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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寫,或不寫,災難就在那里

        2019-12-27 05:55:00□秦
        文學自由談 2019年5期
        關鍵詞:小說生活

        □秦 嶺

        小說發(fā)展到當下,已無須贅談生活與小說的關系,正如睡覺先要脫衣,身癢務必捉虱,此乃程序性的常識。只是,當我們的生活處處有災難如影隨形,而相關的災難小說卻遲遲未能跟進,倘要再論小說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系,我都不好意思了。

        毫無疑問,生活是體現(xiàn)人類所有的日常活動和經(jīng)歷的總和。從這個角度看,小說寫作無論從歷史和現(xiàn)實切入,還是從虛構和想象出發(fā),都表現(xiàn)出了與生活聯(lián)系的無限緊密性。從生命學角度看,災難無疑是現(xiàn)實生活永遠也無法剔除的重要部分。這樣的論斷,必然會讓習慣了從人文立場認識生活的當下中國小說家大受刺激,因為他們通常標稱的所謂“靠近生活”“深入生活”“了解生活”,恰恰與災難無緣。他們面對的生活,往往以生命、身體的平安無事為前提,而且,生活中所謂最“復雜的社會矛盾”,也往往游離于自然災難、人為災難之外。可是,在我們包羅萬象的生活經(jīng)緯中,那些從天而降的死亡、流血、傷殘、呻吟、掙扎、眼淚,真的與你無關嗎?

        假如換句話說,小說家不該對所有的苦難置若罔聞,你的心理承受力也許會平順一些。問題是,在這刺激與平順之間,假如真的需要溫婉換算,再假如“小說源自生活”這句老話依然算數(shù),那一定是小說家的腦系出問題了。當然,我必須排除每次重大災難之后,報告文學、散文、詩歌等文學形式對災難的強勢介入,那些體裁固然是奔著災難去的,但是,它們在“第一時間”彰顯出來的所謂時效性、新聞性和詩性意味,和小說對災難“生活”的立體掃描完全是兩碼事兒。有個不爭的事實是,中國作為一個自然災難和非自然災難高度頻發(fā)的國家,與之對應的小說可謂鳳毛麟角。這種奇異的文學怪象給人的錯覺似乎是,那些動輒就會奪走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生命的戰(zhàn)爭、瘟疫、地震、泥石流、決堤、洪澇、雪災、干旱,以及颶風、爆炸、恐襲、空難、車禍、砍殺、跳樓、投毒、食品污染等大大小小的災難事件,根本就沒存在過。也許你只是聽說了,耳聞了,眼見了,只是與己無涉,便理所當然歸為茶余飯后有一搭無一搭的談資。所謂談資,一般會像流言一樣,完全可以一風吹的,而剩下的,便是一如既往的春風十里,順其自然的鳥語花香。

        有兩句話,不妨借來一用,第一句是“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災難史”,第二句是“人類的精神就是這樣在災難之中前行、升華”。這可不是在下妄言,而是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生命學家的既有定論,我想,任何一位聰明的小說家都不敢貿(mào)然否認這一點。那么,就小說表現(xiàn)生活的邏輯而言,當下小說家如果依然對災難視而不見,毫無疑問,這已算得上小說的另一種災難。

        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源泉,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無疑是最客觀的,而沖擊、破壞和改變生活的任何一種外力,都沒有各種災難來得更猛烈,更直接,更殘酷。至于災難對我們現(xiàn)實生活的介入、戕害影響到何種程度,亦無須贅言,因為無論你愿意以怎樣的方式活著,你都避免不了各種災難事件、災難信息對你的襲擊,而災難對民眾生活結構、生活方式、生活理念、生活指向、生活質(zhì)量的改變,我更無須詮釋。常言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蔽抑幌胝f,如果小說家真的認為災難與己無涉,那他一定忘了自己不過是一位幸存者?!兑了髟⒀浴吩疲骸盀碾y來自意識不到的地方,最使受害者難受。”我在長篇紀實文學《走出“心震”帶》中做了延伸解釋:“意識不到的地方,顯然不是空間距離,而是心的距離?!睔W洲有句名言:“所有的災難,不過是因為眷戀?!贝嗽捒芍^一語中的,它直抵我們生活的核心和意義。災難幾乎像我們生活的常態(tài)一樣,構成了小說素材豐饒、厚實的源泉。只不過,這樣的源泉區(qū)別于天下太平,它只和生命的消失、身體的傷殘和給親友們帶來的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心理疾病息息相關。

        既然災難與生活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小說有何理由對災難猶抱琵琶?

