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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點燃什么【中篇】

        2019-12-29 00:00:00李治邦
        鴨綠江 2019年2期

        李重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自己開了一家服裝設(shè)計工作室。每年花四十多萬租一個工作間,兩百多平方米。這個工作間在城市的商貿(mào)中心地帶,工作室有五個人,包括他。李重卻每個月只去一次,他特別喜歡在家待著。于是,他手下的四個人就很不安,因為老板在家里,他們卻在工作間。每次有什么事情都得電話請示,李重每次就說你們看著辦吧,我沒有什么明確意見。大家只好跟著他的感覺走,好在總是有設(shè)計訂單源源不斷地寄來。畢竟,李重在服裝設(shè)計界很出名,他設(shè)計的服裝就是有一種特殊的符號感。不論哪個模特穿上,圈里人都會知道這是李重設(shè)計的,別無分毫。后來,一家巴黎辦的雜志,評選最受尊敬的一百個服裝設(shè)計師,李重就在里邊,盡管排在后面。

        說來有意思,別人看李重一定是生活內(nèi)容豐富,每年往法國巴黎和意大利米蘭這樣時尚的地方跑,身邊總是有模特圍著。其實不然,李重生活很無趣,每天在同一時間起床,穿同樣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一個款式的內(nèi)衣和襪子。他早晨起來,都是散步到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咖啡廳,就愛坐在靠窗戶的位置上,喝著總是不變的卡布基諾。午餐,也是在工作室后面小街上的重慶小面吃碗面。他的手下大馬說,我看他天天在那兒吃面,吃一樣的面,我惡心得都想吐。大馬他們都奇怪,老板就在工作室附近吃飯,走不遠(yuǎn)就能到工作室,可就是大禹治水般不進(jìn)工作室。那天,李重在工作室開每個月的例會,說到了李重設(shè)計的服裝與別人有什么差別,李重笑了,說,我這個人昨天和今天以及明天都沒有什么差別,我不操心我的和別人的有沒有差別。

        在這座城市,服裝設(shè)計界會有很多活動,社交很多,一般都會有美女模特跟著,所以吸引了很多不是服裝設(shè)計界的人參加,大家跟著美女模特在一起吃喝聊天,覺得養(yǎng)眼,也很舒服,也算是有品位。李重可以說幾乎不參加,誰都請不動,就是在家里看書或者聽音樂。那次,大馬很有興趣地問,你就不覺得悶得慌。李重很驚訝,說挺好的呀,我就喜歡這樣。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因為李重工作室掛靠在一家大公司,這個大公司是專門做服裝的,在全國很有影響。大公司董事長的兒子孟奇找他,拿著李重最近設(shè)計的一個服裝樣式悄聲地說,這個你給我,算我的。李重覺得孟奇很突然,兩個人以前都是北京服裝設(shè)計學(xué)院畢業(yè),同一個宿舍。很多人想不到,中國首屈一指的服裝設(shè)計類高等學(xué)院是這家,還是二本院校??蓮倪@所學(xué)校走出的設(shè)計師,很多都能在國際四大時裝周亮出自己的設(shè)計。李重對孟奇的話不屑,說,我憑什么給你,這是我花費大半年才設(shè)計出來的。孟奇笑了,說,你工作室每年的租金我支付了。李重怔了怔,這確實對他是個誘惑。他又猶豫,因為這個服裝樣子是一個系列,一共是四件,春夏秋冬,四季有區(qū)別,但也有合美。孟奇低下身,微笑著說,我說到做到,我們簽一個八年的合同。說著,孟奇推過來一張合同,李重看了看,他所有想說的話都在這白紙黑字上面。

        春天悄然而至。

        都說春天是大自然的顏色最豐富的季節(jié),李重走出家門,順著一條小徑,散步到那家咖啡店。昨晚,他睡得不好,凌晨才勉強(qiáng)睡著。夢里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多的是孟奇那雙不斷變化的眼睛。他夢見自己在空中飛,每次想掙扎著醒來,都是踩到了地上又從后面被拎起來??煨训臅r候他才明白,是一只鷹在他上面。當(dāng)初,工作室是孟奇給他建的,也是孟奇給他找的地方,這個地方對面的樓就是孟奇父親的大公司。大馬幾個人也是孟奇提議的,都是他們過去的同學(xué),或者是孟奇的朋友。大馬就是跟孟奇一起長起來的。李重不介意,他覺得孟奇怎么做都無所謂,因為他就是想設(shè)計自己的服裝,孟奇幫助他都實現(xiàn)了。至于你孟奇想做什么跟他就無關(guān)了,他手下四個人的薪金都是孟奇提出來的,說從你設(shè)計費里扣,反正夠你小子花就完了。李重喜歡春天,他覺得春天的顏色有差異,就跟他設(shè)計服裝的顏色一樣,總能跳出一些各色的圖案??伤咴诼飞希X得眼前都是灰土色,其實兩旁的楊樹早已經(jīng)躥出了嫩牙。他有些恐懼,就認(rèn)真地看路邊的顏色沒有區(qū)別,都是土不嗆嗆的。他對顏色是有感覺的,冷的,溫的,熱的。可今天的顏色都是沒有一點兒溫度的。這幾天他在設(shè)計室里忙碌著,把自己設(shè)計的四季服裝最后的樣子標(biāo)好。因為今天答應(yīng)要給孟奇,也就是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人家。李重對自己設(shè)計的服裝是有稱呼的,給男模特的是兒子,給女模特的是女兒。后來,他工作室的人也習(xí)慣這么跟著稱呼,好多次客戶都覺得蹊蹺,什么兒子和女兒的。工作室的人總在解釋,客戶們慢慢也習(xí)慣了,就說我要兒子或者我要女兒。孟奇卻很反感,幾次叫停這個稱呼,說跟流行的服裝界太不搭調(diào),李重就是堅持。后來,孟奇憤怒地對李重嚷,你就是沒有兒子,沒有女兒。李重也不含糊,反駁著,你都有,我也要有。孟奇悻悻地說,我是真有,你就是過過嘴癮罷了。

        春天的早晨陽光很溫暖,李重坐在這家咖啡店什么也沒有說,服務(wù)員給他端來一杯卡布基諾,還有一個面包圈。透過碩大的玻璃窗,他能看見來來往往上班的人群,急匆匆的。他覺得眼睛始終被一種顏色籠罩著,就是褐色。可眼前明明是一片綠絨般的草地。草地那邊是一泓碧湖,可以看見一群鴨子在游動。可他眼前全是褐色,甚至那些鴨子都是。李重知道是累了,在紅、黃、綠、紫幾個顏色反復(fù)不停的折騰下,時間一久,就會造成這種結(jié)果。他應(yīng)該看書。他今天帶來的是剛買的《孤獨的城市》,作者是英國的奧利維亞·萊恩。他買這本書就是被封面上那句話所吸引,寄居城市的個體,要如何獨自生活,辜負(fù)是個人的體驗,也是群體的困境。他翻開扉頁,上面寫著,若你是孑然一身,這本書便是為你寫的。他翻了幾頁,覺得看不下去,知道自己浮躁起來。于是他走出咖啡店,在那片草地上亂走。這時的朝陽特別柔和,能讓人用眼睛直視它,不感到那么刺目。慢慢的,褐色在李重眼前逐漸消失,盡管很慢。退卻的不僅是褐色,還有一種壓抑感,能迫使他混亂的思緒逐步清晰下來。李重看了看表,還有一個小時,他就要把自己的四季服裝設(shè)計交給孟奇了。他把設(shè)計好的服裝彩色小樣兒貼在背板上,覺得那幾張服裝小樣都在狡詐地沖他微笑,仿佛在昭示一種陰謀。李重趕緊躲開視線,因為這時,他設(shè)計的這套四季服裝都會演變成褐色,強(qiáng)烈的褐色在沖擊他的心靈。李重對服裝設(shè)計顏色很挑剔,甚至刻薄。大馬曾經(jīng)給他設(shè)計的服裝著色,有時會是褐色,李重就喊起來,不要讓我看見,褐色是魔鬼。當(dāng)時把大馬嚇了一跳,他后來怯怯地問李重,褐色怎么會是魔鬼了呢?李重說,褐色就是魔鬼,它的本事就誘惑你,只要你用了褐色,設(shè)計出來就是一群魔鬼在翩翩起舞!

        李重說得認(rèn)真,工作室的人面面相覷。

        " " " " " " " " " " " " " " " " " 二

        上午太陽移動得很快,李重走進(jìn)這座大樓的時候,覺得太陽始終跟著他。

        這座大樓都是孟奇父親公司的,說起來是服裝,后來就開始做金融和房地產(chǎn)。孟奇堅持做自己的服裝生意,很是熱衷。他跟父親說,這是我的專業(yè),也是我的愛好。他父親開始還希望能全盤接受,后來見他這么投入,就對他說,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不管你。李重坐電梯到第九層,孟奇的辦公室他不經(jīng)常來,因為每次來都不舒服。孟奇總說自己不是炫耀的人,可李重卻覺得他骨子里太張揚,太看重自己在服裝界的名望。在辦公室,孟奇設(shè)計的就是一個服裝設(shè)計展廳,都是他自己的東西,懸掛在里邊,像一個試裝間。李重曾對他說過一句話,你的設(shè)計沒有你的,都是別人的。孟奇很生氣,說,你告訴我是誰的?李重就告訴他,你的樣式太像加拉瓦尼登的,都是小鳥色、鮭魚色、橄欖色。孟奇解釋,我就是受他的啟發(fā)。李重又說,你還喜歡阿瑪尼的,總是想把東西在模特身上拉拉扯扯。每次李重說到這兒,孟奇就不再說話,死死盯著李重,一直盯到李重不再說話了。在孟奇辦公室,李重戀戀不舍地把自己設(shè)計的四季服裝小樣拿出來,孟奇接過來放到地板上,盤腿在那兒注目看。李重就在他身邊站著,他看見孟奇的眼睛很貪婪,像一個幾天沒有吃上飯的人,看見有人遞給他面包和火腿。孟奇跟李重說,我喜歡,你說說你的設(shè)計理念是什么?李重說,我的設(shè)計就是把中國最傳統(tǒng)的風(fēng)格和現(xiàn)在最現(xiàn)代的樣式融合,讓人能穿得出去,在大街上走,不扎眼又很耐看,到什么時候都不會過時。叔本華說的那句話好,風(fēng)格是心靈的外觀。孟奇抬頭看了看他,覺得李重站在那兒好像俯視著他,便陡地站起來。

