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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親的數(shù)碼燙

        2019-12-30 01:41:17王華
        雪蓮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蘭芝

        現(xiàn)在,李蘭芝就坐在窗臺上,雙腳放在沙發(fā)背上,那雙剛剛被她丟棄的拖鞋一只正著一只反扣著橫在沙發(fā)上,沙發(fā)陳舊而干凈,扶手上還搭了白底淺粉色的花布。姚莉要是看見,不氣死才怪!

        她仰臉看著窗外如樹木一樣森森林立的高樓大廈,以及高樓大廈之間切割出的不規(guī)則的藍天,心情說不上的舒暢,不自覺間嘴角便掛了一絲微笑。

        窗戶只打開了靠上的一扇,靠下的一層窗格,剛好能讓她的胳膊舒服地放在上面。這是位于城西海湖新區(qū)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區(qū),從十五層的高度往下看去,一切都顯得遙遠而陌生,無論人,還是車。

        她曾經(jīng)站在樓下看過它許多次,知道它在一天中不同的時間段里的狀態(tài)。白天自然是毫無生氣的,它空洞、冷漠、毫無內(nèi)容,猶如一座石像空睜著一雙沒有生命力的眼睛。晚上卻是活了的,閃著光,白色的如絲綢般光滑的目光,冷靜地看著外面的一切,長滿星星的夜空,下過雨的濕漉漉的少有行人和車輛的街道,撲克牌一樣整齊劃一的內(nèi)容不同的各色商鋪、飯館的招牌,還有據(jù)說十分聚財斂氣、繁華雍容、深受廣大市民熱捧的萬達廣場與唐道。

        清晨的風從外面陣陣襲來,她略微一轉(zhuǎn)頭,便會聞到新燙的頭發(fā)上散發(fā)出來的藥水味兒,似乎有些刺鼻,但卻散發(fā)著一種說不出的,嗯,對,好聞的如同汽油一樣讓人留戀的味兒。她喜歡這味道,這味道,屬于年輕和時髦。上一次燙頭還是在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算起來,也是大概快二十年的時間了。二十年,多可怕啊,像一只看不見的蛀蟲,一點點在不知不覺中就把她的青春啃食得精光了。她竟然都快有二十年沒有燙過頭發(fā)了。

        姚莉每年快過年的時候都燙,每次燙,她幾乎都要用一整天的時間,回來了就站在鏡子跟前,照啊照,總也照不完,每一次燙的頭不一樣,大卷,小卷,小小卷,李蘭芝只能這么區(qū)分,姚莉的頭發(fā)有時候齊腰燙,一走路擺來擺去的,有時候披肩燙,頭上還要額外戴個亮晶晶的發(fā)卡,有時候又是短發(fā)燙,燙起的卷兒剛好能蓋住腦袋。燙的頭發(fā)也有很多名堂,李蘭芝當然全部記不住,只記住了離子燙、陶瓷燙。這些五花八門奇怪的名稱姚莉是和田鵬說的。田鵬是李蘭芝的兒子,除了田鵬,李蘭芝這輩子還生過一個女兒,比田鵬小,叫田葉,住在城北區(qū)。

        姚莉新燙了頭回來。正好田鵬趕上大休,能在西寧待十二天。田鵬是探礦的,常年不在家,不過在家了,就一直陪著李蘭芝,陪著姚莉。田鵬和姚莉的兒子,也就是李蘭芝的孫子都大學畢業(yè)了,說是在青島上班,很忙,過年也很少回來。家里就只剩了三個大人。三個人,三座孤島。

        上次田鵬回來,姚莉也是新燙了頭。她總是隔一段時間換個新頭型。換來換去的,李蘭芝也沒有瞧出什么好,配的不都是一張她不喜歡的臉嘛。姚莉問坐在沙發(fā)上正埋頭看手機微信的田鵬:“喂,咋樣?”田鵬抬了一下頭,說:“挺好!”姚莉說:“好吧?這次我是在‘小廣發(fā)里燙的,最新的數(shù)碼燙,說現(xiàn)在最流行這個,不傷頭發(fā),卷保持的時間還長,哎,最重要是不貴哎!”田鵬嗯了一聲,也沒有抬頭,不知在手機上看到了什么,忽然無聲地笑了。

        李蘭芝側(cè)臉看著鏡子跟前用手不停撥拉頭發(fā)照來照去的姚莉,差點想說,是不錯,那個卷經(jīng)姚莉的描述,忽然好像好看了不少。但她習慣性地閉上了嘴。她知道,就算自己說了,姚莉也不會領情,不但不領情,還可能送給她一個白眼。姚莉這次燙的是披肩發(fā),還染了顏色,是那種紫紅色的。李蘭芝記得自己年輕時候,也就是生田鵬那年,有過一件和這個顏色極為相似的條絨上衣,那件衣服她穿了好多年,直到兩個胳膊肘都磨破了,其他地方的條紋楞都磨禿了,才舍得扔了。

        姚莉今年五十二,早幾年單位效益不好,就歇工了,好在田鵬工資高,辛苦是辛苦點,每月近萬的工資不但足夠讓一家人生活平穩(wěn)有序,還有些許余錢讓喜歡打扮的姚莉三天兩頭買些衣物來滿足那似乎無底洞般的對物質(zhì)的渴求。站在鏡子跟前新燙了頭的姚莉穿著一襲酒紅色的真絲裙子,這么大年紀了,身材竟然沒有五大三粗。

        姚莉說:“哎,我說話你聽著沒有?”

        田鵬抬起頭說:“聽著啊,叫啥,你燙這個叫啥?”

        姚莉說:“數(shù)碼燙!還不貴,我是老顧客,打了三折,才六百八?!?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12/30/qkimagesxuelxuel201911xuel20191107-2-l.jpg"/>

        六百八,乖乖。李蘭芝坐在沙發(fā)一角盯著電視里面正演的“今日說法”,忍不住撇了一下嘴角。六百八,是自己一個月收入的一半了。從前幾年加入社保以后,現(xiàn)在她每個月的工資也有一千來塊錢了。姚莉也真舍得。

        田鵬把目光從手機移到姚莉身上,說:“六百八?還不貴?”

