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琪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女性主義批評是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之一，它將女性作為研究視角，通過解讀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來揭示男權(quán)中心話語對女性形象的歪曲，以及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壓抑?！坝捎谂宰骷覍ε越?jīng)驗有更多直接的體會，對女性所處生存狀況有更為深刻的洞見，對性別偏見也更為敏感，所以，女性作家的作品比別的男性作家的作品更易帶有女性主義傾向?！盵1]張愛玲作為文壇上的一位女作家，她的小說從女性的視角出發(fā)，在講述滬港女性愛情與婚姻的同時，表現(xiàn)出對女性生活與命運的思索，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傾向。在小說《連環(huán)套》中，張愛玲講述了霓喜三次與人姘居又三次被人拋棄的故事，不僅揭示了霓喜蒼涼的命運，也表現(xiàn)出她對女性深層的關(guān)懷。

一、缺失的自我意識

“五四”時期受到西方民主、自由、平等思想的影響，一些女性勇敢發(fā)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的吶喊[2]，然而在張愛玲筆下這一吶喊顯得蒼白無力。張愛玲在小說中，對女性的生存現(xiàn)狀進行殘酷的揭示：女性缺乏自我意識，甘愿成為男性的附庸。

《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是一個缺乏自我意識的女性，她將依附于男性視為生存的唯一選擇。在綢緞莊，霓喜和雅赫雅之間并無愛情，他們“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3]，動不動就拳腳相向，但為了生活霓喜依舊選擇和雅赫雅姘居。雖然霓喜知道雅赫雅對她并無真心，也知道雅赫雅和于寡婦廝混，但她依舊渴望雅赫雅發(fā)現(xiàn)她“把得家定”，將她扶正。在被雅赫雅趕出家門之后，霓喜甚至想通過帶走孩子來展現(xiàn)自己是一個好母親，以此讓雅赫雅回心轉(zhuǎn)意。吝嗇的雅赫雅沒有給霓喜想要的“一點零花錢與自尊心”[3]，但是霓喜從未想過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金錢和自尊。被雅赫雅趕出綢緞莊后，霓喜又毫不猶豫地投向57歲的竇堯芳的懷抱，盡管年事已高的竇堯芳無法滿足她正常的情欲。竇堯芳死后，霓喜雖然已經(jīng)年過30，但依舊通過勾引外國工程師湯姆生獲得暫時的安寧。晚年的霓喜容顏老去，身材走樣，無法再吸引男人，但她也沒有想過憑借一己之力獨自生活。失去了男人的依附，她將生活的籌碼壓在兒女的身上，坐著“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災”的美夢，而此時她的兒女還在集中營里等待著年邁母親的救濟。霓喜的一生流走于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將男人作為生活下去的唯一途徑，卻不知依靠男人獲得的只是片刻的寧靜，待到她容顏不在，面對的就是被拋棄的命運。

霓喜自我意識的缺失還體現(xiàn)在她對自身價值的錯誤理解上。在霓喜看來女人唯一的價值就在于身體和美貌，她的身體是“男權(quán)社會所認可的、可以流通的女人的唯一資本”[4]，因此她將身體與美貌的作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通過與男人調(diào)情來維持她的自尊心，因為她知道“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個范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3]。在失去身材與美貌后霓喜做的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底氣，面對湯姆生的拋棄，霓喜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大鬧一場，但是在湯姆生的辦公室，她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一身肥肉，“再打扮些也是個下等女人”“她在他面前驀然地萎縮下去”[3]，失去了從前那種悍然的美。在這種錯誤價值觀的指引下，霓喜失去自我，成為男性的附庸。

女性自我意識的缺失一是因為經(jīng)濟地位的低下，二是因為男權(quán)社會長期的教化。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對霓喜而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女傭、女店員等薪酬極低的工作，像雅赫雅那樣的綢緞莊店主不會是女性，像竇堯芳那樣的藥店老板不會是女性，像湯姆生那樣的工程師更不會是女性。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導致女性在物質(zhì)和精神上都無法做到獨立，因此她們將男性作為自己唯一的依附，希望通過婚姻來獲得永久的保障。同時，男權(quán)社會的種種教化直接扼殺了女性的自我意識。在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掌握著經(jīng)濟大權(quán)，由此他們也擁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自古以來男性就以自己的理想來塑造女性，對女性提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要求，并提出“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模式，將女性的生活空間限制于狹窄的家庭之中，又將“賢妻良母”作為女性的行為準則，一旦女性跳出這個圈子，出現(xiàn)某些叛逆的思想就會被冠以違背倫理道德的罪名。在男性長期的“循循善誘”之下，女性的自我意識消失殆盡，失去自我意識的女性只能成為男性的附庸，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她們得不到權(quán)利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二、消失的女性話語