        兩個人坐在一堆衣裳架子里喝咖啡,李重覺得很香,一直滿溢在他的喉嚨里,然后貫通在胃里不肯散開。孟奇得意地問,好喝吧,比你天天喝的卡布基諾強(qiáng)吧?李重問,你怎么總是換咖啡喝,這是哪兒的?孟奇說,巴拿馬的,現(xiàn)在世界上很風(fēng)行啊。說著孟奇遞過來一份合同,關(guān)于替李重支付八年房屋租賃款的協(xié)議。孟奇已經(jīng)簽好字,李重找不到筆,就用設(shè)計的筆簽上字,他覺得這支筆很重。李重是個從不屈服的人,他的父母在意大利的米蘭,多少次讓他過去,說你搞服裝設(shè)計,不到世界服裝界的中心米蘭,還搞什么呢。父母都是在米蘭經(jīng)商,什么苦難都經(jīng)歷過了,就是想讓李重過來一家團(tuán)聚。李重拒絕了,他幾次去米蘭覺得這不是他待的地方,他看不見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次,他看見米蘭街頭貼著海報,上面畫著三個不同年代裝束的中國男人,從長辮馬褂,到西裝革履,再到如今緊跟意大利服裝潮流的小青年。他覺得自己不愿意做這個小青年,因為他心里極為不快。

        中午了,孟奇要留李重吃飯,李重說還是去吃重慶小面。孟奇笑了笑,有什么好吃的讓你這么吃,我聽著都想吐。李重沒有說話,孟奇突然拽住他說,我想好了,你設(shè)計好你的服裝,我?guī)椭阍O(shè)計你的生活。李重有些愕然,問,你怎么能設(shè)計我的生活?孟奇滿臉的喜悅和興奮,說,我喜歡給你設(shè)計生活,因為設(shè)計服裝我比不過你,可設(shè)計生活你聽我的。你是不是還沒有女人,那好,我給你找。你應(yīng)該換一下房子,我給你找。還有,你跟我去巴黎和倫敦,后期還有米蘭和紐約,這都是世界服裝設(shè)計的領(lǐng)銜城市。我在那里舉辦服裝新款設(shè)計的展示會,你在那兒給我講解。李重沒好氣地說,是你的生活,還是我的生活。孟奇說,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李重氣哼哼地甩開孟奇喊著,我的生活只有我自己能設(shè)計!就是孟奇這句話,李重中午吃重慶小面沒有任何味道,站起來走了。他聽見老板在后面嚷著,你還沒給錢呢。

        春天還是有些冷,李重一早出家門覺得臉被什么抽了一下。前妻徐寧給他打來電話,關(guān)切地問,你現(xiàn)在除了散步還開車嗎?李重有一個多月沒有接到徐寧的電話,兩個人離婚兩年多,每次都是徐寧打電話,什么都問。李重說,有時出遠(yuǎn)門還開車。徐寧說,你開車時注意紅燈和綠燈的關(guān)系,你已經(jīng)一個月有四次被交警網(wǎng)上點名闖紅燈。李重一愣,我沒有,都是綠燈。徐寧說,你最近不對啊,你肯定把綠燈看成紅燈了。說到這兒,徐寧口吻變得很溫柔,說,下個月你就去米蘭比賽了,那里是你的奧斯卡。李重笑了,說,沒那么嚴(yán)重,獲獎不獲獎對我沒那么重要。徐寧也笑了,說,我覺得你笑得稍微有些冷,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我知道你每天吃安定的片數(shù)已經(jīng)上升到四片了,你是不是還吃了一粒速可眠啊?李重沒說話,李重覺得和徐寧離婚很對,因為他過去和徐寧生活很累,她不斷監(jiān)視著你,包括晚上做愛時,她要看著你去洗澡,甚至跑到洗澡間,必須讓李重把所有的地方都要洗干凈了。有次她覺得李重哪兒不干凈了,發(fā)現(xiàn)是腳指甲,她就用小刷子細(xì)心去刷,好像是給什么寵物洗澡,弄得李重生疼,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李重每次回家前都要檢查手機(jī),因為徐寧常借著開玩笑就拾起他的手機(jī),檢查他的電話號碼或者短信。后來,李重給自己手機(jī)設(shè)置了一個密碼,徐寧要死要活地折磨他許久,李重只好把密碼告訴她。告訴就完了,徐寧非要讓李重說出來設(shè)置這個密碼的原因是什么,因為這個密碼是5123524。李重說,沒什么,就是腦子這么一想。徐寧繼續(xù)盤問,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李重說出來,這就是我們流產(chǎn)兒子走的那天,我要說我的兒,我兒死。說到這兒,李重克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徐寧呆若木雞地戳在那兒。李重以為這次就算完了,沒有想到徐寧沒有罷休。有次,李重工作室聯(lián)系的一個模特琴發(fā)給他一條短信,說,我來例假了,明天不能穿你設(shè)計的那套比較透明的下裙。徐寧的神經(jīng)質(zhì)又發(fā)作,問,什么意思?李重說,沒什么意思呀。徐寧沒說話,拿著李重的手機(jī)就給琴回了短信,說,你來例假跟我男人有什么關(guān)系?李重發(fā)怒,覺得徐寧不但折磨他,還準(zhǔn)備折磨他的人。李重和徐寧離婚是在一家民政所,走出來那天正值寒冬,冷得骨頭都疼。徐寧內(nèi)疚地說,我不折磨你了,你自由了。李重抱了抱她,覺得她的身子骨很脆弱,敲一下就會碎掉。可當(dāng)初結(jié)婚抱著她的時候,那么豐滿,幾乎窒息住他的胸脯。

        " " " " " " " " " " " " " " " " "三

        大馬來了電話,說,今天晚上聯(lián)系的三個模特要在公司見面,商量下個月去米蘭展示的事情。李重哦了一聲。大馬說,這件事孟奇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訴他一聲。李重很奇怪地問道,告訴他干什么?大馬遲疑了一會兒說,這次去的費用不少,米蘭邀請方支付的就是來回機(jī)票,住宿也很貴,還有很多別的開支。李重說,我們不是做過預(yù)算了嗎。大馬說,那邊的住宿費又漲了。李重惱火地說,不是提前預(yù)付了一半嗎。大馬說,人家不管這個。李重沒有說話,他手里能支付的活錢不多了。大馬說,讓孟奇也去吧,他說過擔(dān)負(fù)所有費用。李重詫異地問,你什么時候跟他說過這件事。這時候,孟奇打來電話說,你是不是正訓(xùn)斥大馬,你這次米蘭的錢我擔(dān)負(fù)了。李重憤憤地說,我不用你。孟奇笑著,我說過我設(shè)計你的生活,你只設(shè)計你的服裝就足夠了。

        徐寧的話提醒了李重。為了矯正對顏色的正確認(rèn)識,李重提前出來,跑到那片草地上去看夕陽,夕陽像一個熟透的大西紅柿。那種橘紅,紅得如少女的初潮,如少女熱戀的臉頰。夕陽把周圍的紅暈洇得很廣,染遍了漫天的輕云,使得大地輝煌而圣潔。李重總想使用夕陽的這種顏色設(shè)計一種女式的套裙,可屢試屢敗。后來,他又經(jīng)歷了一次紅色的天空,雨清洗了空氣,空氣恢復(fù)干凈,就涌現(xiàn)出彩虹??墒悄欠N干凈后的彩虹是難以設(shè)計出來的,幾次繪出來都臟兮兮的,不透亮,也不清澈。于是被李重忍痛放棄了,大自然的顏色對多高超的大師來說也束手無策。大自然的顏色屬于大自然,不屬于人類。李重的心松弛下來,因為夕陽的顏色沒有被褐色淹沒。他沒有馬上走,就在草地上這么站著。他很喜歡草地,他去倫敦的時候就特意住在海德公園附近,雖然那里賓館的費用很高。他每天早上留戀在海德公園里,看天鵝在湖面上游弋,看樹林中被草地擠出來的一條條小徑。大馬打來電話,說,您怎么還沒有來啊。李重朝工作室的辦公樓走著,在電梯間看見了琴。琴是在電梯門快關(guān)上時才擠進(jìn)來的,進(jìn)來看見李重很吃驚,連忙說,晚了,看見你才踏實,說完頑皮地一笑。琴穿著李重設(shè)計的那套裙裝。黑白相間,領(lǐng)口開得較大,把她那白皙的前胸襯得有些暈?zāi)?。主要是領(lǐng)口顏色濃烈了些,黑得過于肅穆,多少有些像修女的服飾??勺笙驴钅谴匕子智〉胶锰幍毓蠢粘鲆环N生命感,說穿了,是一種青春感。李重設(shè)計那簇白沒有費什么勁兒,只是在挑花的時候挑得手很疼。李重設(shè)計服裝不喜歡浪費時間,在那兒磨磨唧唧,他只想一次就能搞定。琴二十六七歲,是李重工作室聯(lián)系的三個模特中年紀(jì)最大的。她放棄了在東北工業(yè)大學(xué)設(shè)計系研究生的學(xué)業(yè),從丹東跑過來。

        李重跟琴走進(jìn)工作室,大家互相交換著復(fù)雜的眼神,大馬臉色怪怪的。幾個人坐定,大馬先說了一下去米蘭的安排,然后宣布帶什么衣服,三個人怎么分配。李重也不說話,大馬對這些業(yè)務(wù)駕輕就熟,最后宣布保密規(guī)定。說完了,李重想說什么,大馬忽然又開始急叨叨地補(bǔ)充,說,這次工作室只留兩個人,大家一定要把去米蘭展示當(dāng)成大事。要學(xué)會關(guān)注各種細(xì)節(jié),緊盯著客戶的眼睛??纯蛻粝矚g什么,對誰穿的款式感興趣,這很重要。琴插話,客戶不喜歡的就不用穿了嗎?大馬點頭,我們的設(shè)計是為客戶準(zhǔn)備的,客戶不喜歡還穿什么。李重板著臉,那要是我喜歡的呢。這句話讓空氣緊張起來,大馬不知道說什么好。李重說,我不會為客戶改變我的設(shè)計,我就是這個設(shè)計風(fēng)格。大馬慢悠悠地問,那你還怎么賺錢呀?李重說,我喜歡的一定會讓客戶喜歡上,客戶要跟著我走,而不是我跟著客戶走。大馬不再說什么了,幾個人站起來要走,孟奇猛丁兒推開門笑吟吟地走進(jìn)來,說,這次去米蘭要穿我設(shè)計的四季服裝,我跟李重說好了,你們的費用我全支付了。大馬笑著,所有人都在鼓掌,包括李重。

