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熠慧
(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社會學系,上海200433)
20世紀70年代,西方女性主義者對家務勞動進行過非常激烈的討論。受到全世界范圍內左翼思潮的影響,一方面以美國為中心形成的“女性解放運動”(Women's Liberation Movement),既區(qū)別于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自由主義思想指導下的“選舉權運動”(Women's Suffrage Movement),又區(qū)別于激進的女性主義,旨在從勞動的角度出發(fā),對資本主義體系和父權制進行結構性的反思和批判,在現實中建立自由而民主的聯盟;這項運動的中心雖然在美國,但在全世界范圍內獲得了響應,英國、荷蘭、瑞典和法國等國家的女性主義者都在不同程度上參與了這項運動[1]。另一方面,各個國家在這樣的趨勢中發(fā)展出了自己的運動形式,其中以意大利的新女性運動最有代表性,他們提出新女性運動的訴求是“姐妹情誼”的建立,并認為“姐妹情誼”的基礎是“工作”(work),尤其是“家務勞動”(housework),旨在重新討論家務勞動的價值以及家庭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關系[2]。這些女性主義者大多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在反思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和激進女性主義的基礎上,試圖將馬克思主義和女性主義融合,形成新的理論范式。她們被后人稱為“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socialist feminist)。其中,對家務勞動進行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是他們的重要工作。
這些女性主義者都認為,馬克思在討論勞動價值時具有性別盲點,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馬克思更多關注(當時男性所集中的)工業(yè)領域的勞動價值,疏于討論女性所從事的家務勞動的價值[3];二是馬克思雖然提出家庭是消費生活資料和再生產勞動力的場所[4],卻沒有厘清家務勞動與資本主義積累之間的具體關系,以及家務勞動和性別不平等之間的聯系。她們認為,雖然恩格斯在《家庭、國家和私有制的起源》中認為性別壓迫根源于財產的占有,但并未澄清性別“壓迫”和“剝削”之間的關系。在反思傳統馬克思主義性別盲點的基礎上,她們圍繞著家務勞動,對以下問題進行了討論:家務勞動是否創(chuàng)造使用價值?是否具有交換價值?是否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家務勞動是否具有生產性?家務勞動與資本主義是什么關系?
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都堅持認為家務勞動具有使用價值。瑪格莉特·本斯頓(Margaret Benston)于1969年在美國著名的左翼期刊《每月評論》(Monthly Review)上發(fā)表了《女性解放的政治經濟學》(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Women's Liberation)。她在這篇文章中反對教條馬克思主義者提出的家務勞動沒有價值的觀點。這些教條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大量從事家務勞動的女性沒有進入市場,其勞動力沒有成為商品,家務勞動不算“真正的工作”。但是她認為家務勞動也生產使用價值,只是女性所從事的家務勞動,生產使用價值的機制與男性不同,是一種“私人的生產”(private production)[5]。其他學者則從不同維度討論了家務使用價值的內涵:有的學者認為家務勞動的使用價值體現為維持和再生產勞動力,包括對工人自身吃喝拉撒等方面的照料以及下一代的生育和養(yǎng)育[6][7]。有的學者則強調家務勞動的使用價值體現在她們所生產的商品——作為勞動力的人上[8]。還有的學者認為女性家務勞動雖然無酬,但是她們的使用價值是在家庭內部被消費的,因此已經涵蓋在家庭整體的生活消費之中,隱含在丈夫的工資中[9]。
