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 于昶
摘?要:通常認為,老子思想以形上之道為核心,“道”是先在的、絕對的、不可言說的、抽象的存在,即使“道”生成萬物,也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的超然存在,不落于具體的人、事、物。但細讀《道德經(jīng)》發(fā)現(xiàn),《道德經(jīng)》基本是以王侯為言說對象,“道”只是他思考問題的理論前提和依據(jù),切實解決現(xiàn)實問題,特別是現(xiàn)實政治問題才是他的重點。在《道德經(jīng)》中老子反復告誡統(tǒng)治者“天之道,利而不害”,提示統(tǒng)治者獲“利”須順應(yīng)“道”,在“無為而無不為”中實現(xiàn)利,具體可以柔、儉、不爭的方式實施,這是老子為他心中理想的統(tǒng)治者設(shè)計的一整套獲“利”指南,也是從這個意義上,《道德經(jīng)》成為“君人南面之術(shù)”。
關(guān)鍵詞:老子;道;利
中圖分類號:B22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9)12-0110-08
作者簡介:王?雅,遼寧大學哲學院教授;于昶,遼寧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遼寧?沈陽?110036)
“利”一直是中國古代思想家們關(guān)注的一個主題,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①。圍繞著“利”各家各派觀點各異,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主張:“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保ā墩撜Z·里仁》)墨家創(chuàng)立者墨子強調(diào):“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保ā赌印ぜ鎼巯隆罚┓业募蟪烧唔n非子認為:“好利惡害,夫人之所有也?!保ā俄n非子·難二》)都對“利”的問題有明確的表述。唯有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似乎沒有明確地討論“利”的問題,但正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所言:“《易·大傳》曰:‘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②這說明老子的思想在本質(zhì)上與其他諸子思想并無二致,都非常關(guān)注國家治理問題。同時,結(jié)合老子的職業(yè)和《道德經(jīng)》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出身史官的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也確實是以侯王、有國者為言說對象,提出問題和給出解決問題的原則與方法,也是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思考如何實現(xiàn)“天之道,利而不害”。所以,有學者認為《道德經(jīng)》本質(zhì)上就是為帝王而作的,所言均為君王治國之道,因此被稱為“君人南面之術(shù)”。從這個意義上說,“利”在老子思想中具有重要地位。只是與儒家、墨家、法家從現(xiàn)實層面談“利”不同,老子是從天道層面談“利”,老子的“利”有形上依據(jù)。但老子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形上的層面去談“利”,而是又將“利”落實到形下的層面,賦予“利”更多的特別是對統(tǒng)治者而言更現(xiàn)實的“利”。
一、《道德經(jīng)》中“利”的內(nèi)涵
“利”在《道德經(jīng)》中共出現(xiàn)10次,分別是: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第八章)
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第十九章)
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十九章)
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第三十六章)
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馀,是謂盜夸。(第五十三章)
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第五十六章)
民多利器,國家滋昏。(第五十七章)
此兩者,或利或害。(第七十三章)
天之道,利而不害。(第八十一章)
