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四清
這天,冬生媽步行了八里多,在六表嫂那里,拿到了一只雙黃蛋。為了這枚雙黃蛋,幾年前,她就開始四方八面求人、托人,請親朋好友為她打聽,今天終于有了收獲,還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呢。
冬生媽眼里,雙黃蛋就是孩子。那年,冬生爸響著鞭炮,把她從青草鋪用花轎抬過來,男耕女織,悠閑自在過起了日子,晃眼間,幾個年頭過去了,冬生媽還是腹緊臂細柳腰,屁也不見放一個,冬生媽急了,丈夫、公公更急,天天唉聲嘆氣。
因為想孩子,冬生媽那時慌神慌腦,口里天天念叨,觀世音菩薩,你天天送子,送到哪去了,怎么就忘掉我了呢?上屋鄰居楊伯嬸看在眼里,知道冬生媽盼孩子盼穿秋水,那天,天下著小雨,得了閑的楊伯嬸,手里攥了幾根毛線針和半打子毛衣,往冬生媽這邊串門來了,兩個女人一面鑼,三個女人一面鼓,楊伯嬸和冬生媽嘀嘀咕咕,天南地北地新鮮說著。那時的冬生媽,還沒有孩子,沒人叫媽,鄰居們就依了她的名字劉貴堂,叫她貴堂妹。天南地北地新鮮說了幾籮筐后,楊伯嬸忽然轉了話題。貴堂妹呀,你想不想孩子?楊伯嬸一只眼瞅著冬生媽,一只眼瞅著手里的毛線。
冬生媽聽楊伯嬸問起她的心事,臉立時浮起愁云,滿腹酸楚地說,伯嬸呀,我這命背,怕是上輩子就作了孽,指望不上了,男人家的香火,要斷在我身上了。冬生媽說這話時,公公那張黃蓮苦臉,好像正在她眼前晃著。楊伯嬸說,貴堂妹,哪里的話,你年紀輕輕的,別胡思亂想,聽我的話,去找找頭胎雙黃蛋,找到了,讓你男人給你煮了,讓你男人給你剝了,吃了雙黃蛋,保你以后兒女一大串。冬生媽在娘家時,倒是見過雙黃蛋,娘愛養(yǎng)雞,有一年,娘撿到一只很大的蛋,娘手里攥著那只蛋,喜滋滋地說,妹子,快看,這是雙黃蛋,里面的黃成雙,她當時還是小姑娘,特別好奇,硬是纏著娘把那蛋殼破了,還真見到兩顆黃??蛇@雙黃蛋也不是說有就有,上哪兒找?
貴堂妹,只要有心,總能找到的。楊伯嬸最后叮囑她,一定要是頭胎,不能自己煮,不能自己剝,一定要自己的男人煮,自己的男人剝,好比藥引子,這里面的每一層意都得到,才能見靈。
冬生媽真算是走運,第二年開春,自家的一只雞,竟然下起了雙黃蛋,她當即依了楊伯嬸的話,拿了那只頭胎雙黃蛋,神神秘秘地叫自家男人煮了,叫自家男人剝了,然后,兩口就把它吞了。當時的季節(jié)也好,正春暖花開,該下種的,都得下種,冬生媽自然知道機會難得,幾乎夜夜都纏著男人要溫存。也許是天道酬勤吧,那年冬,她的第一個兒子冬生呱呱墜地了,接下來,玉蘭,玉英,串葡萄般降生了,要不是計劃生育,她還不知道,后面的葡萄串有多長。冬生媽記得,冬生降生后,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自己男人,把家里僅有的一頭百多斤的豬宰了,請了所有親戚,風風光光宴了好幾桌,公公當時笑瞇瞇的臉,蓮花綻放了一般。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公公的心里自是裝著這些,冬生媽想,自己如果真的生不了,一輩子屁也響不了一個,一定會被公公恨死的,公公自己呢,就是死也不會閉眼。冬生媽也是仁義之人,自然忘不了楊伯嬸的點撥,對楊伯嬸,有如親娘,那年,楊伯嬸過世,冬生媽依了當地女兒的禮節(jié),為楊伯嬸蓋了一床緞子壽被,那被子,她花了一百好幾的大價錢。
有了冬生,冬生媽立刻變了身分,身價倍增,家里的收入支出,男人不再過問,一切由冬生媽說了算,冬生媽從此真正地當家作主。冬生媽算是明白了,女人就是女人,只有當她生了孩子,真實地履行了女人的職責,女人才是人。