        走出大樓,下雨了,下雨會令人覺得春天真的來了。

        李重的車停在這座大樓的停車場,他從大樓走到停車場需要走一段路。李重正要走,后面的琴趕過來。琴伸出一把雨傘,這把傘是粉紅色,李重一年前為工作室模特們定制的,說我們這座城市總下雨,我給你們設(shè)計一種雨傘。設(shè)計時,李重在雨傘上釘了很多的珠片,斑斑點點。李重比琴個頭矮一點兒,琴舉著那把傘,粉紅色的傘在雨中支撐起一片溫暖。琴好奇地問,我看你剛才有些激動。李重哼了哼,琴說,大馬說得沒有錯,你不為客戶服務(wù)你怎么賺錢。李重說,我看見孟奇一直盯著你。琴說,盯著我的男人多了。李重不理會,他內(nèi)心特別討厭模特的傲慢和矜持。有次他和徐寧做愛,那晚徐寧騎在他身上,就像騎著一匹馬似的揮舞著胳膊。李重心里很悶,他又不想表現(xiàn)出來,但結(jié)果當(dāng)然是疲軟把徐寧從亢奮中卸下來。徐寧很不情愿,說,你總是在我高潮中敗興。兩個人躺著,徐寧瞬間爬起來問,你天天守著這些模特小妖精,就不動心嗎。李重說,我不喜歡她們。徐寧冷笑著,鬼才信,哪一個男人不喜歡漂亮女人,比如琴。李重問,你見過琴?徐寧說,何止見過,我還和她一起到你去的咖啡店喝咖啡,我都被她吸引住了。李重鄭重地說,我真的不喜歡,我是因為她們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好像那一張臉,那一身的骨架子,就能摧毀一切。我不是,我只有看見她們穿上我設(shè)計的服裝,我才覺得那是我的,是我喜歡的生活。

        李重和琴走到了咖啡店跟前,琴嫣然一笑,請我喝杯加拿大的冰酒。李重看了看夜色悄然漫下來,回去要把去米蘭的服裝再捋順一遍,搖頭。琴說,沒有人拒絕過我。李重意外地看了琴一眼,發(fā)現(xiàn)琴那雙眼睛里都是渴望。他嘆口氣,除了設(shè)計,我失去了一切。這句話他也對徐寧說過,是在離婚前那個晚上說的,徐寧說,你離開我,或許對你的設(shè)計有好處,你能全身心地關(guān)注。夜色逐漸深起來,琴對李重說,你是不是看不清楚顏色了?李重一怔,沒有說話,琴說,那天我注意到你看工作室掛的那幅世界地圖,我就覺得你看不出顏色。你問我歐洲是什么顏色的,我告訴你是綠色。李重說,還好,看到你穿的黑白相間服裝,我舒服多了。琴說,你就是看美麗的顏色太多了,或者說美麗女孩子太多了,審美意識就慢慢疲軟了,就混沌了。李重抿著嘴,說,你懂什么。李重突然發(fā)現(xiàn)琴在攙扶著他,或者說把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后背上。李重覺得自己很少對女人有感覺。工作室聯(lián)系的模特們都知道李重這點愚鈍,有時候,她們竟然在后臺化妝室,放肆地在他面前換衣服,赤裸裸的,頂多再掛點什么。琴最突出,她在換服裝的時候讓李重過去看看,說是看看這么穿合適不合適,把她的后背完全裸露給了李重。琴那光滑的背如一面白藕,那皮膚下的藍(lán)脈都順暢著,流露著,跳躍著。當(dāng)時,本來熟視無睹的李重瞬間戰(zhàn)栗了一下,就像有人給他打了一針,痛極了。

        " " " " " " " " " " " " " " " " "四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是女人的例假沒完沒了。

        琴跟著李重上車,對他說,你就送我到環(huán)島那家酒吧。李重問,有男朋友了?琴說,你在服裝設(shè)計上的觀念很現(xiàn)代,可你思維方式還停留在上個世紀(jì)。李重總能聽到這類話,孟奇說得最多,然后是徐寧。孟奇說,你看女人還有幾分羞澀的眼神,你真是奇人。徐寧說,你把設(shè)計當(dāng)成你的生活,你把生活當(dāng)成你的工作。我是你妻子,可我好像是你的工作同事,這還有意思嗎。最讓李重吃驚的是徐寧,因為跟著他去了幾次喝咖啡吃重慶小面,那天她詭異地問李重,我才知道你每天喝咖啡吃重慶小面,不是為了舌尖上的享受,你就在那兒讓你的大腦度假。李重覺得徐寧說得對,他真是這樣。徐寧那次哭了,說,你連吃飯都沒有興致,你對女人還有什么需求,我們離婚吧。

        車開起來,李重覺得輪胎貼在濕滑的路上有些哆嗦,于是開得很小心。路面被雨水泛起一團(tuán)霧氣,攪得他看起來模模糊糊。李重找著話題對琴說,你還想去喝加拿大的冰酒嗎。琴顯擺的,那里的酒吧冰酒最好,也會有男人搶著給我付賬。李重不高興了,說,我不喜歡你這樣。琴說,我這次去米蘭,能不能穿你新設(shè)計的服裝款樣,那種黑白相間的長裙。李重?fù)u頭說,我不能定,得看設(shè)計的哪款服裝能被主辦方選上。琴咄咄逼人,說,哪款服裝我都能給你表演出來。李重哼了哼,琴說,你這次新設(shè)計出來的服裝樣式無非黑白兩色,你說我是不是最適合演繹這種風(fēng)格。還有你喜歡的女人高貴骨感。車在雨夜里繼續(xù)滑行,路邊的高樓像是一束束夜花閃過。李重說,你的腿跟她們比起來稍微短了,我設(shè)計的那種女人風(fēng)韻是難以走出來的。琴把臉逼近李重,質(zhì)問道,你知道女人的風(fēng)韻在哪兒?李重惱怒地說,不許你這么說話!琴把肩斜過來,圓圓的,如一竹春筍。李重最怕琴這樣,她還總這樣。李重沒看她,他看到雨中的街道已經(jīng)積了雨水,每一輛車過去都濺起浪花。琴對李重說,模特不在長腿上,而是在肩頭,這個你應(yīng)該懂。李重沒有說話,他覺得琴身上的香水開始發(fā)酵,弄得他昏沉沉的。徐寧說得對,他離婚后睡眠依舊沒有好轉(zhuǎn),總是被噩夢纏繞半夜醒來,總是夢見在黑夜里奔跑,后面有人狂追,再后來就是獅子老虎。車開到了環(huán)島的酒吧,琴沒理睬李重,拉門跳下車,舉著那粉紅色的雨傘在跑,裸露的長腿一蹦一蹦的,像是澳大利亞草地上奔跑的袋鼠。李重?fù)u開車窗喊著,你不要以為這么花男人的錢是享受。琴回過頭,嫣然笑著回應(yīng),我給了他們自尊。

        今年的春天居然很漫長,也就是說一直還在發(fā)寒。顏色還沒有爆發(fā)出來,很多地方還是一片焦黃。距離去米蘭展示還有幾天,李重忙得不可開交。大馬那天跟李重說,對方開始辦理機(jī)票了,你帶著另外兩個模特和工作室的小江,我和琴跟孟奇走。李重驚訝地問,誰這么定的?大馬咧咧嘴,是孟奇呀,咱們?nèi)サ慕?jīng)費是他拿,他就替你做主了。李重很煩躁,他心里有什么臉上就有什么,問,他做主,這次誰是主家,我呀。大馬沉了一會兒說,我算了一筆賬,咱們要出錢,一個人下來得三萬多,一共六個人,就得二十多萬。大馬這句話讓李重冷下來,他發(fā)酸,真應(yīng)了孟奇那句話,他就是設(shè)計了自己的生活,因為孟奇用經(jīng)濟(jì)這個杠桿在撬動著他。李重知道孟奇摸準(zhǔn)了他的脈,因為他太看中米蘭這個舞臺了。孟奇也在那天帶著幾個人到他的工作室,說要看看這三個模特的準(zhǔn)備情況。大馬張羅著,三個模特穿著李重設(shè)計的服裝在不大的地方來回走著。李重見孟奇看那幾個人的眼神很有層次,琴一直在騷動,那幾個人也在亢奮。那天中午幾個人吃飯,在樓下的一家餐廳。孟奇身邊一個留著滿腮胡子的男人對李重說,我對男服裝設(shè)計師可能有誤解,以為是不男不女的人做著。今天見了你,給我一個顛覆,你還真是個男人。說完他笑,孟奇沒有笑,李重的表情很肅穆。這個男人并不尷尬,而是繼續(xù)說著,你起碼說話不是那么嗲聲嗲氣,沒有端茶杯時蹺出蘭花指。李重依舊板著臉,孟奇插話,李重是我老同學(xué),你說話別這么矯情。說完,孟奇笑了,大家也都跟著笑起來。在桌邊陪著的只有琴,琴說,李重設(shè)計的服裝很女人呀,他懂女人,知道女人穿上喜歡的服裝那份飄逸。吃完飯,孟奇跟李重在洗手間說,你帶著人到羅馬轉(zhuǎn)機(jī)米蘭,我?guī)е酥苯语w米蘭。李重不悅地問,為什么?孟奇解完手,洗著手說,你小子怎么尿尿比我還長呀?李重說,我的尿脬比你大,這你就別置氣了。孟奇說,你可以在羅馬待一天,你父母從米蘭到了羅馬做生意。李重很吃驚,問,你怎么知道我父母在羅馬???孟奇笑了,沒跟你說嗎,你的生活我給你設(shè)計,你還不服。

        晚上,徐寧突然到了李重家里,進(jìn)了房間就開始收拾。先是衛(wèi)生間,蹲在那兒擦拭馬桶和淋浴間,然后就開始跪著擦地。李重看著她這樣思緒有些亂,因為離婚前每天都是這樣,恐怖得讓李重要跳樓。李重只能這么看著她忙碌,好容易消停了,他燒了兩杯咖啡,遞過去一杯。徐寧說,不喝,在家你就是拿鐵,我覺得苦。屋子里有些冷,暖氣又停了。徐寧說,我買的那個電暖氣呢。李重指了指柜子上面,說,我能忍。徐寧過去就踩著凳子夠下來,然后安好,說,我不能忍。徐寧是做文物鑒定的,她最擅長的是看陶器。離婚的時候,徐寧帶走的幾樣?xùn)|西都是陶器。徐寧曾經(jīng)流過兩次產(chǎn),據(jù)大夫說都是兒子。李重的父母為徐寧懷孕專門回來一次,結(jié)果談得很不愉快。徐寧發(fā)誓,我不再生了,我流過兩次產(chǎn)就等于我死了兩次懂嗎。那次,李重母親也說過一句很重的話,那就讓能給李重生孩子的人過來,你走。徐寧當(dāng)時就憤然拎包走了,李重追下去說了半天。徐寧在樓下的那片空地上說,虧你父母還在意大利,怎么那么像我天天研究的古代陶器呀。李重問,什么意思?徐寧說,我說的就是文物,我不想再生了就讓我走嗎,這是什么社會的思想邏輯呀。李重沒有說話,徐寧說,我想問問你父母,我為什么會流產(chǎn)兩次,那是你的精子生命力不夠!責(zé)任在你,不是我。說完話徐寧就走了,那次的走是導(dǎo)致離婚的最后一根導(dǎo)火索。

