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成鐵路的建設創(chuàng)造了許多第一。它是新中國成立后修建的第一條長大鐵路,也是第一條敢于穿越秦嶺的鐵路,還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條電氣化鐵路等等。
50年代末,我只有七八歲,意識不到也不懂這些。在那樣一種年紀,最大的樂趣永遠是玩。也正是這個原因,即使在“三年困難時期”,印象中歡娛仍然多于悲苦。那時我們每天只上半天課,剩下半天就去農(nóng)民的地里挖野菜和拾菜根;再就是和一群小伙伴們摔四角、打彈子、捉螞蚱、逮蛐蛐??傊燥埓┮碌氖掠写笕瞬傩模覀冎皇潜M情地玩耍。春華秋實中,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離開了寶雞,離開了上馬營鐵路地區(qū),才恍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一切多么寶貴,又多么浪費。
我們這群孩子都是鐵路子弟。那個年代絕大多數(shù)工人文化水平都很低,因此給孩子起名字也很隨意。著名作家杜鵬程在他的名篇《夜走靈官峽》中寫到兩個孩子,一個叫成渝,一個叫寶成,全都是鐵路的名稱。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都依傍著寶成鐵路,所以叫寶成的就格外多,孫寶成、張寶成、李寶成、謝寶成……可以排出長隊!
寶成鐵路雖然起自寶雞,但是它在寶雞卻沒有什么特點,真正有特點的是在進入秦嶺山區(qū)之后。火車跨過渭河大橋,駛?cè)霔罴覟常笫怯^音山和青石崖,這就有了峭巖絕壁,有了深澗飛瀑,也有了甜美可口的各類山果——春天的山桃,秋天的毛桃(后來才知道學名叫獼猴桃),再加上八月炸和五味子。遺憾在于,盡管野山果滿山都有,但采摘和吃上它們?nèi)匀徊蝗菀?。班上有同學家在觀音山、黃牛鋪和鳳州,我是通過他們才品嘗并得知了這些山果的。當時正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也正是身體需要營養(yǎng)的時節(jié),這些山果對我的誘惑之大,難以言喻。
在寶成鐵路邊生活,可供講述的事情太多了。
我在寶雞上馬營鐵中讀初中時,大約十五六歲,有一回幾位同學議論起來,說四川廣元盛產(chǎn)大米,只要用全國糧票去買,就可以買到。那時候家家戶戶的糧食都是限定的,并且都搭配了粗糧,能夠吃到大米是難得的奢侈。我們一拍即合,決定去廣元買米。家家孩子多,人又窮,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和管理都是“放羊”式的。我問父母要了幾十斤全國糧票和一個盛米的袋子,很快和伙伴們?nèi)チ藦V元。
沒有錢買火車票,是坐貨物列車的守車去的。
鐵路子弟的方便就在于:同學的父母中總有在車務段工作的,所以托人給車長打個招呼很容易。印象中那天打過招呼后,我們坐上了守車。黃昏開車,不久天就黑了,起初大家還說話,后來瞌睡上來,一個個靠著椅背或墻壁東倒西歪,似睡非睡地熬了一夜。
天放亮時,廣元到了。
下了火車,走出車站,前面橫亙著嘉陵江。我們在秦嶺高處的黃牛鋪、雙石鋪等地都見過嘉陵江。那里是嘉陵江的起源,所以江面很窄,江水也很淺。而廣元的嘉陵江則已經(jīng)有了磅礴的氣勢。
我們順著嘉陵江大橋過江,找到一家國營糧店,順利地買到大米,之后立即返程。
那一回同去的伙伴中,我體力最弱,買的米卻最多。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祖籍南方,全家人都愛吃米。具體買了多少斤米已經(jīng)記不清了,總之,沒有50斤也至少有30斤。返程時我們走一段歇一段,雖然也勞累,但總體是從容和順利的。
過了嘉陵江橋繼續(xù)往前,就到了廣元車站。
看見廣元車站的同時,我們也看見一列貨車正停靠在站臺上,是開往寶雞方向的。
沒有任何人發(fā)動,大家就本能地朝貨車跑去。誰都清楚,寶成線是單行線,南來北往的列車經(jīng)常需要交匯停讓,這就使得列車速度很慢,運行時間很長,如果錯過了眼前這輛車,下一趟車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弄不好今晚又得繼續(xù)熬一夜。
這一跑,我馬上落在了后面。
其實我們距離貨車并不遠,但我肩扛大米,就成了一場艱難的“馬拉松”。我跌跌撞撞地跟著伙伴們跑動。起初劇烈地喘氣,之后胃里隱隱不適,有惡心的感覺;再下來頭也開始眩暈……但是不管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內(nèi)心里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呼喊:堅持!堅持!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坐上車!
