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捷敏
《海浪》(TheWaves)是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富有詩意的實驗小說,出版于1931年,是伍爾夫創(chuàng)作生涯的巔峰之作。與傳統(tǒng)小說不同,《海浪》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故事,它本身的重點不在于敘事,也不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有占據(jù)作品核心的主角,而是通過九段文本樂章建構起了一部極富音樂性的作品。在《海浪》九個散文詩式的引子中,自然景物描寫獨樹一幟,以濃墨重彩的方式奠定了小說文本的總體基調??巳R爾·摩根提出,文學評論者往往重點關注伍爾夫文學作品中突出表現(xiàn)的政治主張,卻很少注意到其中對自然景物方面的描寫,這樣的解讀忽略了自然景物在文本建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1]??v觀小說全文,海洋意象巧妙地貫穿始終,構建起了時空交錯、意識流動自如的文本線索,為其前景化效果的解讀提供了有效空間。
“前景化”是文體學中的重要理論,原用于繪畫領域,指將需要突出刻畫的事物處于前景的位置,其他的即構成背景。在文學領域,文本通過對語言常規(guī)的刻意偏離達到前景化的效果,為讀者欣賞和理解文學作品提供嶄新的視角。“前景化”一詞最早由穆卡洛夫斯基提出,概念起源于俄羅斯形式主義,將其中的語言“陌生化”思想加以拓展,指出前景化是對“標準常規(guī)的系統(tǒng)違反”[2]。程式化的日常用語削弱了語言表達的藝術性,影響了讀者對藝術美的感知力,而“前景化”就是對日常程式化語言的偏離,達到引人注目的效果,從而增強文本的藝術感染力。
前景化理論在文學領域有著十分重要的應用價值,而偏離是實現(xiàn)前景化的有效途徑。亞里士多德最早在《詩學》中提及“偏離”的概念,英國語言學家利奇也指出,“前景化”是一種對于藝術有目的性的偏離。這種“偏離”不僅僅是語言層面的“反常規(guī)化”,更是一種另辟蹊徑的創(chuàng)作藝術,突出了語言文本的文學內涵。
隨著前景化理論的不斷深入發(fā)展,“前景化”的含義更為廣闊,涉及的層面也更加多樣。英國語言學家韓禮德重點區(qū)分了“前景化”和“突出”的概念,將“前景化”視為一種“有動因的突出”。這種意義上的“突出”通常與語篇的情境相關,有助于將語言表達的“前景化”效果充分展示出來,為文學作品的解讀預設不一樣的空間。
伍爾夫《海浪》中有著豐富的海洋意象書寫。申丹曾呼吁讀者更多地關注文學作品中的環(huán)境描寫,從精雕細琢的刻畫中領略文本的主題內涵[3]。海的遼闊空間、洶涌浪潮、色彩變幻等為作品奠定了獨特基調,也為讀者帶來了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和身臨其境的感知體驗。作品中文本運行的節(jié)奏伴隨著海浪的節(jié)拍而起伏,人物的意識、思想、情感與海浪形成了完美的對應關系。從海洋意象的解讀中,讀者可以感悟到其中隱含的明亮而又復雜的人物情感,體會到人物似海浪般洶涌的意識流動下折射出的生命感悟,將海洋意象的前景化效果突出展現(xiàn),引發(fā)讀者更多的思考與感悟。
“意識流”這一概念最早由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在1884年提出,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了獨特的體現(xiàn)。20世紀初,以伍爾夫、喬伊斯等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把意識流創(chuàng)作引向了高峰,文學批評界也開始將意識流解讀視為文本研究的全新切入點。意識流并非無源之水,意識的流動源于主觀意識對客觀世界的認知,需要一個引發(fā)者來觸動意識的閥門[4]。在《海浪》中,海洋意象創(chuàng)造性地扮演了引發(fā)者的角色,通過將海洋意象置于文本的前景位置實現(xiàn)客觀事物與主觀意識之間的互動呼應,形成了物質和意識同頻共振的獨特效果。
在《海浪》首章的引子中,伍爾夫就通過海浪翻滾的細微描寫奠定了整部小說的獨特基調。起初,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作者將“海面上微波蕩漾”的唯美場景比作“一塊布搖擺出層層褶皺”,其中“微波蕩漾”像極了生命最初的模樣,朦朧而美好。而“搖擺”一詞則像嬰兒的搖籃,輕柔而有節(jié)拍地晃動,在小心翼翼中孕育并呵護生命的成長。海天渾然一體的景觀給讀者以天地萬物蘇醒之感,也象征了生命的序章在悄然拉開。緊接著,天際泛出了道道白色,海浪“前后翻滾”“你推我擁”“相互追逐”“綿延不絕”,生命的節(jié)拍開始有節(jié)奏地敲擊,人類命運的波濤生生不息,象征著生命永恒的輪回。伍爾夫在小說開篇就對海洋意象進行了濃墨重彩的細致描述,突出了海洋意象的前景化效果,可以很好地引發(fā)人物的意識流動,使得接下來人物洶涌的意識波濤自然起伏,給予讀者更多關于生命的思考和感悟。