        夜色很深了,李重問徐寧,你找我干什么?徐寧說,我也去米蘭。李重很愕然,說,你怎么會去呢?徐寧說,孟奇給我說好了,我自己去,咱們在米蘭見面。李重聽到孟奇兩個字就戰(zhàn)栗,說,我是在那兒參加服裝展示會,你跟著干什么?徐寧說,你不知道我去了孟奇的公司。徐寧說著眼睛里噙著淚花,臉上是痛苦的樣子。李重不知道說什么,他覺得徐寧跟自己離婚了,走出民政局時都沒有這樣,而是矜持地?fù)肀Я怂幌戮妥吡?。他?dāng)時沒有動,而是等著徐寧能回頭,結(jié)果看見她鉆進(jìn)了一個黑色的小轎車。車上坐著什么人,怎么就在這個地方等著,這是跟他在示威。后來,李重幾次想張口問,但都沒有開口。這次徐寧出人意料地跑來,而且說是在孟奇的公司,還要去米蘭,都讓他不知所措。徐寧說,我那個文物公司成了企業(yè),現(xiàn)在人心渙散,能干的都走了,你說我還怎么待。李重不解,問,孟奇的公司是搞服裝的,你是鑒定文物的,風(fēng)馬牛不相及呀。徐寧說,他說要增加一個文物的項目,他父親收藏了很多東西,能做兩三個展廳。李重知道孟奇的父親確實收藏了很多字畫,還有各種青銅器,以及珠寶金銀器。當(dāng)時孟奇曾經(jīng)給他看過丹麥畫家蒙森德的一幅秀美的風(fēng)景畫,很唯美。李重很喜歡他的浪漫風(fēng)格,畫家對細(xì)節(jié)和色彩的把握深有研究。李重對孟奇的做法很詫異,不知道是不是設(shè)計他生活的一部分。李重問,那你去米蘭干什么呢?徐寧說,讓我和你父母重歸于好。李重差點兒蹦起來,問,他想干什么?徐寧忽然笑了,他說還是我跟你最合適。

        在首都機(jī)場三號候機(jī)樓,李重帶著工作室的小江和兩位模特準(zhǔn)備登機(jī)。琴打來電話,聲音很冷淡,說,你就看著孟奇帶著我去米蘭嗎,你就不問問他為什么單帶著我走?李重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確實感覺到自己的某種卑瑣。琴說,我是你的人,你就這么利用我去做交易嗎?李重有些不快,說,怎么這么說話,帶你走就能引起這么大的聯(lián)想。琴說,他盯著我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那種女人,我有我的自尊。琴說完就掛斷電話,李重聽到耳邊不斷的嘟嘟聲,像是一只蟋蟀在暴動。飛機(jī)上,小江過來問李重,孟奇給了我一部分錢說是要在羅馬花。李重內(nèi)心被什么撞擊了一下,問,多少錢?小江支吾,李重的眼神頓時有了凜色,小江說,三千歐元。李重說,到了米蘭還給他。小江遲疑著,那在羅馬花什么?李重回答,私事自己花,工作室的我花。

        在羅馬一天的閑暇,李重讓小江帶著兩個模特去街上逛街,他去了父母家。他到了父母家門口才知道,這是一家服裝店,就在維多利奧公園的后街。李重很詫異,因為父母以前做的是鞋的生意,怎么換成了服裝。他走進(jìn)以后,覺得里邊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讓李重吃驚的是掛了不少他設(shè)計的服裝,那種簡約式的女款,黑白相間,古典和現(xiàn)代合璧。父母從后面走出來,李重第一句話就問,怎么有我設(shè)計的作品?父親笑了笑說,這不是你讓孟奇托我們賣的嗎,賣得不錯呀。李重說,我什么時候說了。父母對視了一下眼神沒有說話,還是母親說,孟奇給我們的利潤點很高,你別去跟他翻騰了。李重走進(jìn)父母的后屋,覺得地方很逼仄,床鋪也很小,生活空間很憋囚。李重說,在米蘭好好的,為什么要到羅馬來?父親解釋著,米蘭的房子我們出租了,現(xiàn)在的生意很不好做,還是孟奇給我們在羅馬找的房子,說是他父親以前經(jīng)營的地方,總是賠錢,讓我們?nèi)プ?。李重很氣憤,孟奇沒有跟他說做,父母也沒有說,全家就按照孟奇設(shè)計的生活軌道行駛著,還都安逸自得。他很想給孟奇打電話質(zhì)問,這時他看見母親一雙被敲碎的眼神。母親說,如果他沒有跟你說,你就別計較。我們在這里賺了錢,人家沒有虧待你。李重看了看賬單,說,他賺的比你們多得多。父親連忙插話,不要這么說,都是人家的,人家應(yīng)該賺,給我們留點兒就感恩戴德了。李重很想哭,他覺得自己不適應(yīng)這樣的商業(yè)茍合。

        晚上,在西班牙廣場有一家叫京華中餐館,一家三口走進(jìn)去。母親說,你父親雖然嘴很饞,但輕易也不到這里吃飯,今天為了你算是破例了。三個人坐定,靠著窗戶,能看見燈光下的西班牙廣場雄偉的建筑。父親點了三個菜,清蒸鱸魚、干鍋花菜和脆皮鴨。三個人吃著,父母都很有食欲,吃得很細(xì)心,每一根魚刺都挑出來,舍不得漏掉一絲鮮肉。李重看父母這個樣子有些傷心,說,你們回國吧,別在這里過這種日子。父親說,我們回去,是你養(yǎng)活我們,還是我們養(yǎng)活你?李重怔了怔,說,我養(yǎng)活你們。母親嘆口氣,我聽孟奇說了你的日子,你工作室的房租都是他給你支付,你還想怎么養(yǎng)活我們,靠你每天的服裝設(shè)計,在那兒寫寫畫畫?李重的心被針扎,扎得很透,一直穿了過去。他說去衛(wèi)生間,實際上要去結(jié)賬,他覺得父母賺的每一筆錢,都是這么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有電話打來,是琴。琴懶洋洋地問李重,我在孟奇的房間里,你說我是走還是留?。坷钪匾汇?,說,他想把你怎么樣?你要知道孟奇的老婆很厲害,她父親是制鞋的老板,跟孟奇父親很要好。琴笑了,說,你說這么多干什么,我就問你怎么辦?李重幾乎喊起來,你走啊,你還有閑心問我。琴說,可孟奇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什么也沒有跟我說啊。李重不耐煩了,你還要等他出來嗎。琴說,你說這句話倒讓我心里有些暖。李重還想說什么,對方突然掛斷了。

        上午,李重帶著小江和另外兩個模特乘坐火車到了米蘭。三個多小時,李重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外邊在下雨,氣溫有些冷。大馬打來電話說,米蘭的國際服裝展示會已經(jīng)定下來了,給中國之風(fēng)的展示時間是四十分鐘,其中有你的二十分鐘,還有上海服裝設(shè)計師劉慧黎的二十分鐘。劉慧黎的在前,你的在后。李重的心一沉,劉慧黎的唐詩宋詞服裝很有特點,與他有的地方文脈相連。他對大馬說,你去跟劉慧黎工作室商量一下,能不能混搭在一起,這樣顯得很合拍。大馬說,人家來了九個模特,我們只有三個。李重說,你去商量一下,對我們都有好處。本來從羅馬到米蘭沿路的風(fēng)景很好看,像一幅幅油畫晃過,李重卻慢慢閉上了眼睛。

        到米蘭是中午一點多了,李重帶著人趕到了馬特朱莉亞酒店,這個酒店距離米蘭大教堂很近。在大廳看見了孟奇和徐寧站在一起,李重覺得很不搭調(diào)。徐寧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裙子,裸出光滑的后背,那前胸被勾勒得十分豐滿,繃出的曲線很明顯。徐寧是不愛穿戴的女人,她對李重說過,你是設(shè)計服裝的,我不想穿得像個模特。這時,孟奇對李重說,你的提議不錯,我跟劉慧黎的人商量好了,一起混搭出場。咱們才來了三個模特,你真是摳門,我后悔應(yīng)該再來三個模特才對。分兩組出臺,也好表現(xiàn)你簡約的設(shè)計理念。李重旁邊說,你說這個,那得花多少錢。孟奇對李重不屑地說,我說過這些錢我會支付,你只管你的設(shè)計。徐寧說,你去房間休息一下,然后咱倆去趟米蘭大教堂。說到這兒,徐寧湊近了李重,問,你是不是想起來咱們的婚禮就在這兒舉行的?

        李重拖著行李去房間,他捉摸不透孟奇非要帶著徐寧來干什么,設(shè)計一個什么局。大馬到了他的房間,跟他商量后天展示的安排。李重告訴他,劉慧黎的音樂偏古典,我的音樂現(xiàn)代。你需要跟他們商量準(zhǔn)確換音樂節(jié)奏的事情,要不然,我們在她的音樂氛圍里就寒磣了。大馬嘖嘖著嘴,我說了,人家堅持自己的音樂風(fēng)格,我們是求人家。李重說,這不能妥協(xié),我的音樂風(fēng)格絕對不能變,變了,這三個模特就全完了。大馬轉(zhuǎn)身走了,李重在后面叮嚀著,兩組表演可以間隔,必須自己用自己的音樂。他追了幾步問大馬,琴在哪個房間。大馬說,孟奇安排她自己一個房間,現(xiàn)在估計在旁邊的埃馬努埃萊二世拱廊里逛街呢。

        李重和徐寧走出酒店,徐寧披了一個厚圍巾,外面確實很冷。兩個人走到大教堂,徐寧說,記得我和你舉著蠟燭,我穿的就是黑白相間的套裙,引來很多肅穆的人觀看。來的那天晚上,你父母說米蘭的旅館都住滿了,正趕上世界的服裝節(jié),只好住在郊區(qū)了。你父親讓人開車送我們過去,我就跟你說,其實旅館里還有空房,只是房價太高。李重對徐寧悻悻地說,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個干什么。徐寧繼續(xù)說著,那天晚上咱們在房間里做愛,你很早就敗下陣來。我憤憤地說,我準(zhǔn)備了這么多的情感都讓你弄沒了。說著,徐寧居然笑了。李重想著那次新婚之夜,她把所有衣服都扔掉,赤身裸體,然后沖著他大聲嚷著,我還有女人的一切,你能觸摸到生命,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兩個人走出大教堂,看見前面的廣場上一群鴿子突然飛起來,在空中游蕩著。李重若有所思地說,咱們那次大教堂在修建,現(xiàn)在終于修完了。徐寧挽住了李重,說,我們是不是可以復(fù)婚了。

        天色有些暗,風(fēng)吹過來夾裹著一股股寒氣。李重看見琴走過來,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服裝很扎眼,這套服裝是她根據(jù)李重設(shè)計的服裝樣式跑到服裝店定制的。琴過來說,我后天要穿孟奇的四季服裝上場,這是他讓我們?nèi)齻€穿的。他說是他設(shè)計的,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李重吸了一口涼氣,沒有人跟他說后天要穿四季服裝,盡管他賣給了孟奇,但這次就穿出來說明孟奇早有預(yù)謀,自己只不過是幫助他走程序。李重很難過,他跟孟奇同窗四年,那時候孟奇雖然愛顯擺,可還有幾分純真。這幾年,他父親讓他從后臺到了前面就開始搖曳了,那點兒急功近利的感覺就冒出來。李重幾次要戳穿他,就是抹不開那張臉,再就是自己的錢袋子被攥在人家手里。琴款款走了,徐寧不悅,這個琴可是有心機(jī)的女人,她能當(dāng)著我的面說這些話,是不怕我告訴孟奇嗎?