在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quán)利，女性雖然可以言說，但她們言說的內(nèi)容必須在男性所規(guī)定的言說范圍之內(nèi)，一旦超過這個范圍，女性的言說就是無意義的。在小說《連環(huán)套》中霓喜幾次抗爭性的言說都受到男性的忽視和冷遇。霓喜第一次試探雅赫雅時，霓喜的個人言說完全受到了雅赫雅的無視。

霓喜道：“她說我什么葷不葷，素不素的，往后日子長著呢，別說上天見怪，凡人也容不得我?！毖藕昭帕⒃谠∨枥?，彎腰擰毛巾，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著手，垂著頭，輕輕將腳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勸我結(jié)婚?！毖藕昭诺溃骸敖Y(jié)婚么？同誰結(jié)婚呢？”[3]

這段對話中，雅赫雅對霓喜的問題雖然有回答，但并未正面回答。此時的雅赫雅并不想正面得罪霓喜，但也無心與霓喜結(jié)婚，面對霓喜的試探，他故意裝傻，刻意回避話題，因此霓喜的言說是無意義的言說。有意義的言說建立在雙方地位平等的基礎(chǔ)之上，但是霓喜作為被雅赫雅買進家的一件“商品”，在經(jīng)濟上她必須依附于雅赫雅，經(jīng)濟上的不平等導致他們地位也不平等，因此作為“商品”所有者的雅赫雅有權(quán)讓霓喜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而霓喜作為從屬者必須對雅赫雅言聽計從。在雅赫雅面前，霓喜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因此霓喜的抗爭也必然走向失敗。

如果說霓喜的言說在雅赫雅那里還獲得了一些無意義的回應，那么在竇家人那里，霓喜的言說就更顯得蒼白無力。竇堯芳死后霓喜先是希望從內(nèi)侄那里獲得一些回應，她指著內(nèi)侄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3]而此時內(nèi)侄“如箭穿雁嘴，勾搭魚鰓，作聲不得”[3]。霓喜一番哭鬧都沒有得到一絲的回應，在她將花瓶砸向竇堯芳后，她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里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3]然而此時眾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綾帳子，與竇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并不理會霓喜[3]。作為竇堯芳名不正言不順的姨太太，霓喜在竇家人眼里就如同空氣一般的存在，竇家人對霓喜直接采用無視的態(tài)度，讓霓喜的所有言說都喪失意義。

在被雅赫雅和竇家人拋棄后，霓喜還有言說的權(quán)利，只是她的言說沒有得到相對的回應，但是在湯姆生那里，霓喜甚至連言說的權(quán)利都被瓦解。湯姆生在英國娶了名媛，回港后他直接讓發(fā)利斯告訴霓喜不能去碼頭迎接他，否則他再也不見霓喜。在辦公室，他簽下5 000元的支票給霓喜就不再多言，霓喜意欲哭鬧，他竟然請秘書將霓喜趕走。

張愛玲在她的作品中多次揭示女性“失聲”的現(xiàn)狀?！督疰i記》中曹七巧在分家時覺得九老太爺?shù)陌才挪还奖愦蟪炒篝[，但最終“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3]?！斗怄i》中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女性翠遠對家、對學校雖有諸多不滿，但依舊選擇沉默：她安靜地聽著宗楨的諸多抱怨，雖有想法，卻未曾表露。在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掌握著經(jīng)濟權(quán)也就掌握著主流的話語權(quán)，女性也就不得不走向沉默。自我意識的缺失和話語權(quán)的剝奪使女性成為男性豢養(yǎng)在牢籠中沉默的金絲雀，“女人既在男性社會之內(nèi)，又在其外。表面上她是這個社會的成員，同時又是被放逐的人”[5]。

三、悲劇化的女性命運

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缺乏必要的自我意識，也沒有獲得話語權(quán)威，她們游離于男權(quán)社會之中，成為男性的附庸，這樣女性的命運必然是悲劇性的。女性的悲劇命運不僅表現(xiàn)為無愛的婚姻，還表現(xiàn)為女性性格的變異。

