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靖
通讀《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不難發(fā)現(xiàn)“太一”一詞在著錄的書目中反復(fù)出現(xiàn),只不過它出現(xiàn)的形式略有不同:有時寫作“泰壹”,如《數(shù)術(shù)略》中有《泰壹雜子星二十八卷》;有時又作“太壹”,譬如《兵書略》中的《太壹兵法一篇》。在戰(zhàn)國至兩漢時期,“泰”字是程度副詞“太”“大”的一種假借現(xiàn)象。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泰”字下說:“后世凡言大而以為形容未盡則作太,如大宰俗作太宰,大子俗作太子,周大王俗作太王是也。謂太即說文夳字。夳即泰,則又用泰為太。輾轉(zhuǎn)貤繆。莫能諟正?!闭f明在當(dāng)時存在“泰”“太”“大”三字混用的情況,故“太一”在《漢志》中亦作“泰壹”“泰一”“太壹”,下文不再作重復(fù)說明。
“太一”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文獻中,由于年代久遠,記載的典籍有限,它的概念變得模糊不清,并且有所交叉變形。但從傳世文獻中可以看出,“太一”不僅是宗教崇拜的對象——“太一神”,還與古代的天文學(xué)、占星術(shù)、式法等數(shù)術(shù)以及古代哲學(xué)中的本體概念——“道”“太極”等密切相關(guān)。《漢志》中的“太一”主要分布在《詩賦略》《兵書略》《數(shù)術(shù)略》《方技略》中,筆者據(jù)此整理成表1。
表1 《漢志》“太一”存目表
由表1可知,每略每目中的“太一”含義似乎不盡相同,但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顧實的《漢書·藝文志講疏》在《詩賦略·泰一雜甘泉壽宮詩歌》下注明道:“存。《泰一》《甘泉》《壽宮》并見《郊祀志》。”[1]其中《漢書·郊祀志》講的是漢代祭祀天地的禮俗,而《泰一》《甘泉》《壽宮》都在《郊祀志》中出現(xiàn),可見此處的“泰一(太一)”應(yīng)與當(dāng)時漢代風(fēng)行的“太一”崇拜有關(guān)系。
關(guān)于“太一”崇拜,有些學(xué)者認為,這種宗教崇拜在先秦到西漢初年的文獻資料記載上幾乎是空白,所以據(jù)此推斷“太一”成為天神“大概是西漢初期的事實”[2]226。但是,記載空白并不意味著它在這段時間內(nèi)沒有傳承,它也許存在于歷史真實之中,只是缺乏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來佐證。從出土的先秦楚簡和傳世文獻對比來看,漢武帝時期突然大興的“太一”崇拜未必是憑空出現(xiàn)的,它或許和先秦楚系神譜中的“太一神”有關(guān)。在現(xiàn)有的文獻中,最早記載漢代“太一”崇拜的是司馬遷著的《史記》,在其卷二十八《封禪書》中有這樣的記載:
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庇谑翘熳恿钐A⑵潇糸L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有人上書,言“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許之,令太祝領(lǐng)祠之于忌太一壇上,如其方。后人復(fù)有上書,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黃帝用一梟破鏡;冥羊用羊祠;馬行用一青牡馬;太一、澤山君、地長用牛;武夷君用干魚;陰陽使者以一?!?。令祠官領(lǐng)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壇旁。[3]386
