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朝繼隋開統(tǒng)一之局,又擬效漢代懲“亡秦”教訓(xùn)而以“亡隋”為鑒戒,并追奉三代之治,尤以周德為標(biāo)榜,構(gòu)建“一王法”的史觀,這在宮廷圖像敘事得到極為形象的呈現(xiàn)。在唐代宮廷圖像中,《十八學(xué)士圖》《凌煙閣功臣圖》《王會圖》《豳風(fēng)圖》《無逸圖》《嘉陵山水圖》以表功、納諫、勤政三大政治傳統(tǒng)開一時呈像之盛,其以《王會》《豳風(fēng)》《無逸》為代表的經(jīng)圖在唐人的繪畫視閾中的彰顯,既是其建德觀的體現(xiàn),又與《山水圖》相對待,寄托了政治得失與歷史興亡的思想。而由唐代宮廷圖像敘事所表達的價值觀,其對當(dāng)世史觀的影響以及于后世繪事傳統(tǒng)的啟示,也是值得省思的。
關(guān)鍵詞:唐代;圖像敘事;一王法;經(jīng)學(xué)視閾;歷史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9)12-0162-13
作者簡介:許?結(jié),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江蘇?南京?210093)
唐代繼隋結(jié)束南北紛爭開統(tǒng)一局面,然隋祚短促,唐人又多以漢繼秦而懲“亡秦”教訓(xùn)、復(fù)以“亡隋”為鑒戒,在“一王法”的政治思想指導(dǎo)下,構(gòu)建了多層面且具制度化的文化觀。其間唐人歷史學(xué)與圖繪學(xué)的互文特征,似未引起學(xué)界的關(guān)注,例如陳寅恪論唐史以“諱”“誣”二失評官史與私史之別,金毓黻《中國史學(xué)史》第六章“唐宋以來設(shè)館修史之始末”以唐為官修史之昌明時期,而兼及私史;無獨有偶,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論唐畫之北宗與南宗,則區(qū)分以“朝”“野”,論者或有偏重,然其相似見解,實為一突出現(xiàn)象。比較而言,唐代的“官史”與“朝圖”之于“一王法”的思想尤為重要,其圖像敘事在“朝”之歧義與由“朝”及“野”的變遷,已深契于唐人的建德觀念與興亡論調(diào),具有極為重要的歷史價值。
一、圖像史與唐代敘事
在人類文明史上,圖像的歷史源起久遠,西方學(xué)者認為“圖像在文字、宗教、藝術(shù)和對亡靈崇拜開始時就出現(xiàn)了”①,而且具有“證史”的作用②,中國文字的“象形”所呈現(xiàn)的圖像意義,以及“左圖右書”即圖像與書契并存的關(guān)聯(lián)、“左圖右史”即圖像與歷史的契合,也已肇端圖像的史源取向。故歷代畫論嘗先溯其源而分斷其史,如清人張遺《周亮工讀畫錄序》謂:“畫之興也,其與書契并始乎?……唐宋而下,始有簪筆而供御,耑藝以名家者。然或位居左相,馳譽只擅丹青;身本畫師,能事不受逼迫;此豈區(qū)區(qū)一技自鳴者哉!”(清)周亮工:《讀畫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爱嫛迸c“書契”是溯源,而言“唐宋以下”之“耑藝以名家”乃斷史,說明中國圖像史由社會功用向文藝專能的轉(zhuǎn)化。由此視角審察唐代圖繪之學(xué),正是轉(zhuǎn)折階段,即一方面承續(xù)遠古至漢代圖像的功用性,一方面又傳遞魏晉時代如顧愷之、陸探微等人物畫與景觀圖,而使唐代如吳道子、王維等人物、山水畫被奉為畫藝高標(biāo)。繪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固然可贊,但溯源之本根在我國圖像史上的價值卻同樣有著現(xiàn)實的意義,如清人唐岱《繪事發(fā)微·正派》認為“畫有正派,須得正傳……派始于伏羲,畫卦以通天地之德?!瓊髟唬寒嬚叱山袒魅藗?,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清)唐岱著、韓秀鳳校點:《繪事發(fā)微》,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所以從藝術(shù)史的角度,或稱唐人如王維的在野山水畫“把中國所有的畫者,都握在‘寫意之中”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頁。,然從被稱為繪畫之“正派”的“德教”傳統(tǒng)看唐代在朝的一些繪畫本事與作品,其中的歷史內(nèi)涵也不容輕忽。
緣此,我們先看唐人對圖繪的態(tài)度:
伏聞古人云:“畫者,圣也。”蓋以窮天地之不至,顯日月之不照。揮纖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質(zhì),輕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無形因之以生。(唐)朱景玄撰,溫肇桐注:《唐朝名畫錄》(序),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
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艉跣稳荩秸咽⒌轮?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瓐D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jì)綱。是以漢明宮殿,贊茲粉繪之功;蜀郡學(xué)堂,義存勸戒之道。(唐)張彥遠著、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版,第1-6頁。
前一則為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的序語,后一則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的言說,其論圖像的重要功用與意義,以及假漢代宮殿圖繪與文翁興學(xué)故事明示當(dāng)世“勸戒之道”,尤其是表彰圖像功用的歷史功績,以圖畫兼得記傳之?dāng)⑹屡c賦頌之頌美,代表了唐人贊述圖畫以彰顯王政的特殊性與重要性。其“昭盛德”與“明成敗”,誠為重要的歷史內(nèi)涵。
于是由唐史撰述來看唐代朝廷重大且對后世具有影響力的圖繪工作,無不呈示其“本事”特征。茲列舉其中重要圖繪作品如次:
其一,《十八學(xué)士圖》。據(jù)《舊唐書》記載,李世民在秦王府開文學(xué)館,招納人才,號稱“十八學(xué)士”,登基后“又于正殿之左,置弘文學(xué)館,精選天下文儒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聽朝之暇,引入內(nèi)殿,講論經(jīng)義,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941頁。,并命閻立本圖像,褚亮為贊,時人以“登瀛洲”美之。