《連環(huán)套》中霓喜的三段同居生活都不是建立在愛情的基礎(chǔ)之上，也沒有實現(xiàn)愛情的可能。霓喜被養(yǎng)母作為一件商品賣給了雅赫雅，雅赫雅買她“無非是因為家里需要這么個女人，干脆買一個，既省錢，又省麻煩”[3]。雅赫雅與霓喜之間是一種單純的買賣關(guān)系，在雅赫雅那里，霓喜是商品，是泄欲的工具，而不是一個被愛的女人。因此，盡管霓喜與雅赫雅共同生活了12年，是他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在霓喜將他惹怒后，他依舊可以狠心地將霓喜踢出家門。57歲的竇堯芳和霓喜之間更談不上愛，在與竇堯芳姘居的日子里霓喜甚至與崔玉銘偷情。霓喜和湯姆生也只是相互索取的關(guān)系，湯姆生在與名媛結(jié)婚后便將霓喜拋在一邊，連往日受他百般疼愛的女兒屏妮也不管不顧。女人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面對愛情與婚姻就顯得被動與無奈，她們將自己的后半身系于一個男人的身上，她們拼盡全力，用盡所有的智慧和精力只為換取一個合法合理的太太的身份，盡管這個太太的身份并不像旁人眼里那么光彩艷麗。她們將婚姻作為唯一的保障，為了這份無愛的婚姻，她們甘愿忍氣吞聲，甘愿成為男人手中的金絲雀。

張愛玲在《連環(huán)套》中還揭示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變異。霓喜本是一個正常的女性，但在男權(quán)社會中，在漫無天際的姘居生活中她變得虛榮、自私、疑忌而慳吝。在戲院聽交響樂時，分明是霓喜要走，她卻要虛偽對別人說：“我哪兒舍得走呀？偏我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難免有點憋得慌。本來，音樂這玩意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的？”[3]她穿了雙新鞋，生怕別人不知道似地說：“下回做鞋，不鑲這金辮子，怪剌剌的?！盵3]她將竇堯芳家里的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3]。她慳吝到連燒焦的毛竹筷子都不舍得換，還懷疑老媽子故意將筷子燒焦，這樣的慳吝與疑忌令人討厭。在與湯姆生姘居之后她為了報復，為了在尼姑面前擺闊而重新和她們周旋起來。為了報復雅赫雅，她故意到綢緞莊和店員爭吵，“她把往事從頭記起，樁樁件件，都要個恩怨分明”[3]。張愛玲說，姘居的女人“只有一宗不足處：就是她們的地位始終是不確定的。疑忌與自危使她們漸漸變成自私者”[6]。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在經(jīng)濟和精神上都無法做到獨立，她們終日生活在男性的陰霾之下，抑郁的生存環(huán)境最終使她們靈魂扭曲。

除了表現(xiàn)女性性別的變異外，張愛玲在《連環(huán)套》中還表現(xiàn)女性之間人情冷淡、相互構(gòu)陷。霓喜和梅臘妮師太表面上相處甚好，甚至還帶著些遠親的關(guān)系，然而在暗地里二人卻相互構(gòu)陷。梅臘妮告誡雅赫雅不要讓霓喜與米耳先生多有接觸，怎料被霓喜反咬一口。梅臘妮銜恨于心，在藥鋪門口看見霓喜與崔玉銘閑聊便毫不猶豫地向雅赫雅告狀，最終導致霓喜被掃地出門。霓喜和竇堯芳同居后，覺得舊時的小姐妹身份低，也就斷了聯(lián)系。竇堯芳病重之時，霓喜將金簪藏于小姐妹家，怎料被小姐妹一口否定。被竇家人趕出家門后，霓喜通過在湯姆生家作女傭的干姐姐認識了湯姆生，在與湯姆生交好后，又擔心干姐姐會來請賞，竟狠心地讓湯姆生辭退了干姐姐。《連環(huán)套》中的這群女人相互之間有的只是短暫的利益交往，她們之間的友誼也不過是一朵脆弱的花，看上去美麗，但一觸即碎。

張愛玲在她的小說中不僅講述一段段女性的悲涼命運，也傳達出作為一位女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隱憂：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缺乏必要的自我意識，因此喪失了把握命運的權(quán)力，其結(jié)局必將是悲劇的。在小說《連環(huán)套》中她通過霓喜悲劇性的命運，揭示了女性命途的悲哀，為廣大女性指明了一條出路：女性的命運“不應該取決于男性，無論是在兩性世界里還是在女性自己的世界里，女性都應該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和理性的反思”[7]，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想要占有一席之地，她的身份必然不能是男性的附庸，而要以平等的姿態(tài)和男性站立在一起。這份平等的獲得既需要建立起女性的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又需要女性樹立起絕對的話語權(quán)威，為自己發(fā)聲，讓世界聽到屬于女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