        姚莉撇撇嘴,掃了一眼田鵬說:“這也叫貴?夠便宜了,原價你知道多少嗎?反正這次燙的我挺滿意的。唉,人哪,我算是想通了,活一輩子不容易,特別是女人,一定要對自己好點?!?/p>

        女人?女人!自己難道不是女人嗎?自己這一輩子是不是馬上就要劃上句號了?自己有對自己好的時候嗎?

        好像沒有。

        一輩子忙忙碌碌,都七十一歲了,似乎還沒有為自己活過。

        姚莉拉著田鵬去逛街了。她站在姚莉站過的鏡子跟前也學著姚莉的樣子照了照,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鏡子里的自己竟然早就老態(tài)龍鐘了,臉像一張刻意揉皺的紙張,到處都爬滿了蚯蚓一樣的皺紋,眼角下斜,皮膚松弛,還夾雜著或深或淺的褐色斑點。頭發(fā)并未全白,卻已經(jīng)稀少得快蓋不住頭頂了。

        她年輕時候是什么樣子呢?唉,自己竟然都想不起來了!像姚莉這么大的時候呢?也想不起來,唯一想起來的是自己五十二歲的時候,田鵬第一次帶了姚莉回家來,說:“媽,這姚莉!”

        十九年過去了,這話還像昨天一樣響在耳邊。

        她想不起來自己那會兒是什么樣子,但那會兒一定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全身都是病,心臟不好,還有糖尿病,還動脈硬化,還血壓高。對了,那會兒頭發(fā)都沒有白呢,也比現(xiàn)在多多了。

        都是女人,女人和女人的一輩子咋就這么不一樣呢?

        風,清晨的風,清新中帶著一種青草的味道,對,沒錯,是青草的味道,隱隱的,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翅膀,從樓下的草坪上飛上來,飛到了她的鼻子尖上。她把目光落在茶幾上那一張淺綠色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墓地證上,心里頓時感到踏實而溫暖。里面的名字是她一筆一劃寫上去的。她文化程度不高,只上過幾年的小學,學校學的什么早都忘了,一般的字卻認得一些,算賬更不在話下,字雖然寫得不好,卻也是能看得過去的。

        去龍泉紀念園那天,她記得很清楚,好不容易才放晴的天非常藍,天邊還飄著大朵大朵的白云,頭一晚上才下過雨,空氣中、路上都還殘留著夜里那場綿長而細致的雨帶來的濕潤,她挎上好久都沒用過的帆布包,這個包還是那年上大學的孫子假期回來淘汰給她的。包里有一瓶礦泉水,有一個在小區(qū)門口買來的全麥面包,她還特意帶上了去年夏季才買的一個米色的遮陽帽,宛如郊游般,墻上的表針才指到“7”上,她就出發(fā)了。她坐的是92路車。

        龍泉紀念園她已經(jīng)去過好幾次了。小區(qū)不遠處有一個早市,早市口上總有人發(fā)龍泉紀念園的傳單,傳單上有照片,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她卻只記得“安樂于土,回歸自然”這句話。莫名地,這句話就打動了她,其實,和龍泉紀念園一起在早市發(fā)傳單的還有安然陵園和逸安陵園。她過來過去都會看見那幾個人,每個人的腳下都放著板子,板子上的照片更大些,色彩更好看更真實些。她仔細問了去龍泉紀念園的路,發(fā)傳單的那個三十來歲的胖胖的小媳婦很熱情也很耐心,一口一個阿姨叫著,叫得她覺得心里暖暖的。

        92路車的終點就是龍泉紀念園,從城西到城南,要經(jīng)過十來個站。地方她已經(jīng)看好了,她選了比較高的地方,反正到時候那些路不用她自己來爬,到時候,她只管安心地躺著就是了。她在自己將來要長久居住的地方坐了好久,這個地方視野寬闊,沒有像林子一樣的高層建筑,卻有像高層建筑一樣的樹林,蔥蔥蘢蘢,成片地暈染出好遠,然后才看見那影影綽綽的樓房。

        她的帆布袋中除了裝的面包和水,還有一張銀行卡和身份證。她才不那么傻,背著一兜子的錢來。這么些年,她存的錢已經(jīng)足夠買一塊和老鄰居們一樣“闊氣”的墓地了。來之前,她打聽過交錢的時候可以刷卡。

        刷完卡,那個扎馬尾辮的大眼睛姑娘給她遞過來一張證和發(fā)票。這就是那個世界的房產(chǎn)證了?

        她打開,里面除了寫了墓地位于幾區(qū)幾排幾號之外,什么也沒有寫?,F(xiàn)在的年輕人真懶!至少該寫一下使用人的姓名吧。她不滿地從姑娘手中要了支筆過來,從帆布包里摸出老花鏡戴上,認真地填上了“李蘭芝”三個字。填的時候,那個姑娘說:“奶奶,這個可以不填的!”她抬頭掃了姑娘一眼說:“我自己用的,怎么就不用填?”姑娘沒再說話,大概是猜想了什么,臉上不覺露出了惻隱之情。

        她填完,把筆還給姑娘,又把證遞給姑娘說:“你幫我看看,對不對?”姑娘看了一眼,不知是同情還是恭維地說:“對!奶奶,你的名字真好聽!”

        好聽?

        那一年把戶口遷到青海的時候,派出所的戶籍女民警也是這么說過,女民警把嶄新的戶口本遞給她時說:“大姐,你的名字真好聽!”