現在,冬生媽不辭辛苦地奔波,就是為了她的兒媳婦,兒媳婦蘭芝,也就是冬生妻子,三十多了,也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肚子塌塌的,總不見長,冬生媽心里自然閑不起來,老想著要為兒媳婦找雙黃蛋。
冬生媽腳下,是條窄窄的小道,小道沿著溪水曲里拐彎,向日漸低緩的洼地里延伸,溪水不再像冬天那樣清冽,帶著明顯的綠意,隨著春天活了起來,溪水一側,是連綿的小山,山坡上的野草樹木,也都悄然脫掉冬衣,換上了嫩綠的春裝,頭頂的太陽隱在白白的云層中,老人們一樣溫和。冬生媽耳邊,是一串串嘰嘰喳喳,樹林里的小鳥們,看下種的季節(jié)到了,擔心人們忘了季節(jié)似的,拉開嗓子嚷著,提醒人們,別誤了季節(jié)。一些坡地上,一些稻田里,已能看到好些大叔們在勞作。冬生媽記得,自己就是開春時節(jié),吃了雙黃蛋而懷上冬生的,手中這枚雙黃蛋,該馬上給蘭芝送去,別誤了這春暖花開萬物生發(fā)的好時機。明日就進城,冬生媽當即決定,這樣想著,冬生媽的步子生了風一樣,急促起來。
冬生兩口住在城里,冬生是政府的人,蘭芝呢,一家公司的會計,在冬生媽看來,兩口子算是出息了。冬生媽到達兒子家時,已是下午四點。冬生接到妹妹玉英的電話,知道媽來了,就提前下了班到了家里。冬生媽一見到兒子,就一臉笑容,露著喜氣。冬生忍不住說,媽,你今天進城來,眼瞇臉笑的,又有什么好事?冬生媽看蘭芝不在,不想說雙黃蛋的事,就裝平常樣子,對冬生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來看看。雙黃蛋的事,冬生媽是一定要等到蘭芝回家了才說的,要讓蘭芝首先分享這種只有女人能懂的快樂。
冬生和媽說了一會家長里短后,上菜場去了,屋里就留下冬生媽一人,冬生媽對兒子的家并不陌生,一年里總要走一兩次,但每一次,冬生媽都像是第一次踏入,總是在房子里瞅來瞅去,上一次家里是什么樣,這次又是什么樣,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冬生媽都特別留意。冬生媽先是在客廳溜,客廳的門,里外兩層,死死地關著,客廳的擺設,還是老樣子,沙發(fā),電視,都還是在原來的地方,但在入門口的鞋柜旁,冬生媽看到多了一只魚缸,缸里有幾條怪模怪樣的魚,自得其樂,在它們的小天地里轉著,好像很幸福。冬生媽心眼里瞅不起城里人,城里人小氣,家家戶戶的門像牢門,沒日沒夜地閉著。就是看這魚,冬生媽也像看城里人一樣,帶著一種蔑視,對著魚缸嘖聲道,真可憐,活在這么小的天地里,也快活成那樣子,真是沒見過世面。
冬生媽又轉到了兩口子的睡房里,看到床上躺著一個布娃娃,布娃娃胖乎乎的,瞪著一雙大眼睛,冬生媽看著看著,一會兒后,布娃娃好像活了,那雙眼睛流動著怕生的光芒,對冬生媽表示著陌生感,嘴好像在蠕動,快要哭了,冬生媽走過去伸出手,嘴里一連串自言自語,別怕,別怕,讓奶奶抱抱。這時,蘭芝回來了,在客廳里喊媽媽,冬生媽愣了片刻,發(fā)現自己走了神,晃了晃頭,應聲走了出去。
