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瑾 李英
摘?要:《暹羅館譯語》是明四夷館所編《華夷譯語》的一種,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漢暹對照詞典及公文合集?!跺吡_館譯語》成書于萬歷六年至七年間,主要編纂者為以通事身份由暹返華的暹羅國官員握文源,其為操北方官話以外方言的中國人。其中,《暹羅館來文》源于真實朝貢表文,編纂者遵循第二語言教材編寫的基本規(guī)律對其進行了文本改編與次第編排?!跺吡_館雜字》單音節(jié)詞主要來源于其他館譯語,特別是與《女真館譯語》相似度極高;每門類下緊接單音節(jié)詞的部分雙音節(jié)詞是由單音節(jié)詞組合而成的偏正式、主謂式詞或短語,位于《暹羅館雜字》每門類之末的另一部分多音節(jié)詞與暹羅特產(chǎn)、中暹兩國交流關(guān)系密切,這些特有詞匯的主要來源是暹羅館來文。
關(guān)鍵詞:華夷譯語;暹羅館;辭書編纂;中泰交流史
中圖分類號:K248?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9)12-0153-09
作者簡介:韓一瑾,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講師;李?英,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副教授?(廣東?廣州?510275)
四夷館初設(shè)于明永樂五年(1407),原有八館,后于正德六年(1511)增設(shè)八百館,萬歷七年(1579)增設(shè)暹羅館。為使譯學有傳,永樂至萬歷年間四夷館編有雙語對照的語言學習類教材,其中既有每館所轄語言與漢語對譯的分類詞匯集(稱為“雜字”),亦有二語對照的往來公文集(稱為“來文”),雜字與來文可合稱為“XX館譯語”,十館譯語匯集在一起,統(tǒng)稱作《華夷譯語》“乙種本”,也作“永樂本”或“四夷館本”①。
暹羅館自建館之初,就著手于《暹羅館譯語》的編寫工作?,F(xiàn)存世《暹羅館譯語》兩卷,一曰《暹羅館雜字》,一曰《暹羅館來文》。
《暹羅館雜字》分為天文門、地理門、時令門等18門類,門類下每條詞目由上至下依次羅列暹羅語詞條、漢語對譯詞、漢字譯音三部分。如開卷“天文門”第一條最上方為暹羅語詞條“”,中部為漢語對譯詞“天”,詞目末位是漢字“筏”,即暹羅語“”的漢字譯音。若漢語詞條和漢字譯音由多個漢字組成,則從左至右以橫向為序。各門類下按漢語詞條的音節(jié)數(shù)由少至多排列,多以一字詞目和二字詞目為主。
《暹羅館來文》內(nèi)容為暹羅來貢文書,格式較為固定,先述來文目的并詳列來貢使者及船只信息,最后記錄進貢物品種類與數(shù)量。文中逢“大明皇帝”“皇后”等均另行抬寫,其相對應的暹羅文部分也作另行上平抬寫。
關(guān)于明暹羅館及《暹羅館譯語》的研究始于德籍漢學家、晚清舊海關(guān)洋員夏德(Friedrich Hirth),其發(fā)表于1887年的The Chinese Oriental College(中國東方學院)一文首次提及《暹羅館譯語》,并概述了《暹羅館來文》的大致內(nèi)容。日本學者三田村泰助(1952)結(jié)合《萬歷起居注》的記載,對暹羅館建館背景、教師待遇等問題進行了考證。我國學者特木勒(2001)、張文德(2009)對暹羅館建館始末、具體方位、暹羅館內(nèi)的教習情況等也做過詳盡考察。