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人：高瑞陽 受訪人：何偉福

燈彩起源于正月十五的賞燈習俗。各地的燈彩匠人用他們的智慧與靈感，令彩燈具有觀賞性、藝術性、地方性。上海燈彩，以何氏燈彩的立體動物彩燈最為典型，該流派燈彩以動物骨骼結構和生物生理特點為基礎，通過精細復雜的工藝，使得作品形神兼具，成為名副其實的藝術品。被譽為“江南燈王”的何克明的立體動物燈，自創(chuàng)立至今，已有百年歷史。2008年“上海燈彩”入選國家級非遺產(chǎn)名錄，同年，何克明的長孫何偉福被評為國家級非遺“上海燈彩”代表性傳承人。如今，何氏燈彩的傳承發(fā)展迎來新的機遇。

一、何氏燈彩的創(chuàng)制者何克明

何氏燈彩由何克明老先生創(chuàng)制，從初創(chuàng)到成為久負盛名的燈彩流派，一定發(fā)生了許多故事。您能講講何老先生是怎樣進入燈彩制作行業(yè)的嗎？

我的祖父何克明，從12歲開始琢磨如何制作燈彩，雖然沒有師父教授，但他憑借著自己的愛好和聰明才智，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創(chuàng)立了何氏燈彩這一流派。我們何氏燈彩的立體動物燈，是上海燈彩中最精髓、最具代表性的部分。

祖父小時候天天去江邊看輪船，回來就自己嘗試用硬紙板做軍艦，甚至把軍艦上的炮、門窗都做了出來。我曾經(jīng)問祖父為什么要做，老人家回答“因為喜歡啊”?？梢?，愛好的確能夠激發(fā)人對某一行的興趣，并激勵他堅持下去。祖父打小天資聰穎，動手能力很強，這是他后來做燈彩的良好基礎。舉個例子，我家過去開糕團店，最初生意不好，祖父就琢磨用糯米粉做出梅花鹿安在慶壽糕團的頂端，買糕團，送梅花鹿，從不單賣，生意一下火了起來。

祖父在12歲那年的正月十五去董家渡看游龍燈，為了弄清楚龍燈頭怎么做的，他跟著游龍燈的隊伍，邊走邊觀察，一直走了十幾里路。這次經(jīng)歷啟發(fā)了老人家，從此祖父開始正式制作燈彩。到十三四歲時，已經(jīng)有不少人來買他的燈。祖父發(fā)現(xiàn)賣燈賺錢能夠補貼家用，于是他每年過年把做好的燈拿去城隍廟賣，通上電的燈彩更加漂亮，吸引游客爭相購買，一傳十，十傳百，就這樣祖父名聲大噪，城隍廟可以說是祖父的發(fā)家之地。因為我家祖籍南京，祖父十七八歲時就被別人稱作“小南京”，燈彩做到20多歲，他成為了大家口中的“燈彩何”，他的燈彩是出了名的做工精致、用料講究、造型生動，上海整個燈彩行業(yè)的人都比不過他。

是否可以說何氏燈彩很早就占據(jù)了上海燈彩的半壁江山？

我祖父的燈彩做工復雜、精致，用料講究，30多歲被譽為“江南燈王”，影響力比稱作“小南京”和“燈彩何”更大。每逢過年過節(jié)，祖父只去城隍廟和大世界賣燈彩，他很受那里的老板歡迎，因為祖父的燈彩有名，能為他們吸引來客人，祖父也看重這兩個地方最出名、人最多，這是雙贏的。到新中國成立前夕，何氏燈彩已經(jīng)盛名在外。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為了發(fā)展民間工藝，創(chuàng)辦了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當時特地邀請您的祖父進所傳承燈彩工藝。有這么回事嗎？

上海解放后，陳毅市長開始進行重新扶植上海工藝美術，歸納民間失散工藝的工作。工作人員打聽到“江南燈王”何克明燈彩做得最棒，只是老人得了心臟病已經(jīng)病危，陳毅市長得知后立馬派了最好的醫(yī)生，將祖父從死神手中拉回。恢復健康后，祖父發(fā)動全家做出的心血之作“百鳥朝鳳”，于華東工藝美術觀摩會上獲得一等獎和500元獎金，這筆錢為當時家里困窘的生活解了燃眉之急。祖父一家對共產(chǎn)黨、對陳毅市長是非常感激的。所以當市文化局邀請祖父去上海工藝美術所做“教授”后，他便一口答應下來。1956年，63歲的祖父到工藝美術研究所上班，教授學生，傳承燈彩工藝。到1966年這10年間，集中了祖父最好的作品，包括送給國家領袖的燈彩。祖父抱著一顆對黨和政府感恩的心，將自己最好的手藝和精力全部投入到燈彩的制作與傳承中，一直工作到1989年96歲去世。