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六個進行瞬間內心獨白的人物中,伯納德是唯一自始至終都“歷歷在目”的人物。在《海浪》的最后一章,年老孤獨的伯納德對人的一生進行了總結性獨白,揭示了生命的復雜與永恒。伯納德感嘆道,洶涌的浪潮仿佛一直在胸中不斷涌動。浪花翻騰而起,歡快而有力量,正如擺脫了世俗的羈絆,使人的心中感到一種簇新的愿望,猶如某種不可名狀之物從心中升騰而起[5]269-270。伯納德意識到了生命永恒的輪回,體會到了海浪翻滾般的內心波瀾。海洋意象引發(fā)了人物的意識流動,觸發(fā)了人物對于生命的思考,突出了前景化效果。
在《海浪》中,伍爾夫擅長通過透徹的表現(xiàn)形式來突出人物的內心獨白,借助光影、色彩、旋律和節(jié)奏等外在元素烘托小說空間的獨特美感。這些元素在很大程度上源自音樂和繪畫藝術,可以使意識流小說的表現(xiàn)力得到充分釋放。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大量海洋意象的書寫,這種兼具音樂美與繪畫美的表現(xiàn)形式突出了海洋的本質屬性,給讀者以清晰的畫面感,通過身臨其境的美感體驗突出了文本的前景化效果。
1.音樂美
《海浪》從整體結構上來看就像是動聽的音樂,由九個樂章組成,每個樂章開頭都有一段獨具特色的引子,仿佛序曲一般引領著整部樂曲的基調。這是伍爾夫特地安排的創(chuàng)作格局,小說中的語言也如音樂般流暢而富有節(jié)奏感,給予讀者美妙的閱讀體驗。海洋意象在伍爾夫的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海浪的聲音仿佛一直縈繞在讀者耳畔,那種流動的音樂美感來源于海浪的翻滾和拍擊海岸的節(jié)拍,來源于在海浪聲聲的推動與映襯下小說人物命運的起伏韻律。
在小說首章的引子中,伍爾夫用細膩的語言來描述海浪的聲音:“海波平息一會兒,接著就重新掀起,發(fā)出嘆息般的聲響,宛似沉睡的人在不自覺地呼吸?!盵5]1這句話仿佛將真實的海洋畫面搬到了讀者面前,“嘆息般的聲響”給讀者以沉悶的感覺,雖說并不像一天初始階段時的朝氣蓬勃,但卻在無形中為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埋下了伏筆。在小說臨近結尾的章節(jié)中,作者這樣寫道:“太陽已經(jīng)沉落……然后又攜帶著嘆息般的聲響從鋪滿卵石的海灘上翻滾著撤回。”[6]213前后重復出現(xiàn)的“嘆息般的聲響”起到了很好的呼應效果,就像海浪一樣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在《海浪》中,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僅是海浪的聲響,更是音樂化的篇章中所蘊含的人物一生命運的跌宕沉浮。
2.繪畫美
在繪畫藝術中,色彩是除造型設計之外對畫面整體效果起到關鍵作用的元素。伍爾夫一直在試驗將色彩元素融入語言藝術中,認為偉大的作家往往都是卓越的配色師[6]。在印象主義繪畫領域,色彩通過戶外光線的照耀呈現(xiàn)出五彩繽紛的動人姿態(tài),伍爾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擅長通過色彩的精心調配來呈現(xiàn)出如同印象派繪畫藝術般璀璨奪目的光色之美。
在《海浪》的自然景物描寫中,對于海洋意象的突出呈現(xiàn)也充分體現(xiàn)了色彩明亮的繪畫之美?!耙徊úê@送w湛藍,只有浪峰上面閃爍著鉆石般的光芒?!盵5]132伍爾夫將“通體湛藍”的海浪置于文學的畫布上,浪峰上面閃爍著的“鉆石般的光芒”流露出文學作品的光色之暈。
此外,繪畫還講求線條與色彩的綜合運用,線條的可塑性有助于勾勒出文本清晰的脈絡感。在小說中,伍爾夫將海浪的線條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海浪呈扇形狀涌向金色的沙灘,陽光映照著薄薄浪花,顯得晶瑩而剔透。遠遠望去,就像顫動的魚鱗,閃耀著動人的光影,忽明忽暗,伴隨著陣起的海風有節(jié)奏地拍擊著海岸[5]62-64。海浪每一種形態(tài)的變化都伴隨著時間的推移,象征著人生的不同階段。而海浪在天際線跳動的弧度所勾勒出的線條美感也映襯了人生跌宕起伏的軌跡,這種前景化的文本效果凸顯了小說中海洋意象的繪畫美。
海洋意象引發(fā)了小說人物思想意識的自然流動。海浪拍岸永恒不息,海洋意象不僅是伍爾夫文學創(chuàng)作的背景,更是引發(fā)人物和讀者生命思考的載體。從意象原型角度來看,水具有生命本源的含義,水的流動涓涓不息,水原型承載有厚重的生命底蘊。在伍爾夫的《海浪》中,海洋的潮起潮落象征著生命的興衰沉浮,像海浪一樣洶涌的意識波濤隱喻著不同人物對生命意義的體驗。海浪的光影、色彩、旋律和節(jié)奏等外在元素有利于烘托小說空間的獨特美感,用音樂與繪畫藝術的迷人氣息創(chuàng)造性地突出文本的隱喻內涵。總之,海洋意象的前景化效果體現(xiàn)在了小說的方方面面,海水洶涌的節(jié)奏響徹《海浪》,海浪生生不息的永恒畫面久久回蕩在讀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