以上研究立足于漢文史料,基本還原了暹羅館的設(shè)立背景以及館內(nèi)各項活動,對厘定《暹羅館譯語》的史料價值及語料價值等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但對于暹羅館譯語的作者身份、來文真?zhèn)巍㈠吡_館譯語的具體編纂流程等問題尚無人探討。本文以前人研究為基礎(chǔ),從華夷譯語具體文本出發(fā),將漢文史料與外文史料比勘,力圖還原暹羅館譯語的實際編纂流程。
一、不同版本《暹羅館譯語》中的雜字與來文
目前散佚于海內(nèi)外的《暹羅館雜字》所收詞條數(shù)量不一,內(nèi)容上也有若干差異。如北京圖書館藏古籍珍本叢刊所收《暹羅館譯語》(以下簡稱“北京版”)收雜字594條,無來文。德國柏林國立圖書館藏《華夷譯語》二十四卷關(guān)于德國柏林國立圖書館藏二十四卷本《華夷譯語》何以流散至海外,目前有兩種說法,一般認為此本為中國舊海關(guān)洋員夏德(F. Hirth)所集,后由普魯士圖書館于1890年購得。另一說為普魯士國家圖書館東方部主任徐樂教授(H. Hüller)購于易縣,此說參照《柏林訪書記》(《國聞周報》1935年,第42期)。本文傾向于第一種說法,原因有三:其一,夏德在The Chinese Oriental College(Journal of the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 XXII, 1887. pp.207-219)中不但提到自己得到了二十四卷本的《華夷譯語》手稿,并簡單介紹了每卷的內(nèi)容,經(jīng)對照,與柏林國立圖書館所藏《華夷譯語》內(nèi)容一致。其二,柏林圖書館藏《華夷譯語》扉頁有Hirth ms.1字樣,證明其為夏德藏書的一部分。其三,筆者查閱了中國舊海關(guān)每年出版的記錄海關(guān)職員相關(guān)信息的《新關(guān)題名錄》,發(fā)現(xiàn)夏德1870年6月進入中國海關(guān),自1882年4月起升任海關(guān)副稅務(wù)司,直至1887年一直都在上海任職,后于1888-1889年回德國休假,1890年返回中國后由上海調(diào)任至九龍。這與普魯士圖書館1890年前后從夏德處購得此書在時間上也是相吻合的。,其中卷九《暹羅館雜字》凡599條,卷二十四《暹羅館來文》收朝貢文書20篇(以下簡稱“柏林版”)。將上述兩個版本中的雜字逐一比照,可以發(fā)現(xiàn)北京版較柏林版缺“小通事、握步喇、握救辣、須、熟”等五個詞條,凡此五條均位于所屬門類之末頁,故筆者推測北京版無此五條是由于個別門類末頁缺失所致。此外,雖此二版在暹羅文聲調(diào)標注、漢語對譯詞條的漢字書寫、注音漢字的用字選擇上尚有若干差別,但總體來看暹羅文詞條與漢語對譯詞條的內(nèi)容基本保持一致,其相異之處多由異體字或明顯的抄寫錯誤造成。但有一詞例外,即柏林版“地理門”收“大明”一詞,北京版相同位置的詞條為“大清”。由此可知,柏林版為明抄本,而北京版實為清抄本已有研究對比了北京版與日本京都大學另一清刊本的雜字,所得結(jié)論也大致相同:版本差異多由注音漢字或暹羅文寫法有異造成。但京都大學本是清刊本,原明本“大明”一條未做改動。北京版為清抄本,將“大明”替換成“大清”。。