雖然這些學者對于家務勞動具有使用價值這一觀點沒有異議,但是在家務勞動是否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和家務勞動是否是生產性勞動這兩個問題上卻存在不同的觀點。持有這些觀點的學者分為三派。第一派認為家務勞動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是生產性勞動,且與資本存在間接聯系,這一派以達拉·科斯塔(Mariarosa Dalla Costa)和謝爾瑪·詹姆斯(Selma James)為代表。第二派則認為家務勞動不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是非生產性勞動,且認為家務勞動與資本之間缺乏聯系,這一派以沃利·塞科姆(Wally Secombe)為代表。第三派以約翰·哈里森(John Harrison)和莉絲·沃格爾(Lise Vogel)等學者為代表,認為家務勞動并不能用“生產性/非生產性”的框架來分析,認為這個二元框架只針對有酬勞動,由于大量的家務處于無酬狀態(tài),因此不適合用這樣的二元框架來分析,而推崇更為細致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以科斯塔和詹姆斯為代表的這一派從本斯頓的觀點出發(fā)進一步延伸。正如前文所述,本斯頓的重要貢獻是強調家務勞動的價值。不僅如此,她還區(qū)分了家務勞動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但卻沒有具體地討論家務勞動與剩余價值之間的關系??扑顾驼材匪箘t在本斯頓的基礎上提出,家庭是一個“社會工廠”(social factory),家庭主婦不僅生產使用價值,還生產剩余價值,而資本主義體系正是通過家庭來獲得這些剩余價值,從而“剝削”了家庭主婦[2](PP10-33)?!凹彝ブ鲖D的社區(qū)(家庭)是資本主義組織的另外一半,是剩余勞動的另外一個隱蔽的來源?!保?](P12)她們堅持認為家務勞動形成剩余價值,因此具有生產性。但兩位作者對家務勞動如何產生剩余價值卻沒有詳細的討論。支持她們的學者在她們研究的基礎上嘗試提供論據,分析了家務勞動作為一種無酬勞動如何維持資本主義體系,并將這種對資本主義的再生產分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生物意義上的再生產;二是兒童的教育以及病人和老人的照料;三是資本主義每日消耗的勞動力再生產,并認為這三方面使家庭主婦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不可見”的經濟基礎,從而使男性成為“可見”的商品生產者[10](P42)。
第二派代表人物塞科姆則認為家務勞動并沒有生產剩余價值,是非生產性勞動。1974年,塞科姆在《新左翼評論》(New Left Review)上發(fā)表了《資本主義下的家庭主婦及其勞動》(《The Housewife and Her Labour under Capitalism》),反駁了科斯塔和詹姆斯的觀點,認為家務勞動不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是“非生產性勞動”(unproductive labor)。他的理由在于,馬克思認為“生產性勞動”的本質在于創(chuàng)造出了被資本家篡取的剩余價值,由此判斷一個勞動是“生產性”還是“非生產性”,主要在于兩個標準,一是這個勞動是否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二是這個勞動是否直接和資本發(fā)生聯系,而家務勞動在他看來既沒有與資本直接發(fā)生聯系,更沒有創(chuàng)造出它自身以外的價值,因此不符合兩個標準,不是生產性勞動[4](P11)。他批評科斯塔和詹姆斯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家務勞動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而并沒有給出有利的論證,且混淆了“剝削”和“壓迫”兩個概念[4](P11)。在他看來,科斯塔和詹姆斯所強調的家務勞動的“生產性”,更多指的是家務勞動對于資本主義生產的必要性,而并未涉及家庭主婦的家務勞動和資本之間是直接還是間接的關系,也沒有對家庭主婦與資本主義進行區(qū)分,而他認為這種區(qū)分非常重要,因為在他看來,與資本所存在的直接的關系才能被視作生產性的勞動[4](P11)。在這樣的基礎上,他認為家庭主婦遭遇的只是性別不平等的關系,遭受的是家庭內部丈夫等家庭成員的壓迫,但是由于沒有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因此不存在剩余價值被攫取的過程,從而不存在“剝削”[4](P11)。雖然塞科姆認為家務勞動是“非生產性”勞動,但是他仍承認家務勞動對于資本主義的維持和再生產具有一定的貢獻[4](P11)。