從詞性上看,“利”主要有形容詞、動詞和名詞的形式,如“帶利劍”之“利”為形容詞,意為銳利的、鋒利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和“天之道,利而不害”之“利”為動詞,意為造福于;“民利百倍”和“或利或害”之“利”為名詞,意為福利、利益等。哲學研究對于形容詞的“利”一般不做過多討論,而集中討論動詞和名詞的“利”。一般人們之所以認為老子輕利,可能源于《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中那句“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通過梳理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傾向于從貨利的角度去理解此“利”,如蔣錫昌認為此“利”就是“奇物”或“難得之貨”,而“難得之貨”是指出現(xiàn)在《道德經(jīng)》第九章中的“金玉”以及第五十三章中的“文彩”等物,所謂“絕巧棄利”就是希望人君絕伎巧,棄難得之貨蔣錫昌:《老子校詁》,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119頁。。 焦竑在《老子翼》中引呂吉甫注:“絕巧棄利,則不以惡與不善累其心矣……不貴難得之貨之盡也。”焦竑:《老子翼》,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頁?!独献拥赖陆?jīng)河上公章句》將“絕巧棄利”進一步引申為“塞貪路,閉權(quán)門”河上公注王卡校點:《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76頁。。以上種種解讀與老子“少私寡欲”的思想相一致,由此得出老子輕利的結(jié)論似乎也理所當然。
但也有學者從分析“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中的“盜”與“賊”的字義入手,譚寶剛在《郭店〈老子〉“絕巧棄利”解》一文中指出:先秦時期的“盜”、“賊”二字之義與其現(xiàn)代語義不同,“盜”是指不堪奴隸主和貴族剝削的奴隸和農(nóng)民階層,他們是為了基本的生存而起來反抗,決不會僅僅為了竊取珍奇好物而走險?!百\”是指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毀壞現(xiàn)行社會法則、作亂叛國危害人民的人,與偷竊物質(zhì)財富無關(guān)?;诖?,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進行了另一種解讀。認為“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應(yīng)該分開來看:絕巧而無盜,棄利而無賊。此種觀點將“利”解讀為“利器”,即圣人賞與罰的手段,所謂“棄利”是指統(tǒng)治者不要將體現(xiàn)賞罰的“利器”即刑律政令公布于眾,這樣,企圖以毀壞社會法則而篡位或奪取更大權(quán)勢的“賊”就無以得逞。如此一來,此種意義的“絕巧棄利”又與“少私寡欲”思想相去甚遠。
上述不同的觀點說明,人們對老子的“利”有著不同的解讀,因而不應(yīng)簡單地以輕利二字將老子的思想一言以概之?;貧w到老子哲學思想本身,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不同的層面來分析“利”的內(nèi)涵。
第一,利與生。從生存的角度,“利”泛指那些滿足人類自身生存所需的各種資源,比如食物、衣服、房屋等,這些都屬于“利”。此種“利”可區(qū)分為合理的利與不合理的利兩類。所謂合理的利,是指在較低限度上滿足生存需要的各種物質(zhì)利益和欲望,這種利剛好可以保證人們達到“實其腹”和“強其骨”(《道德經(jīng)》第三章)的標準。老子認為這種適度的狀態(tài)有利于人類的生存,可以營造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道德經(jīng)》第八十章)的祥和生活氛圍。而不合理的利,是指過度的利益需求與欲望。老子認為這種對利的過度索取,不僅不利于生存,反而會威脅到人類正常的生存狀態(tài)。老子說:“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保ā兜赖陆?jīng)》第五十章)有的人本可以長壽,但他索取太多,為物所累,最終陷入了早死的境地。在老子眼中,只有那些甘于過清凈恬淡生活的人才能保全自己的生命,那些追求厚養(yǎng)的人反而會過早失去生命。
對于那些處于高位的統(tǒng)治者們來說,“生生之厚”不僅會給自己的身體帶來不利的結(jié)果,更會給天下帶來災難?!懊裰?,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道德經(jīng)》第七十五章)老子認為,統(tǒng)治者為了追求“生生之厚”,讓自己享受窮奢極欲的生活,對內(nèi)就會厚斂民財,對外就會攻城掠地,導致民不聊生。倘若發(fā)展到了“民不畏威”(《道德經(jīng)》第七十二章)和“民不畏死”(《道德經(jīng)》第七十四章)的地步,民眾必然會奮起反抗,那時侯王們的統(tǒng)治就會變得岌岌可危。這樣一來,“利”又與統(tǒng)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第二,利與統(tǒng)治。從政治統(tǒng)治的角度,“利”主要體現(xiàn)為統(tǒng)治者如何更好地維護其統(tǒng)治,以實現(xiàn)天下的長治久安,這也是“君人南面之術(shù)”的體現(xiàn)。比如“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道德經(jīng)》第五十七章),“治大國若烹小鮮”(《道德經(jīng)》第六十章)都講述了統(tǒng)治者怎樣取得天下,治理天下,維護統(tǒng)治的方法,進而獲得長治久安之利。老子認為,統(tǒng)治者之利的實現(xiàn)須以民之利的實現(xiàn)為基礎(chǔ),所謂“民利百倍”(《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就是要使人民生活在安寧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享受安定、無擾的生活。老子眼中理想的統(tǒng)治者應(yīng)是“后其身”、“外其身”(《道德經(jīng)》第七章)、“無常心”(《道德經(jīng)》第四十九章),他們不應(yīng)有貪一己私利的信念,而應(yīng)“以百姓心為心”(《道德經(jīng)》第四十九章)。