        有學者告訴我,中國缺乏災難小說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我聞之,大駭。

        這樣的妄斷,分明是數(shù)典忘祖了。數(shù)典忘祖其實是一種遙不可及的精神距離,而真正的所謂傳統(tǒng),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實際上是零距離的。在這里,我必須要對遙遠的中國古典神話小說致敬,那些曠遠的歷史回聲,冥冥之中讓我們懂得了災難與生活、災難與文學亙古不變的邏輯與關聯(lián),通過它們,我們獲知人文始祖伏羲、女媧兄妹曾在洪荒時代躲進葫蘆里流浪,盤古曾在天地混沌時期幫我們開天辟地,后羿曾在大地龜裂的危機時刻拼命射日,大禹曾在江河泛濫之時“三過家門而不入”地開渠引水,諸多古代“醫(yī)圣”們曾在瘟疫肆虐時救死扶傷……那些融小說、寓言為一體的文學作品,如若不是中國災難小說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和先聲,又是什么呢?

        如今,地球仍在旋轉(zhuǎn),江河仍在奔流,細菌仍在滋生,戰(zhàn)火仍在蔓延。所有的災難遠比人類生活本身還要永恒,它從古到今一以貫之,既高居生活之巔,又嵌入生活之里。古典神話小說所講述的一切災難,似乎剛剛發(fā)生在昨天,甚而,隨時降臨今天或明天也未可知。在時間概念上,災難從來不分歷史與當下、白天與黑夜,它只分受難者的劫數(shù)和幸存者的運氣。就在近十年里,我們或經(jīng)過、或見過、或聽過的大大小小災難事件,何曾停息過?我曾多次去過汶川地震災區(qū),那次地震造成近7萬人死亡,38萬人受傷,受災人口達1000萬人,有460萬人不同程度患上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其中一些人長期遭受抑郁癥、精神分裂癥、狂躁癥、厭食癥的困擾,不少人難以忍受心理疾病的折磨,索性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有位心理專家告訴我,截止2017年底,全國近14億人口中,精神障礙患者超過2億人,總患病率達到17.5%,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過1600萬人,發(fā)病率超過1%;他們中的不少人,實際上也是大大小小災難的犧牲品。

        有位社會學家對我感慨:“地球上的每一個人,如果要想乖乖活著,必須要有災難情結;這種情結,必須要有小說家來詮釋。”

        當下有這樣的小說家嗎?有!在哪?大多在國外。

        多年前,國外以海嘯、沉船事件為背景的災難小說一度在中國熱銷不衰,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受到美國災難大片《泰坦尼克號》的影響。我至今記得當年《泰坦尼克號》登陸中國電影市場時的情景,觀眾可謂奔走相告,劇場可謂一票難求。有位在某次沉船災難事件中失去父母、妻子的某省幸存者對我說:“電影《泰坦尼克號》我看了至少六遍。每看一遍,我就對災難和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如果沒有這些感悟,我早就自殺了?!边@樣的觀眾,何曾止于災難幸存者。數(shù)據(jù)顯示,《泰坦尼克號》在中國的票房高出了美國本土的三到四倍。從災難片到災難小說,中國人都照單全收。

        中國的2003年是什么年?——“非典”年。哇塞!你答對了。當時“非典”疫情席卷大半個中國,那種人人自危的“生活”, 那種驚懼、混亂、慌張、畏怯,曾裹挾十幾億中國人長達兩年之久,至今回味,很多人仍然心有余悸。當年我不止一次注意到,不少疫情之中、疫情之后患有嚴重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知識階層人士,手里捧的是西方小說家的“災難小說”。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鼠疫》幾乎成為當時一些中國人的必讀書。小說敘寫了發(fā)生在阿爾及利亞海濱城市奧蘭的一場瘟疫,當時的奧蘭城里鼠疫肆虐,民眾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持續(xù)不斷的死亡事件,迅速解構著人與人之間的常態(tài)關系,人性的惡毒、貪欲、庸俗、卑微,在死神面前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回歸于善良、無私與高尚。誠如作者所言:“不能成為圣徒,但可以拒絕向瘟疫屈服,竭盡全力做創(chuàng)傷的醫(yī)治者。”那一段時期,備受中國讀者青睞的災難小說還有葡萄牙小說家若澤·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英國小說家威廉·戈爾丁的《蠅王》,英國小說家理查德·休斯的《牙買加颶風》,加拿大小說家揚·馬特爾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哥倫比亞小說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法國小說家讓·吉奧諾的《屋頂上的輕騎兵》,英國小說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的《面紗》等。

        無獨有偶,震驚中外的“5·12”汶川地震和玉樹地震、雅安地震、舟曲泥石流、阜寧風災之后,日本小說家?guī)资昵皠?chuàng)作的《日本沉沒》《日本危機》《日本面臨挑戰(zhàn)》《日本的悲劇》《日本即將崩潰》《日本向何處去》等災難小說,也一度成為中國災區(qū)的暢銷書。天津港大爆炸、江蘇鹽城大爆炸等一系列災難事件發(fā)生后,與美國“911”事件相關的外國災難小說,迅速成為不少中國讀者的“寵物”。