        轉(zhuǎn)天上午,李重帶著三個模特和劉慧黎的九個模特一起混搭著排練。劉慧黎不在場,她的助理說,劉老師讓我聽你的,咱們是中國之風(fēng)主題,就得跟一個團(tuán)隊走出來一樣。李重心里有些感動,其實他跟劉慧黎不很熟悉,但知道劉慧黎是個很有創(chuàng)意的設(shè)計師。大馬和那個助理一起負(fù)責(zé)音樂,誰的音樂誰的模特上場。開始前,李重把琴單獨叫來,琴沒有化妝,但依然還能保存那種雅致。李重說,你穿上那套黑白服裝,走幾趟,我看看。琴到化妝間換了那套黑白相間的服裝,在排練室走了幾個來回。李重總覺得哪兒不對,想了想說,你在轉(zhuǎn)身的時候要綻開你的下擺,黑和白混搭在一起,像是中國太極的感覺。琴按照他說的又走了一遍,李重覺得琴對他設(shè)計的這套黑白相間服裝的理解很透,他看了看琴,琴的眼神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深邃。李重和琴對峙不下去,他覺得臉頰突然發(fā)燒。琴笑了,說,是不是我剛才誘惑了你。李重沒有說話,琴走近李重問,孟奇說你前妻這次來是和你復(fù)婚的?李重?fù)Q了一個話題,反問,他沒有跟你說要和他老婆離婚呀。琴有些夸張,你怎么猜到的?李重問,你怎么說的?琴倒是爽快,說,我跟他說,你要離婚,我就跟你結(jié)婚。說到這兒,琴停頓了一會兒說,我總更覺得孟奇是黑的,你是白的,你們總是混淆著我。說完,琴走了,排練間還回蕩著音樂。

        米蘭服裝展示會是在新國際會展館,距離酒店不很遠(yuǎn)。李重走到展示區(qū)時,看見孟奇和大馬走過來。孟奇說,今天的客戶群估計得六百人,就看你的了。李重沒有說話,孟奇詭異地笑了笑,說,我看你怎么不高興呀,這可是你的設(shè)計舞臺。李重回敬了一句,還有我的多少,都是你的。孟奇說,我第一次看見你這么矯情,你的與我的不都一樣。大馬說,我們中國之風(fēng)的表演是在前半?yún)^(qū),估計半個小時就開始了。很多設(shè)計圈里的同行過來跟李重握手寒暄,上海的劉慧黎比李重更顯得熱鬧。孟奇在旁邊冷清著,瞥著李重。

        琴跟那兩個模特開始登臺,黑白之間的顏色交織著,全場的人沒有了喧囂,跟著莎拉·布萊曼《這是我提出的全部要求》的歌聲沉寂。琴的表演很特殊,她走起路很少搖晃,就是這么靜靜地走過來,然后冷冷地看著每一個人。那種黑的顏色上有一種新感覺,冷峻,清麗,典雅。李重是借鑒意大利修女服飾,想打破快速生活節(jié)奏帶來的膚淺和低級,帶領(lǐng)女性走向雅致和簡約。而那種白是圣潔的,白的地方在服裝的胸部,像是綴了中國牡丹花。琴帶領(lǐng)著兩個模特穿插著走了兩趟,然后換成了劉慧黎的服裝。她們穿著唐詩宋詞走來,古典的音樂和新的配樂節(jié)奏碰撞著。李重看見孟奇的臉很亢奮,手機(jī)在手里抖動著。琴帶領(lǐng)著兩個模特再度出場,李重一驚,是以孟奇為名的四季服裝,這意味著四季服裝早上場,侵占了李重的黑白服裝。李重看著孟奇,可孟奇已經(jīng)在跳躍之中。琴在淺綠色的裙子斜處勾勒出一抹挑眼的紅色,附載在服裝上一種感覺,一種浪漫的心態(tài)。李重覺得自己的女兒出來了,可自己不是父親。他覺得心酸,突然鄙視著自己,就這么讓物質(zhì)把自己的孩子拐賣走了。

        琴穿著服裝在他眼前走動,他發(fā)現(xiàn)琴在青春艷麗時尚的外表下,蘊(yùn)藏著另外一種神秘、成熟的內(nèi)涵。琴走到李重跟前,忽然頓住,眼里充滿了一種復(fù)雜的東西。李重聽到孟奇呼叫著什么,但他完全聽不到。中國之風(fēng)表演結(jié)束了,全場在熱烈鼓掌。這時,忽然琴獨自走出來,所有的模特都在她的后面,音樂是纏綿深情的小提琴曲《獻(xiàn)給克萊拉的浪漫曲》。琴穿著一件紅色的長裙,這是三年前李重設(shè)計的列鳥系列,琴那時剛來。琴的表演顯得很孤寂,感覺窗外忽然下雨了,像是冰霜。她紅色長裙像是一床被子緊裹著發(fā)抖的身子,然后在寒冷中溫暖著自己。

        孟奇拉著李重走出表演區(qū)到后臺,在一條逼仄的通道上,李重喊著,人家在換衣服,咱們跑去干什么?孟奇說,我要跟琴結(jié)婚。李重認(rèn)真地說,你妻子能同意嗎,她的父親和你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孟奇笑了笑,說,她父親的制鞋公司快破產(chǎn)了,現(xiàn)在正想找我父親求助。我這時候離婚,我父親也同意。李重控制不住自己,生氣地說,你說這是人話嗎。孟奇停住腳,眼睛里竟然有了淚水,他說,我一定要和琴結(jié)婚,她是我的。李重沒來得及再說什么,就被孟奇拽著到了后臺。模特們正在換衣服,孟奇不管不顧把李重拉到琴的身邊?;瘖y間里面彌漫著濃烈的女人味道,風(fēng)情填充著整個世界。琴看見孟奇和李重嫣然一笑,說,在后臺就聽說客戶的訂貨單要發(fā)出來,我給你們掙錢了,怎么分我呀。孟奇說,咱倆結(jié)婚吧?;瘖y間里的聲音很亂,女人們卸妝的情緒很宣泄。琴笑嘻嘻的,我跟你結(jié)婚,你給我什么?孟奇說,你要什么?琴看著李重,對孟奇說,你跟我結(jié)婚拉著他干什么?孟奇說,我讓李重為我做證。琴對李重笑了笑,你能做證什么,做證我們的愛情,還是做證你能保證我們的愛情。李重沒有說話,他就覺得琴在嘲諷什么,自己像是一個木偶被身后的人牽來扯去。琴對李重說,穿你設(shè)計的服裝好累呀,要把我所有的感情都表現(xiàn)出來,就覺得身上很冷,冷得我發(fā)抖。她轉(zhuǎn)過身,把后背給李重,說,你設(shè)計的服裝,你給我解下來吧。李重解著套在她身上的線線和扣扣,逐漸露出那嬌嫩的皮膚,如白玉或者說是放著植物味道的青蔥。琴嘆口氣說,越時尚的服裝越是繁雜,越是套在我們身上的枷鎖。孟奇從背后抱住琴,琴沒動。孟奇說,我說話算話,回去就離婚。李重看到自己三年前設(shè)計的那套服裝在琴身上解不下來,那抹紅在放射光芒,掩蓋住黑,遮擋住白,沉沉浮浮的顏色慢慢舒展著。

        李重走出新國際會展館,看見夕陽掛在天際,沒有熱量,橘紅色蔓延了整個云彩。

        他這個人很奇怪,因為別的展區(qū)還在走臺,他卻不去看,而是選擇離開。展館的前廳很冷清,李重聽到后面徐寧喊他。李重從剛才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徐寧對他說,一直看你設(shè)計的服裝在舞臺上四射,那套四季也是你的吧。李重覺得餓了,他想吃點什么。徐寧對他叨叨著,明天定好了,我這里租了一輛車,咱倆去瑞士的盧加諾,也就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琴打來電話,說,我要喝白蘭地,在酒店的隔壁有家西餐廳很好。說完就掛了,徐寧笑著說,一準(zhǔn)是琴給你打的,那好,明天一早八點我在酒店門口等你。說完,徐寧走了,好像刮走一團(tuán)風(fēng),很輕。在酒店附近的那家西餐館,他在等琴。大馬打來電話,說,定孟奇的四季服裝很多,你的黑白風(fēng)格也有,但比他的少。李重說,這么快就有結(jié)果了?大馬說,現(xiàn)場有手機(jī)預(yù)訂的環(huán)節(jié),這是人家新加的。李重問,為什么我們的黑白風(fēng)格表演了兩個來回?大馬說,孟奇非要讓他的多上,一直在說我們的經(jīng)費是他提供的。李重罵了一句街,很難聽。大馬愣了愣,你也會罵街。李重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大馬委屈地說,臨時在后臺說的,我給你打電話沒有接。李重沒有說話,他看見琴走進(jìn)來,穿得很厚,知道外邊確實下雨了,很冷。琴要了兩杯白蘭地,她先是抿了一小口,然后用清水吐出來,對服務(wù)生用英語呵斥著,你媽的欺負(fù)我呀,換瓶真貨。服務(wù)生的臉紅了,轉(zhuǎn)身走了。李重對琴說,別這樣,他是男人,你得多少給他面子。琴說,憑什么,我給他真錢,他給我假貨,知道白蘭地多少錢一杯嗎?服務(wù)生拿來一瓶嫻熟地打開,倒給他們倆一人一杯,客氣地說了一句,剛才那個也是真貨,我剛才聽錯你說的牌子了。李重喝不慣白蘭地,他喜歡喝茶,一個人坐在家里的走廊上,看著窗外一片夜色,慢慢品茶的內(nèi)蘊(yùn)。上了牛扒,兩個人切著吃著。李重一直聽琴的手機(jī)響,他的手機(jī)也在響。琴慢慢說,我穿你三年前設(shè)計的服裝怎么樣,你是不是覺得很吃驚。李重不急不慢地問,你跟我過來干什么,這是模特最忌諱的。琴說,我不管,我在臺上愿意看誰就看誰。牛肉很嫩,他和琴不約而同要的都是五分熟的。李重說,米蘭的天氣反常,春天了還這么冷。琴說,我們穿你的四季服裝,你卻給了孟奇,我真是覺得你在蛻變。李重說,蛻變什么?琴說,我高看了你,我覺得你玉樹臨風(fēng),沒有想到你破綻百出。李重問,什么破綻?琴抿嘴笑著,就是物質(zhì)呀,你能把你的作品賣嘍,我就害怕。李重忍不住問,你怕什么?琴說,我要跟了你,你再把我賣了。