當然,維護民之利的最終目的還是要鞏固統(tǒng)治者的利,使統(tǒng)治者在統(tǒng)治的過程中達到“不去”(《道德經(jīng)》第二章)、“無尤”(《道德經(jīng)》第八章)、“成其私”(《道德經(jīng)》第七章)、“莫能與之爭”(《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二章)、“無不治”(《道德經(jīng)》第三章)的效果。而民之利之所以可以成為統(tǒng)治者之利實現(xiàn)的基礎(chǔ),也是因為老子認為統(tǒng)治者在治理天下時應(yīng)該效法“道”,是“道”要求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這樣做。如此,“利”又與“道”建立了關(guān)聯(lián)。
第三,利與體道。從理解“道”的角度,“利”也是體悟“道”的關(guān)鍵要素。老子曾開宗明義地指出:“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道德經(jīng)》第一章)《說文》:“徼,循也?!倍巫ⅲ骸耙隇獒枨??!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6頁?!搬琛钡谋玖x就是追求、求索、循求,與“要”字義相通。老子認為“常有欲”,即使人帶著功利目的和志欲要求,方能觀察到“道”之所循所求,即萬物的施用和運行。王弼本、河上本、傅奕本以及帛書本均將此章第6句斷為“常(恒)有欲”而非“常(恒)有”。劉笑敢先生認為此種斷句意在說明老子強調(diào)以“無欲”之心觀萬物本根“無名”之妙,以“有欲”之心觀萬物本根“有名”之所歸。張松如先生也認為在老子那里,“有欲”是認識“道”之所循所求的前提。可見,老子并非否定“有欲”,老子倡導的是“少私寡欲”,這與在認識“道”方面的“有欲”也并不矛盾。參見劉笑敢:《老子古今》,第127-128頁;張松如:《老子校讀》,第11頁?!俺S杏奔磳Α袄钡那笏鞒蔀檎J識“道”之“徼”的窗口,只有透過“利”,才能體悟到“道”究竟要在世間達到一種怎樣的效果。
同時,老子也敏銳地意識到存在“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道德經(jīng)》第七十章)這種情況。為什么世人的言行不能遵循“道”、體現(xiàn)“道”?王弼的解釋是:“惑與躁欲,故曰莫之能知也;迷于榮利,故曰莫之能行也?!蓖蹂觯骸独献拥赖陆?jīng)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83頁。過度的利欲要求,即“躁欲”和“榮利”會阻礙人們知“道”和行“道”,此種“利”是無法體悟到“道”的。
所以,“利”有時可以體“道”,有時無法體“道”,關(guān)鍵取決于此“利”是否符合“道”的要求,這說明“道”是“利”的依據(jù),規(guī)定著“利”的內(nèi)涵與邊界。
二、“道”——“利”的依據(jù)
“道”是老子哲學思想的核心范疇,老子整個哲學體系都是從“道”出發(fā),并圍繞著“道”展開。陳鼓應(yīng)先生認為,老子將自己對經(jīng)驗世界的所感所悟寓于“道”中,并形成了三類不同意義之“道”,即“實存意義的道”、“規(guī)律性的道”和“生活準則的道”。陳鼓應(yīng):《老子注釋及評價》,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2-13頁。此三類意義的“道”,又可以再納入“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道”中。王雅:《顯與隱:老子之“道”的“有”與“無”》,《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 2011年第6期。
“形而上之道”主要是指萬物之根源,比如“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道德經(jīng)》第四章)。雖然作為萬物本源的“形而上之道”很重要,但老子最為關(guān)心的仍是人生的諸多現(xiàn)實問題。正如徐復觀先生在《中國人性論史》中所言:“老學的動機與目的,并不在于宇宙論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推求,推求到作為宇宙根源的處所,以作為人生安頓之地。因此,道家的宇宙論,可以說是他的人生哲學的副產(chǎn)物。他不僅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來發(fā)現(xiàn)人的根源,并且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來決定人生與自己根源相應(yīng)的生活態(tài)度,以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點。”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94頁。