其二,《凌煙閣功臣圖》。唐太宗于貞觀十七年,命閻立本在凌煙閣繪長孫無忌等24名功臣圖像,閣分三層,內(nèi)層繪功勛最高的宰輔,中層繪功高的王侯,外層繪其他功臣。李世民《圖功臣像于凌煙閣詔》云:“自古皇王,褒崇勛德,既勒銘于鐘鼎,又圖形于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閣著其美;建武功臣,云臺紀(jì)其跡?!虿耐茥澚?,謀猷經(jīng)遠,綱紀(jì)帷帳,經(jīng)綸霸圖;或?qū)W綜經(jīng)籍,德范光煒,隱犯同致,忠讜日聞;或竭力義旗,委質(zhì)藩邸,一心表節(jié),百戰(zhàn)標(biāo)奇;或受脤廟堂,辟土方面,重氛載朗,王略遐宣……可并圖畫于凌煙閣,庶念功之懷,無謝于前載;旌賢之義,永貽于后昆?!保ㄇ澹┒a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82頁。追述漢廷,明彰本朝,表功之義甚明。
其三,《王會圖》(或稱《職貢圖》、《四夷朝會圖》)。據(jù)《舊唐書·南蠻西南蠻·東謝蠻》記載:“貞觀三年,元深入朝,冠烏熊皮冠,若今之髦頭,以金銀絡(luò)額,身披毛帔,韋皮行縢而著履。中書侍郎顏師古奏言:‘昔周武王時,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至于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從之?!保ê髸x)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74頁。考唐貞觀三年,正是太宗始于太極殿聽政之年,有契丹、西突厥、高昌等國朝貢,戶部奏言開四夷為州縣,內(nèi)附一百二十余萬口等事件。翌年(貞觀四年),“李姓王朝在冊命中,自稱為天可汗、大唐皇帝”,“這一年大唐帝國正式成立了”朱東潤:《杜甫敘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因此,顏師古奏言即得回應(yīng),于是有閻立德、閻立本兄弟同制《王會圖》之舉。據(jù)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載:“閻立德《職貢》圖異方人物詭怪之質(zhì),自梁、魏以來名手,不可過也?!堵氊暋?、《鹵簿》等圖,(立本)與立德皆同制之?!庇帧蹲T賓錄》載顏師古奏言后,即謂“乃命立德等圖畫之”。周勛初主編:《唐人軼事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283頁。該圖雖寫實,卻取義《逸周書·王會篇》,以呈萬國來朝氣象。
其四,《豳風(fēng)圖》。據(jù)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晉明帝司馬紹有《豳風(fēng)圖》,繼之唐人閻立本繪制其圖,為后世所本。到了宋元年間,馬和之與林之奐的《豳風(fēng)圖》最為著名??肌夺亠L(fēng)》七篇,分別是《七月》《鴟鸮》《東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以致后世繪《豳風(fēng)圖》多為《七月》圖(如馬和之)。有關(guān)《豳風(fēng)·七月》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詩·豳風(fēng)·疏》引《毛序》:“陳王業(yè)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fēng)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也?!保ㄇ澹┤钤?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88頁。所言“周公遭變”,即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xùn)|都事?!瓣愅鯓I(yè)”,則指周公輔佐年幼之成王,勸其戒逸勤農(nóng)以固本的意旨。閻圖正是《豳風(fēng)圖》創(chuàng)作史上一重要繪制環(huán)節(jié)。
其五,《無逸圖》。據(jù)《舊唐書·崔植傳》載:長慶初穆宗問貞觀、開元治道。崔植對曰:玄宗“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璟嘗手寫《尚書·無逸》一篇,為圖以獻。玄宗置之內(nèi)殿,出入觀省”,“開元之末,因《無逸圖》朽壞,始以山水圖代之”。(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42頁??芍稛o逸圖》初由宋璟手寫,后復(fù)有繼作。而《無逸圖》又源自《尚書·無逸篇》,取義周公輔佐成王“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的史事。
其六,《嘉陵山水圖》。本事來自朱景玄《唐朝名畫錄》:“明皇天寶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吳生驛駟,令往寫貌。及回日,帝問其狀,奏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壁圖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保ㄌ疲┲炀靶瑴卣赝┳ⅲ骸短瞥嬩洝?,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版,第3頁。清人汪行恭《吳道子畫嘉陵山水賦》贊謂“夫以嘉陵山水之奇也,峭壁千重,飛泉百道?!^蜀山真突兀嶔崎,謂蜀水盡奔騰澎湃,謂江回而石壁遙橫,謂嶂疊而巖泉忽掛?!叻?,煙光若凝。峨嵋翠疊,滟澦波騰。……卷巴峽于一拳,著力在疑有疑無之際”(清)鴻寶主人編:《賦海大觀》第四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344—345頁。,抒寫“讀畫”感受,贊其神品,關(guān)鍵在“嘉陵一圖”是“徑尺具數(shù)百里之勢”的氣象。但在唐代勤政史觀的指導(dǎo)下,此“山水圖”又與《無逸圖》對照,嘗被視為荒政的預(yù)兆。
