流年。
轉眼又是一年中秋,孤身站立樓頂天臺,往月港尋月,但見皓月當空,茫茫蒼穹下,一江秋水入海門。月華似水,水似華月。陰晴圓缺,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