可見,那些落實到了人生層面成為人類處世重要法則的“形而下之道”才是老子關(guān)注的重點,因為只有當“道”下落到經(jīng)驗世界時才會對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由此,水因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特征非常契合“形而下之道”的要求而備受老子推崇,老子說:“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道德經(jīng)》第八章)水在“利萬物”時所呈現(xiàn)的造福萬物、與世無爭、屈尊柔性、潔身自好、溫良謙讓、廣泛施恩、不奢回報、自然順世等特征,張鵬飛:《上善若水為而不爭:老子處世哲學的生命啟慧》,《管子學刊》2011年第1期。從側(cè)面印證了得“利”須像水一樣“幾于道”,即“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道德經(jīng)》第八章)。依此,老子認為,統(tǒng)治者得“利”須要遵循此“道”。“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道德經(jīng)》第六十章)喻示為政要安靜無擾,如此天下才會太平,統(tǒng)治才會穩(wěn)固。
所以,老子在“道”的層面上明確反對戰(zhàn)爭,這是因為老子將“道”與“母”視為同義?!兜赖陆?jīng)》開篇即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薄笆肌焙汀澳浮本浮暗馈倍?。所謂“始”,《說文》:“始,從女。女之初也?!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17頁?!笆肌钡谋玖x是女子懷孕之初。所謂“母”,《說文》:“從女。像懷子形。一曰像乳子也。其中有兩點者,象人乳形?!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14頁?!笆肌迸c“母”同義,兩者都象征生命的源頭?!凹鹊闷淠?,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保ā兜赖陆?jīng)》第五十二章)王弼注:“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蓖蹂觯骸独献拥赖陆?jīng)注》,中華書局2011,第143頁?!澳浮敝阜Q的是“道”,“子”指萬物。老子將“道”比喻為母親,天地萬物都是從“道”這個母體中孕育而來。老子用母和子的關(guān)系來說明道和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是“道”即“母”的更深一層的說明,體現(xiàn)了“道”“生”的特性,而“生”正是母性的功能。作為天地萬物中的一員,無論是地位低下的普通人還是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他們都是由其母親含辛茹苦撫養(yǎng)長大,所有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平安健康地生活在世上。而在各諸侯為利益爭奪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中,無數(shù)生命葬送沙場,每一個消逝的生命背后都有一個悲痛欲絕的母親。所以,老子告誡統(tǒng)治者們:“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保ā兜赖陆?jīng)》第三十一章)在老子看來,只要有戰(zhàn)爭,就會有死亡,而每一位母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孩子死于非命。所以,無辜的人死于戰(zhàn)爭既然不符合母性特征的要求,也就不符合“道”的要求。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倘若違背了“道”,必將面臨不利的局面,乃至失去自己的統(tǒng)治,即“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一章)。
同時,按照“道”的要求,無論是統(tǒng)治者還是普通人在得“利”時絕對不可以過度,過度的“利”會產(chǎn)生不利的結(jié)果,“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如果逐利過度,就會違反“道”的屬性,就會變得盲、聾、爽、狂,所以圣人要“去彼取此”,“彼”是指那些過度之利,是“以物役己”(王弼注),自身成為物欲之利的奴隸;“此”即為“以物養(yǎng)己”(王弼注)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華書局2011,第31頁。,順乎自然,自作主宰。唯有如此,才能“引導人類從生活的要素中獲取最大利益”。安樂哲、郝大維:《道不遠人——比較哲學視域中的<老子>》,學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