客廳里,蘭芝正在入門口換鞋,冬生媽站在蘭芝后,眼睛盯著蘭芝,看蘭芝瘦削的身段,蘭芝的身子仍和以前一個樣,沒有她想看到的那種變化。蘭芝轉過身來,見媽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呆著,即綻著笑說道,媽,別看了,老樣子。冬生媽見蘭芝點到了自己的心思,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冬生從菜場回來后,即進廚房忙去了,廚房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冬生媽就從沙發(fā)上起來,想去給兒子幫一手,但被蘭芝阻了。蘭芝自己不幫不說,看媽站起來,反而阻著,媽,你坐著吧,冬生一個人忙就夠了,廚房就那么大,多一個人反而礙事。冬生媽瞟一眼蘭芝,蘭芝口里雖說著話,眼睛卻不離手里那本花花花綠綠的時尚雜志,雜志上那些高跟鞋,足有半尺來高,冬生媽想,那種鞋,是要人穿?還是不要人穿?要是穿了,準會磕掉牙的。
冬生風風火火把飯菜弄好,蘭芝這才起身,幫著冬生拿一下碗筷,冬生媽忽然說道,呵,我差點把大事忘了,冬生,蘭芝,過來,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蘭芝看冬生媽拿出一只蘿卜樣大的大雞蛋,驚得失聲尖叫,哎呀呀,這么大的雞蛋。冬生也詫異地說,雙黃蛋,媽,您哪里弄來的。
冬生媽說,幾年前,我就托人找它,今天,到底找到了。冬生自小就聽媽說過它的神秘,自然明白媽的用意。蘭芝從冬生媽手中拿過雞蛋,放在右手掌心里,用左手小指頭撥動著,雞蛋在她掌心里一圈又一圈地轉動,然后,笑著說,媽,我們別把它吃了,留它下來作收藏。
冬生媽用怪怪的眼睛看著蘭芝,又從蘭芝手里把雞蛋拿回來,對冬生說,我們先別吃飯,冬生,你去把它煮了,把它剝給蘭芝。
蘭芝愣愣地看著冬生媽,心里滿是疑惑,媽,您進城來,就是要讓我吃個雙黃蛋。冬生媽得意了,笑了,是的,就是要你吃下這個雙黃蛋。
媽,就一個雞蛋,興師動眾的,這雞蛋鴨蛋什么的,我又沒少吃。
蘭芝,這不同,這是雙黃蛋,能引孩子的,媽尋它幾年了。
聽冬生媽這樣一說,蘭芝更愣了,久久低頭不語。她暗自嘀咕,媽這是從哪里聽來的哪門子經驗,比天方夜譚還天方夜譚,讓人摸不著頭腦。冬生把煮好的雞蛋剝了,放到蘭芝的碗中,蘭芝還是好奇,咬了一口后,仍仔細看,里面真是雙黃。在冬生母子殷殷目光下,蘭芝一口接著一口,吃完了,感覺像是完成了單位領導交下的任務。冬生媽呢?她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接下來,該是準備抱孫子了。冬生呢?他心里疑問滿滿,七上八下的,憑媽這樣一份執(zhí)著和熱情,他愿意相信,孩子已在他命里某處驛站等著他了。
飯后,蘭芝陪冬生媽看了一會電視后,獨自進了臥室,面對母子倆的盼孩之情,她感到一種不安和難堪。冬生看妻子去了,即問媽要看什么電視,冬生媽說,就看女人生孩子的。冬生笑了,說,電視又不是婦產科,但還是拿起遙控,一個一個頻道找。冬生媽又說,算了,不看了,你聽我說上幾句。媽年輕時,也是蘭芝一個樣,肚子大不起來,也是吃了你爸剝的雙黃蛋,才有了你,往后,你多留點心,我轉天回家,開個酸菜壇子,等蘭芝要吃酸菜時,別慌了手腳。孩子的事,是第一的事,你可要抓緊,你是讀了書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盤古開天地就是這個理。
媽,別說了,我們也不是沒抓緊,這是沒辦法的事。
媽知道,媽比你們還急呢。
冬生媽睡了后,冬生才睡,冬生坐到床邊,看了一眼蘭芝,蘭芝有一張俏臉,眉粗,頰紅,下巴靈巧,還是從戀愛時開始,冬生就心動蘭芝的天使范兒。蘭芝像是睡著了,眼睛閉著,鼻息微鼾,但那嘴唇卻綻有笑意。冬生睡下后,有意在床上翻了幾個來回,試探蘭芝是真睡還是假睡,蘭芝哎呀幾聲,轉過身子,對冬生說,你個蠢得死的,要舞獅子,到別的床去舞。冬生笑了,我就知道你裝假,你能睡著嗎?媽向你要孫子呢,你說說,我們該怎么辦?