這六幅唐圖,皆為在“朝”的宮廷畫(惟《無逸》為文字圖),前兩幅表功,中三幅為“經(jīng)圖”,政教意識明顯,后一幅為山水圖,因其與《無逸圖》同為內(nèi)殿繪壁之作,故有前引《崔植傳》將內(nèi)殿《無逸圖》“易以山水圖,稍怠于勤”的變化,而喻示興亡教訓(xùn)。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圖畫內(nèi)容有的并不始于唐人,例如《學(xué)士圖》與《王會圖》,前者如趙翼《陔余叢考》卷十九《圖畫學(xué)士不始于唐太宗》認為:“《封氏聞見記》,唐太宗為秦王時,使閻立本圖秦府學(xué)士杜如晦等一十八人,褚亮為贊,世所傳《十八學(xué)士圖》是也。然《南史·王亮傳》,齊竟陵王子良開西邸延才俊,以為士林,使工圖其像?!侗笔贰の菏諅鳌罚R孝昭帝起玄洲苑,畫收于閣上。則圖畫學(xué)士,六朝時已有之,太宗特仿而為之耳。”(清)趙翼:《陔余叢考》,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80頁。后者據(jù)梁朝蕭繹《職貢圖序》稱“晉帝君臨,……夷歌成章,胡人遙集,款開蹶角,沿泝荊門,瞻其容貌,訴其風(fēng)俗。如有來朝京輦,不涉漢南,別加訪采,以廣聞見,名為貢職圖”(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996—997頁。,以及《梁書·諸夷傳》記載,可知蕭圖乃任職荊州時據(jù)親見與轉(zhuǎn)述繪成。蕭圖亡佚,據(jù)后世三種摹本,即唐閻立本摹本《王會圖》、南唐顧德謙摹本《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北宋摹本《職貢圖》傳說的三種摹本,前兩種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后一種今存南京博物院。有關(guān)“職貢圖”的繪制,詳見金維諾《<職貢圖>的時代與作者》,《文物》1960年第7期。,雖有24國使者與33國使者的不同,但其圖像大略可見。盡管閻繪摹仿蕭圖(宋)李廌《德隅齋畫品》“番客入朝圖”條:“梁元帝為荊州刺史日所畫粉本。魯國而上,三十有五國,皆寫其使者,欲見胡越一家,要荒種落,共來王之職。其狀貌各不同,然皆野怪寢陋,無華人氣韻?!惲⒈舅鳌堵氊晥D》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舊本乎?或以為元帝所作,傳至貞觀,后人因事記于題下,亦未可知?!保ㄒ杂釀θA編著《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二編《宋代畫論》,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版,第283—285頁。),但后世多贊頌閻圖創(chuàng)造之意,尤其是圍繞這些圖像的歌詩賦頌,也無不以“唐圖”為宗,贊美唐太宗之本事及“閻立本之妙墨”,這不僅是彰顯盛世氣象,而且根植于唐人“一王法”的歷史話語。
二、“一王法”的興亡圖式
唐代立國所施行的文化政略,雖有尊道、禮佛、崇儒乃至和融胡、漢的多元特征,然其治國之本仍以“儒”為主,形成追宗周、漢的史觀,其中“一王法”的思想可謂貫穿始終?!耙煌醴ā闭f見《漢書·儒林傳》贊孔子作《春秋》:“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獲麟而止。”(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89頁。唐承周、漢之“一王法”由開創(chuàng)、鼎盛經(jīng)衰頓(安史之亂)再到中興的“大歷”“貞元”,又復(fù)倡“一王法”之論,即《新唐書·文藝傳序》所謂:“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保ㄋ危W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25—5726頁。盡管此處“一王法”指的是韓、柳以復(fù)興儒學(xué)為主旨的古文運動,但從漢史所稱,個中仍有追源周、漢之大一統(tǒng)政治的歷史意識,尤其《春秋》褒、貶當(dāng)世以喻興、亡史觀,在唐代立國之初就從多方面呈現(xiàn)出來?!短拼笤t令集》卷十一“太宗遺詔”載:“前王不辟之土,悉清衣冠;前史不載之鄉(xiāng),并為州縣?!保ㄋ危┧蚊羟缶帲骸短拼笤t令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26冊,第101頁。又《新唐書·地理志》載:“東至安東,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單于府?!保ㄋ危W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60頁。然鼎革依武,建構(gòu)以文,誠如后代史家所述:“太宗貞觀五年以后,數(shù)幸國學(xué),于門下別置弘文館,……國學(xué)之盛,近古未有”(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四十一《學(xué)校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11冊,第33頁。;“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五經(jīng)》義疏,……永徽四年,頒孔穎達《五經(jīng)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jīng)依此考試。自唐至宋,明經(jīng)取士,皆遵此本”(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xué)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8頁。,尊崇國學(xué),開辟經(jīng)學(xué)統(tǒng)一時代。至于典籍編纂,如歐陽詢《藝文類聚序》稱“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遍略,直書其事。文義既殊,尋檢難一。爰詔撰其事且文,棄其浮雜,刪其冗長,金箱玉印,比類相從,號曰藝文類聚”(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27頁。,總括前朝,聚事與文,正是文化統(tǒng)一的象征。觀其雄闊之象,又根基于懲鑒前代興亡的史學(xué)態(tài)度。