總之,在老子的思想中“道”是“利”的依據(jù),“道”與每一個個體之間存在一種宏觀——微觀的關(guān)系,“道”賦予每個個體以自然的屬性。每一個個體在自我發(fā)展、展開的意義上都有自己的“道”,并統(tǒng)一于“道”、表現(xiàn)著“道”。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能否真正地得到“利”取決于他獲“利”的方式是否順應(yīng)“道”,是否順應(yīng)每個個體的自然屬性。“無為而無不為”(《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七章)正是依“道”取“利”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三、以“無為而無不為”實現(xiàn)“道”之“利”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候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保ā兜赖陆?jīng)》第三十七章)老子認為萬事萬物都應(yīng)該順應(yīng)它自身的情況去發(fā)展,不應(yīng)添加一絲勉強的成分,只有這樣侯王們才可以得到“利”。所謂“以正治國”(《道德經(jīng)》第五十七章)的“正”就是清凈之道《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五章明確指出:“清凈可以為天下正?!?,即是“無為”之意?!爸未髧襞胄□r”(《道德經(jīng)》第六十章)就是強調(diào)要避免過多“有為”的干預。韓非解曰:“烹小鮮而數(shù)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shù)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蓖跸壬鳎骸俄n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51頁。蔣錫昌認為:“夫烹小鮮者,不可擾,擾之則魚碎;治大國者,當無為,為之則民傷?!笔Y錫昌:《老子校詁》,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369頁??梢?,在老子心中,最好的政治,最高明的君主,最理想的社會是“自然無為”。因為從老子哲學的角度來看,社會的混亂正是源自對“道”的違背。老子批評當時的統(tǒng)治者扭曲了現(xiàn)實,破壞了社會的自然秩序,用控制和支配取代了“無為”,社會上的戰(zhàn)爭、勞役、掠奪、高壓都是由于統(tǒng)治者濫用權(quán)力的“有為”造成的不好的結(jié)果。
正是緣于對“無為”的向往,老子十分推崇“樸”。從詞義上看,“樸”的原義是未加工的木料。《說文》解釋:“樸,木素也?!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頁。木素就是未經(jīng)鋸鑿,未經(jīng)雕飾的原木,也就是木的本來形態(tài)。正因為“樸”是指自然狀態(tài)和本來面目,各種保持自然狀態(tài)和本來面目的事物也都可以叫“樸”。于是“樸”的引申義即指:未經(jīng)改變的本質(zhì)、本性、本真、真性。老子認為天下萬事萬物的理想狀態(tài)應(yīng)該是“復歸于樸”(《道德經(jīng)》第二十八章)。由于“樸”的這種近似于“無有”的特點,使得“樸”不能像智者、勇者、巧者、力者一樣被使役,而這恰恰成就了“樸”的至高地位,即“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道德經(jīng)》第三十二章)。
需要注意的是,老子的“無為”并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不違背道(事物)的屬性以人的意愿去作為。“無為”是一種自發(fā)的、與“道”相適應(yīng)的行為,是主體人適時順性地對待世界上的人與事?!盁o為”的顯著特征是它的自發(fā)、自愿、自為、自成?!盁o為”不僅對自己自發(fā)、自愿、自為、自成,對他者也依他者之性之情,使他者自為、自成,即所謂“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道德經(jīng)》第六十三章),以一種“自然地”與世界共存的方式去“為”、去“事”、去“味”,做到“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道德經(jīng)》第六十四章),最終方可取得“成其大”(《道德經(jīng)》第六十三章)之“利”。所以,老子勸誡統(tǒng)治者“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道德經(jīng)》第二章)。有道的侯王們以“無為”處事,以“不言”教化民眾,生養(yǎng)萬物而不據(jù)為己有,作育萬物而不自恃己能,功業(yè)成就而不自我夸耀,如此才能得到天下之“利”。
老子這種順“道”的“無為”觀點貫穿其思想始終,并以多種形式體現(xiàn),比如“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道德經(jīng)》第五十五章)。如果侯王們過分追求強壯反而會趨于衰老,這是不合于“道”的?!俺醭?,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馀,是謂盜夸。非道也哉!”(《道德經(jīng)》第五十三章)不守道的侯王們自己過著奢華的生活,百姓們卻窮困潦倒,這也是不合于“道”的。
為了便于統(tǒng)治者理解和運用,老子將“無為”原則具體化為三種做法:“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保ā兜赖陆?jīng)》第六十七章) 老子認為如果統(tǒng)治者能做到“慈”、“儉”和“不敢為天下先”這三點,就意味著順應(yīng)了“道”的“無為”原則,惟此方可獲得最終的“利”。
