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和
黑孩愛干凈。她家,視線內(nèi),一塵不染;視線外,整整齊齊。譬如書,擺在榻榻米間櫥柜里,打開柜門,一排一條直線,無一棱角往外泄。她家貓,也不像別家貓在明處大小便,一問,才知道會上廁所,一跳就上去了,跟人一樣。
因此她看世間看人有時覺得臟就不奇怪了。但這世界、人和家不一樣,是她干凈不了的,所以她常?;乇?。
但她身體里有一把火在燃燒,使她要去愛,不愛都不行。早些年她可以愛兒子(孩子十五歲前,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但現(xiàn)在孩子大了,再不能像小時候任她愛了。
小說家兼翻譯家余澤民有一句話給我留下極深印象。他解釋為什么自己要生孩子——就因為只有孩子才可以百分之百承受他的愛(大意)。反之,我也可以這樣理解,只有有了這樣愛的對象,你才可以放心百分之百去愛。
普通生命無法承受愛之沉重。
我想,日本人說孩子在三歲之前已把孝道做盡,也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黑孩就愛上身邊的小動物了。所有的小動物在她眼里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
她在電話里嚎哭過幾次,每次都是為了小動物。一次,為了救一只野貓,她被咬了六口,手背一直腫到胳膊。到醫(yī)院打了十幾瓶點滴。
但她照樣愛得死去活來。
黑孩家附近就有一個大公園,里面有許多小動物,野貓、野鴨、烏龜呀,等等,都沒有主人,都可以任她去愛。
有什么比這更幸運的?愛的對象天天像天使張開翅膀在期盼著你。
黑孩的文字像人,干凈。
比如她在《西湖里有我的一滴年輕時流過的淚水》里這樣寫道:
“在蘇堤的映波橋我和小周分手。時光突然像橋下的水踉踉蹌蹌。月亮膨脹起來,月光下我和小周的影子也變成橢圓形。楊柳夾岸,柳絲于清風(fēng)中飄忽舒卷?!?/p>
在《溫泉情節(jié)》里這樣寫道:
“我的心震動了一陣子,我知道我被媽說的一個字感動了。我忽然覺得,語言、皮膚其實也都是會思考的,至少它們會幫助人思考。泉水的溫度和漣漪像結(jié)構(gòu)和背景一樣在我的心里將這一篇散文帶著潮濕的氣息勾勒出來。
“熱川的溫泉舒服得令我感到幸福。泉水汩汩地流出來,我和媽坐在騰騰熱氣中,海很空虛,月亮似乎伸手可以觸摸。我看到媽有點兒緊張,媽不時地東張西望。我迷戀媽的這種神情,我的成長就是伴隨著對這種神情的逐漸理解而確實起來?!?/p>
在《閉上眼睛》里這樣寫道:
“三姐推開死亡的門,跨過門檻,死亡的門重新關(guān)上。三姐在門的另一方。三姐和我們,雖然只隔著一扇門,天各一方。
“我手機里存有哥拍的三姐的一張照片:凄涼的、陰冷的、病態(tài)的,一張女人的臉。三姐已經(jīng)死了,這張臉不再是三姐。女人的臉從《神曲》的但丁的肖像畫中跳出來:這張臉擺脫了世俗的污濁。作為姐妹,我活著一天,三姐就不會消逝,好比現(xiàn)在我寫這篇文章來懷念三姐,三姐虛構(gòu)的‘生命’就持續(xù)活在我的心里。三姐依舊給我更加深刻的愛的力量。”
黑孩文字感覺一流。很少見過有人對文字那么挑剔。這種挑剔,不僅對他人,也更是對自己的。
對黑孩來說,文學(xué)的生命就在文字。
她的長篇《惠比壽花園廣場》,改過一遍又一遍,只要覺得哪句話哪段話不好,立馬,不到幾分鐘,好的表達就會從她頭腦里嘩嘩流出。神了。
使她想寫不好的文字都不可能。
這是她的另一種才華與天賦。令我羨慕。
黑孩屬感覺型作家。感官先行。她的感覺呈錐長棒形,頭尖,渾身帶毛,既敏銳又纖細,既扎得深又能粘住所有碰到的事物。因此,她感官中呈現(xiàn)出來的人和事,就與千百個別的作家有了或大或小的區(qū)別。她曾經(jīng)告訴我:“我從來只能用第一人稱寫作?!彼院诤⒌奈淖趾苷嬲\。
伴隨源源不斷井噴似的激情。
她的文字,可以品,也值得品,回甘,經(jīng)久不衰,像一杯濃郁噴香的牙買加藍山。
黑孩是1980年考上東北師大中文系的。經(jīng)歷過那年頭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條蜀道,擠進去有多難。
我跟黑孩的交,自文學(xué)起,看來會至生命終。微信時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偶爾見面上咖啡館坐坐,吃一兩次飯。
君子之交淡如水。
水,清也,流也,貌似無味,只情與生命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