在他看來,(當時的)家務勞動雖然是一種私人化的勞動而非社會勞動,但是勞動二重性仍然使家務勞動與資本之間存在一定間接的聯系,也就是家務勞動對于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維持和再生產具有一定的功能:首先家務勞動再生產了勞動力,從而使資本與勞動之間的關系能夠不斷地再生產出來;其次,生養(yǎng)和教育孩子,作為社會化的重要過程,是社會秩序再生產的重要基礎,換一個角度來說,孩子在家庭內部將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和文化進行內化,從而成為一個符合資本主義要求的合格勞動力,從這點來說,家庭正是通過生養(yǎng)和教育孩子這一家務勞動,實現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維系和再生產[4](PP14-15)。塞科姆認為資本主義的再生產可以分為三類:一是生產工具的再生產,二是勞動力的再生產,三是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家務勞動主要是實現勞動力的再生產和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勞動力的再生產是家務勞動在資本主義中所履行的經濟功能,而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則是家務勞動在資本主義中所發(fā)揮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功能[4](PP14-15)。
在針鋒相對的兩派之外,還存在第三派。這一派的學者希望超越“生產性勞動/非生產性勞動”的二元框架,從馬克思主義那里借鑒更為細致的政治經濟學分析來具體討論家務勞動與剩余價值之間的關系,他們認為爭論的核心問題“家務勞動是生產性勞動還是非生產性勞動”本身值得質疑[11](P109)。代表人物沃格爾認為從馬克思對于“生產性勞動”的定義來看,家務勞動不屬于“生產性勞動”[3](PP27-28)。但是她不贊成塞科姆將家務勞動視為“非生產性勞動”(unproductive),因為馬克思對“非生產性勞動”的定義是“不和資本發(fā)生交換,而是和諸如工資或利潤等收入直接發(fā)生交換的勞動,例如管家或園丁的勞動”,而沃格爾認為女性在家內從事的家務勞動通常是無酬的,無法歸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非生產性勞動”必須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有酬勞動[3](P28)。蘇珊·希梅爾韋特(Susan Himmelweit)和西蒙·莫恩(Simon Mohun)也持有相同觀點,認為在馬克思的定義中,“生產性勞動”或“非生產性勞動”都是針對具有資本主義性質的有酬勞動,但當時的家務勞動還具有前資本主義性質,并且大多是無酬勞動,因此在分析的過程中應該摒棄這一對立的二元框架[12](P18)。特里·菲(Terry Fee)也認為家務勞動雖然與資本主義存在一定的聯系,但是家內的無酬勞動和生產領域的有酬勞動同時放在“生產性/非常性勞動”框架下并不恰當[13]。哈里森則在超越“生產性/非生產性”上做出了進一步嘗試,她對家務勞動與剩余價值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更加深入而細致的分析[14]。首先,她提出,家務勞動作為一種生產方式,與一般意義上資本主義工業(yè)生產方式不同。家內家務勞動的過程并沒有改造自然,家務勞動者也沒有與自己的生產工具分離,更沒有受外人的監(jiān)督,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和擁有生產工具的手工作坊生產非常相似[14](P38)。但是不同于手工作坊,家務勞動所生產的使用價值并不是用來在市場上交換的,而是用于在家庭內部消費[14](P38)。她認為,家務勞動并不生產商品,甚至也不生產勞動力[14](P39)。在她看來,維持和再生產勞動力與生產勞動力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其次,她提出家務勞動的循環(huán)和一般生產的循環(huán)存在很大差異[14](P39):一般的生產循環(huán)遵循“資本—商品—資本”的模式,即商品的生產和再生產是連續(xù)的,但是家務的生產循環(huán)卻是斷裂的,家務勞動的生產并不是和家務勞動的再生產連接,而是與資本主義的生產相連接[14](P39)。最后,她認為不能武斷地說家務勞動是“生產性的”或家務勞動是“非生產性的”[14](P42),而要看家務勞動者具體的勞動時間。她將家務勞動的時間分為為自己生產使用價值(包括為自己做飯和洗衣等)的時間、為丈夫和孩子生產使用價值(為他們做飯和洗衣等)的時間。當她的勞動時間超出她自己生活所需的時候,剩余價值就被生產出來了[14](P42)。她還認為,家務勞動的剩余價值是在家庭內部被消化的,因為家務勞動者的生活所需被包含在家庭工資里,其剩余價值通過進行公共勞動的配偶的工資表現出來[14](P42)。雖然一些學者對哈里森通過勞動時間來衡量勞動價值存在異議,認為只用勞動時間來衡量家務勞動的價值遠遠不夠,生育后代這個過程的勞動價值難以用勞動時間來衡量,但即使如此,她們還是肯定哈里森的政治經濟學分析無疑是對“生產性/非生產性”二元爭論的突破[15](P25)。她的觀點也得到了其他一些學者的肯定,她們都認為,正因為女性為家庭提供著無酬家務勞動,才導致資本家可以付給養(yǎng)家男性更少的工資[16](P6)。