怎么辦?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這回吃了雙黃蛋,看看效果,說不定還真能懷上。
蘭芝掐了冬生大腿一把,你個二百五,還真是個二百五,你媽那是說天方夜譚。
蘭芝,要是當初不人流,孩子都六七歲了,媽會多高興。
你老愛說那些陳芝麻爛事,告訴你,你媽是你媽,我是我,我是為我而活,為我而生,不是為你媽而活,也不是為別人而活。蘭芝雙腳在被子里猛踢了一下,轉過身子,不再理睬冬生。
蘭芝早些年懷過一次孕,那時,兩人剛碰到一塊,猶如干柴烈火,蘭芝呢,身子出奇地靈巧,冬生的火一點就著,這可苦了蘭芝,飯不能食,菜不能咽,整個腸胃都在翻江倒海。突如其來的成果,讓兩人驚慌不已。好玩,刺激,新鮮,是他們當時頭腦里的主流,家,未來的日子,未來的生活道路,還沒有影子,兩人以后是不是該呆在一塊,也還糊里糊涂。在冰涼的夜色里,兩人靠在河邊的古樟下,蘭芝暗暗抽泣,冬生不知所措。蘭芝說,我想旅游,去泰國,去馬來西亞,想看演唱會,想穿孔雀牌裙子,想唱歌,想開車,想拍電影,就是沒想到要結婚,要孩子,蘭芝怨天怨地,怨冬生,哭訴中,抓著冬生的手咬了一口,讓冬生明白,她多么恨他。毫不遲疑,第二天,冬生陪著蘭芝去醫(yī)院,做了人流。
冬生媽習慣了小山村的寧靜,城市的喧囂特別讓她心煩,整整一夜,她都不曾合眼。天不亮,叫醒冬生,嚷著回家,冬生揉著睡眼,懶懶地說,再呆幾天吧,媽你也難得進城一次。冬生媽說,你們這城里,不知有什么好,汽車,機器,還有那唱歌的,沒日沒夜地吵,可你們這些年輕的,還是死往里鉆。我們鄉(xiāng)下,早晨太陽出來,清亮亮,晚上,只有月亮走一走,天亮時,花公雞唱幾句,給大家醒醒夢,金窩銀窩,不比我的狗窩,我還是回去睡自己的窩。
冬生,你給我點吃的,我要吃早餐,你們天天不吃早餐,省也不能這樣省。要是蘭芝有了,你第一個告訴我,我把她接到鄉(xiāng)下住,我給她做早餐,這城里,亂嘈嘈的,小寶寶坐在肚里,也不會安生。
冬生媽吃過兒子的早餐,蘭芝才拖拖拉拉起床,隨后,又在衛(wèi)生間梳頭洗漱,半天半天不見出來,冬生媽想走,但又想,還有幾句話要跟蘭芝說說,就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等。蘭芝晃著濕濕的頭發(fā)出來,幾乎與冬生媽撞個滿懷,冬生媽說,我回去了,有了,就住鄉(xiāng)下來,我?guī)湍惚L?,你懷幾個,就生幾個,好些經驗,我一直記著呢,吃的東西,更要留心,好多東西不能吃,還有睡覺,該有個姿勢。
冬生媽邊說邊盯著蘭芝,目光生硬,那目光簡直就是一束束小木棒,硬硬地頂著她,蘭芝想挪動一下,避開冬生媽的目光,可是冬生媽石頭一樣,把她堵在衛(wèi)生間門口。蘭芝聽著冬生媽的話,心里發(fā)虛,等冬生媽說完,蘭芝忙說,媽,知道了,知道了。她害怕媽還有說不完的話。
冬生媽說,知道了就好,我現在就回家,你自己多留點心,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就要生孩子。這才側轉身子,讓出一條道。
冬生、蘭芝跟著冬生媽出了樓梯,走出小區(qū),冬生招了一輛出租,可冬生媽嫌花錢,要坐公交,不肯上車,冬生十分尷尬,說了一連串對不起,才把出租打發(fā)走。
冬生媽坐公交走后,蘭芝對冬生扮了一個鬼臉,冬生,媽媽跑來要孫子了,我們怎么交差?
