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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舫的散文

        2019-12-27 05:51:19□武
        文學自由談 2019年6期
        關鍵詞:騰沖散文歷史

        □武 歆

        開始對李舫散文產(chǎn)生興趣,源于偶然看到她在《國家人文歷史》雜志開設的專欄“觀天下·愛丁堡紀行”中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19世紀初的英國文學就是兩個小兒麻痹癥患者支撐起來的,這話并不過分。這兩個小兒麻痹癥患者,一個是拜倫,一個是司各特?!?/p>

        僅看這篇文章的標題,一定以為這是一篇游記式的散文,但是仔細閱讀之后卻發(fā)現(xiàn),這篇三千字的小文不僅信息量大,而且視野開闊。作者在異國風景的行走中介紹歷史和文化,闡述自己獨特的人文觀點,巧妙地引領讀者一起走進歷史文化的叢林之中。閱讀之后,總有一種意猶未盡之感。她把理性文字、浪漫情感、歷史思考等很難糅合在一起的元素,非常自然輕松地合并成一體,有一種非常愉悅之感。

        也就是這篇可能并不被人所關注的文章,卻導引我開始尋找李舫的文章,進而有了閱讀、分析、研究的欲望。而從她的散文集《紙上乾坤》,可以充分領略李舫散文的獨特魅力。

        《紙上乾坤》里的三十篇文章,都有著明顯的敘事散文特征,也就是所謂的“敘事與抒情”;但在具備“敘事與抒情”的特點之外,還具有小說、評論的諸多敘述姿態(tài),她將多種文體特點自然地融合,展現(xiàn)了深刻的哲理思考。也可以這樣講,她像一個勇士,揮舞著一把帶有哲學氣息的利劍,不斷向敘事散文的寬度和深度掘進。

        要想讓一篇文章盡可能地擁有無限的寬度,一定需要清晰的結(jié)構(gòu)意識,一定要走出狹隘的本體束縛,要充分調(diào)動利用其他文體的特點,然后加以有效的整合。在這方面,許多作家都曾經(jīng)努力地去嘗試,比如在巴別爾的小說里面,就能看到許多散文筆法的痕跡;比如帕烏斯托夫斯基在講述創(chuàng)作理論的時候,是在用貌似小說的手法在鋪敘推進。

        多年的散文寫作經(jīng)驗,讓李舫非常清晰,這樣瞬間拉開的寬度,有可能造成敘述的僵硬,一般情況下,她一定還要選用一些感性的詞句,進行不動聲色的裝飾,使其姿態(tài)更加具有浪花般的美感。所以,在這篇文章中,又有這樣悠長惆悵的描寫:“那些曾被反復摩挲散發(fā)著金屬光輝的銅幣古飾,那些深埋在農(nóng)田之下沉睡了多年的墓葬群……早已經(jīng)適應了它們的民間立場?!?/p>

        文章在擁有寬度的同時,一定還要有相以配合的深度(也可以稱作厚度),否則將會喪失在結(jié)構(gòu)上的平衡,缺乏立體之美。所以李舫歷史題材散文的書寫,特點鮮明地呈現(xiàn)了這樣的深度(厚度),比如《千古斯文道場》,比如《春秋時代的春與秋》等諸多篇章。

        在思考李舫散文寫作結(jié)構(gòu)的時候,我曾想到斯賓諾莎。有人曾經(jīng)問斯賓諾莎,你的《倫理學》如何寫就?斯賓諾莎講,我是用“幾何學的方法”寫的。其實不僅斯賓諾莎,比他年代早些的笛卡爾,也是極為推崇幾何學的寫作方法。他們共同的觀點是,“只有像幾何學一樣,憑理性的能力從最初幾個由直觀獲得的定義和公理推論出來的知識,才是最可靠的知識”。其實說得再直接一些或再透徹一些,斯賓諾莎、笛卡爾就是奉行堅定而徹底的“理性主義精神”寫作。

        李舫的散文寫作,帶有一定的“理性主義精神”。她的寬度與深度的強勁結(jié)合,是否會給閱讀帶來堅硬之感?顯然,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的散文在堅硬、嚴肅、沉重的敘述姿態(tài)下,始終有著浪漫的柔情。