二、何氏燈彩的繼承者何偉福

您的祖父何老先生與燈彩的結緣是12歲那年去董家渡觀游龍燈，您與燈彩的結緣又是怎樣的一段歷程？

首先是受家族影響。我小時候和祖父生活在一起，是拿祖父的燈彩當玩具長大的。何氏燈彩主要做立體動物燈，蜻蜓、青蛙、螳螂，小鳥、小雞、小鴨、小貓，做得栩栩如生，哪有小孩子不喜歡的？每次老人家有了新的作品，我都拿來玩，所以我對燈彩留下了最初的美好印象。

為了使燈彩造型更加生動，祖父喜歡觀察動物。住在盧灣區(qū)東臺路時，他自己在樓頂三四平米的天臺上做了個很大的鳥籠，里面種了一棵樹，養(yǎng)了十幾只鳥，在水缸里養(yǎng)金魚，還養(yǎng)了小松鼠、小白兔。我很喜歡這些小動物，天天上去看，所以對動物形象的印象很深，這算是第二個契機。

當我長到六七歲時，就很佩服祖父，驚嘆為什么祖父做的東西就這么好玩，這么像。等到10歲，我開始給祖父打下手，比如說祖父把編出來的鳥翅膀交給我，我涂上膠水，根據(jù)祖父的需求把對應顏色的絲綢粘到翅膀上。鳥翅膀、魚尾巴、牡丹的花瓣和葉子，我都可以自己做了。從很小的時候跟著祖父了解燈彩，能夠做一些簡單的燈彩部件，這是第三個契機。

對許多人來講，兒時的一些經(jīng)歷的確會在很大程度影響到今后職業(yè)的選擇。您是從什么時候決定接手這門家族技藝的呢？

我是在十幾歲時突然明白家里這門手藝需要一個人接班，但沒想到十七八歲可以做學徒的年紀卻碰上了“文革”。那段時間，燈彩成了為封建地主服務的東西，祖父也被劃入壞分子，我學習燈彩的打算只能中止。于是我去了鋼鐵廠工作。

“文革”結束后，祖父重新進入工藝美術研究所做燈彩、帶徒弟，這時我感覺時機到了。我先向父親寫了封信，信里表明雖然我已經(jīng)工作，但何氏燈彩沒有人接班，祖父百年后家里再沒有人會做燈彩就很可惜了，所以決心要傳承這門手藝。這件事自然獲得了父親的支持，他還為此親自給祖父寫了封信，想請祖父收我為徒。祖父也認為這是好事情，但同時立下規(guī)矩，要我考慮清楚，一旦開始學習就決不能半途而廢。我當時已經(jīng)20多歲，很認真地向祖父保證自己已經(jīng)考慮清楚，家里這么好的手藝，需要我來接班。正式學習燈彩，是從這個年紀開始的。

基本功練習通常是很枯燥的，您開始學習燈彩也經(jīng)歷了這樣的階段嗎？

正式制作彩燈前，我在舊貨商店買了一方桌子和臺燈，開始練習做燈彩的基本功——搓鐵絲，這個過程是非常受罪、寂寞和單調的，但因為是我自己要學，就得坐得住。上海的冬天很冷，我咬咬牙，用舊軍大衣蓋在腿上，腳下墊一塊小毯子，不停地撮鐵絲，一撮就是幾個小時，手和兩個小腳趾生了凍瘡，癢得不得了，都不能影響到我。夏天潮濕悶熱，蚊子多，我點著蚊香，繼續(xù)練習搓鐵絲。最開始還有伙伴們來敲窗喊我出去玩，以為我不過是三分鐘熱度，但后來見我不為所動，知道小伙子是動真格的，也不找我玩了。叔叔、姑媽他們都很支持我來傳承燈彩工藝，為了不讓我分心，專門幫忙買來材料。80多歲的祖父每天下班回來后看看，指出我哪里還需要努力，一道搓鐵絲的功夫就這樣練了10個月?，F(xiàn)在想想，那個年代，也沒有手機和電視機，也沒什么東西誘惑，一個人不受點罪是學不好的。后來工廠領導知道我是“江南燈王”何克明的孫子，打算繼承祖父的手藝，給予了許多支持。很長的一段時間，除了練基本功，我還在祖父的指導下做簡單的燈彩，做了不少作品。