春天去了,夏天也跟著來了,冬生天天都把心思留在蘭芝身上,總希望蘭芝出現一點異常,可蘭芝就是那樣,天天把日子過得從容自得,從不見她說那種話,呵哎哎,今天感覺不舒服,老想嘔,冬生,我想吃酸的,到市上去弄點酸葡萄來吃吃。冬生多想聽到蘭芝說這種話,多想蘭芝某時某刻能帶來這種驚喜,有時,冬生從市上過路,甚至會莫名地沖動起來,他想自己就干脆買點酸葡萄回家,看蘭芝是不是愛酸了。
一天,蘭芝單位的同事去鄉(xiāng)下釣魚回來,給了蘭芝一條魚,下班后,蘭芝把魚拿回家,冬生怪怪地看著蘭芝說,多好的魚,我為你做個酸菜魚,想不想吃。
蘭芝把魚丟到入門口的魚缸里,大聲嚷道,楊冬生,別那樣神神秘秘,好不好,我受夠了你們母子倆的關懷,我告訴你,我沒懷孕,我不要吃酸的。
又一天,冬生單位組織體檢,冬生順便做了生殖方面的檢查,晚上和蘭芝纏綿時,冬生感覺自己如同老虎,那種男人的信心讓他酣暢淋漓。事后,冬生說,蘭芝,我今天檢查了,要不,你也去檢查一下。
檢查?你在疑心我不行,有毛病,難道你忘了,我們第一次就懷上了。
過去了那么多年,說不定出毛病了,還是去檢查一下,如果真是出了毛病,好好治治,我們真不能再耽誤了,得抓緊。
沒抓緊嗎?你每天晚上都忙得要死要活,孩子,孩子,天天孩子,神經病,我給不了你孩子,你去找代孕媽媽。蘭芝狠踢了冬生一下,大動作地翻了身,轉過臉,把后腦給了冬生。
第二天晚飯后,太陽出西邊似的,蘭芝竟然進了廚房,幫著冬生收拾,還對冬生說,今天晚上,我們去江邊走走。冬生低著頭,不看蘭芝,昨天晚上,蘭芝扔給他的情緒,他心里頭多少還存著一些。如果是在以往,蘭芝進了廚房,他必定要說些甜言蜜語,像老師表揚學生。因為,蘭芝對廚房里的事務,水平遠不如冬生,大有進步提升的必要,而且,蘭芝一進廚房,又是頭巾,又是手套,又是圍裙,把自己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如臨大敵,就這準備工作,也得好大一陣工夫。冬生本來就是個農家子弟,勤手勤腳的,說他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一點也不過分,他一看妻子進廚房的陣勢,忍不了要笑妻子幾句,蘭芝也順水行船,懶得進取,漸漸地,廚房里的事就等于冬生承包了。當然,蘭芝心情好時,也偶爾表現一下,也會進一下廚房。像今天,因為昨晚的事,蘭芝心里疚疚的,畢竟是自己丈夫,想要孩子,沒什么錯,白天上班時,她心里頗為不寧,想了許多許多,她覺得自己肚里的話,水一樣滿了缸,快要溢了,必須和冬生好好說說,下午,她還向單位請了假,去了醫(yī)院。此時進廚房,可以說是她有意的選擇和拾掇。
夏夜的江邊,些微的涼風,柳枝一樣拂著,月成雙,跟著乘涼的人們,一個天上,一個江心,悄然地挪動,江心的月亮,像情人,穿過水霧,向人們飄來碎碎的光嵐。
冬生走在前面,蘭芝緊跟了幾步,拉著了冬生,冬生放慢腳步,回頭看看蘭芝,蘭芝借著月色,向冬生遞來隱約的淺笑,冬生停下腳步,挽了蘭芝,兩人默默走向那棵古樟。那棵古樟,是他們的連理樹,也是他們的紀念樹,春夏秋冬里,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這里,坐在樹根旁的石凳上,并排或相擁,曾經春雨一樣呢喃,也曾經秋雨一樣抱怨。
石凳空著,像在等著他們,別的石凳,都被人占了,而且都是年輕的情侶。冬生和蘭芝坐在石凳上,一種海棠依舊的溫情暢然而生。
蘭芝把冬生的手攥在自己手中,有時還用力擰一把,冬生看看蘭芝,蘭芝笑了,冬生,這樣的夜,這樣的情懷,這樣的我們美嗎?