        《漂泊中的永恒》就極有代表性。請看這樣的描寫——“三峽是風與水的杰作,是美與真的童話,曾經(jīng)有山與山綿延不絕的心手相擁,而今卻任由風的蹂躪、水的侵蝕,鋪陳出這傲岸的嶙峋、巨大的堅硬?!?/p>

        而《黑夜走廊》呢,不僅具有浪漫的風度,還要更加“形而上”。請看這段關于“夜”的感悟的文字:“夜,是暫停,是遣情,是格物,是放縱,是懸置……”還有繼續(xù)的飛揚:“夜,得到了無限的自由、無限的張揚、無限的延伸。夜,統(tǒng)一了一切,又阻隔了一切,簡約而鋪排,逼仄而遼闊,斑斕的色彩在這里銷聲匿跡,飛騰的喧囂在這里復歸沉默?!崩^而還要更加強化、繼續(xù):“黑夜,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寂靜、安詳而又隱微曲折……”

        只是“夜”這樣一個靜謐的場景,便有了如此之多飛翔的闡述。而在《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中,則更加走向夢幻般的浪漫,直接把“我”想象成了“呼倫貝爾”,進行了一場肆無忌憚的浪漫飛行。

        執(zhí)行“文件>存儲為”將照片保存為JPEG格式以應用效果。保存文件的時候,首先我們需要為其選擇一個有意義的名字,然后單擊存儲按鈕。在彈出的JPEG選項框中,建議將畫質(zhì)設置為最高的12,以達到最佳畫質(zhì)效果。單擊確定,文件即被保存到我們選擇的文件夾中。接著我們重新回到了Photoshop主界面中,我們即可以嘗試新的圖層組合實現(xiàn)不同的處理效果,也可以刪除我們粘貼到背景圖層上方的照片圖層,然后重復步驟1中的操作開始新的處理。

        李舫散文另一個明顯特點,是具有“考古意識”。在她的文章里,你會經(jīng)常看到大量的引經(jīng)據(jù)典。我曾經(jīng)特別計算了一下,在《千古斯文道場》一文中,她從《史記》《戰(zhàn)國策》等歷史典籍中的引用有二十處之多。引用古文如此之多,面對當下的閱讀人群,又該如何做到讓讀者沒有枯燥感,顯然是擺在作者面前的一道難題。但是李舫做得非常睿智精妙。

        這篇文章的第一句話,李舫是這樣書寫的:“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時期,然而,正是在這時代的動蕩與紛爭、思想的爭鳴和交鋒中,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學術(shù)極為活躍的黃金時代。”

        既然學術(shù)活躍,那就應該思想開放,就應該“敢言”,于是“稷下學宮”的故事開始呈現(xiàn)在文章中。作者把遙遠的古事古人講得非常有趣,同時還能讓閱讀者了解一些有趣的小知識,比如關于“贅婿”的由來。但顯然,“有趣”并不是李舫的終極目的,她一定要表達她的精神思考,所以,關于“稷下學宮”中的歷史人物淳于髡,她有一段特別精彩的論述:“到底是誰給了這個丑八怪無上的權(quán)利?是政治的角逐,是國家的利益,是自由的氛圍,是君王的需要,一言以蔽之,是稷下學宮?!贝居邝盏恼沃腔酆臀幕袛?,來源于“稷下學宮”的自由包容、暢所欲言。

        李舫散文的“考古意識”,永遠是在延伸之中,并盡可能地深入,貫穿到底。她一定要由“稷下學宮”引申出去,最后達到她的思想的遠方。《千古斯文道場》的結(jié)尾階段,她是這樣寫的:“在東方和西方兩大文明中心,稷下學宮與雅典學院遙相輝映?!辈⑶疫M一步闡述:“沿著西方文明的脈絡,我們有了畢達哥拉斯的數(shù)學傳統(tǒng)、幾何圖形的智慧訓練,有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哲學體系;沿著東方文明的脈絡,我們有了‘以有刑至無刑’ 的法制觀念,‘無為而不為’的道學理想,金木水火土的陰陽學說……”