奔跑中誰也顧不上誰。等伙伴們跑到車跟前,才發(fā)現(xiàn)我落在老遠的后面,于是不停地喊叫。偏偏這時火車也開始試汽,繼而鳴笛,這是即將開車的表示。
我滿頭是汗,手腳發(fā)軟,無論伙伴們怎樣喊叫,也無論火車怎樣鳴笛,都再也無力跑動,只能一步步艱難地向前挪。我這才明白,人的能力和體力確實有限,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夠做到的。
唯一鼓勵著我繼續(xù)朝前挪步的是這列貨車始終沒有啟動。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頭暈目眩也稀里糊涂,終于渾身綿軟地挪到貨車跟前時,伙伴們早已統(tǒng)統(tǒng)爬上了一節(jié)空著的悶蓋車。他們聚在車門口,七手八腳地把我肩上的米袋子拽上去。幾乎同時,列車“咣當”一聲啟動了。
我雙手扒著悶蓋車的車幫,跟著已經(jīng)緩緩開動的列車繼續(xù)跑,想努力上車,卻渾身軟得猶如一團棉花?;锇閭円豢床粚?,于是繼續(xù)大喊大叫著,也繼續(xù)七手八腳地扯著我拽牢我,直到把我硬拽上車。
一上了車,我就直接躺倒,只剩下大口喘氣的份兒。
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感覺到列車加速了。
后來的歲月中,我不止一次回想起這件事:以我當時的速度,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即將開出的貨車的,但是為什么偏偏趕上了?以我當時的氣力,是無論如何也爬不上那節(jié)悶蓋車廂的,但是為什么偏偏上去了?并且一旦我上了車,列車立即加速運行。
答案很清楚,是司機所為。
毫無疑義,司機看見了我的奔跑,看見了我的艱難和窘迫,于是盡管他仍然鳴笛催促,卻始終沒有開車。而當我肩上的米袋子終于被伙伴們拉上去,車輪也同時啟動了。只是啟動得很慢很慢,直到我又被拽進車廂,才終于加速行駛。
司機也受著制約,綠燈亮了,這是命令,他不能不開車。
但是他盡到最大的努力拖延時間,等我上車。
那位司機是誰?
不知道。
但是從此以后,我知道了寶成線上有這樣一位司機,他心地是那樣善良。至今我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有多大年紀,是什么樣的性格,但是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呢?我只需要知道有這樣一位司機,只需要記住他身上閃爍出來的光澤,這光澤有一個概括性的總稱——美麗。這美麗從此讓我牢記,讓我仰慕。
時間匆匆,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期間我下鄉(xiāng)插隊,又招工回到寶雞鐵路貨場當裝卸工,再后來被調(diào)到《西安鐵道報》當記者。
1981年,寶成鐵路發(fā)生了特大洪災。洪水是8月21日下來的。山洪之猛烈,把鳳州以南300多公里的線路全部沖毀,鋼軌被扭曲,路基被掏空,包括跨越嘉陵江的鐵路六號大橋、九號大橋等等,也全都被攔腰斬斷。那種可怕的程度,不親自到現(xiàn)場去看,是很難想象的。
《西安鐵道報》迅速組織起記者趕往災區(qū)采訪報道,我是報道組成員之一。不久,鐵道部也組織起幾位鐵路作家趕到現(xiàn)場采訪寫作。
由于我們承擔著不同的采訪任務,所以雖然都在寶成線上,卻各自前往被塌方和泥石流孤立起來了的搶險點或者工區(qū)。那時我經(jīng)過農(nóng)村插隊和裝卸工作的鍛煉,體力較好,所以去的采訪點也就較遠。有一天下著雨,我從徽縣采訪完畢,徒步趕回雙石鋪。沿途除了看見災后的各種慘景,再就渺無人跡。直到走過宏慶車站,才終于看見了人。先是看見一個,不久又看見第二個,就這樣零零星星地前后碰到十幾個,全是軍人。他們都卷著褲腿,打著赤腳,身背鋪蓋卷和行軍鍋,單兵獨卒地朝災區(qū)縱深走。
宏慶是秦嶺深山區(qū),山環(huán)水堵,峰巒疊嶂,這讓我搞不清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只有一點很明確:他們已經(jīng)相當疲憊,其中幾個人走路是踉蹌的。
我問他們從哪里來?