冬生側過頭,靠著蘭芝的臉,奇怪,妻子今夜,竟像詩人了。
冬生,我們的生活本來寧靜幸福,可是,現在,我們干嗎要那么急切切地要孩子呢?
我們已不年輕了,該有孩子了。
你知道嗎?你媽送來的雙黃蛋,有多珍貴。
小時候聽媽說過,幾百只雞里,也就一兩只雞會下雙黃蛋。
我有一天突然向你要一枚雙黃蛋,你能拿出來?
這,這……
蘭芝拿起冬生的手,咬了一口,一絲痛楚讓冬生抖了一下,但冬生似乎習慣了妻子這樣的感情表達方式,沒有過多的反應。冬生,記得嗎?我第一次懷上孩子時,也是在這里,我也咬了你一口,那時,我恨你,現在,我也恨你,你以為我是生孩子的機器,一個指令,一張圖紙,孩子就生產出來了。
前幾年,我看自己年輕,我想要自己的生活,不想要孩子,也幸運,居然沒有懷上,現在,我也和你,和你媽一樣,想要孩子,你說要檢查,我今天下午去了,正常,可是,孩子于我,是可遇不可求的,這可能是我宿命中的事。
冬生看看蘭芝,他知道妻子也是真想要孩子,他想說句感激之類的話,但又覺得多余。
我就是我,我的命就是我的命,我注定會不同于別的女人,不同于你媽,也不會像你媽一樣,一枚雙黃蛋就能引來孩子。
蘭芝的話又讓冬生十分傷感,好像,他曾經是一位將軍,領導了一場戰(zhàn)爭,但這場戰(zhàn)爭,他注定要一敗涂地。
冬生,今夜,你看,天空,是一輪明月,水中,也一輪明月,它們相互照耀,默契地向著前面的路行走,它們不會被別人的利益擄走自己的目光,也不會因四周紛擾的鬧聲而停下腳步,冬生,我們能不能有些這樣的態(tài)度。
蘭芝,要不,我們去做試管嬰兒,我們單位就有一對夫妻,這樣得到了孩子,冬生仍然難改初衷。
冬生,我已經說過,我就是我,別人做試管嬰兒,是別人,我不會那樣。
那我們就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現在剛剛三十歲,也許還會有孩子,我們等吧,冬生,你說呢?既然孩子于我們,可遇不可求,宿命如此,我們能像某些人弄金錢一樣去弄孩子?