概觀唐史及論述,有幾類文獻值得關(guān)注,一是帝王的態(tài)度。如高祖李淵《修魏周隋梁齊陳史詔》命蕭瑀等修魏史、令狐德棻等修周史、封德彝等修隋史、崔善為等修梁史、魏征等修齊史、姚思廉等修陳史,并謂諸朝“莫不自命正朔,綿歷歲祀”,故須“務(wù)加詳核,博采舊聞,義在不刊,書法無隱”(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33頁。,意在梳理正朔,歸其統(tǒng)緒。太宗李世民于貞觀二十年下《修晉書詔》謂“發(fā)揮文字之本,導(dǎo)達書契之源,大矣哉”,并追溯周、漢“仲尼修而采《梼杌》,倚相誦而闡丘墳。降自西京,班、馬騰其茂實;逮于東漢,范、謝振其芳聲”(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復(fù)于《政本論》因史鑒政云:“為政之要,務(wù)全其本。若中國不靜,遠夷雖至,亦何所益?隋煬帝纂祚之初,天下強盛,棄德窮兵,以取顛覆。”(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2頁。玄宗李隆基《授蕭嵩集賢院學(xué)士修國史制》以為“明乎國史,所以宏闡大猷;觀乎人文,所以化成天下。自非鉤深學(xué)海,囊括詞林,盛周公之典謨,懸仲尼之日月,何以纂敘鴻業(yè),允諧僉能”(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3頁。,亦以周、孔之功衡論纂史之道。二是史臣的言說。如高士廉《文思博要序》:“大矣哉,文籍之盛也!……爰自卦起龍圖,文成鳥策,墳典開其緒,邱索導(dǎo)其流,虞、夏之書,猶旭日之始旦,殷商之皓,若覆簣之為山。及曲阜佐周,攝政踐祚,而又闕里自衛(wèi),將圣多能,損益禮樂,極乎天而蟠乎地;祖述堯、舜,系星辰而振河海。郁郁焉鼓王風(fēng)于九合,訚訚焉辟儒門于百代?!瓚呀?jīng)成市,俄屬焚坑之災(zāi)……逮乎有隋失御,群兇競返,辟雍蔓于荊棘,延閣殫于煨燼……皇帝仰膺靈命……置成均之職,劉、董與馬、鄭風(fēng)馳;開崇文之館,揚、班與潘、江霧集。”(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7頁。又如房玄齡《晉書·文苑傳序》謂“文以化成,惟圣之高義,行而不遠,前史之格言。是以溫洛禎圖,綠字符其丕業(yè);苑山靈篆,金簡成其帝載”(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69頁。,魏征《群書治要序》謂“欽明之后,屈己以救時;無道之君,樂身以亡國”(唐)魏征:《群書治要》卷首,《叢書集成》(初編),第195冊,第1頁。,多以周、漢史事與秦、隋失御,喻當(dāng)朝政治得失。三是后人的評述。如《新唐書·太宗紀(jì)贊》謂其“除隋之亂,比跡湯、武;致治之美,庶幾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漢以來未之有也”;《玄宗紀(jì)贊》謂其“方其勵精政事,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于竄身失國而不悔”(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8、154頁。,懲隋亂而以太宗、玄宗兩朝論興亡,是史家書寫唐政的重要視點。而推崇周、漢之治,聚焦秦、隋之亂,如王夫之在《讀通鑒論》評隋煬帝時所說“秦與隋虐民已亟,怨深盜起,天下鼎沸以亡國,同也”(清)王夫之:《讀通鑒論》,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50頁。,堪稱的評。
與史家追源并重圖書,如謂“卦起龍圖”“河洛禎圖”等,唐人對圖畫的重視,也等同史書般重要。有唐開國之初,即詔編《貞觀公私畫史》,收錄自高貴鄉(xiāng)公至貞觀十三年圖繪典籍,薛仁貴題序云“伏羲氏受龍圖之后,史為掌圖之官?!劣菹囊笾芗扒貪h之代,皆有史掌,雖遭罹播散,而終有所歸。及吳魏晉宋,世多奇人,皆心目相授,斯道始興。其于忠臣孝子,賢愚美惡,莫不圖之屋壁,以訓(xùn)將來”,因為“驗之目前,皆可圖畫”何志明、潘運告編:《唐五代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第9—10頁。。這是以史掌圖書來推揚繪學(xué)的歷史功績。由此思路,再從唐代的圖像敘事觀其史實與史識,又在寄興亡教訓(xùn)的“一王法”思想圖式,其因圖證史,則呈現(xiàn)三大傳統(tǒng):
其一,表功傳統(tǒng),以《凌煙閣功臣圖》《十八學(xué)士圖》為代表。王朝開辟,旌表功臣,實為慣例,但唐太宗令繪工圖像凌煙閣,如其詔書所謂“念功之懷,無謝于前載;旌賢之義,永貽于后昆”,既有示范之義,又在賡續(xù)史跡,最明顯的是追蹤前漢故事,即漢宣帝“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忽思股肱之美,圖畫其人于麒麟閣”為其樣榜。于是縱觀唐朝,表功成為反復(fù)稱贊的歷史傳統(tǒng),如張九齡《開元紀(jì)功德頌》從“太宗一戎衣而大定”天下,到睿宗、玄宗之君臣功德,贊其“不貢不王,武功居后;不庭不率,文德是先。三代所以直道,百蠻所以向化”(唐)張九齡著、劉斯翰校注:《曲江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77頁。,是追蹤史跡,以喻當(dāng)朝,贊文德而兼及武功的。唐人錢起《圖畫功臣賦》稱“寶玉不足以勸賞,故茅土是封;鐘鼎不足以昭宣,故圖贊是緝”;崔損《凌煙閣圖功臣賦》贊“容彩彰施,氣肅端儼,風(fēng)聲正直,色形恭儉” 許結(jié)主編:《歷代賦匯》(校訂本),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862、1798頁。,則融織史事、臣功與繪圖之用于一體。歷代表功事跡甚多,為何唐朝圖功臣于凌煙閣事被后世反復(fù)稱頌,其因既在于圖繪的視覺功用,更在于“貞觀之治”“功臣遇時”(《舊唐書·太宗紀(jì)·贊》語)的典范意義。緣于此理,唐人王覿《十八學(xué)士圖記》云:
十八學(xué)士皆煬帝之臣,曷暗于隋而明于唐,是有其材而無其時矣?!]每觀十八學(xué)士圖,空瞻贊像而已,輒各采本傳,列其嘉績,庶幾閱像者思其人,披文者思其人,非惟臨鑒耳目,抑可以垂誡于君臣父子之間也。(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32頁。
以語圖互文彰顯十八學(xué)士“嘉績”,并取“垂誡”于世的典范意義,而其人“暗于隋”而“明于唐”的說法,正切合唐人共同的以“過秦”喻“過隋”的歷史觀。
其二,納諫傳統(tǒng),以《無逸圖》最為典范。據(jù)唐史記載,宋璟于玄宗朝上《無逸圖》張于內(nèi)殿,穆宗、武宗朝又追尊此故事,用意均在《尚書·無逸篇》的諫言。考《無逸篇》內(nèi)容,首在周公告誡成王“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并以商紂亡國為教訓(xùn),假殷三宗(中宗、高宗、祖甲)與周三王(大王、王季、文王)為榜樣,鑒戒時君“無淫于觀(非常觀)、于逸(逸豫)、于游(游蕩)、于田(田獵)”等(清)孫星衍撰,陳抗、盛冬玲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3—445頁。,而這又恰與唐朝立國之初的納諫傳統(tǒng)契合。唐太宗提倡納諫,不僅體現(xiàn)在如魏征等諍臣的進諫案例,而且嘗被視為中國歷史上的開明政治,范文瀾曾以唐王為例,認為“納諫——封建社會不容發(fā)生民主制度,皇帝能納諫,就算難得的賢主”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上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8頁。。值得注意的是,唐太宗樹立的納諫典范,既有懲于“亡隋”,還更在于以“諫”建“政”,達到任人惟賢的目的。正因此,太宗將“亡隋”教訓(xùn)由荒政的隋煬帝上推至勤政的隋文帝。據(jù)《舊唐書·太宗紀(jì)下》記載:
上謂房玄齡、蕭瑀曰:“隋文何等主?”對曰:“克己復(fù)禮,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之論事。宿衛(wèi)之人,傳餐而食。雖非性體仁明,亦勵精之主也?!鄙显唬骸肮闷湟?,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于物。自以欺孤寡得之,謂群下不可信任,事皆自決,雖勞神苦形,未能盡合于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復(fù)不敢直言,宰相已下,承受而已。朕意不然。以天下之廣,豈可獨斷一人之慮?朕方選天下之才,為天下之務(wù),委任責(zé)成,各盡其用,庶幾于理也。”(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0頁。
太宗所說的“不敢直言”是為政之大忌,而“委任責(zé)成,各盡其用”才是成功的保證。如果說《無逸圖》的功用具有臣子對君王進諫的典范意義,那么《十八學(xué)士圖》《凌煙閣功臣圖》則是君王對臣子“各盡其用”的形象嘉許。如褚亮應(yīng)詔撰《十八學(xué)士贊》語謂:
大行臺司勛郎中杜如晦:“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懷忠履義,身立名揚?!?/p>
文學(xué)姚思廉:“志古精勤,紀(jì)言實錄。臨名殉義,余風(fēng)勵俗?!?/p>
太學(xué)博士孔穎達:“道充列第,風(fēng)傳闕里。精義霞開,掞辭飆起?!?/p>
記室參軍虞世南:“篤行揚聲,雕文絕世。網(wǎng)羅百世,并包六藝?!?/p>
軍諮典簽蘇勗:“業(yè)敏游藝,躬勤帶經(jīng)。書傳竹帛,畫美丹青?!保ㄌ疲伊粒骸恶伊良?,載《叢書集成》(續(xù)編)上海書店版,第99冊,第78頁。
或文或武,其政事、經(jīng)學(xué)、文章不等,展現(xiàn)的正是君王“納諫”的胸襟與“任人”的功用,這也是唐人“一王法”史觀的政治構(gòu)架。
其三,勤政傳統(tǒng),可以《豳風(fēng)圖》與《王會圖》為例。據(jù)《歷代名畫記》載,閻立本繪制《豳風(fēng)圖》與蕭繹不同,是受詔而為,乃王政所需,更具以史鑒今的政教目的。探尋其源,唐人圖說《豳風(fēng)》(圖像),是繼承漢人語解《豳風(fēng)》(語象)而來,如《漢書·地理志》載:“昔后稷封斄,公劉處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民有先王遺風(fēng),好稼穡,務(wù)本業(yè),故《豳》詩言農(nóng)桑衣食之本甚備?!保h)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42頁。據(jù)《史記·劉敬傳》“公劉避桀居豳”(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15頁。,可知《豳風(fēng)》詩直接公劉傳統(tǒng),喻示周人開辟之“好稼穡,務(wù)本業(yè)”的“大業(yè)”。又《后漢書·王符傳》引《潛夫論·浮侈篇》云:“明王之養(yǎng)民,憂之勞之,教之誨之,慎微妨萌,以斷其邪。……《七月》之詩,大小教之,終而復(fù)始。由此觀之,人固不可恣也?!崩钯t注曰:“《七月》,《詩·豳風(fēng)》也。大謂耕桑之法,小謂索绹之類。自春及冬,終而復(fù)始也?!保▌⑺危┓稌献?、(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34頁。此解《七月》詩意,尊奉的是周公作《七月》之詩的經(jīng)義思想,正切合于唐太宗《耕藉詔》所提出自勵以務(wù)本的歷史認知與現(xiàn)實需求:“周宣在位,已墜茲禮,近代以來,彌多所闕?!駥⒙那М€于近郊,復(fù)三推于舊制?!保ㄇ澹┒a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頁。清人楊棨撰《豳風(fēng)圖賦》云:
今考為此圖者,前有閻立本之墨妙,后有趙孟頫之筆遒。塔失不花,冊并流播;林君子奐,卷亦長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穡,明宣德之寄意田疇。然豈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關(guān)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 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4405頁。
首彰“閻立本之墨妙”,繼述趙孟頫、塔失不花、林子奐的書畫作品,以及后世君王如元英宗、明宣宗與清代皇帝對此圖的重視,尤其是如朱彝尊《經(jīng)義考》所載明初“林子奐作《豳風(fēng)圖》”(清)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一百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8冊,第511頁。,乾隆于此圖端首題寫“王業(yè)始基”四字,正是對這一勤政傳統(tǒng)的昭示。然唐人的勤政史觀也有內(nèi)固其本與外張其勢的兩面性,如唐太宗《政本論》所說的“中國不靜,遠夷雖至,亦何所益”,如果說《豳風(fēng)圖》意為固本,則唐代《王會圖》實乃張勢,這又牽涉到唐人圖像敘事中的“經(jīng)圖”位置及其史學(xué)言說。
三、經(jīng)學(xué)視閾的《王會》與《無逸》
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于“敘圖畫名意”云:“古之秘畫珍圖……典范則有《春秋》《毛詩》《論語》《孝經(jīng)》《爾雅》等圖。……觀德則有《帝舜娥皇女英圖》……忠鯁則隋楊契丹有《辛毗引裾圖》……高節(jié)則……宋史藝有《屈原漁父圖》?!保ㄋ危┕籼撝?、俞劍華注釋:《圖畫見聞志》,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1頁。所言“典范”,是首尊“經(jīng)圖”而呈現(xiàn)的經(jīng)義思想。明初宋濂《畫原》也說“古之善繪者,或畫《詩》,或圖《孝經(jīng)》,或貌《爾雅》,或像《論語》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經(jīng)而行,猶未失其初也。下逮漢魏晉梁之間……圖史并傳,助名教而翼群倫,亦有可觀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人往往溺志于車馬士女之華,怡神于花鳥蟲魚之麗,游精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明)程敏政輯:《明文衡》卷十六,《四部叢刊》景明本,第2042冊。。換言之,以“經(jīng)圖”為繪畫的“正派”,是古人的共識,這在唐人的繪畫視閾中尤為明顯。如前引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述唐文宗大和二年事跡:
(文宗)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跡,命畫工圖于太液亭,朝夕觀覽焉。漢文翁學(xué)堂在益州大城內(nèi),昔經(jīng)頹廢,后漢蜀太守高朕復(fù)繕立,乃圖畫古人圣賢之像及禮器瑞物于壁。唐韋機為檀州刺史,以邊人僻陋,不知文儒之貴,修學(xué)館,畫孔子七十二弟子、漢晉名儒像,自為贊。敦勸生徒,繇茲大化。夫如是,豈非文未盡經(jīng)緯,而書不能形容,然后繼之于畫也。(宋)郭若虛著、俞劍華注釋:《圖畫見聞志》,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
即使“車馬”之圖,唐人也視為鑒史資政之用,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興廢》記述唐憲宗手詔答臣子別進《玄宗馬射真圖》云:
恭獲披捧,瞻拜感咽,圣靈如臨。其鐘、張等書,顧、陸等畫,古今共寶,有國所珍。朕以視朝之余,得以寓目。因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欲觀象以省躬,豈好奇而玩物?(唐)張彥遠著、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版,第15頁。
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zhuǎn)圜,聽言不求其能,舉功不考其素……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舉秦如鴻毛,取楚如拾遺,此高祖所以亡敵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師、伊呂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儉。當(dāng)此之時,天下幾平?!⑽浠实酆弥抑G,說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廷自衒鬻者不可勝數(shù)。漢家得賢,于此為盛。(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917—2918頁。
所述“漢三帝”(高祖、文帝、武帝)以彰漢統(tǒng)之功業(yè),承續(xù)的正是《無逸》中的“周三王”之德教傳統(tǒng)。無獨有偶,唐代宋璟呈獻《無逸圖》本事詳載《舊唐書·崔植傳》,這已是追蹤“開元”盛世史事,所以同傳繼后復(fù)記崔植對穆宗問云:
太宗文皇帝特稟上圣之資,同符堯、舜之道,是以貞觀一朝,四海寧晏?!ㄐ冢╅_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ㄖ谐?,德宗皇帝嘗問先臣祐甫開元、天寶治亂之殊,先臣具陳本末。臣在童丱,即聞其說,信知古人以韋、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虛心理道,亦望以《無逸》為元龜,則天下幸甚。(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42頁。
其歷述“三宗”(太宗、玄宗、德宗)以對“今上”(穆宗)之問,同于《無逸》與梅福上疏的書寫模式,是因“諫”(今上作為)明“統(tǒng)”(圣王之治)的史鑒義理。韓愈《原道》論自周室“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唐)韓愈撰,馬其昶、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頁。,也與此相類,是疊合“王統(tǒng)”而構(gòu)建的“圣統(tǒng)”史觀。
繼唐代《無逸圖》本事后,繼作者甚多,如史載宋仁宗皇祐邇英閣《無逸圖》:“仁宗初建邇英閣,書《無逸》于屏間。歲久而弊,以白居易賦代之。侍講楊安國請復(fù)書《無逸》。上欣然命王洙書之,置之左方。”另有“(哲宗)元祐《無逸圖》”,“(高宗)紹興講殿御書《無逸圖》”等(宋)王應(yīng)麟:《玉?!肪砦迨臏Y閣《四庫全書》本,第944冊,第499、500、501—502頁。。由于唐、宋兩朝所進呈的“無逸圖”亡佚,后世多據(jù)文意推摹而成,如清代徐乾學(xué)、納蘭成德編《通志堂經(jīng)解》所收黃鎮(zhèn)成《尚書通考》著錄排列文字《無逸圖》一幅(清)黃鎮(zhèn)成:《尚書通考》卷十《無逸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2冊,第205頁。。而在此前,域外漢籍中所存“無逸圖”今存最早的是高麗時代(1252—1409)權(quán)近所作《入學(xué)圖說》中的“無逸圖”(高麗)權(quán)近:《入學(xué)圖說》,1390年奎章閣木板。。又沈之漢《滄州集》中《進四戒圖兼陳民瘼疏》有“無逸圖”一幅,并于圖右批注云:“昔唐臣宋璟,嘗手寫為圖,以獻玄宗云。而今無由考見其所謂圖者,臣不揆僭猥,掇拾本文,排列作圖,與七月圖相對,以備睿覽。雖不敢知果合于宋璟之元圖,其于圣上警省鑒戒之道,恐或無害于不同也。”沈之漢:《滄州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編)第26冊,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475頁。在“無逸”文字圖之外,傳世的還有《受無逸圖》,如繪畫宋人孫奭進《無逸圖》本事,屬人物圖按:《受無逸圖》收錄明人張居正等撰《帝覽圖說》第四冊,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刻本。。晚清孫家鼐等編《欽定書經(jīng)圖說》有“無逸八圖”,分別為“稼穡艱難圖”“中宗寅畏圖”“高宗勞外圖”“祖甲惠民圖”“文王卑服圖”“殷受酗酒圖”“古人訓(xùn)告圖”“怨詈敬德圖”,均為分段演繹《無逸》文字描寫而繪飾的人物圖像(清)孫家鼐等纂輯:《欽定書經(jīng)圖說》卷三十五,清光緒31年(1905)武英殿石印本,第1-17頁。。盡管唐朝玄宗、穆宗、文宗(開成石經(jīng)《無逸圖》)、武宗,宋朝仁宗、哲宗、高宗諸朝均有《無逸圖》本事,然因進(受)茲圖的行為在史書上的彰顯,后世有關(guān)是題詠多關(guān)注唐宋璟進圖于玄宗、宋孫奭進圖、王洙書壁于真、仁兩宗的意義。如宋末理學(xué)家陳普撰《無逸圖賦》云:
維叔旦相厥孤宅洛,后歸政,初慮君德之不勤,乃《無逸》而作書。遠引商哲,近陳祖謨,進艱難之藥石,攻耽樂之癰疽?!f世之龜鑒……有若臣璟,圖而獻之。……出入起居,莫不觀省?!z虎患于漁陽,濺鵑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者多矣,周公豈我欺也哉?。ㄋ危╆惼眨骸妒孟壬z集》,《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1冊,第502頁。
其焦點在宋璟進圖,而其“遺虎患于漁陽,濺鵑血乎峨嵋”所喻示的“安史之亂”,又與唐玄宗“開元之末朽暗”以“山水圖”易《無逸圖》于內(nèi)殿相關(guān),是唐代政治史與藝術(shù)史的某種契合,即《無逸圖》與《嘉陵山水圖》的兩個面向。而從唐人的史學(xué)觀點來看,與圖像敘事的建德意義相比,藝術(shù)鑒賞的價值則退在次要位置。
四、建德史觀的繪事傳統(tǒng)
圖像敘事在唐代的運用,有宮廷畫、文人畫,還有墓室壁畫中大量的天象圖、樂舞圖(如韓休墓),這與朝政重視繪事有關(guān),是一個時代假繪筆構(gòu)建德教傳統(tǒng)的歷史。然則唐代以史鑒政,有兩點不容輕視,一者是“隋唐”為一時代的共稱,如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敘論》謂“兩朝之典章制度傳授因襲幾無不同,故可視為一體”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然唐人立國,又無不懲隋亡教訓(xùn),故文化氣象大為不同,反極類漢代承秦政而去秦氣,而秉隋制而去隋風(fēng)。二者是因禮建德,如貞觀禮、顯慶禮、大唐開元禮等,皆為盛典,然唐人制禮又追尊“三代”,誠如歐陽修《新唐書·禮樂志》云“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07頁。,故而歐陽發(fā)等贊述其辭以為“言前世治出于一,而后世禮樂為空名;五行志不書事應(yīng),悉破漢儒災(zāi)異附會之說”(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附歐陽發(fā)等語,載《四部叢刊》(初編)景上海涵芬樓藏元刊本,第921冊。,此追復(fù)三代之謂;但是,唐效擬三代尤其是“周禮”(周德),其取徑又正是漢人的“大漢繼周”思路,所以漢唐氣象間的德教歸投,又有極相似處。
聚焦藝術(shù)史的書寫,論其一代特色,唐繪圖像對追尊周德的敘事,又與漢賦語象異曲同工。這其間有兩人值得一提,即司馬相如與閻立本,二人秉性或異,然境遇卻似。相如被后世奉為“賦圣”,以賦作“三驚”漢主(漢武帝)而躋身宮廷言語侍從 參見許結(jié)《誦賦而驚漢主——司馬相如與漢宮廷賦考述》,《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4期。,首倡“繼周氏之絕業(yè)”之“允哉漢德”(《難蜀父老》)并以賦的語言加以申述:“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子虛賦》);“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上林賦》)引自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度珴h賦》,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07—108、49、67頁。。然相如生存境遇及賦作功效,又有“倡優(yōu)蓄之”以及“揚雄以為麗靡之賦,勸百而風(fēng)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09頁。的批評。再看唐人對相如的評價,一則如陳子良《祭相如文》贊嘆其“誦賦而驚漢主”,一則如鄭少微《憫相如賦》嘆息其“不遇”之悲。(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4、4036—4037頁。與之相比,閻立本較相如職至“中郎將”、“文園令”地位高崇,在高宗朝因“思協(xié)多能,藝兼眾美”被冊立“工部尚書”唐高宗:《冊閻立本工部尚書文》,(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9頁。,而秦府《十八學(xué)士圖》、貞觀中《凌煙閣功臣圖》及太宗詔繪《王會圖》等,皆出閻立本之手,所以元人黃公望《大癡題跋·跋閻立本秋嶺歸云圖》稱其“已極人臣之位,佐治出令,猶恐不暇,而更留心于繪事,何邪?蓋閻氏世工此藝,自有得于朝夕觀覽,漸染熏陶,不求能而能,不求工而工矣”(清)孔廣陶:《岳雪樓書畫錄》,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1085冊,第10頁。。就其繪事成就,唐人李嗣真《續(xù)畫品》贊“二閻”之作“萬國來庭,奉涂山之玉帛;百蠻朝貢,接應(yīng)門之位序;折旋矩度,端簪奉笏之儀;魁詭譎怪,鼻飲頭飛之俗。盡該毫末,備得神情……與兄立德同在上品”(明)郁逢慶編:《書畫題跋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6冊,第779頁。。盡管閻立本精丹青之術(shù)而入閣為相,然其對繪事的態(tài)度,亦類漢人對賦頌不乏輕賤之意。據(jù)《舊唐書·閻立本傳》載:
太宗嘗與侍臣學(xué)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異鳥隨波容與,太宗擊賞數(shù)四,詔座者為詠,召立本令寫焉。時閣傳傳呼云:“畫師閻立本。”時已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側(cè),手揮丹粉,瞻望座賓,不勝愧赧。退誡其子曰:“吾少好讀書,幸免墻面,緣情染翰,頗及儕流。唯以丹青見知,躬廝役之務(wù),辱莫大焉!汝宜深誡,勿習(xí)此末技?!保ê髸x)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680頁。
這又與漢代揚雄“悔賦”相近,是史書記錄的閻立本“悔繪”之說。可是這類的“悔”往往以“此”掩“彼”,猶如漢人悔賦關(guān)鍵在“淫詞濫說”而失“諷諫之義”,閻氏悔繪的著眼點是應(yīng)制花鳥,而其詔繪《功臣圖》《王會圖》《豳風(fēng)圖》,卻承載著王朝彰功建德的歷史使命,雖然這受命于帝王的意志,然其功效亦如漢代的宮廷大賦,有著“體國經(jīng)野”的價值。這也是藝術(shù)作品彰顯史觀的曲折之處。