        李重沉下臉,到前臺結(jié)完賬走了。走出門,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他看米蘭街道上的樹都是垂直的,像是一個個人筆挺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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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米蘭的晨陽很碩大,但卻沒有什么溫暖。

        徐寧開車和李重離開酒店,朝瑞士境內(nèi)駛?cè)?。離婚前,李重出去都是徐寧開車,因為徐寧怕李重開車總想心事,容易出事。一路上,李重和徐寧都不說話,徐寧覺得太悶,就放了一首古老的意大利民歌。昨晚,大馬幾乎打了一夜的電話,給他報這次客戶的訂貨單,起初還算好。后來,大馬就叨叨孟奇的四季服裝開始增量,再后來就是劉慧黎的客戶超過了李重和孟奇的總和。李重最后關(guān)了手機(j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他看見有孟奇電話打進(jìn)來的記錄,足有四五次。

        走到了瑞士邊界,突然陽光四射,四周的群山瞬間變得清晰起來了。說來,這兒的山很漂亮,上面是白色,中間是紅色,而下邊是綠色。公路很清凈,雖然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但依然這么寂靜,連狗叫的聲音都在很遙遠(yuǎn)處。一條清幽幽的河流伴隨著公路,連個水聲都沒有,也是悄然無聲。徐寧問,知道這首歌唱的什么意思嗎?李重從惺忪中睜開眼,徐寧說,歌詞大意是,你愛我就不要說理由,反正心都讓你掏去了,我再留下什么也沒意義。徐寧瞥了李重一眼,那眼神極為誘惑。當(dāng)初徐寧和李重離婚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李重從來沒認(rèn)真地看過她,徐寧覺得李重每天被女模特們包圍著,審美的意識在減弱。離開他,是為了讓他重新回到真實的生活。其實,今天還有很多后續(xù)事情要做,因為明天就啟程回國了。可李重還是跟徐寧到盧加諾,他覺得自己昨天在服裝展示會上有些游離,覺得過去到這里的那種新鮮感在喪失。徐寧對他說,我想跟你說件事,我覺得你要能承受住。李重眼睛有些發(fā)蒙,徐寧說,昨天上海的劉慧黎跟我說起你的設(shè)計退步了,沒有了過去的鮮活和靈動,而且有了商業(yè)氣。她不知道我和你離婚了,就是隨口這么一說。李重的心在沉,被這番話浸上了油,然后在火里烤。

        汽車在盧加諾湖畔行駛著,湖水湛藍(lán),遠(yuǎn)處阿爾卑斯山的一座座小紅樓在點綴著生活。李重讓徐寧停下車,他走到湖畔,看見有一只木船在水里蕩漾,而且船繩被風(fēng)吹開了。他過去重新系上,然后看著湖水發(fā)呆。徐寧靠在一條長長的木椅上,李重過去,徐寧靠住了他。母親打來電話,問他在哪里?什么時候回國呀?李重有些哽咽,他吃驚自己這么脆弱,以前不這樣的。

        李重回到自己的城市,發(fā)現(xiàn)春天還沒有過去,所有的花都沒有完全綻放。連續(xù)幾天下雨,弄得人心情濕漉漉的。除了去米蘭的三個模特,李重又找了幾個,準(zhǔn)備在一個新款服裝展示會上表演,國內(nèi)的客戶都會過來。孟奇沒有露面,已經(jīng)聽說他離婚的消息。在那座大樓里算是一個震動,據(jù)說他父親不同意,說這就是落井下石。后來就沒有了消息,孟奇也不知道去哪兒了,一個手機(jī)都不打。琴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在排練間有說有笑的。李重去過一次,看見大馬在那兒嚷,說試服裝就跟演員上舞臺一樣,需要有一種高亢的職業(yè)狀態(tài)。模特們不說話,在那兒看手機(jī)或者擺弄自己的美甲。晚上模特們一卸場,門口已停泊著許多豪華的小轎車,然后各自迅速散去。大馬悻悻地說,咱這就是碼頭,她們都是泛舟過來的。每天上午是絕對沒人來,除了琴還能在中午打一晃。下午四點鐘模特們才趿拉著鞋進(jìn)來,臉色蠟黃,眉毛是亂的,眼圈是黑的。然后各自找化妝鏡,到時候錢一分也不能少。李重給大馬遞了一張服裝圖,說是自己新改的,要讓黑白風(fēng)格的服裝更簡約和鮮亮。大馬看了,說,你這么快就改出來了。李重問,比米蘭的怎么樣?大馬說,我覺得你把黑白分開了,而且白的成分在加重。

        又一個黃昏,雨有些稀薄。

        李重來到排練場,看到自己新設(shè)計的黑白風(fēng)格的衣服在剝離,在跳動,在雨中有了一種挑戰(zhàn)的味道。琴還是打頭,音樂是《師者》,節(jié)奏有些快,很有沖擊力。走完了場,大馬對她們喊著,今天是最后一次排練,后天在中心公署正式登場。李重斜看窗戶外,一排排的豪華轎車已經(jīng)擠了馬路的一半,那個交警正沖著他的窗戶運氣。李重最后走出電梯,見琴正等著他。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長裙,戴著紅色的手鐲,穿著黑白涼拖鞋,洋溢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渴望。剎那間,李重的眼球動了一下。琴對李重說,你上次拒絕去的那個中心公署的酒吧,咱們是不是去看看。李重說,我去開車。琴說,你的車就放到停車場吧,我想和你喝酒。

        兩個人走出去,雨還在下。李重?fù)纹饌?,可琴比他高,他舉著很費勁。于是,琴開始舉著,傘和人之間就有了空間,雨點兒趁機(jī)就撲過來。兩個人緊走了幾步到了中心公署,這是城市的奢華地。雨悄然停了,一道彩虹在云彩中顯擺著,那種紅讓人心撩動。走進(jìn)酒吧,里面以紅色和橙黃色為主調(diào),黑色鐵架支撐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鮮艷。酒吧的屋頂在臨街那邊傾斜著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間有了層次感。酒吧人很多,都坐在那兒聊天。琴一進(jìn)去就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眼球,看李重的目光也很挑釁。李重熟視無睹,他有時都疏忽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因為女人看他周邊的美麗女人而厭棄,男人因為看他周邊美麗女人而嫉妒。李重對美麗女人失去了原始的欲望,而對男人也失去了交往的興趣。李重跟徐寧賭咒過,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不做服裝設(shè)計師。那次徐寧跟他發(fā)火了,說,你是男人,你就應(yīng)該有男人的感覺。李重不喜歡到這種地方來,他是今晚破例,他知道自己不能抗拒什么,但能保住自己那份心境。兩個人喝酒,琴說,上次你在米蘭就甩我走了,今晚不許呀。李重不能喝酒,他倒不是沒有酒量,是不想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琴說,這幾天我和孟奇在一起,我怕他崩潰了。李重沒有說話,琴說,我倒是覺得他對我還真有幾分,我不能總這么飄著自己。李重問,他能離婚?琴說,他說已經(jīng)跟父親攤牌,不讓離婚他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李重笑了,問道,他離開他父親還能活?琴也笑了,他說已經(jīng)有了很厚的積蓄,都是他這幾年悄悄積攢的。李重納悶地又問,他看上你什么了?琴狡黠地回復(fù),他覺得我能駕馭他,因為現(xiàn)在他都是在駕馭別人。李重覺得不能喝了,他頭有些暈。他看見琴還在抿著酒,好像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李重說,他不是喜歡駕馭別人嗎,比如我。琴說,駕馭別人是他的樂趣,那么,他讓我駕馭也是他的乖巧。李重放下酒杯,咄咄逼人,你就這么喜歡駕馭男人嗎?琴說,我喜歡,我特別喜歡男人能讓我駕馭,而且我和他做愛都是我在他的上面,我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女人,就得風(fēng)情萬種,就得讓男人俯首帖耳。李重走了,他看見有一個男人坐在他的位置上。琴和這個人繼續(xù)喝酒,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重回到家,發(fā)現(xiàn)徐寧在收拾房間,還在重復(fù)著擦拭馬桶,跪下來擦地板。徐寧問他,你是不是把手機(jī)關(guān)了?李重看了看,確實關(guān)了。徐寧說,你是不是在家里看見我很意外,你可給過我一把鑰匙。李重覺得頭很疼,但肚子很餓。徐寧說,我給你做碗掛面湯吧。徐寧跑到廚房去忙活,李重看見自己設(shè)計出來的黑白風(fēng)格款式,有一簇紅。他很詫異,怎么會有紅顏色呢。他貼近了去看,發(fā)現(xiàn)那紅是褐色的。他閉著眼睛好一會兒,再去看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他隨便吃了幾口就躺下,看到徐寧在一旁很興奮,不住地說在山西晉中發(fā)現(xiàn)了黑釉陶器,很有意思。我仿制了兩尊,現(xiàn)在找不到孟奇,我就給孟奇他父親看了,很喜歡,說要我花大力氣再仿制一批。他說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給這批出土后的黑釉陶器一個證明。李重問,聽他講孟奇離婚的事了嗎?徐寧撇嘴,說了,看來這次孟奇離婚鐵定了,他父親說的時候眼淚汪汪,說怎么生了這么一個孽種。李重忽然覺得犯困,不斷打著哈欠。徐寧悄聲地說,我去洗澡,洗完了你再洗。這句話是告訴他,要做愛了。李重有些恐懼,忙說我不洗了。徐寧不高興了,我不喜歡男人臟兮兮的。說著,徐寧脫掉了衣服,屋里的光線是暗淡的,只留了床頭那盞橘黃色的燈。在昏暗中,李重看到徐寧的身體如一只白梨,那胸脯鼓囊囊的,如吸了深井水的桃子。乳頭像是綻開的牡丹,紅燦燦的。他揉了揉眼睛,覺得怎么能這樣,他分辨顏色的感覺怎么突然鮮明了。更讓他納悶的是徐寧別不是做手術(shù)了,怎么乳房膨脹起來了。李重喊著,你是不是做了隆胸手術(shù)?徐寧在衛(wèi)生間說,沒有,是你的眼睛有了幻覺吧。李重在衛(wèi)生間門口聽到徐寧凄厲地喊了一嗓子,便忙推開衛(wèi)生間。見徐寧蹲在地上,地上汪著一攤黑血。顏色絕對是黑的,燙人的眼睛,黑得讓李重毛骨悚然。他問,你怎么了?徐寧驟然哭了,說,怎么突然來例假了,很疼,像是被針扎了一般。徐寧哪次都這樣,來一次例假就跟被人殺了一樣,疼得翻滾。她對李重說過,我來一次例假就等于死一次。李重把徐寧抱上床,細(xì)心撫摩著她,她的身體從白到灰,像是畫家臨摹用過的石膏像。