“慈”即慈柔。《說文》云:“慈,從心。愛也?!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04頁。說明“慈”是一種發(fā)自本心,表征人間至愛的真摯情感。在春秋時期,“慈”被確立為人倫“九德”之一,《逸周書·寶典解》云:“慈惠,慈知長幼。”《左傳·文公十八年》又云:“父義、母慈?!笨梢?,“慈”側(cè)重強調(diào)父母尤其是母親對子女之愛,是一種發(fā)自本性的情感。所以,一般認為“慈”乃母之德,“慈”像母親一樣柔弱卻充盈著無盡的生命活力。這也與老子哲學以柔弱為宗的主旨相一致。許春華:《<老子>之“慈”釋義》,《哲學研究》2019年第2期。老子非常強調(diào)守雌、守柔、柔弱的作用,這可能源于老子對自然界的直觀認識。老子看到了“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道德經(jīng)》第七十六章)。無論是人還是植物,在生命力最為旺盛的初始階段都是柔弱的,在生命力消耗殆盡時無一例外地變得僵硬??梢姡斎f事萬物變得僵硬的時候,也就是瀕臨滅亡的時刻。由此,老子得出結(jié)論:“柔弱勝剛強”(《道德經(jīng)》第三十六章)或者“強大處下,柔弱處上”(《道德經(jīng)》第七十六章)。這是自然規(guī)律使然,任何事物發(fā)展到極端,都會走向它的反面。以天道推人道,侯王們在治理天下的時候,也應(yīng)該以慈愛、慈柔對待民眾,只是這種“慈”與儒家通常理解的“慈”不完全相同,而是合于“道”的“慈”。老子講:“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道德經(jīng)》第五章)天地是無所謂仁慈的,任由萬物自然運作而不加干涉;圣人不會因為仁慈而有所偏愛,任由百姓自做主宰而不加干預。當統(tǒng)治者對百姓放任不管時,百姓沒有繁文縟節(jié)的約束,就會變得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以自然的方式過上“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道德經(jīng)》第八十章)的恬靜生活。百姓安享生活,統(tǒng)治者便可高枕無憂,這正是老子所倡導“無為而治”的目的和功效。
所以,在老子思想中,柔弱不是最終目的,而是統(tǒng)治者治理天下的手段。老子是要統(tǒng)治者以看似柔弱的手段而達到對自身有利的目的,即通過柔弱,實現(xiàn)“強”、“勝”、“處上”這些才是老子所要實現(xiàn)的“利”。
“儉”即嗇儉、儉約?!墩f文》云:“儉,約也?!倍巫ⅲ骸凹s者,纏束也,儉者,不敢放侈之意?!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76頁。蔣錫昌認為:“‘儉與‘損、‘嗇等字均文異義同?!笔Y錫昌:《老子校詁》,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409頁?!皟€”在老子眼中可以理解為人們在處理各種事物時需要保持適度,不必一味強調(diào)達到極致,即“用之或不盈”(《道德經(jīng)》第四章)。老子說:“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道德經(jīng)》第五十九章)張松如解釋為:“嗇者,亦儉也。嗇就是留有余地;留有余地,才能早為之備;早為之備,才能在事物即將發(fā)生之頃及時予以解決;在事物即將發(fā)生之頃及時矛以解決,才能廣有蓄積;廣有蓄積,自然就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自然就具有了無窮的力量。老子認為大而維持國家的統(tǒng)治,小而維持生命的長久,都離不開‘嗇這條原則,都要從‘嗇這條原則做起。所以說它是‘長生久視之道?!睆埶扇纾骸独献有Wx》,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31頁。
可見,正是因為有了“儉”或者“嗇”,圣人自覺地降低種種欲望,這才是長久之道,即“儉為不費矣,而用之不可既,是能廣也”焦竑:《老子翼》,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頁。。如果說“慈”是一種外向的無為,是對他人而言,“儉”則是一種內(nèi)向的無為,是對自身而言。簡言之,“慈”以對人,“儉”以待己;“慈”向外,“儉”向內(nèi)。劉笑敢:《老子古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2006年版,第683頁。所以,按照“儉”的原則,侯王們要使自己做到“少私寡欲”。老子認為凡事不可貪多,貪多的結(jié)果未必是好的,正所謂“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道德經(jīng)》第四十四章),所以“不如守中”(《道德經(jīng)》第五章)。陳鼓應(yīng)引張默生注:“‘不如守中的‘中字,和儒家的說法不同:儒家的‘中字,是不走極端,要合乎‘中庸的道理;老子則不然,他說的‘中字,是有‘中空的意思,好比橐龠沒被人鼓動時的情狀,正是象征著一個虛靜無為的道體?!标惞膽?yīng):《老子注釋及評價》,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77頁。