德國柏林國立圖書館藏《暹羅館來文》共80葉,收來文20篇,使用漢語和暹羅語對照的形式,漢語在前,暹羅語在后。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西域同文表》共八卷(以下簡稱“內(nèi)閣文庫版”),其中第四卷題為《暹羅館表文》,共24葉,收暹羅館來文6篇。經(jīng)比照,內(nèi)閣文庫版與柏林版無完全重合的篇章,但二者顯然有所關(guān)聯(lián),以內(nèi)閣文庫版第一篇來文與柏林版第十一篇來文為例,兩篇內(nèi)容如下:
內(nèi)閣文庫版來文(第一篇):
暹羅國王哪侃洪武九年蒙天皇帝賞賜暹羅國銀印一顆至隆慶四年被火燒毀今備辦金葉表文蘇木等物差握坤大通事眾頭目差船進貢一只船護送一只船引水一只船八櫓一只裝載蘇木等物來到廣東布政司給文送正使眾頭目前赴北京叩頭天皇帝乞討銀印一顆賞賜暹羅國蘇木二千斤象牙二百斤胡椒二百斤藤黃二百斤皇后蘇木一千斤象牙一百斤胡椒一百斤藤黃一百斤
柏林版來文(第十一篇):
暹羅國王哪侃洪武九年蒙大明皇帝賞賜暹羅國銀印一顆至隆慶四年被火燒毀今備辦金葉表文蘇木等物差握坤鮮正使握坤坦副使握悶老三使握文砍大通事眾頭目差船進貢一只裝載蘇木等物來到廣東布政司送正使眾頭目去叩頭大明皇帝蘇木二千斤象牙二百斤胡椒二百斤藤黃二百斤皇后蘇木一千斤象牙一百斤胡椒一百斤藤黃一百斤
通過上文可知,兩篇來文所記來貢時間、所貢物品品類數(shù)量均相同,但尚有如下幾方面的差異:
其一,內(nèi)閣文庫版稱明皇帝為“天皇帝”,柏林版稱“大明皇帝”,無論是將明帝稱為“天皇帝”還是“大明皇帝”,均有表臣屬之意,二者語義差別不大,筆者還發(fā)現(xiàn)在其他館來文中“天皇帝”“大明皇帝”有在同篇來文中共現(xiàn)的情況,如柏林版第17卷《高昌館來文》首篇“哈密地面差來使臣把把格等,大明皇帝前扣頭奏奴婢地方風寒土冷,無希物件,今差使臣將阿魯骨馬四匹,羚羊角三十枝進宮去了。望天皇帝憐憫,怎生恩賜奏得。圣旨知道”中二者就出現(xiàn)在同一篇來文中。
其二,內(nèi)閣文庫版有詳細的貢船信息及來貢所求物品,柏林版前十篇也有貢船信息,且表述與內(nèi)閣文庫版完全相同,但自第十一篇起省略了貢船信息。
其三,柏林版每篇都有詳細的貢使職位及姓名,且每篇中貢使姓名均不相同,無一重合。內(nèi)閣文庫版無貢使的詳細信息。
雖僅從漢語文本我們無法判斷上述兩版本的先后關(guān)系,但通過漢語和暹羅語來文的對照,我們發(fā)現(xiàn):內(nèi)閣文庫版很可能是由漢文譯成暹羅文,且譯文基本按漢文內(nèi)容逐詞對譯,有些漢語詞只是用暹羅文記錄其音,不譯其義,如“護送、叩頭”等。加之語法生硬,且將暹羅文刻意分詞書寫,整體來看,暹羅文部分不像是出自暹羅本土人之手。而柏林版的暹羅文則更符合暹羅語語法及暹羅文的書寫習慣,且每篇來文中貢使的漢文姓名皆音譯自暹羅文,因此柏林版來文應該是先有暹羅文原文,再譯成漢文的。綜合下文中提到的暹羅館來文作者及成書過程等因素,筆者認為柏林版更接近暹羅館建館之初所編《暹羅館來文》的面貌。綜上,筆者下文中在分析雜字和來文的具體文本內(nèi)容時,主要參考了柏林版的《暹羅館譯語》。
二、《暹羅館譯語》的成書時間及作者