        其文既具“考古意識”,又有浪漫情懷,同時還有小說的敘事姿態(tài)。比如她的《大道兮低回》是這樣開篇的:“繽紛的焰火,在除夕漆黑的夜空砰然炸裂,如流星雨一般飄然散落,帶著明亮的尾巴,劃出絕美的線條,遼闊而寂靜?!?/p>

        尤其是在講述“澶淵之盟”的簽訂時,她運用小說手法,對歷史進行復原,演繹宋真宗、寇準的對話,非常具有現(xiàn)場感,但又絕不失真。

        應該承認,李舫文藝學博士專業(yè)以及她在電影、繪畫、翻譯等其他藝術(shù)領域的修養(yǎng)和歷練,讓她的散文書寫輕盈靈動而又大氣磅礴。

        李舫的敘事散文,無論是關注當下,還是回味歷史,都嚴格地要求自己的敘事,一定要始終保持“遼闊深遠”的意蘊。

        她的名篇《春秋時代的春與秋》,這一次也收錄在這本散文集中。這篇文章寫了孔子與老子——“一個溫良敦厚,其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一個智慧狡黠,其文瀟灑峻峭,秋般飄逸”——的思想與精神的碰撞,也寫了作者自己的深入思考。

        這篇佳作顯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歷史功底。她把兩位圣賢無法考證的會面寫得栩栩如生,讓我們在閱讀過程中猶如坐在圣人身邊,那樣親近地毫無距離地去聆聽、領悟。有縱向的一千六百年后朱熹的真誠表述,也有橫向的外國先賢蘇格拉底、柏拉圖、釋迦牟尼等思想智慧的表達。

        她的另一篇氣勢闊大的佳作《茍利國家生死以》,雖然書寫騰沖會戰(zhàn),但沒有拘泥騰沖會戰(zhàn)本身,而是在騰沖這個原點上,在落下第一筆的時候,就在縱向與橫向的拓展上,展現(xiàn)了大氣磅礴的氣勢。她用經(jīng)緯線引出騰沖,隨后一筆“甩”到數(shù)十萬年前的騰沖地貌形成,繼而又一筆收回,“聽見”兩千多年前屈原的慷慨嘆息,隨后又極為自然地進入敘事原點——騰沖。在大開大闔的敘事波濤中,作者不僅關注像張問德、戴安瀾這樣的個體英雄,也關注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群體英雄,用真摯動人的情感,把“遼闊歷史”與“深遠意義”焊接在一起。

        我們曾經(jīng)許久地感嘆,因為前輩作家的辛勤耕耘,留給后代散文作家的創(chuàng)新空間似乎變得越發(fā)逼仄了。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敘述姿態(tài)還是敘事架構(gòu)與內(nèi)涵,因為前輩作家曾經(jīng)不同文體的滲透糅合與藝術(shù)實踐,恰又給當下散文作家的創(chuàng)新寫作帶來闊大偉岸的背景??墒窃谏羁填I悟的同時,要想在這種雄渾背景下呈現(xiàn)自己的獨特面貌和清晰辨識度,則又確是一件異常艱難之事。這不僅需要散文作家獨辟蹊徑的思考,也更需要作家內(nèi)心始終保持著勇敢而又清新的藝術(shù)探索。

        李舫就是一位永遠在探索的書寫者。她在表現(xiàn)“遼闊深遠” 的敘事之外,也有著“精致細膩”的敘述。

        還是以《茍利國家生死以》為例,其中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jié)非常令人感動。在開始閱讀這篇文章時,我一直在猜想,作者在那么浩大的開場之后,又該如何收尾呢?真的沒有想到,作者是這樣結(jié)束的——她寫到在騰沖戰(zhàn)役結(jié)束一個月后,一個叫布維爾·里維斯的盟軍中校來到一片廢墟的騰沖古城,看見破敗古城中已經(jīng)有葡萄藤和其他攀緣植物開始生長,尤其是看到一具頭顱粉碎的日軍士兵尸體,“三株粉紅色的牽?;?,已經(jīng)在這個腐爛發(fā)臭的胸口上發(fā)芽開花”。讀到這里,我真的屏住了呼吸。結(jié)尾寫得真是絕妙,竟然把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收回得如此之輕、之靜,卻又是很重、很重,甚至能夠聽見牽?;ㄕ训霓Z然巨響。無需贅言,任何人讀到這里,都能體味到強烈的精神撞擊。這是一篇“輕與重”拿捏得恰到好處的佳作。