差不多有6年的時間，您是一邊在鋼鐵廠工作一邊學習制作燈彩。是什么機會讓您進入工藝美術研究所，使燈彩制作變成自己的職業(yè)的呢？

1983年1月，祖父過九十大壽，上海電視臺來拍《燈王之壽》的節(jié)目。工藝美術研究所的領導和總公司領導都來給祖父拜壽。祖父向負責人張書記提起自己在工藝美術所需要一個助理，長孫何偉福跟著學了6年，已經(jīng)能夠獨立創(chuàng)作。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把《公雞報曉》拿給張書記看后，他一看還不信是我做的，祖父接著就說：“張書記，你要相信我老頭子的話，絕對是何偉福做的，我根本看都沒看?！?/p>

就這樣，借著祖父過九十大壽的機會，我證明了自己的燈彩制作技藝，表達了愿意為燈彩的制作與傳承努力一生的決心。1983年4月30日，我得到了進入工藝美術所學習和工作的機會，就坐在祖父的位置，之后從未離開過。2008年，我被評為“上海燈彩”的國家非遺傳承人及上海市非遺傳人，2009年被評為上海市工藝美術大師?，F(xiàn)在退休后，回家也是閑著，所以繼續(xù)來上班，帶學生做燈彩。

小時候，我在工藝美術所的草地里捉蟋蟀、捉青蛙，一邊做功課一邊捉麻雀，十七八歲時，每天騎著自行車到所里來給祖父送飯。我對工藝美術所的感情很早就有了，很深很深。

上海燈彩跟附近地區(qū)的燈彩相比，有什么區(qū)別？上海燈彩的特點是什么？

比如說秦淮燈彩，夫子廟燈會我去過好多次。它那里的燈彩特點是高、大，以大件為主，能夠很好地吸引人眼球。上海的燈彩主要在室內，辦展覽，以精致為主。我們的何氏燈彩，立體動物燈，第一個特點是造型生動，這一句話要做到非常難，生動就是要把動物的精神面貌做出來，要形神兼?zhèn)?。第二個特點，做工精致，就是要做得細和巧。許多地區(qū)的燈彩特點是造型大氣，而非小巧細致。第三個特點，金銀線鑲嵌。何氏燈彩外層全部使用絲綢，制作成本高，都以做小為主，做了大燈怎么賣得掉？燈會的燈彩是以燈會觀賞為目的，我們何氏燈彩以展覽為目的，所以我們必須做得小，做得精致。

您是否對何氏燈彩進行了一些改革？

其實，我祖父那時就對傳統(tǒng)燈彩制作做了三點改革：第一是用電燈替代蠟燭；第二是用絲綢替代紙質，絲綢不容易壞，檔次又高，成品顯得富麗堂皇；第三是用鐵絲替代竹子。中國以前的燈彩用竹子制作，竹子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容易做得生動。用鐵絲就可以做得漂亮。舉個例子，小鳥嘴巴是尖的，竹子一彎就斷掉了，但鐵絲比竹子更宜彎折，做出的小鳥嘴也就更加形象。祖父的這三個改革，為我們后來做燈彩帶來很大的幫助。

我性格比較急，做燈彩就比較著急，在保證質量的基礎上要做得快，快就是要動腦筋，不僅出手要快，動作要快，還要想辦法使用各種快的材料。所以我就得動腦筋改革，希望能夠縮短制作時間，這是我的出發(fā)點。比如說，我祖父過去用的都是很短的皮紙，需要一截一截拼起來，一根鐵絲要接幾段。我改用白皺紙，白皺紙很長，就可以搓好幾根鐵絲。我還將過去固定的動物燈彩變?yōu)榭刹鹦兜膭游餆舨?。比如魚燈中間的鐵絲連著一個鉤子，鉤子拿下來就可以放進扁盒子里，省地方，攜帶方便，需要的時候撐開來，再一鉤就可以了。還有微型燈，我在幾十年前就能做，微型燈攜帶更加方便，也是為了工作更有效率，做得更好，逼得我們創(chuàng)新，逼得我們改革、動腦筋。