關(guān)于四夷館各館設(shè)立時間及各譯語的成書時間至今仍無定論,而談到暹羅館的建立問題,則需追溯至弘治十年(1497)。是年,因四夷館中無人能夠譯辨暹羅國所進金葉表文,大學士徐溥曾上書奏請設(shè)暹羅譯字官,明孝宗命廣東布政司選取精通暹羅國語言文字者起送聽用《禮部志稿》九十二卷載:“弘治十年,時暹羅國進金葉表文,而四夷館未有專設(shè)暹羅國譯字官,表文無能譯辨,大學士徐溥等以為請。上曰:既無曉譯通事,禮部其行文廣東布政司,訪取諳通本國言語文字者一二人,起送聽用?!保敝琳率辏?515),暹羅國進貢來文仍無人能識,不得不轉(zhuǎn)由回回館根據(jù)通事講說代為翻譯,因此大學士梁儲上疏,請求仿照八百館之做法,選留暹羅國來華官員在四夷館教授暹羅語,明武宗“從之”“正德十年,貢使至,下回回館譯寫。大學士梁儲疏,據(jù)提督少卿沈冬魁呈準回回館主簿王祥等呈,竊照本館專一譯寫回回字,凡遇海中諸國,如占城、暹羅等處進貢來文亦附本館帶譯。但各國語言文字與回回不同,審譯之際全憑通事講說,及降敕回賜俱用回回字。今暹羅來貢金葉表文,無人識認。查近年八百大甸等處音字失傳,內(nèi)閣具題暫留差來頭目藍者歌在館敎習,合無比照藍者歌事例,于暹羅來使內(nèi)選留一二人在館,令其敎習,待肄業(yè)精熟,將本使照例送回。從之?!薄痘浐jP(guān)志30卷》卷二十一,清道光廣東刻本?!端囊酿^考》民國十三年(1924)東方學會印本第20頁有相同記載,表述略有不同。,但實際上此事卻仍被擱置,正如三田村泰助所說:如果正德十年已設(shè)暹羅館,那么就該如正德六年所設(shè)立的八百館一樣,對暹羅譯館之建筑、譯官待遇等有所記錄三田村泰助:『暹羅譯語に就いて』,立命館文學第81號,1952年,第16-17頁。。且直至萬歷六年張居正仍稱:“暹羅國王近年屢差進貢,所有金葉表文無從審譯看得,翰林院四彝館原未設(shè)有暹羅一館,已經(jīng)題奉欽依行。”(明)呂維祺輯:《四譯館增訂館則20卷》卷十三文史,民國影明崇禎刻清康熙補刻增修后印本。由此可見,直至萬歷六年,暹羅館仍未正式設(shè)立。
萬歷六年時任四夷館提督少卿的王宗載對萬歷三年至六年暹羅館開館前之情形作了如下記載:萬歷三年九月,暹羅國王招華宋頃遣使握坤哪朵思灣等奉金葉表貢方物,(中略)其次子昭華宋頃嗣為王,以欽賜印信被兵焚無存,因奏請另給。禮部議稱,印文頒賜年久,無憑查給,且表字譯學失傳,難以辨驗,復題行彼國查取印篆字樣,并取精通番字人員赴京教習。五年八月,差通字握文源同夷使握悶辣、握文鐵、握文貼赍原奉本朝勘合赴京請印,并留教習番字,各賜冠帶衣服有差。六年十月,該內(nèi)閣大學士張等題據(jù)提督少卿蕭稟呈請于本館添設(shè)暹羅一館,考選世業(yè)子弟馬應坤等十名送館教習王宗載:《四夷館考》,東方學會印本,民國十三年(1924)館下“暹羅館”,第21頁。。由此可知,萬歷五年八月夷使赴京,六年十月張居正奏請設(shè)暹羅館,“萬歷七年正月初四日,考選譯字生馬應坤等十名,到館教譯”《輯校萬歷起居注》,南炳文、吳彥玲輯校, 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05頁。。僅隔七日,《萬歷起居注》萬歷七年正月十一日載:“先是,上因考選譯字生,命將諸國番文各寫一本進覽。至是,輔臣傳令四夷館官生,寫完《華夷譯語》共十冊進呈。上留覽?!薄遁嬓Hf歷起居注》,第256頁。時四夷館已建成十館,進呈的《華夷譯語》又恰有十冊,因此我們推測這里面是包括《暹羅館譯語》的。夷使赴京前已知將要留京教習暹羅文,且作為四夷館中最晚設(shè)立的暹羅館又有可供參考的其他館譯語,因此在萬歷六年抵京后立即著手于《暹羅館譯語》的編寫,并于正式建館的萬歷七年正月前完成編纂也符合常理,由此我們推測《暹羅館譯語》的成書時間為萬歷六年至七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