蔣錫昌也認為,這個“中”是“老子自謂其中正之道,即無為之道也……言人君有為則速窮,故不如守清凈之道之為愈也”蔣錫昌:《老子校詁》,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37頁。。老子告誡人們應(yīng)該恪守萬事萬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使其處于本真的中正狀態(tài),守住了“中”就意味著掌握了道,就等于掌握了事物最普遍的發(fā)展規(guī)律,就可以從容應(yīng)對萬事萬物無窮無盡的變化。人們應(yīng)該通過“去甚、去奢、去泰”(《道德經(jīng)》第二十九章)來“守中”,這樣才能“心不亂而物性自得”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78頁。。這是做到“守中”也就是“儉”后所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老子將這種狀態(tài)描述為“知足”和“知止”,認為“知足者富”(《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三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道德經(jīng)》第四十四章),“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經(jīng)》第四十六章)。
總之,老子將“儉”作為“三寶”之一,主要是為了告誡侯王們應(yīng)該適可而止,寡欲知足,去奢崇儉,惟此方有進一步成就事功的可能,即“儉,故能廣”(《道德經(jīng)》第六十七章)。所以,“儉”仍然不是最終目的,也只是一種駕馭世間萬物的手段而已,其真正目的是要取得“廣”、“富”、“不辱”、“不殆”、“長久”這樣的“利”。
“不敢為天下先”也就是“不爭”、謙退的意思。“不爭”是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反復提及的一個主題,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就是在《道德經(jīng)》第二章、第三十二章、第五十一章等多處提及的“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不有”、“不恃”、“弗居”等觀點。老子從自然界中的一些直觀現(xiàn)象出發(fā),認為:“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保ā兜赖陆?jīng)》第六十六章)這段話可以理解為老子是站在廣大人民的立場上向統(tǒng)治者獻言:圣人要想統(tǒng)治人民,必須用言語對人民表示謙下;要想領(lǐng)導人民,必須把自己置于人民的后面。所以,圣人居人民之上而人民并不感到沉重,處人民之先而人民并不感到妨害。張松如在分析老子這種“不爭”思想的來源時,從其所代表的階級立場出發(fā),認為老子作為一個從統(tǒng)治階級下層人物淪落下來的隱士,決定了他在當時日趨激烈的階級斗爭中,采取了“辭讓”、“智退”的態(tài)度,即“曲全”,張松如:《老子校讀》,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4、445頁。老子期望他理想中的圣人也應(yīng)該依此去治理天下。所以,老子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保ā兜赖陆?jīng)》第二十二章)在“曲”里存在著“全”的道理,在“枉”里存在著“直”的道理,在“洼”里存在著“盈”的道理,在“敝”里存在著“新”的道理,認清了其中的規(guī)律,就可以做到“不爭”。
同樣,“不爭”絕非指消極地回避或逃避問題,而是出“不居”之謀,劃“善爭”之策,而獲得“明”、“彰”、“有功”、“長”、“不去”、“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樣的“利”。
總的來看,雖然“慈”、“儉”、“不敢為天下先”三者各有側(cè)重,但它們之間卻存在邏輯上的歸屬關(guān)系。焦竑總結(jié)到:“夫唯慈故能儉,儉故不敢為天下先,則慈者三寶之所自而始也。舍其慈則死,保其慈則生。則慈乃所以衛(wèi)吾生者也。故曰:‘天將救之,以慈衛(wèi)之?!苯垢f:《老子翼》,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頁??梢姡按取碧幱诤诵牡牡匚?,三者都可以歸于“慈”,即歸于柔弱,也就是“弱者道之用”,這也是老子“無為”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
縱觀《道德經(jīng)》全文,老子雖然沒有用很多的筆墨去直接了當?shù)卣撌觥袄?,但從“道”的視角上,處處都體現(xiàn)著“利”。這種“利”不僅利于百姓,也利于統(tǒng)治者,更有利于天下萬事萬物。這種“利”體現(xiàn)了“道”的奧妙,正如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八十一章所概括的那樣:“天之道,利而不害。”天道是善利萬物而不害物,統(tǒng)治者們的治國之道就是要效法天道,施予民眾而不與民眾爭利,唯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獲得最終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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