冬生默默地望著水中的月亮。
一年,又是一年,春節(jié)剛過,冬生又像往年一樣,在辦公室忙著一年的工作計劃,忙碌中,妹妹玉英來了電話,說媽為了去拿一枚雙黃蛋,回來的路途中,摔了一跤,把小腿摔斷了,已進了醫(yī)院。
冬生即打蘭芝電話,叫她準備一下,一道回家去看媽,蘭芝說,她不需要準備,叫冬生立即開車過去接她。冬生把車開到蘭芝單位門口,按了幾次喇叭,不見蘭芝出來,只得打電話叫蘭芝,蘭芝這才不溫不火從單位走出來。
蘭芝并不去開車門,直接走到冬生的車門口,冬生,我剛才覺得小腹里不舒服,想自己是不是要來那個了,但仔細一想,覺得不對頭,上個月,我是十二號,今天已是二十五號了,差那么多天,跟那次懷上孩子差不多,準是有了,你準備當爸吧。蘭芝伏在車窗玻璃上,一副惹人憐惜的模樣。蘭芝的話,讓冬生老半天沒緩過神來。
我、我、我們有孩子了,冬生回過神來,興奮得連話都結巴了。
蘭芝,那現在,你就別回家了,你就好好保孩子。
我也是這樣想的,回家要坐這么長時間的車,我擔心會受不了,我就不回去了,媽應該不會怪我。
行,就這樣,媽哪會怪你,高興都來不及呢。
冬生把車發(fā)動時,還給了蘭芝一個激情長吻,恰好蘭芝辦公室的主任經過,看到了,主任打趣說,老夫老妻了,還會死去活來,真佩服你們。
冬生到醫(yī)院里時,冬生媽已做了前期治療工作,小腿上了綁,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冬生媽見到兒子,眼淚唰地冒了出來,冬生,好不容易找到一只雙黃蛋,被我摔碎了,蘭芝呢?她沒跟你一道回來?
冬生搬過一條小凳靠媽坐下,抓過媽的手,媽,以后不要去找雙黃蛋了,蘭芝,她懷上了,我們有孩子了,您該放心了,該高興了。
冬生媽愣了片刻,即破涕為笑,冬生伸手替媽擦了淚。
我現在這樣了,醫(yī)生把我綁死了,蘭芝,你要照顧好。
多喝水,菜里少放辣椒,辣椒吃多了,小孩會生火瘡。
茄子性寒,少吃。
馬齒莧不能吃。
家里有酸菜,你回去拿一些,酸菜也要少吃,想吃了,就讓吃一點點。
冬生媽說完一句,就停頓下來,她邊說邊想,生怕漏掉該說的。
還有,睡覺要好,開始一段,朝天睡,肚子大了,側著睡,多翻翻身。
這些都是你外婆教我的,管用,我懷著你們姊妹,個個順心順意,等我能回家了,我去燒香磕頭,求觀音菩薩保佑。
說完這些,冬生媽又停頓了很久,確定再沒有要說的了,就看冬生,冬生說,媽,你放心好了,我和蘭芝會保護好您的孫孫的。冬生又對妹妹玉英說,好好看著媽媽,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冬生又想自己來得匆忙,竟沒給媽拿一點東西,即站起身,要去買些水果。
冬生剛走到門口,又被冬生媽叫住,冬生,我還忘記說了,你以后買菜,開車去鄉(xiāng)下買,電視里說,市上的菜多農藥,多激素,吃了不利孩子。
不多一會,冬生提著水果回來,冬生媽剛才看冬生出去,以為冬生要回去了,現在看冬生又回來了,即對冬生說,你快回去吧,我這里有玉英,還有,我剛才忘了,你以后,把錢都交給蘭芝,家里該蘭芝作主了。
冬生媽的話,讓冬生莫名其妙,在一旁的玉英也忍不住笑了。
媽,您就別操這個心,家里那些事,錢來錢去,繁瑣得要死,蘭芝還不想理這些呢。
冬生從醫(yī)院回到家,夜色已深,滿城燈火,家里,蘭芝側躺在沙發(fā)里盯著電視,顯然,準備等冬生遲歸。
蘭芝看冬生回來了,從沙發(fā)上坐起,冬生靠著蘭芝坐下,伸手去摸蘭芝的小腹,怎么樣?
不怎么樣,蘭芝嘴邊掛著一絲淺笑,把冬生的手移開。
不怎么樣?不想嘔?冬生反問。
誰想嘔。
冬生愣了片刻,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盯著蘭芝。蘭芝避開冬生目光,別這樣看我好不好?
你剛才說什么?
我沒說什么。
蘭芝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冬生,我實話告訴你,我沒懷孕。
冬生的心涼了半截,癱倒在沙發(fā)里。
冬生,我真不忍心看媽媽,為了我們的孩子,操碎了心,讓我暫時說個謊,讓媽安心養(yǎng)好傷。
冬生,我真不想要這種求孩子的生活。
蘭芝仆倒在冬生懷里,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