        李重?fù)ё⌒鞂?,覺得她的身體是那么孱弱。他還在剛才看見那櫻桃般的乳頭上糾結(jié),那么昏暗的光線,居然看得那么透徹。兩個人沒有做愛,徐寧在問他,你為什么最近一直在顏色上陷入誤區(qū),琴穿的那套不是挺好的嗎?李重?fù)u搖頭,說,琴這套黑白相間的套裙,不是很精彩的,黑色和白色猶如月亮和太陽,日夜輪回。搞服裝設(shè)計的誰也離不開這兩種顏色,就像離不開月亮和太陽一樣。我只是在這兩種顏色上很難創(chuàng)出新來,弄得多好都有種世俗的感覺。說著李重試圖和徐寧做愛,可他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李重驚恐了,就使出全身的力氣去做,結(jié)果適得其反。徐寧推開他抱怨著,你越是努力越是失敗。說完,她就跑到衛(wèi)生間去洗,李重想又得洗上兩個小時。聽著淋浴聲,他的心也水淋淋的。

        早晨起來,李重習(xí)慣地準(zhǔn)備出去散步到工作室旁邊的咖啡店。他看見徐寧走過來,恍惚間知道她昨晚沒有走。徐寧遞給他一份材料,李重覺得眼睛又蒙上了褐色,看見徐寧時仿佛她是個出土文物,周身洋溢著一種古香古色。于是就閉上眼。徐寧說,你一閉眼就知道你沒有顏色了,給你看看這個。李重勉強(qiáng)睜開眼,極不情愿地打開看,空氣凝固了。一個極簡單的仕女圖,穿著件黑白相間的裙服。黑白兩極的顏色絕倫地搭配在一起,在黑幔子上綴上幾朵白色,把月亮神化了,又把太陽光芒折射在柔和的星空里。黑,是那么莊重,天穹之大,延伸到極致。白,是那么誘人,像鰣魚的腹部,柔和得炫目。李重覺得看見黑白兩色,能矯正自己對顏色的辨別。他連忙看到下款是明代一位畫家,他從未見過的名字。李重問徐寧知道這畫家是誰嗎?徐寧說,從咱們老祖宗身上,甭管哪朝哪代,找一個黑白畫家的作品就夠你學(xué)半輩子的。李重眼前的褐色完全沒有了,空空的,什么顏色也沒有。他只能呆板地睜著眼睛。徐寧到廚房喊著,別去喝你千年不變的咖啡了,我給你買的豆?jié){和油條,換換口味。李重想了很多,琴那套黑白相同的裙服應(yīng)該再夸張一些,加上那抹紅也是性感的元素,應(yīng)該有一種血的噴射感。李重跑到自己的房間,在圖紙上畫著,他好像從黑夜里掙扎出來,看見了天邊的那一片片白色,還有托起來的一輪太陽。

        李重把改進(jìn)的黑白兩色服裝款式給了大馬,說,過幾天的服裝展示要穿這個。大馬看了驚訝地說,你好像有了靈感。說著,大馬遞給了李重幾張照片,說現(xiàn)在淡漠色很流行,在視覺上沒有攻擊性,適合任何膚色,也很容易與其他顏色進(jìn)行配搭。李重推開,說,我對這種顏色過敏,我就堅持黑白的風(fēng)格。大馬湊近了李重,說,聽說孟奇快離婚了,他父親拿他也沒有辦法,說隔絕他的財產(chǎn),好像孟奇也沒有動搖。李重從米蘭回來就沒看見孟奇,他第一次覺得孟奇這么認(rèn)真地對待女人,而且能拋開其一向在乎的財產(chǎn),這是他所沒有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李重中午吃的重慶小面有了味道,他覺得離開了孟奇對自己的設(shè)計就輕松下來。剛吃了幾口,徐寧打來電話說在市郊發(fā)現(xiàn)一個明代的陶瓷場,經(jīng)過整理對外正式開放了。她說這幾天都得在那兒,孟奇父親讓她在那兒復(fù)制些什么。還沒有吃完,琴忽然坐在他跟前,臉色很憔悴。琴說,我餓了。李重又要了一碗小面,一個茶雞蛋。琴說,孟奇要瘋,他父親要把他掃地出門,這就意味著他的財產(chǎn)會損失大半。李重沒有說話,琴說,他要是這樣,我跟他還干什么?李重說,你不是說他的積蓄也不少嗎。琴說,他的積蓄都掌握在他父親手里,我不能跟他過苦日子。李重激動地說,他為了你才舍棄的,你又因為他的舍棄而抱怨。琴說,我們就是吃青春飯的,我以后還想過隨心所欲的日子,沒有錢怎么行。李重很吃驚,因為琴說得赤裸裸,一點兒含蓄都沒有。李重說,那就告訴他你真實的想法。琴哽咽了,說,我這么說會讓他自殺,我還沒有那么狠心,他是愛我的。李重說,我下午要去看新出土的陶器,就不陪你了。琴急切地說,我也要去,我知道你鄙視我了,其實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李重開車帶著琴到了新出土的陶器展,必須走一段地下甬道。兩個人順著長長的甬道往里面來。光線很暗,又涌著一股潮濕的地氣。李重莫名其妙產(chǎn)生一種步入意大利羅馬教堂的感覺,一種神秘的氛圍彌漫著。琴挽著李重,好像找到了一種支撐。琴說,我看了你修改的黑白風(fēng)格新款,我覺得你把顏色的理解全傾瀉在里邊了,黑的比白的比例多一點,我就覺得穿上去不能賣弄女人的風(fēng)情,好像是修女。甬道的燈光很暗,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李重攪住琴的后腰,觸摸到一塊玉肌,富有彈性,而又柔韌。琴淡然地說,其實你不是為了我們模特,而是為了你自己。我們只是你顏色的一種象征,是你對外表達(dá)你自我情緒的符號。李重愣住了,呆呆地駐足一會兒。琴繼續(xù)走,他攬琴的那只手臂軟弱無力地耷拉下來。沒料到琴那么入骨地刺痛他的神經(jīng)。在展廳,李重細(xì)心看著,明代陶瓷很講究顏色,可他看著看著眼睛又都是褐色。琴說,你歇歇。兩個人走到外邊一個咖啡間對面而坐,一個八角燈可拉上拉下。李重把燈拉下,燈光照在琴的眼下,額前灰灰蒙蒙,臉在燈光下映得很白,連那細(xì)小的脈絡(luò)都依稀可見。李重覺得黑白顏色可以再淺一點兒,不要那么張揚。琴說,我想放棄孟奇,讓他回歸他父親的財產(chǎn)里。我還過著我的生活,我喜歡挪威的自然風(fēng)光,一切都不刻意,一切都是自然。李重說,你是見了我這么想的,還是想好了見的我。琴說,我原本想跟你的,可你的生活我不喜歡。李重笑了,怎么了?琴說,你的顏色太少了,我喜歡各種顏色,不是單一的。李重發(fā)現(xiàn)琴臉上的白有些異樣,就像黎明前山脈頂端浮現(xiàn)來的魚肚皮顏色,透著清瑩和爽氣。

        " " " " " " " " " " " " " " " " 十

        服裝新款展示表演在中心公署的大廳舉行,大馬宣傳得很熱烈,說是從米蘭載譽(yù)而歸的一次盛宴。孟奇來了,就坐在李重身邊。李重看見孟奇西服革履,穿得很莊重。李重說,你活了?孟奇說,我想了想還是父親重要,他一直在給我設(shè)計生活,我被套住了。李重哈哈大笑,他很少這么笑,說,你不是想設(shè)計我的生活嗎。孟奇斜了一眼,說,你以為你逃開我了嗎,你這個展示表演還不是我支付的租金。李重一怔,大馬告訴他是工作室花錢。在五顏六色的燈光映照下,模特們款款上臺,霓裳如夕陽,斑斕奪目。她們沒有表情,如同行走的雕塑一般。琴越發(fā)顯得纖細(xì),披了件黑色的斗篷,張開雙臂,臉上流露出圣潔的感覺,讓人陡然產(chǎn)生一種走進(jìn)教堂、面對圣母馬麗亞的幻覺。李重環(huán)視四周,見不少客戶的眼睛已經(jīng)被牢牢拴住了??梢酝茰y,琴穿的這件黑白相間的服裝會讓他們心馳神往幾個晚上。孟奇怏怏地對李重說,你這套黑白相間的裙服是你最杰出的設(shè)計,聽琴說是你借鑒了一幅古代畫家侍女圖產(chǎn)生的沖動。李重覺得選擇的音樂《沉浸在愛情中》有些軟,他覺得需要點力度。孟奇對他說,我覺得還是你和琴合適。李重笑了笑,你不是愛她發(fā)瘋嗎。孟奇說,火燒得快,滅得也快。琴太自我了,她想駕馭我是不行的。李重說,記得我和徐寧結(jié)婚時,四面墻我和她各刷兩面,誰喜歡刷什么顏色就刷什么,各自保密。到刷房那天,我倆各自拎著漆桶會面在空房里。結(jié)果她拎著的是白漆桶,我也拎著的是白漆桶。我倆久久相視,然后持續(xù)地接吻。我倆一筆一刷用情用心地去抹墻,潔白的,泛著一種溫馨。我們發(fā)誓相愛到終,永不背叛。結(jié)果,我們離婚了。孟奇說,你說這個干什么,你和徐寧不合適,你能把握住琴,但把握不住徐寧。李重說,我把握別人干什么,我把握自己就夠了。孟奇說,你設(shè)計的那套四季系列賣得不錯,我賺錢了,秋天去一次奧地利吧。李重問,誰呀?孟奇說,我和我妻子,還有你和徐寧。你不是喜歡白嗎,那就讓你圣潔一次。徐寧從后面過來對李重說,你的黑白顏色底蘊(yùn)還是太小,都因為你的心底不大。