20世紀70年代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內部轟轟烈烈的有關家務勞動價值的大討論,到了80年代逐漸消弭。雖然有關家務勞動的討論一直存在,但是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對家務勞動價值進行的分析則日漸式微,女性主義者紛紛轉向討論家務勞動力市場和家庭內部家務分工的不平等問題[17](P224)。即使是20世紀90年代法蘭克福學派第三派代表人物、當代社會批判理論家、新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南?!じダ诐?Nancy Fraser)也更多地從性別正義的角度來討論家務勞動的組織模式[17](PP220-226)。這背后的推動因素包括: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在全球的盛行,家務勞動逐漸商品化,大量女性走出家庭,從事有酬的家務勞動,許多女性主義者也轉向接受新自由主義下的家務商品化圖景,放棄了70年代的社會主義想象和經濟再分配的訴求以及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其次,資本主義福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使得家務勞動逐漸成為個體家庭的責任,家務勞動與國家政治經濟體系之間的關系被一些女性主義者遺忘;最后,全球化浪潮下形成的“全球照料鏈條”(global care chain)將學者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不同國家女性之間的階層、種族不平等上[18][19]。但是,性別關系是嵌入在各種社會關系之間的,將性別問題從經濟、社會和政治問題中剝離出來,就家務勞動討論家務勞動,將無法看清性別關系與宏觀社會經濟制度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也會阻礙性別研究與其他領域之間的交融和對話。當代性別研究中,家務勞動政治經濟學分析的缺失,使女性主義者只能在微觀上就家務勞動分工本身討論性別不平等問題,難以系統性地對家務勞動背后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因素進行深層次剖析,從而限制了女性主義者進行家務研究的理論延展。因此,我們需要從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對于家務勞動價值的討論中汲取營養(yǎng),通過摒棄一些不合時宜的分析概念,從而更好地承傳和發(fā)展其對于家務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20世紀70年代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對我們最大的啟發(fā)在于,將家務勞動價值的討論放在一個更為宏觀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中考察,厘清家務勞動中性別關系與其他社會關系之間錯綜復雜的聯系。但是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對于家務勞動價值的分析也存在一定的局限:一是過于低估了家務勞動的商品化和社會化程度;二是忽略了不同生產方式可以在同一個時期同時存在的事實;三是將資本主義視為一個靜態(tài)的生產模式,忽視了家務勞動的實質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變化[12](P21)。為了更好地對家務勞動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我們需要對20世紀70年代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有關家務勞動價值的討論進行重構,從而突破以上的這些局限,形成理論上的拓展。這些重構包括:厘清家務勞動使用價值的維度,拓展價值分析的多個層面;超越“生產性/非生產性”的二元框架,引入“家務勞動的商品化程度”這一連續(xù)體來分析家務勞動的交換價值;在討論家務勞動剩余價值的過程中將家務勞動的商品化和社會化進行區(qū)分;將不同地區(qū)的家庭模式納入家務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1.拓展使用價值分析的多個層面