由此品讀前述唐圖,無論是納諫、表功還是勤政,無不于歷史的統(tǒng)緒中透泄出建德的觀念,概括地說,如《功臣》《王會》諸圖以“功德”見賞,《無逸》《豳風(fēng)》諸圖又以“儉德”是美,而由“儉德”與“功德”代表的“文武之道”,又指向于“圣德”,即由漢唐氣象旨歸于周政(周三王)的德教傳統(tǒng)。復(fù)以《王會圖》為例,明人文征明《衡山題跋·跋仇實甫諸夷職貢圖卷》謂“昔顏師古于貞觀四年奏請作王會圖,以見蠻夷率服之盛,自是以后,繼作不絕,亦謂之《職貢圖》”(明)張丑:《清河書畫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7冊,第495頁。。也就是說,《王會圖》的作者或同時,或異代,其追慕周室經(jīng)典,延續(xù)漢、唐盛世的歷史記憶高度一致。由“蕭圖”、“閻圖”到宋人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元人任伯溫的《職貢圖》、明人仇英的《諸夷職貢圖》,乃至清廷詔制的《皇清職貢圖》(多達300國之眾),構(gòu)成了“圖像帝國”的不斷演繹與呈現(xiàn)詳見賴毓芝《圖像帝國:乾隆朝<職貢圖>的制作與帝都呈現(xiàn)》,《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5期。,但其在歷史記憶的書寫中襯托當(dāng)朝的盛世氣象,并隱喻王會的“昭德”意涵,又是一致的。清人龔景瀚《王會圖賦》以唐政為視點:
唐受天命,奄有四方?;实奂瘸晌涔Γ旎治牡?。遠夷慕義,如內(nèi)諸侯。貞觀三年,南蠻酋長謝元深來朝,中書侍郎顏師古言曰:“昔周武王時,遠國入朝,太史次為王會篇。今蠻夷如元深等,冠服有異,宜令有司寫為圖,以示子孫,章顯盛德無極。”制曰:“可?!眻D成,張于紫宸殿。秘書監(jiān)參預(yù)朝政臣魏征拜手稽首,而獻賦曰……(清)龔景瀚:《澹靜齋文鈔》,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1474冊,第537頁。
賦贊唐室“成武功”“恢文德”,而假托魏征獻賦,其中由周“文王之德”到唐太宗“天可汗威武慈仁,不棄遠人”,營構(gòu)的正是由唐上溯周、漢的建德統(tǒng)緒。這種繪事意圖,與當(dāng)時的史家及文論也是契合的。如論史,劉知幾《史通·敘事》云:
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zhì)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羰ト酥鲎饕?,上自《堯典》,下終獲麟,是為屬詞比事之言,疏通知遠之旨?!R遷《史記》,班固《漢書》,繼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學(xué)者,皆先曰《五經(jīng)》,次云《三史》,經(jīng)史之目,于此分焉。(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5頁。
又如論文,白居易《策林·議文章》云:
《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薄队洝吩唬骸拔耐跻晕睦??!眲t文之用大矣哉!自三代以還,斯文不振,故天以將喪之弊,授我國家。國家以文德應(yīng)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選賢,以文學(xué)取士,二百余載,煥乎文章,故士無賢不肖,率注意于文矣?!夜胖疄槲恼撸弦约~王教,系國風(fēng);下以存炯戒,通諷諭。(唐)白居易著、顧學(xué)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69頁。
所謂“文德應(yīng)天”“敘事為先”,以及“書功過,記善惡”“紐王教”“存炯戒”的作用,實與唐代宮廷諸圖由功德、儉德上達圣德的史觀相埒,是時代語象與圖像呈現(xiàn)的共識。
由于建德必然征圣,亦即追源“三代”,先“經(jīng)”而后“史”,這使唐人的繪事傳統(tǒng)又注入經(jīng)義的價值,故而后世評畫又嘗將閻立本奉詔所繪《王會圖》與《豳風(fēng)圖》并美,且與游戲之作相對,喻示興亡史跡。如明人傅著《跋李公麟畫唐明皇擊球圖》云:
古者圖畫之有益于人也,尚矣。繪《豳風(fēng)》而知稼穡之艱難,貌《王會》而見蠻夷之率服?!送綖橥婧弥?,遣適之資而已。海虞時彥德氏出示唐玄宗與楊貴妃《擊球圖》白描一卷……若夫唐有天下,休養(yǎng)百年,至玄宗承熙洽之運,享太平之福,政宜修己安民,求賢圖治,以保守鴻業(yè)。乃縱其樂逸,耽惑女寵,暱比奸倖,而擊球馳馬,即斯圖所繪,般樂如此,卒至于播遷迫逐,幾亡社稷,要皆縱樂之所致歟?(清)張照等奉敕編:《石渠寶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24冊,第397頁。
所述《擊球圖》之“縱樂”,既是唐代圖繪的轉(zhuǎn)折點,也是后人審視唐史由盛而衰的節(jié)點,并由此強化“經(jīng)圖”歷史功用與藝術(shù)價值。這一傳統(tǒng)在繪畫批評中的延續(xù),例如“古者圖書并重,以存典故,備法戒,非浪作者,故有《建章千門萬戶圖》,晉張茂先猶及見之。漢成帝視《紂踞妲己圖》,班姬因進忠言”(清)孫岳頒等撰:《佩文齋書畫譜》,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9冊,第489頁。;“宋立畫學(xué),遂進雜流,猶令讀《說文》《爾雅》《方言》《釋名》等篇,各習(xí)一經(jīng),兼著音訓(xùn),要得胸中有數(shù)十卷書,免墮塵俗耳”俞劍華編著:《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十編《清代畫論》(五),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版,第312頁。,也是依經(jīng)立義的建德史觀。如果說唐人的山水、花鳥圖偏于“自我圖像”,則《王會》《豳風(fēng)》《無逸》等繪事堪稱這個時代的“標(biāo)志圖像”,于中我們自會發(fā)現(xiàn)這些“從命題到給予命題以意義的‘邏輯空間中的圖畫”所呈示“視覺隱喻”(美)W.J.T.米歇爾著、陳永國譯:《圖像學(xué):形象、文本、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頁。,無疑是具有政治控制力卻不乏文化張力的歷史話語。
綜述而論,唐代圖像敘事并不僅限于敘事的內(nèi)涵,也不僅限于與史學(xué)敘事輔成相弼的功用,而更重要的是通過其敘事的形象展示,引發(fā)我們對唐代政治史與藝術(shù)史的思考。所以通過圖像史的變遷,可以發(fā)現(xiàn)唐朝是極為重視圖像敘事的一個重要時代;通過其“一王法”的興亡圖式,可以看到唐人從政統(tǒng)到史統(tǒng)、圣統(tǒng)的體認;通過以《王會圖》與《無逸圖》為代表經(jīng)圖視閾,可以反觀大唐氣象與勤政儉德的互為互成;而通過唐人的建德史觀,又可省思一代繪事及其對后世的影響與價值。
(責(zé)任編輯: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