        這樣的話讓人聽著就高興。

        那年,她二十五歲,花一樣的年齡。她是東北人,二十歲那年,同村的五嬸子把她介紹給了自己的侄子——那個在青海礦業(yè)上上班的人,匆匆見過幾次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然后她就跟著他來到了青海。

        婚后開始的幾年,日子倒也過得不錯,她陸續(xù)生了三個孩子。除了老二田鵬和老三田葉,還有個老大兒子田超。她沒有工作,就在男人的單位和其他家屬一樣打些零工,掙點零花錢填補家用。男人在單位很能干,會說,還會唱,單位上聯(lián)歡啊什么的活動,男人總能出風頭。后來男人就被抽調(diào)到了工會,很快就提了干。男人出息了,她在家屬中的地位似乎也提高了,不像剛來的時候老是受氣,男人混得好,別人也高看她一眼。男人工作忙,有時候還要到處去跑現(xiàn)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留給她了。去干活,就把三個孩子都帶上,田超已經(jīng)大點了,可以照看田鵬和田葉了。雖然很辛苦,可是她依然覺得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白天干活,晚上回家用手套拆的線給三個孩子織線褲。那個時候好像不知道累,每天都那么干,也沒有覺得什么。

        要不是男人突然有一天提出離婚,她一直以為日子就會這么過下去,緊緊張張地忙碌,慢慢地等待孩子們長大。

        男人去意堅決。她哭,三個孩子一起跟著哭,男人卻鐵了心。她遠離了父母,遠離了兄弟姐妹,跟著這個男人到青海來,然而,有一天這個男人不要她了。

        男人和單位的一個女人好了,男人必須和她離婚,男人說他要是不離,那個女人就可能去告他。男人說,那個女人同意他可以帶一個孩子過去。

        李蘭芝只好答應了。她忍痛讓他帶走了田超,田超已經(jīng)上小學了,不像田鵬和田葉還正是需要她的時候。很快,離了婚的男人帶著田超和那個女人一起調(diào)到了遼寧,他們單位的一個分公司在那里。

        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啊,沒有工作,舉目無親,只有男人留下的一套位于城北的礦業(yè)家屬院的四十平米的房子,是交過錢的房子,也是單位最早的一批集資房。幸虧當時咬牙集了,否則后來她們母子三人根本沒有容身之地。

        只是最令她不堪忍受的是對田超無窮無盡的思念。生田超的時候疼了一天一夜,差點就剖腹了。那是她第一個孩子,跟著男人走的時候才只有八歲,小小的男孩子眼里全是陌生,也不哭,哪怕她哭得稀里嘩啦。

        田超的手被那個女人牽著,上車的時候,她撕心裂肺地喊田超的名字,田超連頭也沒有回。那么小,心腸就那么硬。

        男人說他會寄孩子的生活費,只寄了幾年,后來就沒有再寄了。她曾經(jīng)把田鵬放在東北老鄉(xiāng)的家里幾天,獨自帶著田葉去找過那個男人,不是為了生活費,而是為了看田超。她經(jīng)常夢到田超哭著找媽媽。每次夢到,她都哭到天亮,再多的孩子,就像手指頭,咬哪個都疼。

        她打問著終于找到了男人的家,那個女人一臉的戒備和敵視,屋子里還有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女孩。男人有些理虧,躲在那個女人的身后,也不說話,更沒有出來抱一抱田葉。她哭著說自己只想看看田超,就看一眼。那個女人終于朝里面的一個屋子喊了聲,出來一個比男人還要高的小伙子——是她的田超!

        她顫抖著嘴唇,淚如雨下,她伸出手,試圖拉一下這個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寶貝疙瘩。田超冷漠地閃開了手,什么也沒有說。男人和那個女人拉著那個小女孩轉(zhuǎn)身進了別的屋子。她再次朝兒子伸出手,田超依然躲開了,她問:“小超,你好不好?”田超也不看她,說:“和你有關(guān)系嗎?”她一時語塞,只是哭。她知道自己對不起孩子,可是這能全怪她嗎?她想給田超說自己過得很艱難,她相信田超跟著男人肯定比跟著她好,男人是掙工資的人。他有能力給田超提供好條件,不管那個女人對田超如何,田超到底是男人的親生骨肉,她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田葉,從此再沒有提過那個男人。她在心里,一定恨透了那個鐵石心腸的父親吧?

        從遼寧回來不久,她就聽和男人一個單位的人講,男人和那個女人又調(diào)去了內(nèi)蒙,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田超,也不知道田超后來上大學了沒有,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每次想起田超,她就用拳頭砸砸胸口,算了,死心吧,就當沒有生過這個孩子。

        因為離婚,她不好意思再在原來的家屬隊里面待下去,就自己跑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飯館給人家打雜,下班的時候,還順便撿拾些破爛回來。她不是沒有想過再找個人,有人給介紹過一兩個,她看著他們,就覺得沒意思,她在心底對男人徹底失望了。她自己倒好說,給孩子們找個后爹,孩子們的日子咋過?孩子的親爹都把孩子撂下不管了,能指望那些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后爹嗎?

        日子過得十分窘迫和艱難,但是再苦再累,她都咬牙堅持,她心里給自己打氣:孩子大了,啥都好了!

        田鵬高中畢業(yè)考上了礦業(yè)技校,畢業(yè)后和他親爹一樣到礦業(yè)公司上班。田葉從小學習不好,高中上完學,啥學也沒有考上,在酒店當過服務員,給人看過鞋鋪、藥鋪,后來就認識了現(xiàn)在的女婿,沒幾年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時候田鵬還沒有找姚莉。

        唉!一幕一幕,就和過電影一樣,過著,過著,就老了!