這段引文中一共出現(xiàn)了三個“太一”:一是輔佐五帝的天神“太一”;二是用太牢禮祭祀的祠神“三一”中的“太一”;三是用牛祭祀的“太一”,地位又次之。有這么多名稱相同而尊卑等級不同的“太一”可能與先秦神話故事的形象性,神話來源的多元性有關(guān)。在出土的包山楚簡中的占卜類簡文中就有涉及許多禱祠,這些禱祠的對象就包括許多神祇,其中排在首位的神就是“太一”,這個“太一神”“疑是《九歌》中的‘東皇太一’”[4]。《文選》卷二三呂向注說:“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云東皇?!盵5]而根據(jù)上文,漢武帝第一次興建的太一壇,就在長安東南郊,亳州謬忌說是要根據(jù)古制,武帝聽從了他的建議,可見漢代的“太一”崇拜很有可能與《九歌》中的“東皇太一”神有關(guān)。也許是到了漢代,排列于首神的“太一”分散在三個等級,管轄的范圍更廣了,它除了佐“五帝”之外,還分管天地和人事?!督检敫琛返诎耸住短斓亍酚涊d:“千童羅舞成八溢,合好效歡虞泰一?!盵6]1957表現(xiàn)了由童男童女構(gòu)成的八佾之舞向“泰一”之神獻祭,反映了祭祀樂舞的宏大和對天、地、泰一之神祭祀的禮俗。由此可知,《詩賦略》中的《泰一雜甘泉壽宮詩歌》的“泰一”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所祭祀的“太一神”。
在祭祀相關(guān)活動中,“太一”是神祇的象征,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方技略》中的《泰壹雜子十五家方二十二卷》和《泰壹雜子黃冶三十一卷》中的“泰壹”上似乎又有點說不通。仔細觀察《方技略》的神仙存目,能發(fā)現(xiàn)它的大部分目錄模式都是神人之名加上養(yǎng)生方法,如《宓戲雜子道二十篇》《黃帝雜子步引》,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泰壹雜子十五家方二十二卷》和《泰壹雜子黃冶三十一卷》中的“泰壹”也是同“黃帝”和“伏羲”類似的上古帝王呢?在漢代傳說中,“太一”很有可能是同“泰皇”“太帝”類似的天神形象?!尔i冠子·泰鴻》篇中的“泰一”(1)《鹖冠子·泰鴻》篇有“太一”和“泰一”,兩個概念有所不同,此處只就“泰一”進行討論。就是一個至高的天神形象,其開篇就提到了“泰一”的權(quán)威地位:“泰一者,執(zhí)大同之制,調(diào)泰鴻之氣,正神明之位者也,故九皇受傅。”“泰一”作為至上神,有執(zhí)掌天下的權(quán)力,可以制定天地間的秩序,確定天地間各路神明的“序位”,“九皇”都要接受他的指導(dǎo)。其中“泰皇”和“泰一”的問答,就是把“泰皇”和“泰一”當(dāng)成兩個神人。除了《鹖冠子》中出現(xiàn)的“泰一”神人之外,漢代的緯書《春秋合誠圖》《河圖括地象》和《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的佚文中還提到一位叫“太乙”或“太一子”的神人?!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有言:“昔者,師曠奏白雪之音。”高誘在旁注云:“白雪,太乙五十弦琴瑟樂名也?!盵7]錢寶琮先生認為這里的“太乙”與漢武帝公卿口中的“泰帝或太帝”一樣是一個上古的帝王。根據(jù)這樣推測,這個“泰壹”無論是上古的神人還是漢代的神人,《泰壹雜子十五家方二十二卷》和《泰壹雜子黃冶三十一卷》這兩個題目很有可能就是像《黃帝雜子步引》那樣以托名神人的形式記錄下來的篇目了。
在《藝文志·數(shù)術(shù)略》中著錄了《泰壹雜子星二十八卷》《泰壹雜子云雨三十四卷》和《泰壹雜子候歲二十二卷》,顧實的《漢書藝文志講疏》在《泰壹雜子星二十八卷》下面解釋道:“亡。泰壹,星名,即太一,見《天文志》。雜子星者,蓋雜記諸星。”說明這兩篇中的“泰壹”有可能是古代的星名。《史記·天官書》記載:“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薄稘h書·天文志》中寫作“太一之常居也”?!稘h書·李尋傳》載:“《書》云‘天聰明’,蓋言紫宮極樞,通位帝紀,太微四門,廣開大道……故次帝廷,女宮在后?!泵峡底ⅲ骸白蠈m,天之北宮也。極,天之北極星也,樞是其回轉(zhuǎn)者也?!盵6]5179這里的“紫宮”就是“太一”星神的居所。學(xué)者錢寶琮考證得出,這里的“太一”在先秦時代可能就是文獻中出現(xiàn)的“北辰”。這個“北辰”是古代北極五星中的亮星,“即小熊星座的β星(βUMi),它的位置距離北極極近,又在天空的最高處,地位比較優(yōu)越,有領(lǐng)袖眾星的資格”,[2]217《淮南子·天文訓(xùn)》有“太微者太一之庭也,紫宮者太一之居也”一說,《春秋緯》稱之為“天皇大帝”,《石氏星經(jīng)》稱之為“帝星”,根據(jù)前面提到的“太一常居”來看,這顆太一星指的有可能是太一的居所,而不一定是“太一”本身。出土文獻中也有關(guān)于“太一”作為星名的記載,在包山楚簡的簡【218】【219】記載:
甲寅之日,病良瘥,有祟,太見琥。以其故說之:避琥,擇良月良日歸之,且為巫繃佩,速巫之。
這里的“有祟,太見琥”的“琥”字,劉信芳在《包山楚簡釋詁》中將其釋為通“於菟”之“菟”,即“兔”字[8],也就是兔星。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有怪物在作祟,太一星的附近出現(xiàn)了兔星。這里說到兔星沖撞了太一星,故后文提到化解災(zāi)難的辦法就是要“避琥”,即躲避兔星。由此可見,太一作為星名來源已久,而古人通過星星方位的變化來考查節(jié)候,所以《藝文志》中的《泰壹雜子星》《泰壹雜子云雨》和《泰壹雜子歲候》三篇中的“泰壹”應(yīng)是星名“太一”。
《數(shù)術(shù)略》除了天文家和雜占家有作為星名的“泰壹”之外,其五行家還有兩個“泰一”,一篇是《泰一陰陽二十二卷》,另一篇是《泰一二十九卷》。這里的“泰一”又作何解呢?班固把這兩篇放在數(shù)術(shù)略的五行家中,說明這兩篇的內(nèi)容與陰陽五行關(guān)聯(lián)極大。清代學(xué)者沈欽韓在《兩漢書疏證》中提到:“《乾鑿度》,太一取其數(shù)以行九宮?!鳖檶嵲凇稘h書藝文志講疏》中引陶憲的說法:“《說文·甲部》引《太一經(jīng)》曰:‘頭玄為甲?!沙龃藭?。”由于《泰一陰陽二十二卷》和《泰一二十九卷》這兩部書已經(jīng)亡佚,其內(nèi)容也不可考,所以只能根據(jù)它們被分類的依據(jù)和一些學(xué)者的觀點來對“泰一”的概念進行判斷。漢朝十分盛行占卜,上到帝王,下到平民百姓,幾乎無事不占卜,因此占卜類的書籍很多,內(nèi)容十分豐富。其中應(yīng)用最廣當(dāng)屬太一、遁甲、六壬三家,宋人稱它們?yōu)椤叭健??!疤弧痹跐h代是一種占卜術(shù),這種占卜術(shù)又叫作“太一九宮”。錢寶琮認為“太一九宮”“是漢人依托《說卦》,以八卦分配八方,而以天一居中,由天一代行九宮”[2]243。這種說法是錢氏根據(jù)《易緯乾鑿度》《黃帝內(nèi)經(jīng)》《黃帝九宮占》等書得出來的。可見,在五行家中著錄的《泰一陰陽》和《泰一》有可能與當(dāng)時漢代的“太一”占卜有關(guān)。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在《兵書略》兵陰陽家中著錄的《太壹兵法》,有學(xué)者認為它同《泰壹雜子十五家方》和《泰壹雜子黃冶》一樣是假托神人的作品,也有人認為這里的“太壹”可能是天神“太一”,但是從出土的“兵避太歲”戈、《避兵圖》和“太一鋒”來看,這里的“太一”也有可能指的是星名?!妒酚洝し舛U書》中說漢武帝在甘泉太畤“為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太一三星,為太一鋒,命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3]1387這里“太一”指的就是太一星,說明在當(dāng)時太一星與兵家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也許是戰(zhàn)爭的守護星,故筆者由此推斷,《兵書略》中的《太壹兵法》也有可能指的是與星象有關(guān)的“太一”。
關(guān)于“太一”的概念,迄今為止學(xué)界仍是眾說紛紜,沒有清晰的界定,它究竟是由抽象的哲學(xué)概念到具象的星名、神人,還是由原來的具象演化為抽象概念,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通過對《漢書·藝文志》中“太一”的考釋,可以看出漢代的“太一”所指的已經(jīng)是一個具象的概念,它與漢代的宗教崇拜、神話傳說、天文學(xué)以及占卜方式息息相關(guān)。雖然這個概念依舊比較模糊,但是從《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書目當(dāng)中頻繁出現(xiàn)“太一”一詞可以看出漢代已經(jīng)具有了比較普遍的“太一”信仰,可見“太一”對當(dāng)時人們生活各個方面的滲透和影響,這對我們研究漢代的思想和文化具有一定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