回答青海。
是來救災嗎?
是呀,不救災我們來干什么!
又問他們是哪支部隊?
回答:89210。鐵道兵十師。
非常巧的是,9年后,我由于寫作大秦鐵路,在北京采訪了鐵道部副部長尚志功,那一回采訪中,我才驚訝地知道了,他當年就是鐵道兵十師的師長——后來我出版了那部書稿,書中專門有一筆,記述了那天在宏慶附近碰見鐵道兵十師官兵們的情形:
由于是途中相遇,我們沒有更多地交談。我們彼此都有事,都很匆忙。我要當晚天黑前趕到雙石鋪,耽誤不得。而他們有著他們奔赴的目標和即將承擔的責任。
我繼續(xù)朝前走,沿途還是那么寂然和蒼涼,連一只鳥雀都見不到。但是轉(zhuǎn)過一道山口,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是一個泥石流淤積在鐵路上而形成的“湖泊”。大自然真是奇妙,它由于塌方而使這里的鐵路線成為一塊凹槽,雨水和泥水夾雜在一起朝下沖,積存在這里,于是鐵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湖泊”。
“湖泊”并不令人震驚,令人震驚的是正在掏空“湖泊”的人。
掏空“湖泊”的人就是鐵道兵十師的官兵們。
我注意到,當時他們沒有工具,但又必須搬開橫亙在鐵路上的這一汪“湖泊”,于是從各自肩上取下洗臉盆,用洗臉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泥水。而另一群士兵則從泥水里撈出一塊塊的石頭,艱難地往環(huán)形山包的另一面背去。那確實是螞蟻搬山,也確實是矢志不移。我站在山坡上,清楚地看見這些背石塊的戰(zhàn)士脊背上除了泥水,再就有隱綽的殷紅,那是滲出的血水。
面對著這些黑壓壓蠕動的士兵們,我久久佇立。
那天我一口氣走了70多里,天黑時分趕到了雙石鋪。
雙石鋪搶險指揮部設在站內(nèi)停放著的一節(jié)公務列車上。車里有幾排臥鋪,順著臥鋪前行,是一間不大的會議室。里面有一張長方桌,旁邊擺放著沙發(fā)和幾把椅子;車壁上還架有一部手搖電話機……在指揮部里,我見到了分散采訪的伙伴們,又從他們嘴里知道了雙石鋪搶險指揮部的指揮長是劉云和。劉云和大名鼎鼎,是杜鵬程《在和平的日子里》這部小說中的一位人物原型,小說中這位人物叫小劉,是一位利索能干、敢于承擔的年輕人。只是1981年的劉云和已經(jīng)不再年輕,他成熟練達,獨當一面地擔任著雙石鋪區(qū)段搶險工作的總指揮。
那天晚上,大家聚集在宿營車上,七嘴八舌地講起在災區(qū)的所見所聞。除過慘狀和損失,也講到搶險的艱巨和成績,尤其是講到有一輛抓斗吊在110公里處清理淤泥時,創(chuàng)造了1小時抓甩淤泥110斗的紀錄。
1小時抓甩淤泥110斗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平均每33秒就抓起一斗淤泥,并且將這斗淤泥移動和甩拋到指定的、不影響鐵路行車的地方去。
這確實了不起。
我問這輛吊車是哪個站段的?
回答從寶雞東站貨場調(diào)來的。
我有些發(fā)怔,幾乎完全出自本能就開口問:司機是誰?是不是朱萬成?
指揮部人員有些驚訝:是呀。你認識他?