        第一次見姚莉的時候,李蘭芝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怎么,她總覺得姚莉和那個女人的某個地方挺像的,具體哪里像,卻又說不出來,吃飯的時候,再偷偷仔細端詳,忽然發(fā)現(xiàn)她們除了臉盤都是瓜子臉有點像以外,最像的竟然是頭發(fā),都是披肩的短發(fā)不說,還留著當時最時髦的朝一邊翻卷的“招手?!薄C過的頭發(fā)打著摩絲,鋼絲卷一樣保持著堅硬的姿態(tài)。

        她心里便不喜,覺得自己和姚莉根本不投緣,這樣的婆媳以后肯定處不來。田鵬卻喜歡姚莉喜歡到不行,恨不得捧到手心里,兩人鉆到小屋里能黏糊一天。李蘭芝對姚莉的不喜歡便又增加了一分,雖說有自己家兒子田鵬的不是,可是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么隨隨便便,她還真是接受不了。

        但她卻不能挑剔,如果她和男人沒有離婚,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一定不會遜色于小區(qū)里那些職工們。有姑娘愿意跟就不錯了。

        姚莉當然看上的是田鵬這個人,田鵬個子高高大大,長得也體面,性格活潑,愛說愛笑,一點也不像從小被父親拋棄的孩子。又有眼色,在這點上也完全隨了他父親。到了姚莉家,更是要比在自己家勤快一百倍,灌煤氣、扛米面,做飯,把老丈人家哄得團團轉(zhuǎn)。在鐵路上工作的姚莉的父母也就不挑女兒未來婆婆家的什么了。盡管如此,在雙方家長坐下來訂婚的時候,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卑。尤其是看到姚莉的母親燙著好看的短發(fā)非常氣質(zhì)地宛如貴婦人一樣坐在那里的時候,她就不覺黯然神傷了一會兒。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一個沒有經(jīng)濟后援的艱難度日的女人,哪里有工夫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同樣是女人,女人和女人的命怎么差別這么大呢?

        于是,田鵬結(jié)婚時,她不但給自己意外地添了好幾年都不舍得添的一套在火車站百貨大樓早都看好的一套新衣裳,還特地去小區(qū)門口的理發(fā)店燙了頭。算起來,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燙頭。第一次燙頭是在生了田葉半年以后,男人剛剛?cè)チ斯?。她覺得自己不能給男人丟人,她要把自己收拾得好看點。

        燙了頭,穿上新買的衣服,在田鵬的婚禮上,她忽然覺得自己和人說話都有了底氣。

        姚莉進門后,從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家務活兒一點也不干,就算是后來生了孫子田曉磊,也不干。伺候月子,洗尿布,帶田曉磊,她就和電視劇里演的老媽子一樣。不知什么時候,她的兩只手的無名指和中指的第一關(guān)節(jié)就莫名脹痛,去醫(yī)院瞧過,說是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她給田鵬說,也給田葉說了。田葉和姚莉合不來,田葉嫌姚莉太懶,來了就生一肚子氣,姚莉也嫌棄田葉,兩人吵過嘴。李蘭芝自然是說田葉,姚莉她不能說啊,田葉就覺得委屈,覺得母親偏心。加上房子又小,田葉的兒子又比田曉磊皮,姚莉就更覺得煩,姑嫂間的矛盾于是層出不窮。開始的時候,田葉女婿還來,后來就不來了,再后來,帶著田葉也不太回娘家了。特別是自從田鵬他們換了房子以后,田葉再也找不到小時候家的感覺了,干脆再也不來了。

        李蘭芝便去田葉家,坐七八站公交就到。去了卻很別扭,田葉的女婿很少和李蘭芝說話,田葉女婿不在家的時候,李蘭芝還覺得自在一些,田葉女婿在的時候,李蘭芝就很別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沒有話說,除了打招呼。而且,怎么說呢,田葉家里也不是田葉說了算,至少田葉不是能拿住女婿的人。田葉女婿的脾氣不太好,有時候去,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田葉不知說句什么,她女婿就翻臉了,于是兩人就吵,田葉女婿總是最后的勝利者。她待著就更沒意思,又不能去說,在她心里,女婿和兒媳一樣,終歸是外姓人,說什么還是不能跟女兒兒子說一樣無所顧忌。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所謂親不見怪,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又遠,還沒有直達的車,田葉那里她便很少去了。最多,打個電話,田葉的女兒讀高中,田葉打電話總和做賊的一樣,說是怕吵著孩子,聲音便總是小小的,壓低的,她聽力不知從什么時候不好了,有時候面對面和人站著,人家聲音稍微小點,她就只能看見人家嘴動,卻聽不清人家說的啥。她想田葉或者想給她說點什么了,就打電話,白天一般是不打的,白天田葉上班,周末田葉說要去買菜,去上街??梢淮?,她基本啥也聽不見,田葉的聲音總是不敢放大,她便沒心思再打了。這個女兒,她總在心里說,有和沒有,區(qū)別不大。最多,就是過年時上門一次。

        在海湖新區(qū)買房子是姚莉提出來的。但姚莉和田鵬的錢差得太遠,他們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還差一大截。據(jù)說海湖新區(qū)的房價是一天一個價。姚莉向來都是個趕時髦的人。那里有如同北京上海一樣的體面闊氣的體育館和劇場,有西寧發(fā)展最前沿的商業(yè)區(qū)和街道,是現(xiàn)在西寧市最炙手可熱的地段。

        買房子就等于投資,這將來房價蹭蹭地使勁漲,劃來死了。姚莉說服她賣老房子的時候手舞足蹈,眉飛色舞,那個臉對她笑得,怎么說呢,比一朵正在開的花還燦爛。

        老房子就在城北礦業(yè)家屬院,地段價值雖然遠遠不如海湖新區(qū),可是她不舍得。房本上寫著她的名字,那是男人離婚時候給她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要說對這個男人除了恨,還能記得什么的話,那恐怕就是這套房子了。

        她深深記得他們第一次拿了鑰匙踏入這套坐北朝南的四樓的房子的情景。之前,他們住在平房,取暖做飯都生爐子。水管和廁所都是公用的,十幾排房子的人一起用,似乎總在排隊,水管也就罷了,廁所是旱廁,一年四季都是臭烘烘的,到現(xiàn)在她想起來都覺得惡心。這套不大的樓房最令她滿意的當然是廁所了,隨上隨用水沖,干凈,衛(wèi)生,雖然小得連個洗衣機都放不進去。

        她不想賣!