三、百年樹人：何氏燈彩與非遺

何氏燈彩是家族傳承，非遺進校園又備受關注，何氏燈彩的傳承現(xiàn)狀怎樣？

現(xiàn)在不管在工藝美術所還是在家里，我仍然在自己做燈彩，教學生做燈彩，吃這個飯，拿這個工資，這是必須的。我的兒女都會做，特別是我兒子。兒子在美國，我去美國有時教教他，到底是有點遺傳，一看就知道方法。但也不能讓兒子放棄工作回國繼承手藝，孩子大了，父母不能左右。女兒受我影響，也會做一些簡單的燈彩。

現(xiàn)在非遺受重視，我常被學校邀請進校擔任燈彩老師，教了十幾年。在中學和小學，一共兼任了6家學校，一個學校一個星期一次，一次一個半小時，幾乎是天天都有任務。離工藝美術所最近的是清華中學，最遠的在嘉定，在那里一所小學教了11年，是時間最長的。堂弟也會做燈彩，只不過沒有吃這碗飯，我出國后便由他去學校代課。

許多傳統(tǒng)手工藝的式微跟傳承人的缺乏有很大關系，興趣是致因之一。在您教授燈彩技藝的6所中小學里，有沒有孩子對做燈彩特別感興趣？

就是因為有這么多孩子喜歡，學校才開了班，就連學校里的老師也來學。習近平總書記講非遺的重要性，講文化傳承，講重視民族文化，所以學校也非常重視，拿出時間、經(jīng)費，騰出場地讓我來教燈彩制作。有的學校忙得熱火朝天，清華中學掛了幾百個燈，這些上海的電視臺都拍過。但是，中學里的學生做的大部分還是平面燈彩，立體燈彩做得少。

我的想法就是，首先讓孩子們了解什么是燈彩，燈彩的歷史和演變如何，要讓他們產(chǎn)生興趣，產(chǎn)生了興趣才會好好學；然后，教他們由淺入深，從最簡單的燈彩開始，不然會很快失去興趣的。

在授課的6所學校里，您有沒有發(fā)現(xiàn)特別有潛力的學生可以作為燈彩繼承的培養(yǎng)對象？

有幾個孩子做得很好，尤其是在普陀區(qū)青少年中心，我培養(yǎng)出好幾個學生，他們做的燈彩參加上海市的比賽都得了大獎，甚至有的還得了3次金獎，只是他們今后不一定靠這門手藝吃飯。作為我們老藝人來說，會竭盡所能傳承燈彩制作技藝，但還是要靠國家扶持，得有人肯靜下心來學習和傳承這門手藝才行。國家現(xiàn)在很重視非遺的保護和傳承工作，非遺進校園、非遺進社區(qū)都很積極，我能去學校上課就是國家重視的結果，這些過去都是沒有的。

在本世紀非遺備受國家重視和大眾關注之前，何氏燈彩已經(jīng)非常有影響力了。您認為，如今非遺保護傳承將對何氏燈彩產(chǎn)生什么影響？

黨的陽光照進來，非遺保護費給我們手藝人一些津貼，這是黨和國家的一份心意，進校教課的工資也提高了家庭的收入。燈彩制作在過去只是一門謀生的手藝，現(xiàn)在作為非遺并入傳統(tǒng)美術一項，不僅使燈彩成為藝術，還肯定了燈彩和燈彩手工藝人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借此機遇，燈彩和何氏燈彩影響都更大了，就是影響大了才會有這么多學校來請我教燈彩，走進學校，走近學生，把民族文化、民族手藝傳下去，希望下一代能夠繼承非遺并將它們發(fā)揚光大，不然我們國家很多東西都失傳了，太可惜。

您對之后何氏燈彩傳承有怎樣的想法和規(guī)劃？

在學校里教學生，這是計劃一部分，希望孩子們知道燈彩，喜歡燈彩，才可能有更多人愿意傳承燈彩手藝。家族里我也在有的放矢地培養(yǎng)，我的女兒、表妹、侄女受了我的影響也開始學做燈彩；去美國后，我也常常指點兒子，讓他知道家族這門手藝，不要輕易放棄。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我打算在單位領導的支持下培養(yǎng)一些何氏燈彩的接班人。

非遺的保護與傳承，需要國家政策的支持和資金的投入，以及傳承人的努力和民眾的重視。燈彩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何氏燈彩是上海燈彩的精髓，我個人將報以百分百的激情，為何氏燈彩的傳承努力奮斗終生。