我告訴他們:何止認識,我們還是一個班組的。
這一下不得了,他們紛紛為我講起來,說朱萬成技術(shù)太好了,他操作抓斗吊輕車熟路,抓起淤泥來又快又穩(wěn),簡直像變戲法。說每次只要他在現(xiàn)場清淤,周邊的老百姓就都被吸引過來,圍在旁邊觀看。
回過頭來講朱萬成。
1972年,我從農(nóng)村招工到寶雞鐵路貨場當裝卸工,前后共當了7年,其中6年在人力組。1978年的一次卸貨中,我不慎扭了腰。那時東站裝卸車間主任叫楊金寶,有一天楊金寶偶然來我們間休室,看見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于是知道了我腰部扭傷的情況。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不到一個星期,他把我調(diào)到了吊車組。
之所以說想不到,是因為如果把工人分為三六九等,人力組的裝卸工人毫無疑義地處在第九等。我在人力組干了6年,一直奢望著能夠調(diào)換個崗位,卻從來不可能。
如今喜從天降。
我去吊車組是擔任司索工,職責是站在吊車下,嘴里含著哨子,用各種手勢指揮著吊車起吊各種貨物。再就是根據(jù)貨物的不同類型,爬高上低地清理障礙物和掛鋼絲繩之類。
吊車司機就是朱萬成,他是北京插隊知青,從陜北黃陵招來的。
去吊車組報到那天,天氣很冷。吊車組間休室里的爐火燒得很旺,朱萬成穿著一件油得發(fā)亮的、露著肉的破絨衣,一只腳踏在爐沿上抽煙。我向他請教工作中應當注意些什么,他笑了笑,用地道的北京口音說:“沒事。你跟著干兩天就全會了?!?/p>
又說:“甭發(fā)愁,咱這活兒簡單。找頭豬來都能干!”
至今記得,到吊車組后的頭一個夜班是卸煤。派班員通知后,朱萬成穿好棉衣,戴起油乎乎的手套,和司爐關凱春一道出了門。我急忙跟上,卻被他攔住了。他說:“外面太冷,我們先去燒汽,汽足了我拉幾下笛,你聽見聲音再去?!?/p>
于是我留在屋子里繼續(xù)烤火。
那天我沒等笛聲響,就自覺地去了現(xiàn)場。
外面確實很冷,天空飄著雪花,從黃土高原上掠來的西北風,刀子般直往每個人的領口和袖筒里鉆。隔不一會兒,你就分不清天上飄下來的究竟是雪還是冰粒子了。
這樣的事后來成為正常。每次干活兒,朱萬成和關凱春總是先去做準備工作,待一切就緒后,再拉笛讓我隨后去。坦率地說,準備工作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半個小時,難得的是他們這份心。
那天,由關凱春帶著我爬上煤車,教我如何指揮抓斗起落。朱萬成則脫下棉大衣,坐在駕馭臺上開始操縱,隨著一聲笛響,抓斗迅速升高,幾乎同時,吊臂也開始擺動。神奇在于:擺動著的抓斗像是長著眼睛,在車廂的煤堆上穩(wěn)穩(wěn)落下。由于煤塊經(jīng)過水浸,再加上長途顛簸,已經(jīng)凍結(jié)成一個堅硬的整體,這使得每次至多只能抓半斗煤。朱萬成的水平就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了。他先是在車體一端連抓幾個半斗,直到煤堆被抓出一個深槽,這才升高吊臂倒車,沒等我反應過來,斗子又擺回來,絲毫不差地落在剛挖出的凹槽邊沿,這一回隨著鋼絲繩收緊的“格吱”聲,抓斗里的煤被抓得冒尖。
那一回,我充分領教了他的操作水平。除過每次落點準確及時之外,更難得的是哪兒還剩下多少煤,還需要不需要下斗,什么時候應該進車,什么時候應該倒車,可以說他心里一清二楚。按理說,我是司索工,應當是我使用各種手勢,吹著哨子指揮他起吊。但由于我初次實習,根本不懂指揮,所以實際上是他用他的操作,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實習課。
正當我望著抓斗上下翻飛,贊嘆不已時,他卻又從操縱臺上伸出頭,叫我到車上去。
我以為有什么事情需要做,急忙趕去。
攀上車,還沒張口問,他已經(jīng)把棉大衣往工具箱上一墊,說:“底下太冷,今天這活兒簡單,不需要人,你在鍋爐邊暖一會兒?!?/p>
當時我就有些呆愣。
那天是寒流襲來的日子,確實很冷,說滴水成冰,毫不過分。
但是我心里卻暖暖的,很熱。
在雙石鋪指揮部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就趕回了寶雞。
之所以急急趕回寶雞,是因為報社催稿。那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所有的稿子寫好后,都要派人送到西安去。搶險工地住宿緊張,我們必須回到寶雞,在寶雞鐵路招待所里寫稿。
回到寶雞沒幾天——9月24日晚上,我正在招待所的記者站里聽兩位從災區(qū)趕回來的記者講述搶修進展情況,突然一位新華社記者推門而入,張口就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小朱不行了!