        田鵬把胸脯拍得響響的,說,媽,你放心,我保證你在新房里住得舒舒服服的,最大、最向陽的一間保證是你的,我是你親生兒子,你是我親親的媽,你還擔心我不管你把你趕大街上去嗎?

        的確,田鵬從結(jié)婚就一直和她住著,期間,田鵬單位也集資蓋房,可是姚莉不愿意要,說孩子那么小,還要背一身債過日子,那日子能好得了?

        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田鵬單位之后便沒有集資過。但有一天,姚莉卻忽然提出了換房子,她說:“田鵬,你一個大男人,總不能一輩子都讓你老婆孩子住巴掌大的這個房子里吧?你看看人家現(xiàn)在,有的人都住的一百幾的房子?”

        田鵬說我們可以考慮城東啊,城北這些地方,干嘛非得去城西?。恳虿桓?,說:“既然要換房子,當然要選地段最好的,升值空間大,將來兒子在外地要是扎腳,我們賣了給他添上,這比把錢存銀行劃算多了,你啥腦子,你腦子我看都長成礦石了?!?/p>

        李蘭芝便問:“那新房子,寫誰名字?”姚莉笑道:“都一家人,寫誰不一樣?就算寫了我們倆,那將來還不是你孫子的?”

        她一想也是,就非常爽快地說:“行!”。

        田葉后來知道,不干了,就找田鵬和姚莉來吵,說田鵬和姚莉狼狽為奸,騙著母親賣了房子。說法律上規(guī)定母親的房子應該有她一份兒,憑什么就添到田鵬的房子里?房子后來寫的是姚莉的名字。田葉最終也沒有去告。盡管她氣不過,可是氣不過也沒有辦法,母親總歸是要跟著田鵬過的。但李蘭芝有些后悔,她想這一輩子她說過的許多話里面,最后悔的大約就是這句了。

        田葉找上門來理論的第二次,田鵬不在家。姑嫂兩人沒說幾句就打起來,你撕我扯的,李蘭芝急了,怕鄰居笑話,就跺著腳對田葉說:“這是我的房子,我說了算,我說給誰就給誰!”這一句話徹底惹翻了田葉,田葉傷心地哭著走了。其實李蘭芝的本意是息事寧人,她也打算好了,等這個事情過去,她慢慢補償下女兒。當年她來青海,一直就在礦業(yè)家屬隊里干活,前幾年社保落實政策,曾經(jīng)在大集體干過的人每人先交將近三萬塊錢,之后就可以按月和退休職工一樣每個月領工資了。這工資還不定期漲點,多好??!田鵬偷偷給她的錢她省著少花,辦社保的時候她就跟著一群老姊妹去辦了。不像有的沒了老頭的老太太,手頭沒有積蓄,子女又不管。

        拿到工資本那天,她都忍不住哭了——從今往后,自己也是領工資的人了。她想,要是自己早點拿到這個工資本,那個挨千刀的男人是不是就不會變心了?

        她的工資不多,從幾百塊到了現(xiàn)在的一千來塊,日常消費不多,家里許多又用不著她去操心貼補,田鵬的工資還是不低的。因此她的工資本上也就攢了一些,不多,有個兩三萬了。她打算,就把這個錢給女兒,也算是補償吧??墒窍胂耄妥约耗莻€賣了二十多萬的老房子比,這個數(shù)目有點少了,她便想多攢一段時間。

        田葉從此更不和她聯(lián)系了。甚至逢年過節(jié)也都不問一聲,雖然都在一個城市里住著。

        姚莉變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記不清了!這記性,該挖去喂狗!

        其實姚莉從進門后就和她關(guān)系一般,開始的時候還能勉強叫一聲媽,到后來,話都幾乎不說了,也沒有為什么,好像是在孫子四五歲的時候吧。

        這沒什么,有孫子呢。孫子小時候和她親,再大,特別是上了高中,孩子功課忙,也顧不上,上了大學去了外地,她的日子才真正孤單起來。田鵬回來的少,回來想起了,也會偶爾陪她出去走走,那樣的日子,真是少之又少,既珍貴,還溫暖。田鵬在家,姚莉雖不和她說什么,日子卻照常過,田鵬不在家,姚莉就不做飯,買什么回來她也是找不到。時興的水果,可口的點心,稀罕的別的什么吃食。她知道姚莉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姚莉的屋子總是鎖著的。但她知道姚莉在吃。家里的垃圾桶里總有榴蓮殼、火龍果皮,總有這個或那個的包裝盒和包裝紙。姚莉在外面吃飯,然后去跳舞。自從姚莉退休后,就愛上了跳舞,早上晚上地就去廣場跳,沒完沒了,各種跳。

        她就自己買菜回來做??偛荒苊刻於枷吗^子吧?不合口,也費錢。姚莉回來就發(fā)脾氣,摔東西,指桑罵槐。如果時間再往前推十年,她是有力氣和姚莉吵一架的,但如今這把年紀,沒意思,吵和不吵的結(jié)果是一樣的。她也不愿意把這些事情給田鵬說,她知道田鵬辛苦,田鵬心里還是有她這個娘的,每次回來,田鵬一百二百的總會偷偷給她。她不愿意做個多事的婆婆。她的一個老姊妹就是因為和兒子老說兒媳婦的不是,于是兒子和兒媳婦總吵架總打架,最后離了。她不能這樣。她已經(jīng)是一個離過婚的,她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子也離婚。那么,許多東西就讓自己來承受吧。

        她不停地退讓,忍氣吞聲,屬于自己的那塊土地于是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下午,當她從外面散步回來,一推門,以為姚莉不在家,她放下手中才買的幾個洋芋和西紅柿,就進了衛(wèi)生間,她出來,忽然大臥室的門也拉開了,姚莉出來了,后面還跟了一個五十上下頭頂禿亮的男人。那個大臥室本來是田鵬許諾給李蘭芝的,但是后來姚莉說醫(yī)生說的,她嚴重缺鈣,除了補鈣,還要住陽面。家里只有客廳和大臥室是陽面。她便讓了,說自己一個人,住那么大屋子干什么。