隨著家政市場的出現,今天的家務勞動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勞動者自家內所進行的家務勞動,通常表現為無酬形式;另一種是在別人的家庭內所進行的家務勞動,通常表現為有酬形式。但不管是為自己家庭還是為別人家庭所進行的家務勞動,都具有使用價值。在下文中,先以勞動者在自家內所進行的家務勞動為例來分析其使用價值。對于家內的家務勞動來說,其同工廠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使用價值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滿足了人們的需求。但是家務勞動與工廠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使用價值的不同之處在于:家務勞動不僅通過改造自然生產出滿足人們生理需求的“物”,而且通過人與人的互動來滿足人們情感和生理上的需求。二者的區(qū)別不僅僅是哈里森所提到的“改造自然”與否,還包括“滿足人們需求的不同”。確實,工廠勞動通過改造自然,產生有形的“物”來滿足人們的需求,從而體現使用價值,但哈里森認為家務勞動過程并未改造自然,具有一定的偏頗性。家務勞動中的一部分勞動,例如食物烹飪,則是對原材料進行加工,將自然變?yōu)槭澄?,但是另外一部分勞動,例如照料家人,則并未改造自然,而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來滿足人們情感上的需求。因此家務勞動中既包括了通過改造自然來滿足人們物理上需求的部分,也包括直接滿足人們情感和心理需求的部分。與此同時,不管是烹飪等改造自然的家務勞動還是照料家人等并未改造自然的家務勞動,都包含以下兩個維度:一是對自身需求的滿足,二是對其他家庭成員需求的滿足。在對其他家庭成員需求的滿足中也包括三個層面:一是對父母輩的贍養(yǎng),二是對配偶的勞動力的維持,三是對子代的勞動力的再生產(見表1)。
表1 勞動者在自家內進行的家務勞動的使用價值
2.超越“生產性/非生產性”的二元框架
在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有關勞動價值的討論中,“生產性/非生產性”的二元分析框架過于僵化。正如批評者所述,當時的論戰(zhàn)是在家務勞動商品化較低的前提下展開的。當時馬克思對于“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定義,針對的是有酬勞動,其前提是勞動者的勞動力已經商品化。但當時的現實情況是,大量女性作為家庭主婦,其勞動力的商品化程度非常低,并不符合馬克思關于“生產性/非生產性”勞動區(qū)分的前提。但今天在全球各地,已經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家務勞動商品化。即使在同一個區(qū)域內,也出現了有的女性從事有酬家務勞動,有的女性從事無酬家務勞動,甚至有的女性同時從事有酬和無酬家務勞動的現象。因此,“生產性/非生產性”這樣二元兩分的理想類型很難將今天全球紛繁復雜的家務勞動形式囊括進去。復雜多元的家務勞動形式更需要引入“家務勞動的商品化程度”這一連續(xù)體來分析家務勞動的交換價值。不同類型的家務勞動在這個連續(xù)體上處于不同位置,對應不同的交換價值。此外,針對這一連續(xù)體上的每一類型的家務勞動,都可以具體地進行勞動過程中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比例分析,厘清其與剩余價值率之間的關系。除了上文哈里森所提到的家務勞動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的具體分析,孟捷和李怡樂也在沃格爾的基礎上總結了分析家務勞動時間和剩余價值率之間關系的方法。孟捷認為狹義的必要勞動(資本家通過工資實際支付給工人的勞動力價值)加上工人階級家庭的成員(傳統上主要是婦女)所從事的家庭勞動構成了廣義的必要勞動,使得原先的剩余價值率公式(剩余價值率=剩余勞動/必要勞動)失效,導致(剩余勞動/廣義的必要勞動)<(剩余勞動/狹義的必要勞動),意味著家庭勞動在廣義的必要勞動中占據的比重越大,資本主義企業(yè)需要支付的狹義的必要勞動比重就越小,剩余價值率就越高[20](P75)。此公式很好地解釋了無償的家務勞動和社會化的家務勞動如何補貼了企業(yè)的利潤積累[21](P83)。