大伙兒陡然一驚:哪個小朱?
朱萬成嘛!
我們?nèi)寄康煽诖簟晌挥浾咔疤靹偛稍L過朱萬成,還專門為他拍了照片,正準備為他寫篇稿子呢。
我難以置信地問:到底怎么回事?
新華社記者說:他上午被軌道車壓了。
現(xiàn)在呢?
聽說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我伸手抓起電話,直接打給東站裝卸。出了這樣的事情,得知準確消息的首先應當是他們。
電話很快被接起,才問了頭一句,結(jié)論就已經(jīng)清楚了,朱萬成確實已經(jīng)走了。是這天中午走的。他的妻子正在趕往災區(qū)的路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搭乘運送材料的工程車趕往雙石鋪。
到雙石鋪時,搶險副指揮長王友梅也剛從鳳州趕回。他摘下帽子,倚在桌邊,神態(tài)疲憊。一問,才知道他昨天守護照料著朱萬成,又去鳳州處理朱萬成的后事,整整30多個小時未曾合眼。
我很快了解到事情的經(jīng)過。
雙石鋪搶險指揮部負責搶修的是油房溝到西坡的20多公里線路。這段線路僅塌方量就有7萬多方。尤其是泥石流大量漫淤,人力開挖非常艱難,因此從寶雞緊急調(diào)人調(diào)車,朱萬成這輛抓斗吊被首批調(diào)來,也非常自然地承擔起開路先鋒的角色。
搶險如救火。朱萬成和關凱春(印象中還有東站吊車司機付家其等人)在工地上輪換著干活兒。任務太緊,所以朱萬成連水都顧不上喝。助手們看不過去,為朱萬成削好蘋果遞到他臉前,他就一邊操縱挖泥,一邊咬上一口;再就是抽煙,先把煙塞到他嘴上,之后為他打火……就這樣一刻不停地清淤,結(jié)果原定四天的工作量,兩天便告罄。
任務告罄,吊車部署南下,
9月24日清早8點,搶險部隊向南出發(fā)。前方是什么情況,大家還吃不透,所以吊車暫時不動。有人看見朱萬成也上了軌道車,問他去干什么,回答去看地形。對方告訴朱萬成,前邊是隧道,估計用不上機械,他可以暫時不去。
朱萬成說,還是去看看,萬一能用上呢。
那天,軌道車從110公里出發(fā),駛?cè)?11公里,隨后進入64號隧道。這是一個彎洞,鋼軌像一條長長的拋物線,給司機的瞭望帶來了很大困難,就在機動車行駛到弧線的中心點時,陡然發(fā)現(xiàn)一個運料的手推單軌車橫臥在左側(cè)路面,幾乎是一剎那間,機動車撞了上去,車身猛地一歪。朱萬成恰巧站在軌道車的前排左側(cè),被甩了下去……
當眾人十萬火急地把朱萬成抬到雙石鋪醫(yī)院時,朱萬成已經(jīng)昏迷了。偶爾醒來,只是說口渴。
抬他到醫(yī)院的工人們圍在走道里問醫(yī)生:要緊不要緊?
問不出結(jié)果,又問:要不要輸血?
還是沒有回答。
于是工人們追著醫(yī)生請求:我們不走!我們就待在這里!如果要輸血,你隨時招呼我們!
但是已經(jīng)什么都不需要了。
那天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專程去往朱萬成生前干活兒的地方。
順著已經(jīng)清理掉淤泥的鐵路線往前走,一直走到110公里處。我停住腳,這里就是朱萬成創(chuàng)造1小時清淤110斗的地方。
面對著周邊的一切,我站了很久。
幾天后,我寫了一篇文章,登載在報紙上,其中寫到我在110公里處看到的情形:
路上仍然很泥濘,到處殘留著被洪水和泥石流侵襲過的痕跡。幾乎每一個涵洞都被淤泥堵得死死的。一眼望去,那擴展了無數(shù)倍的被泥沙淤平的了河床,那被巨石撞擊得支離破碎的公路橋面,那歪斜了身軀的電線桿子,頂端還飄擺著草根樹枝……
這兒是三峰鼎立的山口。四萬方泥石流就從這山口里奔涌瀉出。遠遠看去,巨大的泥石流像一座新壘起的山包。山口右側(cè)有幾間農(nóng)民的屋舍。屋檐上還掛著紅艷艷的辣椒,那么醒目,那么誘人??墒俏葑永飬s早已經(jīng)嚴嚴實實地淤滿了泥流,連門窗都東倒西歪地全部碎裂。我知道就在這間屋子里,淹埋著三個人。其中一個是牙牙學語的孩子。
朱萬成,當初你站在這巨大的泥石流前,站在這幾間被毀滅了的房屋前,都想了些什么呢?