        姚莉見了,臉上便不自在起來,但也不解釋。那個男人的月白色夾克就搭在餐桌椅子上的扶手上。李蘭芝進門時并沒有注意。她一愣,男人朝她點點頭,又看了姚莉一眼,拿起衣服出去了。

        姚莉瞪了她一眼。她知道姚莉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她一直在犧牲自己的“土地”,只為了讓兒子有一個完整的家。她躲開了姚莉的目光,走向了廚房自己剛剛放的那個塑料袋。她心里有些奇怪,往常這個時候姚莉不是在外面嗎?她拿出土豆,拿出西紅柿。姚莉沖向了它們,然后全部摔到了地上。

        李蘭芝說:“你這是干什么?”姚莉說:“去啊,給你兒子打電話和我離婚?。 崩钐m芝說:“我說什么了嗎?”姚莉說:“你還想說什么?你說一個試試看!”李蘭芝側(cè)著身,躲開姚莉出門了。

        換鞋的時候,她在心里冷笑:真是賊喊捉賊!

        開門,然后出門。

        正是這個城市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仲夏,白天盡管也熱到了三十來度,可是到傍晚,空氣卻十分舒適,不悶,不燥熱,還吹著不大也不小的風,風到這個季節(jié)也好像轉(zhuǎn)了性,從寒冷時候的粗暴堅硬漢子忽然就變成了典雅溫和的少婦,柔美、清爽中,令人歡喜。外面路上人很多,體育館外面巨大的廣場上,有好幾波跳舞的人。姚莉這個時候不是應該跳舞嗎?

        她慢慢地走著,慢慢地看著那幾波跳舞的人,還都不一樣,有跳鍋莊的,有跳那種“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的,還有跳“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真是無趣得要命!那些人卻跳得美滋滋的,不管高矮胖瘦,不管長得好長得丑,不管老了還是年輕。更多的是散步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有調(diào)皮的孩子騎著自行車或者踩滑板車的,有放夜光風箏的。夜晚悄悄地洇染了上來,這個地方竟然還是如此熱鬧,人們似乎都不愿意早早地回到家里去,似乎都想用這個不知什么時候才散完的步來延伸一天的長度,畢竟這樣的夜晚,這樣溫度適宜的夜晚對于居住在高原上的人們來說,真是可貴至極。

        但這些,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李蘭芝背著手,走得無滋無味。在礦業(yè)小區(qū)住的時候,她出去都還能找著說話的人,都是一個院住著多年的,誰家老頭子干啥的、幾個子女、子女在哪上班、哪個子女結(jié)婚了、哪個子女離了也都清清楚楚。要不就在游藝室和院子向陽的牌桌前湊一湊,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也就那么過去了。這里有什么意思呢?沒有一個人可以停下來和她說話。她坐在臺階上,一只雪白的小卷毛狗跑過來聞她的褲腿,然后伸出舌頭舔她的腳脖子,那濕滑的感覺讓她嚇了一大跳,她下意識躲開了,小狗被她腿上的動作也嚇了一跳,轉(zhuǎn)身跳開了?!懊貋?!誰讓你胡跑的?不是給你說不要隨便動人家嗎?”是個和姚莉年紀差不多的燙發(fā)穿紅花長裙的女人,小狗的主人,語氣里似乎充滿了對李蘭芝的不滿和不友好。

        李蘭芝心下不快,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小聲說:“真是的,拿著小狗當?shù)??!币驗椴幌矚g姚莉,連帶姚莉這個年齡的女人她都看著煩。

        她離開了體育館,然后慢慢往回走,在小區(qū)外面那個“風暴發(fā)藝工作室”門前停住了腳步。門口新立了一個牌子:夏季大優(yōu)惠,洗剪吹五折。里面不大,兩邊的墻上各貼著兩面仿古的大鏡子,每個鏡子面前都有一個可以升降的座椅。門口那個只有理發(fā)店才有的標志性招牌——彩色轉(zhuǎn)筒一年四季似乎都在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兩個面色干凈、頭發(fā)發(fā)黃的高個子男孩正在分別為客人服務,一個坐在高腳凳上正歪著頭給人家剪耳朵后頭的,一個正對著鏡子給人家吹才洗好的濕漉漉的頭發(fā)。

        看了兩分鐘,那個正吹頭的男孩子往外看了她一眼,然后對她溫暖地一笑:“奶奶,剪頭發(fā)嗎?”她愣了一下,緊接著搖搖頭,慢慢走開了。

        回家,卻打不開房門,她轉(zhuǎn)了幾下鑰匙,才知道房門從里面鎖了。她便開始拍門,她知道姚莉是故意的。拍了好久,好久,連對門的人都出來了好幾次,姚莉才出來給她開門。

        “敲啥敲?把我家門敲壞了你賠啊?”姚莉一臉兇相。

        她家門?姚莉說的是她家門?

        李蘭芝心里一堵,氣道:“這房子我是出了力的!”姚莉說:“現(xiàn)在這房子寫著我的名字,就是我的。你憑什么說你出力了?”李蘭芝指著姚莉,心口一陣疼:“天地良心,你們讓我賣老房子的時候可沒這么說。不管寫誰名字,這房子都有我一份?!币蛘f:“誰告訴你的?法律上明文規(guī)定,房子寫誰名字就是誰的,你說你出力了,證據(jù)呢?有本事打官司去,打官司也是要證據(jù)的!”