3.厘清家務勞動的商品化和社會化之間的關系
在重構家務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時,除了厘清家務勞動使用價值的維度,拓展價值分析的多個層面;超越“生產性/非生產性”的二元框架,引入“家務勞動的商品化程度”這一連續(xù)體來分析,還需要注意家務勞動商品化與社會化之間的聯系和區(qū)別。家務勞動的社會化指的是家務勞動的提供和滿足不限于個體家庭內部,而由超越個體家庭之外的其他勞動者來提供;家務勞動的商品化則指的是家務勞動通過貨幣購買獲得。家務勞動的商品化是社會化的一種形式,但不是唯一形式。在家務勞動的社會化中,家務勞動可以作為一種商品存在(商品化的家務勞動),也可以作為一種公共物品存在。在福利國家所主導的家務公共服務化和中國計劃經濟時期的家務勞動社會化中,家務勞動都是一種公共物品。在同一個地區(qū)和國家內,也會存在著某些家務勞動是商品、某些家務勞動是公共物品的情況。而對于同一個國家的不同時期,家務勞動的形態(tài)也是變化的。引入歷史的視角,便可以厘清家務勞動形態(tài)的變化。以中國為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逐步建立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實施了以國家為主體,低水平、廣覆蓋的生產與生活一體化的單位式社會福利體制,即通過工作單位負擔員工的生產和再生產需求[22](P46)。在這樣的生產和生活一體化的社會福利體制下,家務勞動作為一種公共物品,其社會化達到了極高的程度,但商品化的程度卻很低。隨著改革開放之后的去單位體制化,家務勞動出現了先家庭化后商品化的趨勢。計劃經濟實踐和市場轉型的過程,使得社會主義國家的家務勞動呈現出資本主義國家不同的形態(tài),而商品化與社會化之間的關系則是剖析這些不同形態(tài)的重要棱鏡。
4.思考不同地區(qū)的家庭結構和家庭模式
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對家務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雖然沒有否定家庭結構和家庭模式的作用,但往往被學者們批評過于局限在經濟層面[23](P104)。剩余價值理論更側重于闡明勞資間的雇傭關系,但家務勞動嵌入的則是多種社會關系,這些社會關系中不僅有雇傭關系,還有性別關系以及各種各樣其他形式的家庭關系[21](P82)。這些與勞動關系雜糅在一起的家庭關系,受到家庭結構和家庭模式的影響。20世紀70年代的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理論,也受到了西方“去家庭化”趨勢的影響。在追求女性獨立和自由的背景下,她們對于家務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更多是以個體為單位展開的,具有個體主義傾向。但這種從個體層面進行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是否與中國的現實存在張力?中國的家庭研究者認為,相比西方強調個體獨立和自由的“去家庭化”趨勢,中國則經歷了從“去家庭化”到“家庭化”的家庭變革[24](PP172-178)。新文化運動中對個體的強調,將家族視為束縛個體的枷鎖,但20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中國又從“去家庭化”的趨向轉向了“家庭化”[24](PP172-178)。在新時期的“家庭化”趨勢中,個體從社會剝離之后往往將家庭作為個體重組和重建安全感的最重要機制,進城務工和城鎮(zhèn)化進一步刺激流動者在家庭內部尋求支持和幫助[25](P11)。閻云翔認為,中國新時期的“新家庭主義”既不同于西方的個體主義,又不同于中國傳統的家庭主義,是一種“下行的家庭主義”,即個體將家庭作為支持和依賴的單位,但家庭重心卻從老人轉向第三代兒童[25](PP4-15)。在中國進行家務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必須考慮到這種“下行的家庭主義”對家務勞動商品化形成的影響。育兒嫂所提供的育兒服務的價格與中國人對第三代兒童的重視程度息息相關,有酬家務勞動者的價格和價值之間的出入以及不同家務勞動者之間的酬勞差異也與之相關。因此,對家務勞動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時,家庭模式和家庭結構也應該納入其中,從而才能更好地形成本土化的家務政治經濟學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