        春天終于過去了,初夏的顏色就有了鮮亮。

        李重的工作室一直忙碌,因為黑白風(fēng)格的服裝訂貨不少,孟奇那邊的四季服裝卻冷靜下來。琴要走了,她說去上海劉慧黎那邊。孟奇約了李重說跟琴坐坐,畢竟風(fēng)月了一場。三個人在中心公署的一家粵式餐廳,孟奇點得很豐盛。三個人吃完飯沒有走,在那兒喝茶。孟奇對李重說,你跟徐寧還沒有復(fù)婚呀。李重說,就等著你撮合呢。孟奇笑著,睡一塊兒了吧。李重說,睡一塊兒也未必就是解決了問題。琴把腳伸過來,鉤住李重的腳。她的腳是光滑的,好像沒有肉,都是骨頭。孟奇對琴說,以后看不見你了,你說我怎么辦。琴說,你不是又進(jìn)來一個頂替我的模特嗎,腿比我長,也有骨感。孟奇說,你走了,我和李重都會想念你的。李重看見琴那種深不可測的微笑。她誘惑著你,但又不是賣弄。她保護(hù)著自己,總是巧妙地在提防著男人。有時,她會主動去撩男人的情思,讓你不能自制。

        三個人聊著,窗外的那輪月亮提起來,在玻璃上涂抹著什么。琴說,父親是我上的大學(xué)的老師,我不喜歡他,因為他從來都喜歡漂亮女學(xué)生,對于男生不理不睬。而且我父親上課總提一些古里古怪的問題,什么二郎神的三只眼睛是不是對稱美?再有就是故宮用朱漆抹墻有什么美的特征?后來,我父親喜歡上一個不怎么漂亮的女生,女生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學(xué)校給了我父親一個留校察看處分。那是一個謎,我總問父親,你怎么喜歡上她。父親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孟奇神秘地說,你跟我說過幾次我知道了。琴說,你怎么知道的?孟奇說,就像我喜歡你一樣。琴賭氣地說,我不漂亮嗎。孟奇說,后來你父親很后悔,因為他原本是可以當(dāng)系主任的。琴盯著孟奇,那你也很后悔,為了我你犧牲很多。孟奇說,我知道你要走,四百萬吧,我父親懲罰我的錢,算是對你的送行費。說完,孟奇低下頭,很沮喪的樣子。琴站起來昂著頭,難道我不值你的四百萬!告訴你,如果我想掙,我一個小時就掙到一臺天籟的轎車。琴哭著走了,孟奇無所謂地坐在那兒。李重的心被刺了一下,對孟奇說,你就是想這么故意氣她走的嗎?孟奇說,我看她太得意了,我忍受不住這個!還是父親說得對,女人不能放縱,我就是犯了這個錯誤!

        十一

        秋天過去了,顏色在豐富多彩。

        又是一個寒冷的季節(jié),李重和孟奇相約去了奧地利的因思布魯克,當(dāng)然還有徐寧和孟奇的妻子。四個人是乘車從意大利的威尼斯開到了因斯布魯克,李重和孟奇輪流開車。李重開車在尋找音樂,竟然是那首《沉浸在愛情中》。他想象不到怎么會有這首曲子,孟奇沒在意什么??蛇@首曲觸動了李重最軟的那部分,琴走了就沒有再聯(lián)絡(luò),像是伴隨著自己飛起的大雁猛然離去,在天空中獨自飛翔。徐寧一直在和孟奇熱烈地說著關(guān)于黑釉陶器的再生產(chǎn),兩個人對不斷增長的訂單眉飛色舞。孟奇妻子一言不發(fā),看著窗外有些冰冷的世界。從車窗望出去,滿眼都是大片大片的綠色原野,波瀾起伏的山丘,延綿不斷的森林和掩映在厚厚草被中的紅頂木屋,以及牛羊成群的景象。一扇扇木窗上掛滿的鮮花洋溢著浪漫。孟奇喊著李重停住車,他跳下在山坡上像一個孩子一樣奔跑。

        黃昏,四個人坐在高處,看碩大的落日墜入山的那端,看著山那邊由金黃色演變成暗黑色。琴冷丁兒給李重發(fā)來微信,說,我很想你,真的很難見到你這樣的男人。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市儈,我是一個喜歡自由的女人,但是在精神上特別想奢華。隨著發(fā)來一張照片,琴在外灘,穿一身黑色的斗篷,像是一只快要飛起來的大鳥。李重傷感地看著琴的表情,琴很憂郁,但能看出來孤獨給她來的豐沛感受。李重覺得琴有了血肉,令她擁有了難以替代的自由。一群冬鳥在頭頂上掠過,好像飛往遠(yuǎn)處的雪山。琴又發(fā)來微信,還有一個驚喜的表情包,聽說你沒有復(fù)婚,是在等我嗎?李重聽到孟奇在喊,該走了,晚上那里的朋友等著我們吃飯呢。李重沒有回復(fù),琴連續(xù)發(fā)了三個,李重回復(fù)了一個同樣的笑臉包。他本來什么也不想回的,但還是下意識地按了表情區(qū)里的笑臉。

        李重繼續(xù)開車,開到了城區(qū)。

        快要過因河的時候,在一旁不說話的孟奇妻子喊著,李重不要闖紅燈。李重剎住車,他眼前又是一片褐色,前面成為一個混混沌沌的世界。他開過去以后停在因河的河邊,那里的樹葉都是黃色的,像是一片丘陵。孟奇過來說,你怎么又分不出顏色了,我開吧。李重看孟奇也演變成一個出土人物,整個因斯布魯克變成了陜西的黃土高原,沒有生機(jī),就像女媧補(bǔ)天以前的模樣。李重不知什么時候淌淚了,淚流滿面。徐寧吃驚地問,你怎么了?夕陽迅速落下,因斯布魯克的小城市墜在昏暗中,只有燈光閃爍。在一家中餐廳,當(dāng)?shù)氐呐笥训戎麄儭讉€人吃飯,孟奇滔滔不絕講述著他的四季服裝,還有新開發(fā)的黑釉陶器。徐寧興致勃勃補(bǔ)充著,然后從提兜里拿出來一個小瓶子,引起了當(dāng)?shù)嘏笥训臒嶙h。確實黑釉黑得很透徹,摸上去有一種滑膩膩的感覺。孟奇說的是價格,徐寧說的是品質(zhì)。李重沒有說話,孟奇妻子突然指了指玻璃窗外站著的兩個女人,說,她們是修女。李重沒看出來,只是看著她們的神態(tài)很雅致,便說,我不信,你怎么能判斷呢。孟奇妻子二話不說,帶著他走到外邊。她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問了一句很內(nèi)行的話。兩個女人點點頭,李重愕然。兩人沉默地回到餐廳,孟奇妻子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對你我很少提到我母親。父親制鞋太風(fēng)光和顯赫了,盡說大話,母親總和他吵架。以后,我就再也沒看見她,有人說母親當(dāng)了修女。李重問,那你以后看見過她嗎?孟奇的妻子說,見過一次,在上海的佘山。母親就是我剛看到過的那兩個女人的樣子,眼睛里只有安靜。

        晚上,四個人住在維西恩勒塞爾酒店,是一座古堡。里邊有一個酒吧,居然還有幾個模特在表演,孟奇說,這是我讓當(dāng)?shù)嘏笥颜业?。一個中國女孩獨自表演,所有的模特披著白紗為她輔助。她在潔白的底蘊(yùn)里款款走來。黑色彌漫著,像國畫大師在宣紙上陡地潑了一筆墨。模特平靜地從黑色中莊重走過來。她的目光和孟奇相撞。隨之她朝大家搖搖手,像是致意更像是告別。音樂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孟奇和李重四個人在肅穆的氣氛中起身走了。他們走后,表演廳響起熱烈的掌聲。在大廳,李重悄悄問孟奇,你讓那個頂替琴的模特也過來了?孟奇說,我是故意安排的,她表演完了就回國。李重不解地問,為什么?孟奇狡黠地說,我想塑造她成為琴的第二,你也得給她設(shè)計服裝啊。李重毛骨悚然,他看見孟奇的妻子打著呵欠從后面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晚上,李重和徐寧躺在床上,屋子里暖氣不夠,顯得很冷。李重起來給壁爐里燒著煤炭暖身,有了一種酥酥的熱意。徐寧也起來坐在李重的身邊,正好是兩個躺椅。李重和徐寧對視著,徐寧說,琴是不是一直在聯(lián)系你?李重說,很久沒有了。徐寧說,你跟我沒有復(fù)婚是不是在等著她。徐寧靜靜地依在李重的懷里懇求道,咱倆不要分開,我離開你就覺得渾身冷。說著,徐寧從挎包里取出來一個黑釉陶器的小瓶遞給李重,說,我給你燒的,燒了十個瓶子就這一個燒成了。李重接過來,看見黑釉陶器的小瓶子里刻畫著一個人物,是他自己那張肅穆的臉。

        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李重和徐寧到附近的圣雅可布大教堂漫步。大教堂在修繕,插滿了架子,但依稀間還能看到教堂神圣的面貌。李重聽到里邊在做彌撒,他手機(jī)又冷丁兒響了一下,一看是琴的微信:原來我非常孤獨地生長,只是逢場作戲,不會和人心與心地打交道。但這幾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活生生地在我面前站著,他的動作,他的每一個表情都非常清晰,讓我觸手可摸。李重隨手回復(fù),你不是向往自由嗎?頃刻,琴發(fā)了一個怪臉:自由的深處就是孤獨。李重和徐寧手挽著手,在教堂門口的廣場上走著。成群的鴿子在灰蒙蒙的天上飛翔,有的落在徐寧的肩膀上。后來,他們在旁邊的一個酒吧喝著濃濃的咖啡,看見黑夜過去,魚肚白再現(xiàn)。風(fēng)很涼,徐寧下意識靠住了李重,她覺得距離李重很近,有了溫暖的感覺??衫钪貨]有任何反饋,他依舊沉浸在自己孤獨的氣場里,遲遲不愿意出來。李重覺得和大自然共同沉浸在黑色里,有美好的體驗,但又盼著那黎明的白色來到。因為他覺得有些冷,需要太陽給他點兒什么熱量。

        黑白二級,一是色之大成,一是無色之色。

        【責(zé)任編輯】"鄒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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