        證據(jù)?李蘭芝眼前一黑,腳下一踉蹌,差點一頭暈倒在地。當時賣房子收房錢都是田鵬和姚莉過的手,她一個老太太只是跟著做了下證明。那裝著她房錢的銀行卡她都沒有在手里握一下,幾十萬,本來屬于她的幾十萬,在賣房和買房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F(xiàn)在,她在這個城市是一個無房的人了,這個明明她掏了錢的房子,現(xiàn)在也和她無關(guān)了。在這個家,在這個長期只有她和姚莉的家里,她像是寄人籬下的一個外來客,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主人掃地出門。

        如果說之前有的地方姚莉還能裝一下,但自從這件事后,姚莉便徹底將事情做絕了。田鵬總是走了好幾個月才回來一二十天,有一天,李蘭芝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鑰匙根本插不進鑰匙孔——姚莉換鎖了。

        她只有敲門,使勁敲。姚莉總不在家,她于是連家也回不去。好容易等在門口等姚莉開門的時候進去,問姚莉要鑰匙,姚莉不給。萬般無奈之際,她就給田鵬打電話。田鵬電話里說什么,她卻聽不清。姚莉多會說呀,姚莉?qū)μ稆i說:“不換不行啊,咱媽老是丟三落四,老丟鑰匙,你說,我不換鎖行嗎?你沒聽說小區(qū)有好幾家剛被偷了嗎?”

        這是明著趕她出去的意思。她一個孤老婆子,能去哪兒?田葉那里想也不要想!

        有一次又回不去了。從早上直到下午六點,她坐在自己家門口都睡著了。醒來,姚莉還沒有回來。她坐著公交車去了礦業(yè)小區(qū),這個點正是礦業(yè)小區(qū)的老人們吃完晚飯在院子溜達的時候,她碰著了幾個老姊妹,還沒有說話,眼淚先下來了。幾個人于是都罵姚莉喪良心。最后都出主意說與其長期這樣受氣,不如出來住,好歹一個月也領著點工資。

        礦業(yè)小區(qū)的房價如今也是漲了,租一套也得一千多塊一個月。這個她租不起,但礦業(yè)小區(qū)旁邊有個城中村,那里的租金很便宜,一個月只要三百塊,房間不大,十二三平米,能做飯,只是水和廁所是公用的。后來她就租了。

        沒辦法,她不能天天在樓道睡覺,她也不能天天待在家里不出去。她是人,活人,不是物件。

        住在那間終年都見不著陽光的出租房里的第一個夜晚,她就下定了決心,提前給自己買墓地,那個錢,她本來是要留給田葉的。但現(xiàn)在她改變主意了,留了能怎么樣?留了就能改變自己現(xiàn)在這個處境了?留了,田葉就能想起來她是她媽了嗎?一輩子,竟然這么短,短到竟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這一輩子,自己到底是怎么過來的?過得就這么慘,老無所依!老了,老了,還要租房。能活幾天呢?那就買墓地吧,不管咋說,到了那邊,自己也是有房子住的了,不會再像現(xiàn)在這樣,連個屬于自己的地方也沒有。

        田鵬終于回來了。田鵬找到了礦業(yè)小區(qū)的人問到了李蘭芝住的地方。田鵬數(shù)落著李蘭芝說:“媽,你又不是兩三歲小孩了,怎么脾氣這么大?姚莉就說幾句,也沒有誰說不讓你住的話,你這是做什么?你這不是讓人笑話我嗎?”李蘭芝說:“回去哪有我的地兒?防我和防賊一樣,我能活幾天啊?我的房子讓你們騙著賣了,我老了老了,要流落街頭?!碧稆i生氣了,說:“媽,你說話這么難聽干啥,啥叫我們騙著你賣的,當初你不是也想著住新房子嗎?怎么叫我們騙著你賣了?怪不得姚莉氣,你看你說的這叫啥話?”

        李蘭芝氣得也不想說了,她心口針扎一樣的痛。她知道,就是立刻氣死了,田鵬也不會向著她說話的。田鵬最終給她退了租住了兩個月的房子,又把她接回了海湖新區(qū)。

        田鵬在家的日子,家里很平和的,一切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田鵬在家看手機,姚莉出去跳舞,到點再回來,回來的時候田鵬把飯都做好了。

        田鵬還特地給李蘭芝配了鑰匙,配了那種小學生似的能在脖子上掛的鑰匙鏈,一出門,就叮囑她帶好,千萬不敢丟了,丟了連帶家里都不安全了。

        她算著田鵬離家的日子。就在這個時候,姚莉又新燙了頭回來,說還是數(shù)碼燙,這次折扣更低,只要了五百八。燙頭的第二天就要和田鵬一起去看車,姚莉才拿了駕照。現(xiàn)在的人,真是條件好得很,幾乎家家都買得起車。姚莉說出去玩多方便,青海湖啊、茶卡啊。

        李蘭芝看著姚莉說得眉飛色舞,就覺得這個時代真的是屬于姚莉的,屬于所有人的,除了自己。自己是真的和眼前這些格格不入了。不,這么說不對,是所有的這些離她是那么的遙遠,明明是在眼前,卻和她無關(guān)。

        姚莉和田鵬到底買了車。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坐在客廳看說明書。滿屋子都是姚莉頭發(fā)上散發(fā)出的藥水味,刺鼻而新鮮。他們大清早就出去接車,聽說還要辦手續(xù),整整去了將近一天,誰也沒有想起來李蘭芝在家吃什么。田鵬也沒有想起來。即使回到家,都沒有問問她這一天是怎么過來的。兩人沉浸在成為有車一族的興奮中。他們應該都是在外面吃過飯回來的。進門的時候李蘭芝也沒有問他們車買了沒有,她已經(jīng)習慣不過問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了。

        后來姚莉給自己的弟弟打了電話,約好明天就開著剛買來的新車出去玩,而且干脆跑遠點,從西寧一直開到中衛(wèi)的沙坡頭去,住兩天再回來。田鵬還有一個禮拜才到假,時間剛好來得及。

        李蘭芝當然不知道沙坡頭在哪兒,這一輩子她除了從東北到西寧來回坐了幾趟火車,她就哪里也沒有玩過。她不知道還有一種人生就是旅游。她當然也想坐坐新買來的車,但那不是她的,就像現(xiàn)在這個房子不是她的一樣。

        約好了人,田鵬和姚莉就又下樓上超市去采買第二天出去玩要帶的東西。幾個小時才回來,手里卻是空的,想必是直接放在車上了。他們出門的時候,李蘭芝就躺進了自己的小屋。外面已經(jīng)黑了,她沒有開燈,屋里卻不黑,外面是比星星和月亮還要亮的霓虹燈,屋里白色的墻皮被照得變化莫測,一會兒紅一會兒紫。她望著窗戶外面幽藍色的夜空,沒有星星,這個角度也看不見月亮,天幕上空蕩蕩的,就像她的心也空蕩蕩的。忽然,她腦子里就跳出了姚莉說的那個詞“數(shù)碼燙”。數(shù)碼燙?那是個什么燙哪?