        在這里,我真不愿論及戰(zhàn)爭的災難性質(zhì)。中國是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主要參戰(zhàn)國之一,可我們很大程度上只能通過外國的經(jīng)典小說《戰(zhàn)馬》《多可愛的戰(zhàn)爭》《西線無戰(zhàn)事》《靜靜的頓河》《布達佩斯之戀》《這里的黎明靜悄悄》《辛德勒的名單》《美麗人生》《鋼琴師》等小說,獲知災難中人性的復雜與悲憫。在戰(zhàn)爭災難里,除了立場和使命,人是沒有臉譜的,因為災難自身沒有譜系可循。在這樣的小說里,撲面而來的每一個人物形象,就像我們上下樓時碰到的某個鄰居,輕輕一個點頭,便心有靈犀。

        閱讀,當然是人類的自由,但是,當受難的國人在心力交瘁、精神困頓之中,不得不把渴望、焦灼的目光投向大洋彼岸的災難小說,像極了夜海遠航中的一條孤船,不得不依靠別人的燈光領航,這無疑是另一種黑色幽默。

        我在中國的不同災區(qū)采訪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除了外國災難小說在中國災區(qū)暢銷外,還有一些地區(qū)在重建、重修、重塑女媧祠、大禹殿、孫思邈像、水龍王廟。關于前者,有位讀者是這樣說的:“讀外國的災難小說,我反而能找到自己,在絕望中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一米陽光?!贬槍笳撸形粸拿裉寡裕骸霸鄄涣晳T讀外國的災難小說,但咱有老祖宗救老百姓于水火的故事。給他們修一修廟宇祠堂,心里會踏實一些?!?/p>

        不同的表達,實則異曲同工。只是,外國災難小說直接走進了他們的心靈,打開了他們的心扉,使劫后余生者獲得了心靈的共鳴和心理的撫慰,有些心理遭受過巨大創(chuàng)傷的讀者還因之得到心理的復原;而由泥土構成的廟宇祠堂,卻寄托著他們精神的祈愿和渴望。

        有位心理專家如此解釋:“小說源自生活,而在我們的生活中,平安和災難從來都是對等的,有時候,災難反而會占據(jù)生活的絕大部分空間,甚至會成為生活本身。外國小說家筆下的災難‘生活’,非??陀^、逼真、形象地反映了災難背景下復雜、多變、吊詭、奇異的人性百態(tài),不僅能夠走進災區(qū)讀者的內(nèi)心,而且一定程度上有啟發(fā)、喚醒、療傷的意味。我們心理學家和廣大災民一樣,也熱衷閱讀外國的災難小說,否則,我們就無法洞悉生命與生活的真相,也因此,我們經(jīng)常會把外國災難小說推薦給我們的災后心理援助對象?!?/p>

        乍一聽,此話既顯得新鮮陌生,又感覺似曾相識。我突然意識到,那似曾相識的部分,話語權本該在小說家或小說評論家那里的,如今卻讓心理學家詮釋得淋漓盡致,直抵小說精神的要義和審美高地。也就是說,閱讀災難小說,就是閱讀我們生活的另一種,也是閱讀自己;讀懂了災難,也就讀懂了生活的正面、背面和側(cè)面。心理學家長嘆一聲:“我們曾有過耳熟能詳、家喻戶曉的古典災難小說,可是,我們當下的災難小說到底在哪里呢?”

        心理學家感慨的時候,手里拎著一部“國產(chǎn)”的災難小說集《透明的廢墟》。這部由《心震》《陰陽界》《流淌在祖院的時光》等五部中篇小說組成的小說集,以汶川地震災難為背景,用虛構和想象之法,敘寫了中國人災難時期的人性百態(tài),因為一度熱銷,曾多次再版重印。也許只有我不便評價這本書,因為作者也叫秦嶺。

        說到底,我最大的不便是忌憚沾上自圓其說、王婆賣瓜之嫌,因此,我寧可采摘一些有關這部書的另一種回聲,不妨一聽:“在中國,能全面反映災難的不應該是小說,而是攝影記者的鏡頭和報告文學”,“理論上講,災難事件只有沉淀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能產(chǎn)生小說”,“小說家是不可能直接介入災難生活的,因為來不及虛構和想象”……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按這個邏輯,外國的所有災難小說豈不統(tǒng)統(tǒng)成了空穴來風、夢囈謬語?中國文壇與外國文壇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中國文壇的話語權在“專業(yè)”評論家那里,而外國文壇的話語權,在普通讀者那里。我當然不是評論家,但我卻無法點頭稱是,所有的觀點,只能悉數(shù)掖給自己。

        災難,總是在步步跟進;生活,總是在頻頻肢解,而未曾改變的,是讀者對本土災難小說的期待。至于我們的小說家們因何對災難話題置若罔聞、避而不談,我至今不明就里,姑且作為一個生僻、冷峭的話題,就教于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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