其實,與其是問朱萬成想了些什么,不如說是我自己在問自己想了些什么。對朱萬成來說,他根本沒有時間在這里靜靜地佇立,也根本沒有可能在這里沉下心思考。那完全是我作為一名記者,或者說作為一名文學工作者而生發(fā)出來的心緒。如果說真實,那么只有一點能夠肯定,朱萬成在這里干活兒,有壓力也有動力。這壓力和動力歸根結(jié)底,就是面對著鐵路的被毀,就是面對著受難的民眾。
那篇文章寫好時,我起了個題目《嘉陵江畔一塊石》,之所以稱“一塊石”,是因為當初我和他在一起干活兒時曾經(jīng)問過他,他的父母都在北京,他從小在北京長大,我問他想不想家鄉(xiāng)?想不想回北京?他照例悠悠地笑著,一邊抽煙一邊回答:想也沒用。咱就是一塊石頭子兒,撂到哪兒算哪兒。
沒想到他撂在了這兒,撂在了寶成鐵路線上。
那天,我在110公里處站了很久,想了很多。是認真地進行緬懷,也是借此對他表示尊重。
幾年后,我寫了一部反映寶成鐵路大洪災的中篇小說,發(fā)表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昆侖》雜志上,杜鵬程看到后,專門用通信的方式為我寫了一篇評論。他熱情地指出了這部小說的優(yōu)點,也直率地批評了這部小說的缺點。再后來我應西安電影制片廠之約,將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劇名叫《列車從這里經(jīng)過》。那時中國還根本沒有發(fā)展起來電腦技術(shù),經(jīng)濟上也剛剛開始騰飛,完全沒有能力拍攝災難片。劇本拖了幾年后,只能不了了之。所幸在于,建國四十周年由上海文聯(lián)首先發(fā)起的評選優(yōu)秀電影劇本的活動,這部劇本經(jīng)上?!峨娪啊る娨暋の膶W》雜志的推薦參與了評選。評選結(jié)果,一等獎空缺,《列車從這里經(jīng)過》與張藝謀和劉恒共同編劇的《呻吟》(后改名《菊豆》)并列二等獎。
在這部小說和這部電影劇本中,我寫到了洪水,更寫到了洪水中的鐵路人。寫到了在洪水中生存下來的人,也寫到了為鐵路奉獻和犧牲的人。
這中間有沒有朱萬成的影子?
似乎有。
也似乎沒有。
從本質(zhì)上來說,我寫的是寶成鐵路,寫的是一代甚至兩代寶成線上的鐵路工人。
時光流逝60年,寶成鐵路走到了今天。
回想起來,我基本上與這條鐵路同行了60年。盡管期間有時距離近些,有時距離遠些。但總體來說,始終與它同行。也因此,我對這條鐵路懷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至今我常想,寶成鐵路為我講述了很多故事,讓我產(chǎn)生出很多感覺,也為我體驗生活和寫出作品奠定了某種無可改變的基礎。我在本文中寫到的兩位司機的故事,是我在寶成鐵路千萬朵浪花中挑出的兩朵。這兩朵浪花中體現(xiàn)出來的有關愛和人性;也有奮斗和犧牲。認真想來,真實的生活從來都是這樣的,它非常平凡,但也非常偉大。平凡和偉大從來都交織在一起。正是這交織在一起的平凡和偉大,托舉起寶成鐵路。
深厚的感情,不盡的回憶,有那么多的喜悅和歡樂;但同時,它也給我留下了許多深思,許多痛心,許多沉重。
寶成鐵路就以這樣一種真實的存在,銘刻在我心中。
責任編輯:井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