        吃過早飯,田鵬和姚莉都出去了。早飯時油條和豆?jié){,是田鵬大早上出去買的。

        田鵬走出去了,又折回來,給她桌子上拍了一百塊錢,說:“媽,我們出去玩兩天,試試車,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她沒有抬頭,也沒有吭聲。

        他們出去了,她躺了一會兒,等著太陽從樓那邊斜過來,她也下了樓。

        她先去了銀行,把工資卡里剩下的一千塊錢全部取了出來,然后徑直去了“風暴發(fā)藝工作室”。那個對她笑過的男孩正在看手機,還有一個穿黃色上衣的男孩正坐在吧臺吃包子。

        玩手機的男孩子看她進來,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奶奶,您理發(fā)?”李蘭芝說:“我,我,你們這里有數(shù)碼燙嗎?”吃包子的穿黃色上衣的男孩連忙點頭:“有啊,有啊。奶奶,您還挺時髦的,這個都知道??!真厲害!”李蘭芝有點不好意思,用手指指門口的牌子,說:“你們不是寫在那兒的嗎?那,你給我燙一個吧?!蹦泻]反應過來,臉上帶著驚訝。

        李蘭芝又說:“我要燙一下,就燙那個數(shù)碼燙?!?/p>

        藍衣服男孩子遲疑了一下說:“奶奶,我們活動結(jié)束了,您光燙不染的話,是三百八,要帶染的話,是五百八。您頭發(fā)這么少,我得問一下?!秉S衣服的男孩放下手中的包子,站起來說:“奶奶,您要是真心做頭發(fā),我們還給您按活動價。你頭發(fā)少,就給三百吧!”李蘭芝笑笑,說:“不染,就燙,你們給我燙吧。”她伸手摸了摸所剩不多的頭發(fā),不確定燙完后會不會像個怪物?

        藍衣服男孩給她穿上保護罩衣,然后帶她去洗頭。她仰面躺在洗頭的地方,耳邊聽著水聲響起,嘩嘩嘩的,很親切,水淋在頭上,溫度適宜,男孩問:“奶奶,燙了或涼了您就說?!蹦泻⒌氖种篙p輕地揉著她的頭皮,那種感覺太舒服了,就像陽光從頭頂上灑下來,就像暑天里喝了一口涼絲絲的白開水,就像春天的街道上飄來的陣陣丁香花的香。

        她想著那些勉強能蓋住頭皮的花白的頭發(fā),燙了以后,會不會很洋氣呢?

        她能感覺到隨著輕柔的水流,頭上的污垢和油脂都慌不擇路地逃跑了,卸去它們的拖累,她頭皮上一下子就感覺輕松了不少,那年輕的手指在她頭皮上輕輕揉搓著、按摩著,像什么來著,她忽然想起了年輕時候看過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這些靈動的手指,不正像芭蕾舞臺上令人羨慕和吃驚的舞步嗎?真好,好得,怎么說呢,好得讓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男孩說:“奶奶,我的手重了您就說?!彼B連說:“不重,不重,你按著這剛好,孩子,你多給我按幾分鐘啊!”說完,她閉上眼,頭皮上的感覺真的真的非常好,這一輩子她都沒有覺得這么好過,這么悠閑和享受過。她真愿意一直就這么躺下去,一直躺下去,躺在墓地里,或許就是這樣美好的感覺吧!

        她站在鏡子跟前仔細打量著里面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心里涌上了一陣又一陣說不出的酸楚,真的年輕了不少,好看了不少,只是,老了!就算是很時興的數(shù)碼燙,也掩蓋不了這眼前的一堆皺紋。唉,老了!

        風從窗戶中再次吹進來,依然柔軟而清涼。買墓地的事她沒有告訴田鵬。不用告訴,他回來看見那個證就知道了。有的事她也不用說那么仔細,更不用安排得那么周全,田鵬又不是小孩,他是成年人,成年人知道該做什么。窗外偶爾會飛過幾只鳥,她叫它們海鷗,是因為在湟水河畔見過幾次,都說現(xiàn)在西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好了,外面的鳥兒也飛來了。呶,比如這些海鷗,應該是海鷗吧?這是上次去那邊轉(zhuǎn)的時候一對年輕夫妻說的。

        就叫它們海鷗吧!李蘭芝想,青海,青海,很久很久之前就應該是大海。是大海,自然就有海鷗,這些海鷗在背井離鄉(xiāng)好多年后,就又回來了。

        是的,它們回來了,回闊別已久的家了。而她的那個家,那個真正只屬于她自己的那個家,在現(xiàn)在這個高度,恰好能望見,看不清,卻能望見具體的位置。那個位置,那個家,她在這個角度望了好多次,已經(jīng)變得很熟悉,也很親切了。

        天空晴朗,干凈得如同剛剛擦過的藍光玻璃,樓下,人像螞蟻,車像小孩的玩具車。來來往往,看上去熱鬧極了。

        那么在這個清晨,在這個適合隨時都能心無掛礙出發(fā)去遠方的清晨,還好,有幾只海鷗在陪伴她,在默默地注意到她。原來,回家的路,很容易,也很短,閉上眼,再伸開翅膀一樣的雙臂,就可以抵達。

        【作者簡介】王華,女,已出版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向西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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