        曾經(jīng)讀過李舫的其他著作,譬如書寫藝術(shù)史的《魔鬼的契約》,書寫電影史的《在響雷中炸響》等。她的敘事構(gòu)架、敘述姿態(tài)還是偏于理性,也可能正是她給自己的“以筆為刀、為劍、為玫瑰、為火炬”的清晰定位,她的散文敘事構(gòu)架也是極為理性。在沒有找到更加準確的形容之前,我用了“十字形架構(gòu)”這樣一個不太規(guī)范的“術(shù)語”來形容她的散文結(jié)構(gòu)。

        特別是她的《能不憶江南》,十字形的敘事架構(gòu)特別明顯。這篇書寫杭州歷史的大散文,十字形交叉的原點是杭州。向上,寫的是公元1492年秋風中的大明歷史,向下,直到杭州歷史的諸多節(jié)點;在橫向上,既有同一年的哥倫布遠航,又有十三世紀法蘭西歷史人物,以及稍后的意大利和法國等國的知名歷史人物對中國杭州的向往,乃至萬里迢迢的到達。但所有的中心,只有一個,那就是作者講述歷史的杭州。

        李舫的散文寫作看上去有些散漫、隨意。歷史鉤沉、中外人物、古籍典藏等等,幾乎在同一時間、同一節(jié)點上紛至沓來,思維緩慢的人似乎有些應接不暇,但只要仔細閱讀、慢慢品味,卻能發(fā)現(xiàn)每篇文章在傳遞著大量歷史信息的同時,始終有著一條異常清楚的脈絡貫穿,始終在作者的掌控之下,永遠會聚焦在最初思想表達的原點上。

        作為書名的《紙上乾坤》一文,可以驗證李舫細膩寫作的特點。盡管總體上她的文章豪邁揮灑,但也有精耕細作的時候。比如:“由衢州一路迤邐向西,重巒疊嶂間,霧靄紛紜處,仿佛我們勤勞的先民在滿山的榧樹、櫸樹、長序榆、連香樹、香樟、閩楠、金錢松、鵝掌楸等各種珍奇的樹種間揮動斧頭,將樹丫、樹皮一一采下……”寫得如此細膩,令人懷疑,這還是李舫嗎?還是這篇文章,對于制作紙張的過程,同樣寫得很細致:“制作開化紙的程序一般為:采料、炊皮、漚皮、揉皮、打漿、洗漿、配劑、舀紙、曬干、收藏……”

        當然,無論怎樣,李舫永遠都要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努力地“甩開去”。她絕不會把思考的點,只是圍繞在原點,一定要將這個點擴展,“就在蔡侯紙風靡整個東京(今洛陽)的時候,在遙遠的愛琴海邊,勤勉的古希臘人托勒密正在繪制第一份世界地圖?!?/p>

        李舫的語言也有著自己的獨特之處,比如《叩敲的痕跡》里面:“不是沒有時間,也不是沒有心境,只是時間和心境總是難以迕合?!边€有:“我無法輕舉妄動,只有把兒時的夢留給層層累積的想象?!币痪洹拔覠o法輕舉妄動”,用所有的微妙感覺,表現(xiàn)了語言的“熟悉中的陌生”。

        也正是她充滿魅力的語言,可以讓她藝術(shù)散文的書寫,具有自己的特點。比如她寫的關于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卡羅的一生,關于俄羅斯畫家康定斯基,還有著名的梵高……等等藝術(shù)散文,都非常值得去認真閱讀。

        閱讀散文集《紙上乾坤》,可以感受到李舫的優(yōu)美文字,可以感受到她疏朗大氣的敘事風格,可以品讀到她的寫作追求,那就是時刻在努力著,讓自己的每篇文章,借助歷史人物傳遞著一種剛直、潔凈、峻拔的精神走向。正如本書宣傳語所言:“……他們苦度長夜的智慧和堅忍,是我們在這個喧囂世界永不迷失的識路地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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